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天（聿洛砚）
（下）
天还微亮，夜色已经在城市的边缘浮动。
七拐八拐，清扬停在两栋陈旧的建筑之间，奇迹似的，不宽的夹缝里，是一处隐蔽的所在。推开玻璃门，是金色与白色瓷砖，楼梯向上，有金色的栏杆，和蓝色丝绒帷幕。拾级而上，居然是一家复古装修，灯光昏暗的酒吧式餐厅。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我皱皱眉头，“在家吃就好了，我很累。”
清扬笑了笑，帮我把外套脱去，带着我，跟着女服务生，走到里面的蓝色丝绒卡位。
“菜我已经点好了。”清扬并没有歉意地象我道歉。
“你不累吗？刚下飞机？”我还是想念家里的沙发和稀饭。
“洛砚，今天是什么日子？”清扬笑眯眯地，眼角的鱼尾纹顿时堆起。他也老了。即便在这么昏暗的灯光下。我赫然想起自己经历了一天的曲折，也没有换衣服化妆。顿时，心里烦躁得象发怒的刺猬。
“今天什么日子？你官司赢了？老板又给你涨工资了?还是又签了大客户？” 我一口气说下去，刻薄地连自己都有点讨厌自己。
“洛砚!”清扬打断我，“今天是我们结婚20周年！”
愧疚与委屈一下子如潮水淹没了我，我低下头，不断眨着眼睛，试图让泪水快点蒸发。
清扬看着我尴尬地样子，笑道，“傻瓜，我也忘了。今天找一份文件，突然旁边的文件夹掉下来，撒了一地，我收拾的时候，看到我们的结婚证书。”
他把玩着面前的酒杯，并不看我，自言自语，“居然都20年了。每天忙忙碌碌，居然都忘了。”
“20年，我查了，是瓷婚！”他望着我，举起了酒杯，“象征着我们的婚姻象珍贵的瓷器一样，值得小心呵护，用心珍惜。”
我突然忍不住落泪，“今天是很糟糕的一天。”我摇着头，这不是我想象中的瓷婚纪念日。
他伸出手，握住我的，“我知道。爸爸妈妈，还有孩子，都让你操心了。”
“不，你不知道！”我的声音一下子激动起来，旁边几桌客人，纷纷侧目。
“那，你说给我听。”清扬温柔地看着我。
我大约描述了白天做季度报告的事情，讲到了卢卡斯篡改数据，和他办公室里不愉快的谈话。
清扬脸上的表情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爱怜，到好奇，到吃惊，到困惑，到失望。
他的手一下子离开了我的，眼睛却严肃地盯着我的，
“洛砚，你难道是昨天才出生吗？”
“真是不可思议！”他喃喃地，不可置信地。
我呆呆地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份报告是莉迪亚和卢卡斯签名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何必要和卢卡斯闹僵？”他恨铁不成钢地，“你太不成熟，太不理智了！”
我愕然，“可这是职业操守！是原则的大是大非！”我的脸一下子充血，变得又红又烫。
清扬想要继续说什么，但他似乎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握住我的手，“洛砚，做好你的本职工作，承担你需要承担的，就对得起你那点工资了。你看你，瘦成什么样了！”
他抬起另外一只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脸颊。微凉的，男性的手掌，划过我的皮肤，我血液里喧嚣的愤怒，一下子平静下来，哼着软绵绵的旋律，我有点困，象被他的动作催了眠。
我把脸依偎在他宽大的，带着些粗糙质感的，男人的手掌中，垂下眼帘，“真的有20年了？我们有这么老么？”
清扬摇摇头，“你不老啊，还是别有韵味的聿洛砚啊！“ 随后，他带着点骄傲带着点温情，”看看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们大学毕业就结婚，工作几年后，你上商学院，我上法学院。你毕业，我们就有了缇雅，然后我毕业，你有了艾里。”
想起过往，我眼睛里劈里啪啦，燃起火花，动情地说，“儿子真是太象你，今天在学校，打抱不平，一个人和4个人对打！完全不顾后果！”
清扬眼睛里也映出了火焰，青春岁月，令人怀缅。他侧着头问我，“都搞定了？”
我摇摇头，“校长一定要给他处分，说是五个人，一视同仁。”
清扬皱皱眉头，“不太好吧，马上要考大学了。能通融一下吗？”
我深深叹了口气，”恐怕没那么简单。我看了那四个孩子的名字，其中两个的父母都是校董，而且，我和校长。。。谈得很不愉快。“
清扬手握成拳，轻轻砸了下桌子，然后，他迅速抬起头，看着我，“不行，你带孩子去道个歉？”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道歉? 向谁道歉?”
