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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殇(13)-- 新一代清华女孩

(2018-09-01 13:14:54) 下一个

第十三章

 

  在多少年之后,段干玉山的女儿长大了,她的姻事成了玉山挠头的问题。

玉山夫妇同为北京工业大学教师,他们在动乱的1969年生下女儿,那一年共产党的“九大”宣布刘少奇为“叛徒、内奸、工贼”,中苏两个共产党大国在乌苏里边境开火,副统帅林彪发布战备“第一号令”,北京的机关学校大批迁往外地或迁往农村。这两年也是段干家难忘的艰难年月,玉翎的父亲段干戟死在“劳改”地黑龙江北安,而段干钺关在秦城监狱。玉山两夫妻到了北京郊区延庆县的分校,段干薇红出生在农家土炕上,只三斤半。延庆县离开北京不远,那里是燕山山脉北部,寒冷异常,刚出生的孩子生了肺炎。工业大学“革命委员会”的一个负责人曾是段干钺的读者,同情老先生的遭遇,把两夫妻调回北京。

段干钺从监狱出来后这样说道:

  “我如果不是关进秦城,这孩子是活不下来的。”

在爷爷看来,薇红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孩子。

段干玉翎从纽约飞到北京的第一个星期天,段干薇红回家看姑姑。三年不见,薇红变成大姑娘了。一双明亮犀利的眼睛显出她的聪明和狡黠,这双眼睛是最具段干家相貌特征的。段干薇红高高的个子,不说话时文静得很,一张口咄咄逼人。玉翎的身高在女附中初一三班是最高的,却是比她的侄女矮了一截。薇红是那种让人一见就会喜欢的女孩,浑身是迷人的青春气息,男人见到她会有刹那的痴迷,而中年女人见到她就会猛然想起自己的青春时光,感叹时光的流逝。段干薇红是清华大学建筑系二年级学生,生于1969年,父母给她起的名字是“段干卫红”,“卫东”、“卫红”、“卫兵”是那个年代的时髦名字,而如今看来令人哭笑不得。“薇红”是女孩子自己修改的,现在的年轻人“卫”哪门子“红”啊?玉翎不喜欢“卫红”也不喜欢“薇红”,只唤她小名“贝贝”。薇红学建筑系源于爱好美术,爱好美术源于小姑,小姑是她的启蒙老师。薇红三岁涂鸦,五岁由小姑教习,小学时候小姑多次带她到北海公园和后海画水彩写生,小姑是她的启蒙老师。

  段干薇红回家见到小姑上下一通打量,对站在一旁的段干玉山说道:

  “爸爸,小姑为什么比年轻时候还漂亮呢?小姑越长越美了。”

  “小孩子家怎么说话的!”

  “小姑真叫人嫉妒啊!台湾作家白先勇有小说《永远的尹雪艳》,小姑就是尹雪艳那样永远不会老的女人!”

  段干薇红回到柳荫街的时候,玉翎领着小华在院子里玩耍,站在院子南端的玉兰树下,那一树紫玉兰开得正艳,段干玉翎穿一件赭红色拉夫劳伦(款式是玉翎自己设计的)毛线连衫裙,露出半个肩膀,玉面含春,袅袅婷婷,像一个安静的无忧无虑的充满幸福感的居家女人。

  段干薇红喜欢跟小弟弟玩,一边玩一边同姑姑说学校里的事情,说老师,说同学,说教室和宿舍,说教授们的趣闻,伶牙俐齿。建筑系的女生住清华西区的三号楼,那是50年代建造的大屋顶房子,那些房子段干玉翎熟悉,当年陆远征住二号楼,玉翎去过许多次。薇红一边说,玉翎一边问。

  “贝贝,你们都做了什么设计题目?”

  “最近做的是小餐馆,500平方米,川菜馆、粤菜馆、西餐馆、火锅店、快餐店随便!我嘛,当然是做西餐馆喽。”

  “有男朋友了吗?女孩子大学二年级是找男朋友的时机。”

  “对呀,小姑初中一年级就找男朋友啦。”

  “那不是我找的,是人家来找我呀!嘿,前天我在白石桥塞车了,全塞死啦,学生上街游行,北大清华肯定是带头的,好几千人呐。贝贝,前天你上街了吗?”

  “没有呀!”

  玉翎嫁到纽约的那年薇红只有11岁,而决定命运的那一天,1980年的圣诞节,玉翎在“西堂”唱《哈利路亚》。200多年前亨德尔写完这部作品热泪盈眶,激动地高呼“我看到整个天国,还有伟大的上帝!”玉翎在歌唱时有了作曲家同样的感受。那一天薇红去了,薇红和沈南溪坐在台下,她看到沈南溪流出眼泪,说道:

  “奶奶,过节不哭。”

