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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殇(21)-- 不速之客

(2018-10-15 13:03:10) 下一个

第二十一章

 

段干玉翎将要来蓝屿的消息,陆远征已经听到几个朋友告诉他,包括代理市长项凯来。最后,段干玉翎终于打来电话,是她与衣兰儿在的“谭家菜”菜馆吃过晚饭之后。

陆远征上次见玉翎是三年前,她从美国回来,为伯母送葬。他每次见到她,他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然后是幸福的颤栗;她每次出现,都会是惊鸿一现,落下无数羽毛的碎片。这就是他的感情世界,在梦境与别离之间漂移。

三年前,玉翎带来夫婿和两岁的儿子。陆远征回到北京,把臂带黑纱泪痕未乾的玉翎约在后海的一家咖啡馆。

他对她说,他要参加伯母的葬礼,这是正当合理的要求。而在她看来,他的要求相当无礼。

“这怎么行!”玉翎杏眼圆睁香腮泛红。“你要破坏我的美满家庭吗?”

随后她笑起来,咯咯咯笑出声。这是她独特的表达方式,也是多年感情造成的独特气氛。陆远征没有笑,他认真地一字一字地吐出一句话:

“因为伯母是最喜欢我的!”

沈南溪喜欢陆远征。在他们的爱情长跑中,沈南溪始终向着陆远征,说他是好孩子,甚至在玉翎情窦未开的时候,打开爱情之门的钥匙也是沈南溪交给她的。但是远征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在陆远征背叛玉翎突然结婚之后,陆远征成为沈南溪最痛恨的人。

这一天,陆远征的话还是叫玉翎端着咖啡的手轻轻地一抖,她的晶亮的耳坠也随着摇动起来。沈南溪说这句话的时候,玉翎只有16岁,而沈南溪比今天的玉翎大不了多少。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到了今天!

“不行。再说人谦认识你呀!”

她用夫婿卢人谦当挡箭牌。陆远征还是去了,他独自一人,在初春的绵绵细雨中来到八宝山公墓。他站在公墓门口,看见段干钺为首的全家人从两辆中巴下来,看见黑衣黑裙戴白色宽边帽腰肢款摆的段干玉翎;看见卢人谦西装笔挺,把戴着戒指的柔软的手轻扶在她的腰间;看见他们的儿子抱在女佣韩丽金的怀里。陆远征自惭形秽。他只是蓝屿钢铁公司冷轧钢板厂的厂长,相当于一个车间主任,月薪120元(十几美元)。他的地位、收入和生活品质就是一个落后民族的水准,难以启齿。他发誓要改变这一切,把地位、收入和生活品质提高到与玉翎相匹配的水准。他相信国家会改变,自己也会改变。

参加沈南溪葬礼的家人和来宾有二百多人,陆远征最后一个走进灵堂。仪式的最后,他随着人流向前走,来到沈南溪的遗体前鞠躬,并同死者家人握手。段干玉山首先认出陆远征,然后是段干玉玦、卢人谦、段干钺,最后是满脸泪花蓬头散发的玉翎。玉翎拉住陆远征的手,不顾所有的人,嚎啕大哭起来。

这是充满戏剧性的一幕,一位高贵的夫人,真正的淑女,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失态了。好在玉翎大哭之时,大多数宾客已经离开大厅,除了段干家的人,没有多少人看见这一幕。陆远征当时不知道在美国发生的一切,不知道她的“美满家庭”出现裂痕。在接到她的春节电话之后,他有点懵了。这是她心血来潮吗?这是旧情复萌吗?面对他最熟悉最了解的人,如今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而在他的精神生活中,她永远是一个巨大的存在,她的任何表示,都会搅得他心烦意乱,思绪难平。

就在陆远征等待玉翎之时,他家里闯进一位不速之客。她是宁心仪。自从两年前宁心仪在陆远征秀山的家住了一夜之后,陆远征再没有单独见过她。他有时候在电视新闻中见到她。还有一次,即是几个月前在会展中心召开航海大展,在开幕式上,陆远征坐在前排,宁心仪是主持人,离他很近。她穿一套宝蓝色连衣裙,身材很棒,贴了长睫毛,垂下的头发遮住小半边脸。那一次是项凯来担任代理市长的第一次亮相,当他登上讲台的时候,台上只有宁心仪,两个人一唱一合,演了一出漂亮的对手戏,赢得满堂彩。

“蓝屿有全国最大的钢铁公司,全国最大的造船厂,请问凯来市长:我们蓝屿的造船业什么时候能够达到世界最先进水平?”

