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房间，小房间

 

车子驶上一条私家车道时，我就知道，这家旅馆，一定不同于旅馆区的任何一家。在椰子树的婆娑倒影中行至一座威武的大铁门前。门卫询问，放行，又是一段私家路，终于来到旅馆门外。车钱不劳我们费心，服务生只看了眼我们的预约单号，就自行向车主付了几百比索，然后庄严伸手：请进！

 

进门的瞬间我有些错愕，为这旅馆之大。光是大厅，面积就几乎能跑马。高高的穹顶，下面一大片一大片沙发，坐满了一家家旅行者，都在等候什么。我立刻意识到，我们是他们中的一员。往里走是个金碧辉煌的吧台，造型奇特的巨大顶灯洒下黄澄澄的光。两侧是高出地面的饮酒区，分隔出一个个开放又私密的空间。吧台对面是个购物中心般的所在，有饭店，有酒吧，有门脸，游人如织，黑西装的男男女女穿梭其中，是旅馆工作人员，个个昂头挺胸，神情冷峻。

 

等不多时，一位黑衣女子满面堆笑地朝我们走来。目测四十多岁，小麦色皮肤，梳着高高的马尾，一身干练的黑西装，白衬衣，身材热辣，烈焰红唇，眼角带媚。最醒目的，是两手腕上各三只的卡地亚手镯，脖子上三条金光闪闪的卡地亚项链。让我想起一房地产代理的话：奔驰是必须的行头。不开好车，客户会觉得你没能力，不信任你。

 

黑衣女子用带着西班牙口音的英语热烈欢迎我们，然后转身，雄赳赳气昂昂带我们走向不远处的小厅。那里有很多台电脑，很多和她一样的代理，很多和我们一样的一家人。嘁嘁喳喳的问答声此起彼伏。我们被问到所来何处，家庭地址，在美居留年份，职业，等等等等私密问题。某人略觉不爽，也忍了。

 

然后黑衣女子起身，抱着夹子，斗志昂扬地在前带路，穿越一大片喧嚣繁华，带我们来到一个餐厅。是个墨西哥风格的自助餐厅，装潢复古，民族风的桌椅色泽艳丽，桌上摆着墨西哥农民模样的胡椒罐儿。在近半个钟头的答题中，我不时用手机拍这两个憨态可掬的小人儿。

 

落座后我对黑衣女子嗫嚅道，内什么，我们刚在旅馆吃过早饭，现在饱得不行，啥都吃不下，能不能先参观？对方闻言，灿然一笑，小手一挥道：不必紧张，我们不是用餐，是答题！

 

照我们在坎昆机场被那个面容忠厚，拍着胸脯游说，拿三个儿女照片做人格担保的旅游代理的说法，我们此行，只需坐旅馆付费的出租车来这家大名鼎鼎的月宫（Moon Palace），参观一下，吃顿免费午餐，全程九十分钟，即可以便宜得多的价格买下各种旅游景点的门票。一开始我还百般抗拒，牢记出发前的信念：除了下榻旅馆和景点，哪儿都不去，一定要最大限度地保证安全，活着回来！后来这代理给的优惠越来越可观，仨景点比市场价便宜近一半，于是某人说：嗐，反正也要在旅馆待两天，就去参观一下呗！

 

我们当然没想到这事儿会有如此玄机，正所谓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很长很长的问卷，问你一年旅行多少次啦，每次开销多少啦，未来打算去哪儿啦，之类，全是遮遮掩掩，欲盖弥彰，旁敲侧击，对你经济状况的打探。黑衣女子的各种金镯子金项链金耳环和她波涛汹涌的半露的酥胸一样，在眼前晃来晃去。烈焰红唇不时开启，配合着半眯的妩媚眼神风骚大笑，让我想到我们就是一窝兔子，而她是只流着口水，步步紧逼的母狼。她的意图不言而喻，要向我们兜售会员卡。我很惋惜她付出的从话语到风情的努力，因为，我们肯定不会买。就像在《兔子，等着瞧》里，大灰狼必败。欧耶。

 

