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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殇(23)-- 千里的谓叹

(2018-10-24 13:57:48) 下一个

第二十三章

 

1971年的春节陆远征是在陇西过的。他除夕上午到陇西,中午见到朝思暮想的女友。但是玉翎病了。玉翎妈妈叫来隔壁的大夫看了一下,自己动手给女儿打一针。玉翎一直睡到晚上,吃年夜饭也不起来。她的烧一点儿没有退,脸红得像上了妆一般。虽然烧得厉害,大夫认为没有大碍,不用担心。年夜饭是段干千里做的,远征给他打下手。千里是朴实的人,很随和,一边做饭一边同远征聊天,他到陇西一年多,讲他的见闻。过去玉翎很少讲两个哥哥,她从小不和他们在一起生活,她在柳荫街,而哥哥和母亲在交道口香饵胡同。千里65年高中毕业,与陆远征同一届,没有考上大学,在家自学一年,准备66年再考,谁知赶上大革命。他成了无业的“社会青年”。他喜欢动手,在家学做木匠活,到陇西后还做木匠,跟着别人盖房子。他的另一个爱好是打猎。他拿出一把德国猎枪,是他爸爸留下的。抄家前他把枪埋在院子里,“头一天埋的,第二天来抄家,我这是神机妙算啊!”磨房的一角是焦炭炉、铅饼和一堆弹壳,用来自制霰弹。他的第三个爱好是抽烟,坐下来就不用火柴,一根接一根,当然是廉价的红玫瑰牌。除夕之夜,镇上只有零星的几声炮竹,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磨房里有一把千里自制的帆布躺椅,陆远征坐在躺椅上,千里依在床上抽烟。他们说起政治,说起“老毛”。千里忽然总结性地说道:

“远征,有一件事情我总是弄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遭灾受难?我,我的家庭,我的同学、朋友、街坊、同事,我认识的所有的人!北京的工人、干部,这里的工人、农民,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上至国家主席、老帅,下至普通百姓,今天整你,明天整他,一个折腾接一个折腾。远征,自从解放以后,老毛做过一件好事吗?没有,没有!解放后老毛没做过一件好事!”

陆远征吃了一惊,他从来没有听人说过这样的话,也没有听人把伟大领袖叫成“老毛”。

“千里,你是这样看的吗?我认为老毛做了不少错事,他犯错误应该从57年开始吧。”

“不,应该从老毛登上大位开始。刚解放就搞‘镇反’,杀那么多人!国民党政府的下级军官、下级官吏、地主富农,70多万人啊!很多人才啊!我的一个大爷在宜兴是大地主,是我爸爸的堂兄。他是当地有名的‘大善人’,常年做善事周济穷人。他也是有名的‘开明绅士’,抗日有功。糟糕的是他支援国民党抗日,而不是支援共产党。他被当作‘恶霸地主’枪毙了。我姑夫的弟弟,上尉军官,做文职的,因为在国防部上班,毙了。‘镇反’之后出兵朝鲜,死了几十万人,给斯大林当炮灰去了。所以我说,从那时候老毛开始犯错误,一步一错,走到今天!”

