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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殇(35)-- 蓝屿三人行

(2018-12-14 14:46:15) 下一个

第三十五章

 

1973年的春节陆远征是在蓝屿度过的。他的父执,蓝屿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赵文虎邀请他除夕到家过年,但是他谢绝了。他在初一这天到了赵叔叔家,过了愉快的一天。从北京回来后,陆远征找到赵文虎,赵文虎在斯大林广场自己的办公室接待了年轻人。陆远征看见赵叔叔的办公桌上放了一个围棋盘和两个棋子盒,想起新四军时期在陈毅将军周围形成的“围棋热”,原来赵文虎也是一分子。赵文虎听说远征会下围棋就犯了棋瘾,告诉秘书把下午的会推了,在办公桌上和陆远征下棋。以后陆远征到赵文虎家,围棋是必不可少的节目,赵叔叔屡战屡败,却乐此不疲。

赵文虎的家在南杠区的绿窗街,是一座日本人留下的独栋二层小楼。周围这样的房子有十几栋,锌皮屋顶,红色油漆,没有一户的窗户是绿色的。绿窗街这一带的山坡是殖民地时代的富人区,有俄国人的房子,有日本人的房子,东正教的俄国教堂孤零零地矗立在山顶上。蓝屿就是这样,有山,有海,还有平坦的主城区。赵文虎是半年前回城的,他们一家下乡三年,下乡的地方在凤台县的大山里。赵文虎和远征的父母都是抗日战争初期参加革命的,不同的是赵家没有遭受57年的波折,文化大革命受到冲击,下乡几年,境况比陆家好多了。搬进绿窗街的时候小楼修葺一新,一应家具用品也是公家配置好的,宽敞而舒适。赵家的房子在山坡上,是蓝屿最温暖的房子,冬天只须穿一件衬衫。这里有自备小锅炉,一名锅炉工负责几户人家,锅炉工也是公家雇用的。赵文虎是第一批回城的老干部,而在1973春节以后,“解放”的老干部多起来了。

赵文虎的太太符琼阿姨是个胖胖的慈眉善目的女人,操一口苏北口音:

“远征啊,你刚出生我就抱过你哩!”

陆远征的妈妈乔南和符琼同是苏北人,一个东台,一个高邮。陆远征出生在胶东的海阳县,那是国内战争的第二年,陆刚毅一家和赵文虎一家一同从苏北解放区撤退到胶东。

“你妈生了你没有奶水,那时候叫‘跑反’,就是躲避战祸东跑西颠,哪里有奶水?幸亏粟裕‘七战七捷’,缴获李默庵的美式装备和军用物资。你赵叔叔去弄来几筒奶粉,你才活下来哩!”

陆远征在襁褓中吃的美国奶粉,什么味道他不知道。在襁褓中用过的一条草绿色美国军毯,他一直用到上大学。

“过了两年打下济南活捉王耀武,有汽车坐了。从烟台到济南坐上了美国卡车。远征啊,上车的时候,你从车顶上摔下来,你妈吓坏了。你呢,一轱碌爬起来,竟然没碰破一点皮!”

有这样的奇事?是小时候太淘气?

符琼问起陆远征父母在沙窝子里的境况,唏嘘感叹不已。同是“三八式”的老干部,境遇多么不同!

“符阿姨,你们什么时候到的蓝屿?”

“从济南就到了蓝屿,二十多年了。那时候火车不通,我们坐小渔船从海上过来。蓝屿在苏联红军手里,国民党进不来,共产党可以进来。你赵叔叔50年代初在蓝钢工作,和你是一个单位呢,后来才到市政府。我们老大生在苏北,老二老三生在蓝屿。我的孩子都是蓝屿人,一口海蛎子腔。”

“文革”前赵文虎是蓝屿的副市长,现在的“结合”算官复原职吧。赵家老大是女孩,比陆远征大一岁,已经结了婚有个三岁的孩子;老二老三是男孩。

“远征啊,你也28了,有没有女朋友啊?没有女朋友阿姨给你介绍一个。蓝屿的女孩子好,个子高,皮肤白,心眼实。你这样的小伙儿,出身名校,一表人才,蓝屿的姑娘还不是由你挑。怎么?有一个女朋友?在大西北?离得太远啦。我那两个是男孩,要是女孩的话,我就招你这个女婿!还是在蓝屿找一个,山高水远,那一头算了!”