“当蓝屿造出中国第一艘航空母舰,我们的造船业就达到了世界最先进水平。”

面对项凯来的回答,宁心仪高举着手,回答全场潮水般的掌声。

就在她最得意的时候,她没有忘记对陆远征颔首致意,而她的微笑是面向所有人的。

这天陆远征在公司招待所陪客人吃晚饭,晚上八点半回到家,推开门看见宁心仪,吃了一惊。宁心仪从沙发上站起来,穿了一套黑色裙装,头发垂到胸前。两年没有见面,她的样子使他觉得十分陌生,尽管她一直是朴素的,平平淡淡的。她没有化妆也没有戴首饰,她的酒窝和细密的牙齿还是那样地诱人,一双大眼睛还是那样地明亮。原来她揿了门铃后,陆宏光便认出她,放她进门,请她坐在客厅里。十多天前宁心仪打电话约陆远征到希尔顿酒店,他没有答应。结果,她不约会径直上门了。他不想去私人会所,即使见面,在他的办公室里要好得多。宁心仪是公众人物,在蓝屿无人不识。叫她到办公室里来好吗?有关他和她的传闻,即在蓝钢的总部大楼里,知道的人还少吗?宁心仪找他是为了坎坎的废钢生意吗?姜东望说坎坎的柯力玛公司瞄上蓝钢的废钢生意,可是坎坎始终没有出面,柯力玛也没有人找过陆远征。不为这件事,又会是什么事?陆远征隐约听到她和坎坎过得不好,感情不和。即使想说这件事情,为什么跑来找他呢?她毅然抛弃他投入坎坎的怀抱,他是何等地愤怒啊!他至今也不原谅她。

“对不起……”她想解释,又不知说什么好。她又是羞涩又是胆怯的样子让陆远征心生怜悯。

陆远征把宁心仪让到二楼的小客厅,给她打开一听可口可乐。他知道她喝这个。她来了,还能撵她出门吗?她嫁了有钱的老公却是不化妆也不戴首饰,她是故意这样做吗?她是真的不喜欢珠光宝气那一套吗?

“心仪,你送给蒙蒙一块欧米茄表,不能给孩子买这么贵的东西。”

“我答应过他的,我只是信守承诺。”

“好吧,只此一回。你怎么样?过得好吗?有了个女孩儿吧。”

宁心仪低着头,似乎不敢抬头看面前的男人,欲言又止。

“好,好,女儿有照片吗?我看看像谁。”

陆远征张开手,他要尽量显得大度,想让她放松下来。她刚才的略带紧张的情绪没有了,浅浅的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但是他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一种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惶惑,甚至是痛苦。

“我没有带,确实很像我。”

“肯定没有妈妈漂亮。一般来说,妈妈漂亮,女儿不会太漂亮。”

陆远征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他知道宁心伟是从不沾酒的。他换一个话题,关于时局的话题。

“学潮越闹越大了,舆论的空气忽然之间变了,好像来到一个新闻自由的时代,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不觉得吗?但是你们蓝屿电视台却置身事外,好像蓝屿与全国不一样,这里根本没有发生过学潮。心仪,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还不知道吗?这是项凯来干预的结果,他直接插手。电视台是宣传部管,再往上是市委管,从来不是由市政府管的。可是项凯来亲自出马,三天两头来,亲自主持会议。他要管住电视台和报社,不许乱说乱动!他说宣传阵地是党和政府的喉舌,他就是要管。他叫电视台拍学生上课,蓝屿十三所大学,一百多所中学,现在哪有一所学校上课啊!不光是蓝屿,全国的学生都不上课了!但是项凯来说不行,他叫电视台组织人上课,编造假新闻。他真是党的捍卫者啊!让人放心的红二代啊……”

宁心仪说起时局,说起项凯来,变得激动了,脸上泛起红晕。陆远征想起上次见到项凯来是在华子衿家,宁心存去了,竟然是和市长的小舅子相亲!但是现在,宁心仪支持学生的态度是十分明确的,她甚至拿出义愤填膺的劲头儿。学潮同样引起他的关注,只要有人替学生说话,他就会感到高兴,并引为同类。宁心仪说出项凯来的无耻,他觉得应该原谅宁心仪,从内心深处原谅她。

就在这个时候,玉翎的电话来了。玉翎还是过去的做派,只要是给陆远征打电话,一开口就不停。她说到大使夫人那里喝茶,又说见到衣兰儿,又说她后天到蓝屿。她不但说事情还说她的观察和感受,不吐不快。陆远征向坐在对面的宁心仪道一声“对不起”,就任着玉翎煲电话,一口气说了四十分钟。这部电话机声音很大,宁心仪也听了一大半。末了,陆远征说道:

“几点钟起飞?我到机场接你。”

“不用了,项市长派人来接,一切由他安排。我到了蓝屿会给你打电话的。晚安!”

陆远征撂下电话,宁心仪的脸上出现了讥讽的又带一点讪讪的笑容。陆远征也笑了。

“你都听懂了?这是段干玉翎。”

“听懂了。来,白兰地给一点儿,陪你喝。她要来蓝屿吗?她来过蓝屿吗?我们这样的小城市,玉翎姐会觉得很寒伧吧?”