说她不懂事她又是那么懂事,她在想办法安慰祖母。贝贝从小就这样,三岁的时候,祖父从监狱出来,玉翎回家扑到祖父的怀里大哭,贝贝便说“姑姑不哭”这样的话。

那一个圣诞节太难忘了,玉翎未来的公公来看演出,也便决定了她的命运。

  几天前玉翎在紫竹院公园的门前碰上游行的学生,学生们把白石桥路口完全堵死,足足堵了40分钟。玉翎想起学生时代,二十几年前的北京城,那是街头革命和暴力的年代,一人为王为圣亿万人匍匐在地觳觫在心的年代。她离开北京近十年,前几天,翁欣欣张罗师大女附中同学聚会,翁欣欣是《北京晚报》记者,跑文化艺术界的新闻,她写的关于“叛国”钢琴家傅聪在北京办音乐会的报导使她出了名。初一三班是当年女附中的最低年级,书念的最少,在恢复高考的头几年,只有两个人考上大学,翁欣欣幸运地考上人民大学新闻系,段干玉翎考上北京外语学院英语系。当年插队时大部分去了云南,还有去陕北的,只有玉翎去了甘肃陇西。现在她们大多回到北京,成家立业,各得归所。目前生活在国外的也是两个人,段干玉翎在美国,韩雅平在加拿大。韩雅平是班上另一个漂亮女孩儿,也是最嫉妒段干玉翎的。她嫁了老外,住多伦多,生了三个孩子。

  “玉翎,你有几个孩子?”韩雅平问道。

  “嘻嘻,五个。雅平,我只能当全职主妇啦!”

  除了韩雅平,谁能相信段干玉翎的话呢?

  回到北京就是回到家乡,她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她36岁,一半生命在北京度过,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她还有陇西的六年和纽约的九年。每次回北京,故乡的亲切和温柔便会油然而生。她惊诧北京这些年的变化,数不清的高楼拔地而起,古老的城市失去了本来面目。这很令人担心,中国的变化是一件五味杂陈的事情。一天晚上伯父想和玉翎在客厅里坐一坐,于是点上“油汀”取暖,在四月上旬,老宅子是很凉的。这是一次两代人的“炉边对话”。玉翎给伯父沏了一壶酽酽的普洱茶,普洱可以晚上喝而不影响睡眠。

  玉翎:“伯伯,我想入基督教会,你看好吗?”

  段干钺:“你想入哪一个基督教会呢?”

  “我想入浸礼会。”

  “美国基督教,第一大教派是卫理公会,第二是浸礼会。你为什么愿意入浸礼会呢?”

  “我喜欢它的慈善活动,我也喜欢它办教育。纽约许多大学是浸礼会捐助的,包括大名鼎鼎的普林斯顿。”

  “我的外公任伯年是参加过太平军的,而洪秀全即是受了浸礼会的影响办了‘拜上帝教’。”

  “啊,是这样!”

  “有一个美国犹太传教士罗伯斯,中文名罗孝全。金田起事之前,洪秀全到广州罗孝全的教堂习圣经三个半月,罗孝全称他‘比我想象还要帅,声音极好听’。洪秀全借洋教造反,正是出自这个洋教士。”

  “洪秀全也是浸礼教徒了。”

  “没有。洪秀全生了一场大病,他向罗孝全讲述病时所见‘异象’,而罗孝全认为他是胡说八道,没有给他施洗。洪秀全自此离开广州,到广西建立‘拜上帝教’揭竿而起。”

  “以后呢?罗伯斯再见到洪秀全吗?”

  “见到,见到。哦,洪秀全写信请罗伯斯,请他这个一生接触到的唯一一位洋人到‘天京’,授于通事官领袖一职,负责天国的外交事务。而罗伯斯呢,他想改变洪秀全对基督的错误概念,当然不会被洪所接受。以后罗伯斯被怀疑为间谍受到虐待,甚至受了洪仁玕一顿拳脚。他逃离‘天京’,登上长江上的英国军舰。书房里有英文版的《罗伯斯牧师自述》,你有兴趣看一看。想要改变一个人的错误观念是十分困难的,基督教的核心是爱,而洪秀全是仇恨、屠杀。直到100年以后的革命依然是仇恨和屠杀,造成我们这个时代延续了太平天国的悲剧。”

  段干钺端茶杯的手颤抖着,玉翎上前扶住,帮伯伯喝下这口茶。

  “玉翎,浸礼教徒在中国的命运很悲惨。在共产党接手大陆的1949年,全国有浸礼教堂和布道间八百处,信徒十余万众,传教士二百多人。政府强令全数传教士离开中国,浸礼教也就被取缔了。当然,别的宗教也是一样的。”

  “中国变成没有宗教的国家。”

“中国从来就是没有宗教的国家。本土的道教也好,外来的佛教也好,都不能形成全民族的宗教,也就没有宗教社会的形态。你看看,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如来、观音、二郎神、龙王爷、关帝爷,什么神都有,表面上什么都信,实际上什么都不信。中国人没有敬畏之心,胡作非为之事也就层出不穷,真是无拘无束啊!‘义和团’滥杀外国传教士和中国教民,‘大跃进’饿死三千万人,‘文化大革命’全民动手把偌大个中国砸个底朝天,多少严重的历史教训啊……”

伯父的教诲总是让玉翎产生浓浓的兴致。

  段干玉山50岁的生日是在家里过的,因为段干钺年老体弱,不便出门,于是玉翎摆下家宴庆祝。玉翎自己做几个菜,从“便宜坊”叫了烤鸭外卖,备下一瓶茅台,一瓶红酒,一瓶潘诺茴香酒,从“三宝乐”西餐厅订一个蛋糕,从崇文门花店买一束菖兰和十几枝白玉兰花。家宴不请外人,段干钺老先生、玉玦一家四口、玉山一家三口、玉翎、小华、小韩及段干家的女佣一共12位。可是下午五点钟段干薇红来电话说她有事不能回家,她向爸爸说“对不起”!