作为一个“社会青年”,千里朴素的见解让陆远征久久不能释怀,他说的对吗?太绝对了吧。但是陆远征隐隐地感觉到千里的正确,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直走在错误的路上。千里的话似乎一下子捅破了窗户纸。但是,有谁能怀疑毛泽东呢?在全民的个人崇拜狂潮中,怀疑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允许的。大革命刚开始那一年,全国几千万大学生、中学生是何等地狂热啊!他们是大革命的主力军,是保卫毛泽东的“红卫兵”!1966年的8月18日,毛泽东第一次接见“红卫兵”,以后还有七次。第一次,到天安门的是北京的大学生中学生,清华和北大的学生集中在观礼台上,距离天安门城楼最近的地方。整个广场和长安街完全淹没在人海中,“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山呼海啸惊天动地。这是百万年轻生命发自内心的呼喊。陆远征也在其中,整整一个上午,陆远征的心情都是在兴奋之中,在无限崇敬之中,在无比狂喜之中。他等待着的那一刻终于来到了:在瘦小谦卑的副统帅诵读“赞美诗”之后,红光满面的伟大领袖走到城楼的两侧,穿着朴素的草绿色军装,臂戴红袖标。他是那样威严,又是那样慈祥。他的头脑中包藏着巨大的能量和无穷的智慧,他是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哲学家和诗人,几千年才会出现一个的伟大人物,他站在那里,光焰万丈,他就是神的化身!陆远征望着伟人摘下帽子向观礼台和广场上的人群挥动,这轻轻的挥动便把阳光洒向大地!陆远征感觉到巨大的幸福,全身充满力量;陆远征感觉到只要伟大领袖点点头,百万青年就会赴汤蹈火,视死如归!陆远征从小生活在北京,他多次参加天安门“五一”、“十一”的节日庆典,多次举着纸花拥向金水桥,拥向毛主席身边。他也在刚建成的工人体育场远远望见过伟大领袖。但是这一次完全不同,这一次是在革命运动的大潮中,是全身心地投入,是无比的崇敬和自豪!陆远征看着领袖的敞篷车从天安门开出来,开过金水桥。毛主席站在汽车上,仍然是挥动着手,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林彪的车,周恩来的车,刘少奇的车跟在后面。车队前行,无数的年轻人热泪喷涌。这一天毛主席接受红卫兵代表宋彬彬为他戴上红袖标。这一年的冬天,陆远征率领一支13人的红卫兵小队到南方步行串联,串联的路线是陆远征设计的,即重走毛泽东的革命路。他们先到韶山,瞻仰毛泽东出生地。然后到长沙,遍访毛泽东读书求学地。从长沙到浏阳县的文家市,那里是毛泽东举行“秋收起义”的地方。从文家市到井冈山,那里是毛泽东建立的第一个革命根据地。从井冈山到瑞金,那里是“中央苏区”,毛泽东是那里的苏维埃政府主席……他们步行了一千余公里,“最高指示”说:“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作‘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他们每到一处都会高山仰止激情澎湃热泪盈眶,每一个红卫兵都会暗下“誓死捍卫”领袖的决心。那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但是那样的场面再也没有了。“红卫兵运动”历经两年,年轻人的狂热渐渐平息,他们从叱咤风云的闯将变成“再教育”对象,从大革命的英雄变成“臭老九”。不止是学生,所有知识分子都丧失了应有的颜面,没有人能够有尊严地活着,还要依照一个人的思想去思想。时代的真英雄不是年轻的闯将,只是也只能是领袖本人。他今天指向东,明天指向北。他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离他远的人没有一个不膜拜他,离他近的人没有一个不惧怕他。他握有绝对的权力,是亘古难寻的霸主。他又有“触及灵魂”的思想,是百代不遇的圣人。他纵横捭阖,恣意妄为,却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他赞颂人民,却把所有的人踩在脚下。一个伟人,一个时代,这就是陆远征生活的“毛泽东时代”。

这天晚上两个年轻人的谈话使他们不再觉得陌生,似乎心也贴近了。但是千里没有说玉翎,远征想说一说,却不知怎样开口,他不知道向未来的大舅哥问询一点玉翎的事情好不好。

第二天玉翎没有起床,体温是38度。吃早饭的时候远征想到里屋玉翎的床边看她,但是他没有敢提这个话,玉翎妈妈也没有请她进去。千里说,如果能走路,就去打山鸠和野鸡,第一是招待远来的客人,第二是给玉翎补一补。远征说多远呀?千里说来回百八十里,都是山路。远征说“步行串联”时候一天一夜走了240里路呢。于是千里收拾好猎枪,背一个猎袋,里面装上望远镜、子弹、干粮和水。望远镜是德国货,也是父亲留下的。远征穿的是皮鞋,幸亏带了一双网球鞋,换上。千里说这双鞋不禁磨,但是没有别的办法。

他们从文峰塔那座山绕过去,顺着一条河谷走,干涸的河床只有一块块冰池子。大年初一,在西北的高原上,晴天丽日,微风和煦。阳光照在冰面上,发出刺眼的光。陆远征想不到这里冬天的气温比蓝屿高四五度。冬天的北中国海虽然不结冰,但是渤海结冰,在夏家河子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冰原和嶙峋的冰障,他和姜东望曾骑车50里去那里看冬景。

“远征,这里的山都是光秃秃的,我们要去的地方叫箐霸,植被相当好!夏天去,那儿就是塞上江南了。”

“真的有山鸠?”

