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天（聿洛砚）
（一）
“铃----------------------------”
闹钟无预警地张开大嘴，瞬间涌出无数黑色的，带着尖锐剧齿的甲虫，翅膀鼓噪着，钻爬着，咬噬着粉色的筋膜，白色的神经。
床头橘红色的药瓶里，白色的小药片，非但无法驱逐夜晚清醒的魔鬼，反而令清晨一片沉重混沌。睡不着，醒不来的世界。
我把酸胀的肉体拖到微凉如针的水蓬下面，所有的神经末梢在寒冷中倏地象蕨芽般蜷曲战栗。太阳又一次升起，轨道再次重复。
终于，餐桌上摆好了冒着热气的纯白的有机牛奶，棕色的全麦烤面包，橘黄的溏心蛋，黄色的香蕉，绿色的葡萄和红色的草莓。两份营养均衡丰富的午餐盒静静地躺在各自小主人的书包里。孩子们睡眼朦胧地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磨磨蹭蹭地吃着。看着他们，我的心象面前牛奶碗里浸泡的麦片，渐渐酥软，融化。他们，似乎是我将自己疲倦憔悴的身体披挂铠甲，义无反顾地随着清晨高速上的滚滚红尘，冲入现实丛林的唯一动力。
堵在过桥的车流里，是长着大胡子的，满脸皱纹的，金发碧眼的，皮肤黝黑的。。。各种肤色种族，性别年龄的聿洛砚。热咖啡冲入依旧带着倦意的身体，席卷大脑，开始进入烦躁程序，报告，会议，客户，数字，和时间表。。。
一道阴影压过来，满载着工蜂的公共汽车笨重地刹车，硕大的车窗，画框般装满麻木的表情，男女老少，画框外，朝阳蓬勃清朗，鲜花娇艳欲滴。
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痛，一只锤子在那里执着地将颅骨一点点敲裂，砸碎。
第1个电话是大老板卢卡斯，“聿，莉迪亚的儿子病了，今天的连线会议，你替她做季度报告，PP已经发到你的邮箱。你还有1个小时的准备时间，OK?”
桌上的禅意盆景，水淙淙地顺着青翠的竹节，流过光滑的黑色卵石，洁白的细沙，可以听见水珠溅落的声音。
锤子仍旧在敲，世界震耳欲聋。
第3个电话，秘书接进来说是妈妈有急事？接起来，却是清扬的母亲。婆婆大人一改往日礼貌却拒人千里之外的客套，小心翼翼地语气，
“洛砚啊，你今天忙吗? ”
“。。。还行。什么事情？。。。妈？”
“我知道清扬出差，你工作也肯定很忙。。。可你爸爸他，突然犯病了，我正在医院呢。”声音糯糯的，带着委屈和无助。
“啊? 爸爸怎么样了? ”
“还好，发现的及时，做了手术，现在医生说没有危险了。”
“清扬知道吗？”
“我就是找不到清扬啊，打他手机，一直关机。我。。。只好打到你公司了。”老太太带着哭腔。
我掏出手机，没有来电显示？为什么不打我手机呢？难道怕我也关机？还和秘书说是我妈妈。。。
“妈，您别着急。我今天上午有个会议，必须要做报告。完了，我就去医院看爸爸。清扬工作忙，我打他手机也经常关机。”
我不敢说出真相，其实她儿子，慕清扬，是屏蔽了所有家人的电话，只有工作电话可以找到他。
安抚了受惊吓的婆婆，我撂下电话，看看表，离会议还有10分钟。我从公文包的夹层里，摸出两粒止疼片，和水送下。
走向会议室的路上，我想起莉迪亚，我的顶头上司，这个季度，她已经是第3次请假了。在以前，这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可她的身体背叛了她的精神，当母亲的渴望淹没了她的逻辑和理智。从那个人工授精的男婴呱呱落地，原来那个莉迪亚就死了。
会议在灰色清冷的沉默中开始了。大屏幕上，数据，报表，图线。。。卢卡斯太了解我和莉迪亚。这份莉迪亚名下的报告，其实大部分都是我来完成的。因此，我熟悉每一个数字，每一条曲线。
突然，我不可置信地，把目光从大屏幕收回到本机屏幕，止疼片的作用令我的头脑边缘模糊。这个收益评估数字比我计算的原始数据高2个点。难道是莉迪亚写错了? 短暂的犹豫后，我机械地照本宣科，平滑完成了季度报告。大老板面无表情地把唯一的问题钉在那个数字上，我刚要开口，卢卡斯插进来，
“这份报告是莉迪亚写的，今天她有事不能出席，聿是代替她完成口头汇报，她对数据内容不是很熟悉。具体是这样的。。。”他狡猾地将一切破绽完美地掩饰了过去。
会议结束，我已经来不及纠结这个数字，匆匆和秘书交代修改下午的工作安排，卢卡斯走过来，“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语气仿佛平静海面下，酝酿的火山。
关上门，卢卡斯冷冷地，“聿，我给了你一个小时准备的。”
我张开嘴，血液上涌，好像全部淤积在太阳穴处，喷薄欲出。
“你知道莉迪亚改了那个收益评估指数。”声音在我的胸腔里如飓风般盘旋，说出来，却平静呆板，毫无力量。
“是我让她改的。”卢卡斯盯着我的眼睛，似乎在探究我反抗的意愿与能力。
“卢卡斯，你知道。。。那是作假！”我垂下眼帘，说出这句话，似乎耗费了我全部的力气。
“聿！”我低着头，盯着自己高级制服裙上的皱褶，等着暴风雨将疲惫的我撕成碎片。
好像突然改变了主意，卢卡斯站起来，走到我身边，踱着步。
“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各种可能。”他停在我背后，“加薪。。。还是。。。”
我听到他耸了耸健壮宽阔的肩膀，西装的丝绸内衬发出将要爆裂的嘶喊。
我突然站起来，转过身面对他，“卢卡斯，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应该发生的谈话。我必须走了。”
他吓了一跳，一瞬间，我看见他脸上的肌肉都在哆嗦。
“好。。。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他的语气带着恳求。
“我明白。”我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门口，“再见，卢卡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