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文H

滌荡襟怀须是酒,优游情思莫如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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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年的夏秋之季 (七)

(2018-03-05 07:39:25) 下一个

(七)在青白江区的劳动

 
作者黄泽文


是年九月十日,我们坐闷罐火车来到成都北面几十里处的青白江区,参加劳动。高中一年级到的是该区大同公社光荣大队。青白江区是隶属于成都的一个郊区,得名于流经该区的河流青白江。此处地势平坦,田畴纵横,河沟密布,绿竹环绕,乃是富庶的成都平原的腹心之地。
成都北郊青白江的农村景色(转引自“剪雪成诗”的摄影作品“田野.情怀”)

听说要出去劳动,我内心其实高兴。劳动可以调节心绪,消除烦恼。农村云天广阔,或可减少对我们的监管折磨。但不知是校文革居心叵测,还是高一年级四个班的班文革有意作怪,把我们高中一年级的黑五类子女全部集中起来,编成了一个小队,一共二十个人,配备若干男女红卫兵监管。理由是便于管理,于是就有人称呼我们为黑队。

我们既不敢怒,亦不敢言。只好低着头,觍着脸,在红卫兵同学的押解下,成一路纵队来到指定的生产队——光荣大队第三生产队。路旁来迎接我们的农民看着这不一般的阵势,脸露疑惑。同为学生娃儿,为啥一些学生趾高气昂,一些学生垂头丧气?为啥学生要押解着学生?押解者还手执皮鞭?走在这些农民的视线下,当时的我,其实心中也忐忑不安,我不知这里的贫下中农会怎样对待我们?

我们分组到贫下中农家中吃饭。我和高681)班的三位黑五类同学(三同学分别姓凌、贺、白)分在一组。当我们四人走进一家周姓大伯的农舍时,出乎我的意料,我们受到了周大伯全家的热情接待。全家老少均笑容可掬,端茶送水,盛饭送菜,和我们拉家常,气氛和睦,如待久未来访的亲戚朋友。
 

文革初成都的中学生到农村去(转引自“爱历史”的博客“成都文革老照片”)


劳动,本身就是解忧之药,既可舒展筋骨,亦能焕发神气。在被管制十来天后,我们进入广阔天地,单纯的体力劳动使得我们暂时抛开了这些天来的精神压抑,出汗和快速呼吸使得我面色红润,一扫脸上的晦气。我们的任务是帮助大队修一条乡村公路,我们干得欢实,满身是汗。但押解我们的红卫兵们却手执皮鞭,或东游西荡,或坐在一旁监视。这样的鲜明对比使得在一旁劳动的农民们看得清楚,觉得奇怪,似乎还想不明白。

这些红卫兵们白天当监工,晚上也不松懈。把我们二十人集中在一个小学的一间教室里,男女混杂,睡课桌。外出上厕所则必须报告请假,得到允许,方可出行。监管的红卫兵们,也是有男有女,睡在外侧,意在监控。这种情形,颇为滑稽。

另一滑稽的事情发生了。一天,学校的宣传队来到修公路的工地上,进行现场先进人物的宣传表演。这些文艺同学偏偏到了我们这个黑五类子女的小队,又偏偏专门来表扬这几个红卫兵。这来自于当时的思维逻辑:根正苗红,必定忠于,当然先进。表演的节目指名道姓地表扬了这几个监督我们的红卫兵,如何不怕脏累,积极劳动,吃苦肯干。我们在旁边听着,埋着通红的脸,一言不发,湿透的单衣紧贴背脊,阵阵发凉。和我们一起干活的贫下中农们却说话了:他们值得什么表扬?懒得要命!还是这些同学(指着我们)肯干,为啥不表扬他们?我们相视而笑,并不多言。

文革初成都中学生的农村宣传队(转引自“爱历史”的博客“成都文革老照片”)

 
即使这样,监管我们的红卫兵们仍然不肯罢休,他们煽动一些同学在我们回生产队的路上拦截我们,辱骂,抓人,甚至打人。人性中潜伏的恶此时暴露无遗,但农村中却还有纯良的善存在。周围的贫下中农看见这些现象,终于忍不住了。他们问我们:“怎么那些人对你们这样凶恶?你们干了啥子坏事?”我据实回答:“我们没有干坏事,只因为我们家庭出身不好,是黑五类”。他们啊了一声,说:“你们都是十六七岁的娃娃,都是新中国的人,只要跟毛主席走就对嘛”。在周大伯家吃饭时,周大伯继续说:“他们不对,我们看不惯,都还是同学嘛”。显然,城里闹腾的血统论在川西平原的贫下中农的脑子里并无太大的市场。这是我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听见如此公允的话,倍觉亲切,顿时感动,压抑了很久的话此时如决堤之水冲了出来,就在周大伯家中,我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一一讲出。周大伯听了,顿时生气说:“怎么这样忍心啊?今后他们再这样,我们贫下中农要说话,要讲政策嘛。”

事情继续在发展。时至九月十五日,我们来此地劳动的第六天,当我们正从工地上回来时,又有一些人在路上拦截打人,并骂我们是黑队。这一次,惹恼了早就不满的贫下中农。他们质问打人的人:“为啥说我们是黑队?我们队全是贫下中农,黑从何来?”那些拦截打人的家伙顿时都哑口无言,但忽然有人冒出了一句:“你们没有站稳阶级立场”。这一下,彻底把光荣三队的贫下中农惹恼了,于是发生了当晚面对面的冲突事件。

当晚,就在我们睡觉房子的院坝上,一些贫下中农青年来找监管我们的红卫兵辩论。质问他们,为啥要骂黑队?质问他们,为啥要虐待同学?质问他们,党的政策是什么?一系列的质问弄得这几个红卫兵张口结舌。但他(她)们并不承认错误,反而和贫下中农对闹起来。可惜,当时我由于白天劳累,早已睡熟,对外面院坝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所知的细节,均是当时醒着的牛棚难友在事后的转述。据说,当晚院坝里面人声鼎沸,对抗激烈,贫下中农青年们的声音十分有劲。辩论到后来,贫下中农们扬言,不给这几个人饭吃,要把一个姓梁的红卫兵的打人皮带扔进粪坑,还要赶走他们。后来如何,所述不详,细节也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天,校文革听闻此事,看见这里风头不对,怕酿成大事,随即采取了撤离的紧急措施。我们于九月十七日回到了学校。离别时,我真舍不得大同公社光荣三队那些淳朴亲切的农民。临走时,他们还对我们讲:“如果他们回去还整你们,就写信告诉我们,我们来支持你们”。我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认识到,川西农民大都是心地善良的淳朴之人,他们心中有自己的是非标准,并不为当时社会上高叫的阶级斗争所左右,对地主富农并无宣传中所形容的那种深仇大恨。他们和我们素昧平生,人生轨迹全然不同,但偶然交接,相处仅仅几天时间,仅凭眼见为实的劳动态度,就能分辨是非;路见不平,则会仗义执言。这是何等纯正的人心!这是何等善良的人性!

我永远怀念青白江区大同公社光荣三队的农民们。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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