  段干钺老先生轻轻摆手说道:

  “贝贝一定是去参加学生的聚会了,我们不等她!”

在当下的北京城,还能有什么样的聚会呢?当然是政治聚会,玉翎这才恍然大悟。玉翎陪哥哥玉山、姐夫欧阳昆喝了不少酒,三瓶酒全喝光,又开一瓶黑方威士忌。玉山说到学生的闹事,他两天前到清华园去了,校园里贴满大字报,简直像“文化大革命”!学生运动是因为胡耀邦倏然去世引起的,那些口号真有意思:

“廉洁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坚决拥护党的正确领导!”

“妈妈,我们没有错!”

“人民警察人民爱,人民警察爱人民!”

“旗帜鲜明地反对贪官!”

老的小的吃过饭下去休息,餐厅里只剩下玉山、玉翎、欧阳昆三个“酒鬼”,段干玉山已是神情恍忽,醉眼迷离。

  “搓火啊!玉翎,贝贝有男朋友啦,哼哼哼,老爸过50大寿也不回家啦!”

  玉翎第一次听说贝贝有男朋友。

  “贝贝有个男朋友,猫着,回家不说。这人是清华的,哈哈,陆远征不也是清华的吗?玉翎,你们当年也是猫着嘛!当年我管不了你也罢了,自己女儿管不了,晕菜!‘牛虻’你不是认得吗?是我迄小儿同学,他爹打解放前就在这条街拉排子车,小力笨儿。这人家穷却是好人家,‘牛虻’也是命里该着,如今算半不啰啰的小老板啦!他在绣水街卖服装,他卖的拉夫劳伦瓦伦蒂诺当然都是假货啦。三个月前是一个晚上,‘牛虻’给我打电话,他在前海西街的红浪咖啡馆,贝贝和一个男人坐在那儿!那男人三十多岁,不像个正经人。我说‘牛虻’你看走眼了吧,贝贝在山西实习呢,咋会和一个不正经的男人坐在家门口的咖啡馆?‘牛虻’说你过来??吧。我骑上车五分钟到了红浪,果然是贝贝!他大爷的,两个人搂在一起,极不雅,玉翎你知道现在的年轻人胆子多大多不知羞耻!一星期后贝贝回来,我一审她就招了。那男人不是不正经的人,是她老师,叫汪聪,比她大15岁,她已经搬进那小子的公寓了!还有,那小子是离过婚的!”

  “你段干家的闺女金枝玉叶,不能嫁离过婚的男人吗?”

“懊糟啊,他有一个15岁的儿子!玉翎,贝贝是当后妈的人吗?贝贝只比那小子的小子大六岁呀!”

欧阳昆说道:

  “汪聪这个年龄,在清华该是副教授了。”

“他是教授!最年轻的教授!”

玉翎说道:

  “好呀!贝贝看上这个人,自有她的道理。还要看这个汪聪其它的条件怎么样,为人呀,身体呀,家庭呀……”

  “汪聪的爸爸是鼎鼎大名的汪励之啊!”

  玉翎和欧阳昆一时惊呆了。玉翎虽然不是生活在北京,她也是知道汪励之的大名。汪励之是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校长,最著名的“持不同政见者”。他是不久前说了支持学生的话被当局免职的,这件事情轰动一时,美国总统也在劝戒中国当局不要逮捕汪励之。在50年代,汪励之和他的太太在北京大学念书,那时段干钺老先生是北大历史系的教授。段干钺十分夸赞汪励之,并为汪聪的妈妈被打成“学生右派”而惋惜。

  两天后段干薇红回家了,她从盛锡福买了一顶毡帽送给爸爸,算是生日礼物。她说买帽子的钱是为设计公司画渲染图挣来的,不是家里给的,也不是向别人(是指她的男朋友吧)要的。她向爸爸赔礼道歉,摘下挂在墙上的吉它弹了一曲生日歌,顽皮的不得了,逗得段干玉山笑了。

  “小姑,前天我不是和汪聪在一起,不是嘛!”

  当段干薇红来到玉翎的房间,和小姑单独谈话的时候,她就这样说道。

  段干薇红戴着玉翎送给她的雷朋眼镜,一副顽皮的样子。

  “你不是和汪聪在一起,和谁在一起呢?”

  “我去参加‘高自联’的成立大会呀!‘北京高等学校自治联合会’,这就是‘高自联’!”

  玉翎说薇红今天不回学校,明天带她去参加一个很有意思的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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