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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殇(37) -- 舌战市长

(2018-12-21 17:19:48) 下一个

第三十七章

 

1989年5月20日,陆远征上午开了半天会,到了午饭时间。蓝钢机关的午餐是在地下室的大餐厅里,有几百号人。午餐不是免费的,在80年代,大型国有企业没有免费的午餐。按照传统,无论是公司领导,还是一般员工,都是统一的标准,也没有领导单独的就餐房间,这也是接近群众的一个办法,很得好评。到了90年代,大型国企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陆远征走进大餐厅,第一个遇上的是党委书记汤万铭。汤万铭吃完饭向外走,和陆远征来个顶头碰。

“远征,我听到一个新闻:段干玉翎到蓝屿了?”

汤万铭的大嗓门把陆远征的隐私公开了。

“汤书记,你不能小点声?”

“哈哈,小点小点!”

两个人靠边站让开餐厅的出口。

“汤书记,不是我请来的,是项凯来请来的。”

“谁请来不要紧,我安排一顿饭。”

“再说再说!”

陆远征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摆摆手进了餐厅。汤书记是热心肠的人,他希望远征和玉翎破镜重圆,他不希望远征的婚姻是人们永远的话题。

餐厅里还有很多人,乱嘈嘈的,有人一边吃饭一边大声说话,当然是在说学潮,说昨天在斯大林广场的游行。

陆远征打好饭,有两个技术处的干部凑上来。他们和陆远征年龄仿佛,都是“老五届”的。

甲:“陆总,昨天我领头上街了,不会秋后算账吧?”

乙:“我看悬,你那个党票就算作废了。”

甲:“作废就作废,要那劳什子做甚?别叫我蹲小号就行!”

乙:“什么时代了?还像文化大革命?”

陆远征把眼睛一瞪说道:“问我做什么?自己做事自己当。”

甲:“不把你当领导,把你当哥们嘛!”

吃过午饭,陆远征按计划到第三炼钢厂看连续铸锭工程,这是今年的重点技术改造项目。到了第三炼钢厂,陆远征在工地上转了一圈甚不满意,连铸机的混凝土基础早应交工,却只完成一半。一个月来事故连连,简直无法交待。项目的承包商是第三冶金建设公司,三万人的大企业,五年前还是冶金建设行业的排头兵,如今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兵败如山倒,居然到了发不出工资的地步。早知如此就不应该让它中标,找个私人企业比它强多了。现有的国有企业机制,还是计划经济时期的一套,责任不明,机构臃肿,决策迟缓,效率低下,基本不适应市场竞争环境。像建筑业这些劳动密集型行业,投入低,起步快,最先受到冲击,一个农村来的包工队,就能击败三冶公司的一个二级公司!凡是非垄断性行业,只要是国有的,都不行。就是蓝钢这样的超大型企业,将来也是要被击垮的。蓝钢产能1000万吨,有多少职工呢?30万!其中正式职工15万,“大集体”工人15万。所谓“大集体”工人,即是要由蓝钢养活的老职工的子女。而在日本和欧洲,1000万吨的钢铁联合企业,职工的人数只有5000至8000人,这是多么大的差距啊!到目前为止,蓝钢还没有受到市场的冲击,因为私人企业还没有足够的资金,私人还不能搞钢铁联合企业。等到私有企业的老板有了足够的力量,蓝钢就要倒霉了。

陆远征和现场指挥边看边说,跑来一个年轻人,说指挥部接到总调度室电话,要陆总马上回去,市里有急事。于是陆远征返回蓝钢公司,却是黄立金站在大门口等他,拦住国峰的车。原来政府办公厅来通知,叫陆远征和公安处长到项市长办公室汇报工作。公安处长在外地,于是派刑侦科长黄立金随陆远征去。黄立金上了国峰的车拿出一份几页纸的材料。

“陆总,这是市长要的材料,报告昨天蓝钢职工参加游行的情况,你看看。”

“我不看,到那儿你说就行了。”

“哪行呢,我咋向项市长汇报!”

黄立金喜不自胜。这小子,就喜欢巴结官儿大的!项凯来要动用公安的力量整治学潮了。

“小黄,你的老家是哪里?”

“报告陆总,俺家在蓝屿市浪田县东台乡蛤蟆沟村。”

黄立金说起了浪田话。陆远征想起侯绪泉说的笑话,“村村都有丈母娘”,说的就是东台乡。

“原来你是农村的。”

“对,俺就是乡下人。”

“乡下的人精子!”