符阿姨是痛快女人,新四军的女干部嘛。其实,母亲叫自己来找赵叔叔符阿姨,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把玉翎调到蓝屿来,解决户口和工作,不是要找对象呀。

这一年春节晚,春节后一个多月,天气变暖了。就在桃花和迎春花将要开放的时节,有一位朋友到蓝屿来了,是陆远征邀请来的。这位朋友是华子衿。

华子衿从鞑甸县的山区来到蓝屿。鞑甸县在黑山省的北部,按说路途不算遥远,陆远征去过那里。“516专案”让华子衿遭了两年罪,放出来仍然是鞑甸县那拉公社的乡村教师。两口子在山村教书,侥倖活下来的桃桃寄养在北京的奶奶家。

陆远征没有到火车站迎接朋友,在缺少通讯联络的时代,不知道车次和到达的时间。华子衿穿了一身涤棉布蓝色中山装,脚蹬大头鞋,背一个黄布书包,找到椒金山蓝钢公司的单身职工宿舍。哎呀我的华少爷,三年不见瘦成皮包骨,枯黄的眼睛呆呆的,脸皮糙得像萝卜干,魂儿也丢了一大半儿!陆远征姜东望把华子衿请进棒子街的小酒馆,找一个昏暗的角落,叫一盘锅包肉一盘猪蹄子一瓶烧刀子。在一个月三两油的年月,奢侈得很了。姜东望和华子衿也算老相识,刚进大学那年华子衿到清华园找陆远征,陆远征和姜东望在同一间宿舍睡上下铺。华子衿看见姜东望床头挂一只陕西布老虎,就说“好看”,姜东望当即摘下来送给华子衿。这是九年前的事情了。

老友重逢,酒酣耳热,相谈甚欢。年轻人见了面便要议论国家大事,当时最大的事是邓小平复出担任总参谋长副总理。写进党章的接班人林彪转眼成了国贼,“党内另一个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却出山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三个年轻人谁也说不清楚,就连一贯“正统派”的姜东望也变成了“怀疑派”。姜东望的说法,他本来就看不上林彪,贼眉鼠眼,哪里比得上刘少奇,一蟹不如一蟹。作为青年知识分子,陆远征坚信柏拉图的话:“没有质疑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这年头“小道消息”满天飞,大家议论国是,主要是传递“小道消息”。“小道消息”一半来自上层,一半来自国外电台。“偷听敌台”是被严厉禁止的,但是不能杜绝。还有一种社会现象叫“走后门”,不管大事小情,能走到后门就占到便宜。

陆远征说道:

“百姓走后门,只是占点小便宜。高干子弟,天潢贵胄,他们走后门首先解决出路问题。我在赵叔叔家里遇到杨上将的儿子杨在军,是我们四中高二的,当年他是运动场上的明星,100米能跑11秒5,子衿,你记得这小子吗?他不下乡直接当兵去了,现在是29军的营长……”

华子衿问道:

“赵叔叔何许人?”

“赵叔叔叫赵文虎,是我爸的老朋友,结合到蓝屿革委会。杨在军是赵文虎太太符琼的外甥。29军的驻地就在蓝屿的北边,他有时过来。杨在军和我下围棋,杀的天昏地暗。苏北的干部受陈老总影响,很多人会下围棋,杨上将就是围棋高手,所以孩子也爱围棋。杨在军告诉我,他当兵当够了,不想干了。我说再干几天就当团长了,为啥不干了?杨在军说,你没听说吗?今年大学要招生了!毛主席说‘大学还是要办的’,你不是清华的吗?我也要上清华。原来这个招生是保送的,不就是‘走后门’吗?进去不叫大学生,叫‘工农兵学员’,你说怪不怪?”

姜东望是喝急酒的,一口灌下去半杯:

“就看谁的后门硬了。”

陆远征呷一口酒接着说道:

“进了清华不管学什么,也是名牌啊。在部队里混下去,混到头当个师长军长。念完书再回部队,说不定将来当总参谋长国防部长呢。杨在军准备夏天结婚,秋天上学,安排的井井有条。这小子我看行,有眼光!他的女朋友是李上将的女儿,这些高干子弟都是这样安排婚姻,门当户对。现在的上将中将大多闲在家没事做了。”

华子衿喝酒是斯斯文文的,他慢慢说道:

“张春桥说限制资产阶级法权,没说限制无产阶级法权嘛,儿子上学小菜一碟。远征,你光说别人的婚事,你自己的婚事怎么样了?什么时候结婚?”

只见陆远征愣住了,想说话没有说出来。

姜东望说道:

“我看快了。乔阿姨叫远征去找赵文虎,把玉翎办到蓝屿来,走赵主任的后门嘛。上将走上将的后门,咱们走咱们的后门。远征三个月前带玉翎到沙窝子里看了父母,又到北京看了玉翎的养父母。玉翎远在天边,远征,找个美女实在不容易!还是我这样好,‘丑妻近地家中宝’。”

华子衿说道:

“东望,听说你生了第二个孩子?”