“艾里打了他们，去那几个孩子家道个歉。让他们父母有个面子下个台阶，不要追究此事。否则，档案里留下记录，升学会有影响的。”他满脸画的都是逻辑的流程图。
“开玩笑吧，慕清扬？”我的声音再一次不受控制地飙高，“你知道吗? 是那些孩子BULLY在先，艾里保护那个孩子，和平劝架，他们先动的手，四个围攻他一个，他出于自卫，被迫动的手，好吗？”
“是你的正义重要，还是孩子的前途重要? “ 他的表情里带着指责的意味。
我胸中酸胀，愤懑难耐，“清扬，你还记得当年，班长因为妒忌小西抱得美人归，在背后陷害小西，写匿名信诬告他，害得他工作泡汤，发回原籍，女朋友吹了，还差点没毕业！不是你慕清扬带着哥们去给小西讨得公道的吗？”
“你还提？你忘了吗? 要不是班主任老孟死保我，我就和其他几个哥们一样，拿不到毕业证书了！他们几个都是肄业，整个人生道路都改变了！就因为我一时意气冲动，害了朋友！这件事，一直让我悔恨不已！”他一仰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脖子上的青筋直跳，眼睛泛红。
“当年打抱不平的慕清扬，居然叫孩子罔顾正义，向恶人道歉求饶?” 我眼里的火焰熄灭了，咔嚓嚓，结出厚厚的冰霜。
尊严被我轻蔑的口气刺穿，清扬新仇旧恨一股脑地流泻了出来。
“聿洛砚！今天，我本不想说。你让你的正义见鬼去吧！你看看你，因为你这个脾气，这么多年，业绩那么好，也还是做小小的分析师！那个莉迪亚一切都要靠你！乔治郡这个学校有多么难进！是我的客户帮忙，才搞定的，你现在和校长直接闹翻，孩子还怎么继续上学？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我，这么幼稚！”
那一瞬间，我仿佛被最亲密最信任的人，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刀，血流如注。
是的，当年商学院毕业，刚刚找到一家最有前途的公司，我就发现自己意外怀孕了。那时候，清扬还在上学，我需要工作，想要打掉这个孩子。但是清扬说是我们第一个结晶，坚持不允。结果，我上班不到一年，就开始休产假，和我同期进公司的同僚，一个个都升迁了，只有我还在原地踏步。
后来跳槽到了新公司，头很器重我，想要培养我做接班人。清扬毕业了，孩子也可以去幼儿园了，我想我终于可以大展拳脚了。倒霉的是，避着孕，居然又有了。清扬坚持要我辞职在家养胎，我没有答应。可是，不管我有多努力，头眼里的欣赏随着我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变得越来越稀薄。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清扬进了最好的律所，每天忙得不分白天黑夜，两个孩子，老人，全部落在我肩上。别人加班，我得去接孩子；别人拼业绩，孩子生病我连续请假。慢慢地，我似乎也习惯了这种安排。自然而然地，退后一步，随遇而安，不求上进了。
可今天，此时此地，他如此高高在上地，对我职业发展失败的蔑视，无疑是一把抹杀了这20年来，我为这个家，为了他，为了孩子，所付出所牺牲的全部！
“慕清扬！你今天高傲地站在那里，批评我，可实际上，你的内心早已对现实下跪妥协！是的，我的膝盖卑微地跪在现实的尘埃里，可我的心，从来没有低过头！”
一口气说完，我机械地，切着盘子里的菜，泪水大滴大滴地坠落。
一切，支离破碎，象我的心，我们的心，我们曾经年轻的心。
清扬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拉我。被我冷冷地避开。
就这样，在周围情侣们亲密的窃窃私语中，我们沉默地，仿佛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吃完了这顿昂贵的，瓷婚纪念日晚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