“陆总,俺家就在北芒山下,那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东台服装市场,不但是全省第一,在全国名气大大的。千锤集团老板汪渤海就是东台乡的,项市长的座上宾呢!”

“小黄,我看你将来比他更出名!”

“嘻嘻,陆总别笑话我。”

国峰把车开到斯大林广场,昨天的大游行之后,这里仍是一片狼籍,纸旗挂在树梢上,“百慕大矮脚虎”的草坪变成了烂泥地。政府大楼倒是同过去一样,没有警戒,可以随便出入。因为学潮并没有冲击政府机关的事情发生,学生的行动完全是和平和理智的。

陆远征径直来到二楼的市长办公室,黄立金随在身后。项凯来的秘书认识陆远征,请他们稍等,市长屋里有客人。于是他们在外间的沙发上坐了几分钟,里屋的客人出来了,原来是造船厂的尤厂长,陆远征认识。项凯来在一一听取大企业的游行情况汇报嘛。

在秘书引领下,陆远征黄立金走进市长宽敞的办公室。项凯来身着西装,坐在胡桃木办公桌前,办公桌上插了国旗和党旗,他的身后也立着国旗和党旗。靠墙是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橱,摆满了厚厚的书。陆远征心想,项凯来是十几岁就到陕北插队的“知青”,读过多少书?不过摆样子罢了。

“咦,怎么是你?”

项凯来站起身,精神头很足。他的高而削瘦的体形有点像格里高里·派克,穿西装很帅气。他的一口京片子是改不了的,男四中的校友,比远征低三届。

“你不是管技术改造吗?”

“哈,公安处没人管,尚武叫我临时管一下。你还不知道企业里的分工,今天这样,明天那样。”

项凯来和陆远征拉拉手,又和黄立金拉拉手。

“远征,你的公安处长好年轻啊!”

没等陆远征开口,黄立金啪的一声打立正行个军礼:

“报告项市长,我是蓝钢公安处刑侦科长黄立金。处长在外地,叫我向市长汇报。”

黄立金拿出材料,交到项凯来手中。哈,这小子动作滑稽可笑,一心拍马屁,下次去哪儿也不能带他,简直丢人!

项凯来坐下看材料,叫客人也坐下。他的三角眼盯在文件上显得十分威严。他看完材料说道:

“蓝钢是蓝屿第一大企业,人也最多,一定要稳定啊!”

陆远征说道:

“凯来你不用担心,蓝钢生产正常,秩序井然。”

黄立金听陆远征如此说,转了转眼珠子,似乎对陆远征直呼“凯来”不解。项凯来接着说道:

“好,好。公安部来一个信息,北京‘高自联’有一个头目是蓝屿人,他的父亲和姐姐都是蓝钢的职工。还有一个‘工自联’的头目,他的家人也是蓝钢的!啊,你们蓝钢真是出人才啊!这些人要严密监控,你们和市公安局联系一下。”

黄立金说道:

“项市长,保证完成任务!”

项凯来转向陆远征:

“远征,现在是多事之春,多事之春啊!你知道我把段干玉翎请来了,想研究服装节的事,现在什么事也办不了!还有我的乔阿姨,成了风云人物!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从新四军出来的,呵呵,成社会精英了……”

陆远征说道:

“凯来,你火气不小啊!”

“不是我气大,多少烈士抛头颅洒热血打下江山,难道几个毛头小子闹一闹,就把江山夺去了?我怎么想不明白呢?吾尔开希,乳臭未干,你看他那副德行!这种人能担当大任吗?把国家交给他们行吗?远征,你有你的看法,我也不想和你争论。我们都是共产党的干部,你是国企的老总,不是老板、资本家,该你做的事做好,坚守职责,坚守岗位,这就行了。”

陆远征不想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项凯来的办公室。黄立金本来想和市长握手道别的,看陆远征走了,赶紧跟上来。陆远征实在不想听项凯来的话!在数百万北京市民围堵军车抵制戒严的时候,只有项凯来这种人会对学生咬牙切齿、恨入骨髓。打江山坐江山,这就是红二代的逻辑。当年正是项凯来这伙人掀起“红八月”风暴,即文化大革命最血腥的时期,如同法国大革命,将四万人送上断头台的恐怖时期!时代不同了,没有人再敢用恐怖和血腥对付民众了。

陆远征走出政府大楼,刚想上车,看见侧面的桑塔纳上下来一个女孩,不是别人却是衣兰儿!衣兰儿仍旧穿着昨天的迷彩服,没有戴帽子,头发梳成“一把抓”,一双迷人的蓝眼睛转过来。

“哟,是你!”她还是奶声奶气的。

“你好!来这里做什么?”