“有的。这儿的山鸠好看,脖子以下是红的毛,叫火斑鸠,非常漂亮,叫起来咕——噜——噜——噜——,你说还有多远?再翻两座山吧。”

初一这一天,陆远征跟着段干千里翻过六七座山,回到文峰镇的时候,天完全黑了。他们打了十几只山鸠,捉了三十几条鱼。远征也打了几枪,他的枪法比千里差得远。他们捉的鱼有三寸左右长,细白的鳞,肚子鼓鼓的,当地人叫“瞎疙瘩”,千里说学名沙塘鲤,很好吃。两个人累得够戗,却也开心。初一这一天陆远征没有见到玉翎,到了初二,当千里开始烹调野味的时候,玉翎妈妈到同事家串门去了,玉翎出现在陆远征面前。她的烧退了,依然是恹恹的,挺着长脖颈,两颊带着潮红。

“好多年没有生过病了——认识你以后第一次。”她坐到窗前,用彩色铅笔画了一只红斑鸠,一条“瞎疙瘩”。“我哥说那地方很美,真的吗?”

陆远征的脚板因昨天的跋涉而疼着,他说道:

“那地方叫箐霸,有很多树,还有水,小小的,是不冻的湖,岸边结了冰碴儿,罩着一层薄雾——是自流的温泉吧。没想到你们陇西有这么漂亮的地方。你昨天如果到了那里,换上一条裙子,我来拍一张照片,就如同水中仙女了。”

“是‘我们’陇西吗?可惜我没有去过呢。除了走路,有什么办法去那里?”

“我怎么知道呢?”

玉翎笑了,她的眼睛里又有了水波荡漾的光芒,叫陆远征满怀希望。他想说他和她之间的事情,却不知什么时候说好。他不会在玉翎家住多久。他是自己跑上门来的,不是玉翎请来的,而在此之前玉翎已经断然了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他没有想触犯她,却引来如此的结果。她确实太高傲了。

“今年,或者明年,到蓝屿去看看吧。蓝屿是美丽的城市,比大西北好多了。那是蓝色的城市,三面环海,一面是青山。”

玉翎接着用彩色铅笔涂鸦。

“我去了能做什么?到你们蓝钢当工人吗?”

“我也是要当工人的。”

“你念了大学,我还没念大学呢。毛主席说了,‘大学还是要办的’,在五年之内,我一定要上大学!哪怕是西北最差的大学,也是要上的。远征,你回去以后,给我找一套高中三年的课本,全套的,给我寄来!听见吗?我要在两年内自学完全部高中课程——说不定哪一年要恢复高考呢!”

她虽然小,在远征的眼睛里,她始终有着非凡的见解。她的思想就像是新发酵的面团,或者新挤出的牛奶,总是散发着新鲜的气味。

“好呀!自学是自学,你也要去蓝屿看看嘛!”

“去不去蓝屿,等我考虑好再说!”

陆远征抓住玉翎的手,在她的面颊上吻一下。玉翎甩开手,啪地打在陆远征的手背上。

“放规矩!千里在廊子下呢。”

千里扎着围裙在屋门的廊子下烤山鸠,炭火的白烟升起来,在阳光下飘散开。

“我知道,你急着让我嫁到蓝屿,可是我还小呢。到蓝钢当个工人,就这么过一辈子?我能甘心吗?当然,我在陇西也是当工人,现在的社会就是如此,没有办法。”

“未来的一切都会改变的。”

“所以我对你说,要有耐心嘛。”

千里是心灵手巧的人,他的山鸠烤得极好,是用荷叶包住宰杀好的山鸠,用线绳捆绑,再用黄泥包裹,放在炭火上烤。“瞎疙瘩”也是烤熟了吃的,味道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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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初 回复 悄悄话 耄不清算,国无未来。问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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