“妈的,我那个臭婆娘,孩子也不会生,生了两个女孩!远征,今年秋天咋样?我给你张罗,热闹热闹。”

陆远征叹一口气说道:

“有麻烦了!三个月前在北京,玉翎送我上火车。到今天只来了一封信!她在信中说,我们的事情要好好考虑……”

姜东望急了:

“还考虑?考虑个屁!”

华子衿满脸狐疑:

“这是怎么回事呀?小弟未窥堂奥。”

陆远征在桌子上一拍,两个朋友以为他要骂女朋友,谁知他骂起了自己:

“不是人家的错,是我的错——我把我妈写给汤书记的信给玉翎看了!”

于是陆远征把母亲如何给汤万铭写信,反对儿子的婚事;汤万铭如何把信交到陆远征手里,叫他自己拿主意;陆远征如何把玉翎带回家,得到父母的认可;陆远征如何在离别的最后一刻阴差阳错地翻出这封信并交到玉翎手上;玉翎看完后如何烧掉了信,前前后后,说了一回。是啊,有两个最要好的朋友在,也好为他出个主意。

华子衿问道:

“玉翎最后的来信,怎么说的呢?”

“玉翎说我妈的信伤害了段干家一家人,这是最重要的。”

姜东望在大腿上一拍,问道:

“你妈的信怎么写的,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这封信陆远征看过好多遍了。

“最严厉的几句话是这样:玉翎的父亲段干戟是国民党,是‘美国特务’,是我们的敌人。汤书记,我和远征的爸爸虽然在57年犯了错误,但我们是从小参加革命的,我们再犯错误,也是自己人呀!我们陆家是革命之家,怎么能娶段干家的人呢……还有:汤书记,您也要为远征的前途考虑,远征背上这口黑锅,一辈子不完了吗?汤书记,我相信你一定能把远征的工作做过来!年轻人糊涂啊……”

陆远征背完了母亲的信,两个朋友哑口无言。

“服务员,再来一瓶烧刀子!”还是姜东望打破了沉默。“远征啊远征,你怎么会干这么糊涂的事儿呢?玉翎是什么样的女孩儿啊,磕一下碰一下,随便来的吗?哎,哎,乔阿姨革命性如此坚强,真正的布尔什维克,怎么会打成右派呢?天底下有如此不合道理的事情吗?记者协会的领导瞎了眼睛吗?”

华子衿也便开了腔:

“远征啊,我看你的事不好办了!人家可不是撒娇使小性子,这是什么问题?是尊严,是陆家人伤害了段干家的尊严!政治地位再低,也是人啊!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同事也好,朋友也好,家人也好,恋人也好,有的话是能说的,有的话是不能说的,这你不懂吗?你们这段情来之不易,七八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啊!”

两人的话叫陆远征的眼泪差一点掉下来。

“错了错了错了,我是糊涂油抹了心,太自信了!那天在漪澜堂的茶室,我从棉衣的内口袋里摸出这封信,本想丢进炉子里,可是玉翎看见了,伸手要。那是公主啊,我从来没有当面违拗过她。再说人都给我了,还怕看信吗?到了沙窝子里我妈对她多么好!我妈用实际行动改变了原来的态度。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

姜东望说道:

“只有下跪求饶这一步棋了。”

华子衿说道:

“快去陇西吧。”

姜东望把添上来的酒分给大家:

“去了成不成,就看你有没有这福份了。”

华子衿说道:

“远征,我就不信这份邪,论出身论成份,封建社会那一套,难道没有头了?文革开始就喊‘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不是喊不下去吗?恩格斯出身资本家,本人也是资本家嘛!谁敢说他不是革命导师?乔阿姨革命信念坚定,最后还是改变了嘛。远征,东望,咱们仨干一个!这杯酒算是为远征祝福吧。我是一个女儿,东望是两个女儿,本来说远征该是个儿子了。我的好奇心在于:玉翎这个美人儿,生个儿子是啥样儿?还有,远征这次写信,叫我到蓝屿来,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呀?”

陆远征说道:

“我是想你了,舍不得你!上次到赵文虎家,他是管文教的副主任。他说蓝屿师范学院缺人,想从外地招教员。我就推荐你们两口子。子衿,你今天晚上住宿舍,明天我领你去赵文虎家。你们两口子调到蓝屿来,大家在一起好不好呀?”

华子衿说道:

“还有这等好事?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从山窝子到大城市,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吗?”

姜东望说道:

“上将走上将的后门,咱们走咱们的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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