“呵呵,我找项凯来。”

“找市长?”

“我要和他辩论。”

作家的想像力自与常人不同。

“啊,好呀!我刚从项凯来那儿出来,他在。”

衣兰儿忽然走近陆远征,似乎想和他耳语。陆远征低下头,衣兰儿放轻声音:

“远征,我告诉你一件事——我见到段干玉翎了!你知道怎么的?难受了好几天,太让人沮丧了!好了,跟你开玩笑。以后咱们再聊,我乘晚上飞机回北京——现在太忙啦!”

衣兰儿巅着八字脚的舞步转身一跳进了政府大楼。

黄立金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眼睛盯着陆远征和衣兰儿。眼见衣兰儿走了,黄立金倏地跳下车为陆远征拉开车门:

“陆总,好漂亮的妞儿!”

“瞎说什么!”

“我知道,她叫衣兰儿,作家,桑塔纳是文联的车。”

黄立金是百事通,蓝屿的事情没有他不知道的。陆远征上了车,车子绕一圈开出斯大林广场,他却喊“回去回去”,叫国峰开回去。

“妈的,去看看热闹!”

陆远征下车重回政府大楼,黄立金跟着。远征想到,衣兰儿为什么要和项凯来辩论?这是因为项凯来特殊的家庭背景。项凯来的父亲项仲一是“中央顾问委员会”副主任,正是他在“生活会”上宣读胡耀邦的“罪状”!衣兰儿找项凯来辩论,在今天有了特殊的意义。

他们上二楼回到项凯来办公室的外间,朝秘书点点头坐下。秘书以为他们还要找市长,也点点头。其实秘书的注意力在里面,刚才美女作家进去了嘛。里屋的门开着,听见说话声。

衣兰儿:“项市长,我看你这个人,花言巧语,像袁木似的!”

项凯来:“袁木是国务院发言人,代表政府嘛!我也是代表政府的啊。”

衣兰儿:“政府和学生不应该是对立的。”

项凯来:“学生不闹事哪来对立?”

衣兰儿:“《人民日报》宣布学生是‘动乱’,才造成对立嘛。”

项凯来:“闹成这样儿了,还不叫‘动乱’?我们这个蓝屿,两百万人口的城市,多少学校罢课,多少工厂停工,机关科研院所也不上班了,都去闹事了……”

远征坐在沙发上,兴致越发高了。黄立金站在一边。项凯来的秘书看里面吵得厉害,便把里屋的门关上了,但是声音依然传出来。

项凯来:“衣兰儿,你要冷静啊。你是我们蓝屿最有名的青年作家,对于蓝屿的民众来说,你就是城市名片,城市之星……”

衣兰儿:“看,看,花言巧语又来了!”

项凯来:“兰儿,你是现役军人,小小年纪,十几年军龄了!你不承认吗?你就是党培养出来的,共产主义理想应该融化在你的每一滴血液中。”

衣兰儿:“那些骗人的鬼话,你真的相信吗?项凯来,如果你相信崇高的理想,你就不会做下面这些事:第一,关于新闻自由。现在全国人民都在享受40年来从未有过的新闻自由,你看新华社、《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各种官方媒体已经完全放开了,自由报导学潮,反映民间心声。可是在蓝屿,新闻自由被你这个市长扼杀了!你把《蓝屿日报》和蓝屿电视台把得严严的!当然你不可能完全控制,但是你在这样努力……”

项凯来:“你是诬蔑!”

衣兰儿:“第二,你不但限制新闻自由,还编造假新闻。一周前你叫电视台组织拍摄蓝屿工学院上课的假新闻。学生全上街了,哪有上课的?昨天的大游行之后,《蓝屿日报》说化工厂、机车车辆厂、渔轮厂如何坚持生产反对动乱,实际上这几家工厂昨天全部停产参加游行了,支援学生去了。第三,你叫公安局、安全局编织黑名单,学生领袖、工人代表、机关的积极分子,都在你的名单上.你是准备‘秋后算账’了……”

陆远征听了一阵,站起来说道:

“小黄,我们走!”

他们走出市政府大楼,黄立金说道:

“陆总,你看衣小姐上衣口袋里是啥?最新型的索尼袖珍录音机!看着吧,这场‘办公室辩论’很快就传遍全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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