“蓝屿可不是小城市,200万人口呢。”陆远征给她倒一点酒,送到她的手上。

“你们还说到衣兰儿,对吧?”

“你知道衣兰儿?”

“我们蓝屿的美女作家,谁不知道?我还知道你和她的故事呢。在蓝屿,我的故事传得广,你的故事也传得广。说来说去,蓝屿还是一个小城市,就那么几个圈子。衣兰儿活跃得很,她是军区的专业作家,居然和政治部主任吵了一架,退职不干了。”

“退职?”

“她是有军衔的啊!少尉的年纪少校的军衔呢。退职就是转业么!她受不了部队里的一套么!她也算不得转业,作家本来是自由职业者么。这些事你不知道?”

陆远征顿觉沮丧。他对宁心仪讲过玉翎,没有讲过衣兰儿。是衣兰儿自己讲出去的吗?她毕竟是未婚女孩儿,不会宣扬自己的故事。她又是非同寻常的女孩儿,真实而自然,喜怒形于色。她会把初恋的浪漫故事讲给自己的闺蜜。而他的朋友华子衿和姜东望知道衣兰儿,他们的妻子和女友也知道他的底细。他和衣兰儿的故事流传开来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蒋乃迪的说法,衣兰儿是一个只能做情人不能做妻子的女人,而面前的宁心仪,陆远征是想娶为妻子的,却在刹那间被人抢走了。可笑的是宁心仪在他面前谈起衣兰儿。她谈论别的女孩时候是多么纯朴多么可爱啊!

“衣兰儿在《导报》上发的文章你看了吗?在教育界、知识界引起很大反响哟!”

陆远征是办企业的,离开教育界和知识界好远了。眼下的学潮却不止是教育界和知识界的事情,关系到全中国的每一个人,关系到国家的命运。宁心仪真诚的态度和正义感让陆远征感动。

说了一阵学潮,陆远征等待宁心仪讲她此来的目的。她顿了一下,说道:

“我……想要离婚。”

“过不下去吗?”

“过不下去。困难当然是孩子,我提离婚不可能得到孩子。”

“这是安娜·卡列尼娜遇到的问题。”

“我不是安娜,我没有婚外情。”宁心仪看了陆远征一眼,用透彻的目光表示她的无辜。“你应该知道,坎坎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恶人。”

陆远征没有想到宁心仪会咬牙切齿地说出这样的话。她的眼泪涌进眼眶,好像北芒山下的碧流湖来到丰水期。

“看来你们之间完全破裂了,那就提离婚诉讼吧。孩子的抚养权,法律是倾向女方的,就像《克莱默夫妇》那样。”

陆远征说的是美国小说和好莱坞电影,用以缓解谈话的气氛。

“远征,不是这么简单呢,不是单纯的感情问题。坎坎,他是黑白两道通吃的人。他们这些暴发户的第一桶金是沾满血腥的!”

据姜东望说,宁心仪的婚礼安排在富丽华豪华的宴会大厅,参加婚礼的来宾超过500人,用了一台劳斯莱斯和三台加长林肯,整个中山路的电线杆上挂满了气球和花环,而新娘的婚纱是从东京定制的。坎坎发请帖姜东望就去了,也不顾及老同学的面子。老天爷是公道的,有多少奢华就有多少痛苦和寂寞!如今呢,这女人终于明白了,明白当初错了,明白钱多的人不一定是好人,钱多的地方不一定是好地方。但是以他的天性,绝不是幸灾乐祸的人,何况是面对一位漂亮女人。

“坎坎同意离婚吗?”

“不同意,他威胁我。我知道他有两条人命,他这么狠的人,说不定会干出什么事儿来。远征,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宁心仪此时已泪流满面。“他有很多女人!彭天娇就是一个,他给彭天娇买一套音响花了五百万!”

啊,竟然是彭天娇这个红遍全中国的歌星!面对泪眼婆娑的宁心仪,陆远征有点心慌了,想不到她会落到如此境地。在与她交往的几个月中,陆远征一直以为她是单纯的女孩,心地光明。但是她不能抵挡金钱的诱惑,这就是中国的现实。他觉得应该原谅她了,完完全全地原谅她。而在两年前,他又是何等地愤怒啊!社会在发生巨大的变化,人的命运也在巨大的变化之中。说实在话,陆远征对于坎坎这种暴发户的生活一无所知,也不会了解宁心仪的痛苦。

“那么……我能帮助你什么呢?”

“真的,你帮不了我。我只是相信你的为人,相信你不会再恨我。我只是想诉说……好了,我走了……不该打扰你的。等你能帮我的时候,我会再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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