漫长的问卷终于结束。黑衣女子再次雄赳赳起身，带我们冲入奢华的洪流，一路指给我们看各种电影镜头或拉斯维加斯旅馆里才能得见的高贵风情，没完没了的酒吧，没完没了的奢侈品店，铺天盖地的珠光宝气，真乃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说不出地富贵风流。在她一阵阵发自内心的狂放笑声中，我满脑子闪烁着一个成语：纸醉金迷。

 

中间有个小插曲：如厕。她强烈建议我们去清空内存。我们就去了。一进去就明白了她的意图：真土豪啊！大得像厅，从头到脚大理石铺陈，地面照得出人影儿，中央一条巨大的大理石长桌，两旁各摆一溜印满玫瑰花的欧式布面豪华座椅。厕所里也是高大威猛的大理石装潢，从地面顶到天花板，一关门，如厕者便与世隔绝，独享一方私人领地。只是可惜，和坎昆任何地方的厕所一样，这么豪的厕所，竟也不提供马桶圈垫纸。你只能揪两条厕纸，小心翼翼铺上！

 

出门时黑衣女子一脸不加掩饰的得意，反复问我：怎么样？是不是太棒了！我告诉你，我们就是要提供最好的享受给你们，哪怕是厕所！

 

于是我诚实地对她说，厕所确实豪，鉴定完毕。但这么豪的厕所没有马桶圈垫纸，也是不可思议。她听了略显尴尬，说不出话，忽见某人从男厕出来，立刻冲过去，兴奋地对他说，来，你也去看看女厕！

 

What？！我们都大吃一惊。我理解男厕里想必没有供淑女们化妆的桌椅，which 看着十分的高大上。但是，也不至如此吧！女厕豪不豪，关男客户体验毛事？！

 

但此女十分彪悍，某人在她极力怂恿之下，只好走到女厕门口，探头一望，赶紧退出，哈哈道：很漂亮很漂亮！至此人生圆满，成为世间为数不多的参观过女厕的非偷窥狂正派男士之一。

 

黑衣女子脸上那个陶醉那个志得意满啊，呼之欲出，就如饭店老板听人夸他家厨子做菜好，一样的神情。

 

说到此处，终于要进入正题了。正题是：大房间，小房间。

 

在走出这个无比宏伟的，名副其实的，叫人眼花缭乱的宫殿般的建筑某扇侧门时，我才意识到，这不是旅馆房间所在地，这只是客人们消遣的地儿。房间在另一处，要坐着高尔夫车，穿越一大片芦苇荡，方能抵达。

 

我们就满脑子乱哄哄地上了高尔夫车。身后那座建筑留在生命中的印记，就像你走出中餐馆时，身上那股浓烈的油烟味，或你走出一个野外流动厕所时，身上被熏染上的，一股隐隐约约的臭气。你很想洗个澡，清洗身体，也清洗灵魂。

 

终于，我们站在了那间金碧辉煌的旅馆房间里。房间之大，我前所未见。里面陈设着各种精雕细刻的工艺品。我们再次被引见给厕所。在这个性感代理的心中，厕所，似乎是格调和享受的最高代言人。

 

就在这个巨大，豪华，面朝大海，美轮美奂的房间里，我的心却感到某种强烈的不适。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感受和分解这种不适。我很快就感觉到，如张爱玲的名词，那是一种“惘惘的威胁”，从远处，从近处，从这不能再要求尺寸的空间里，一寸一寸，朝我进逼。就像无数只虎视眈眈的眼睛在盯着我。空气中有种不可名状的力，在暗暗撕扯我心，让它发散，让它空洞，让它在这过大的空间里失去形状，乱纷纷。

 

那一刻我想到多年前在Macy’s的一次体验。我在那家店看包。看着看着，就站在原地，茫然若失。心不再是凝聚的实体。它像一个个碎片，飘荡在整个时空。那么多包，一个比一个昂贵，一个比一个精美。我就算占有其中一个，世间仍有百媚千红，与我无缘。那是一种沧海一粟的感觉，那是一种空空如也的感觉。那一刻过后，我对一切背包首饰衣服鞋子都不再心存欲望。我只取我所需，最平凡的所需：一个猴子包，可以背十年。

 

这个房间带给我的感觉，就是那种感觉。这么大，这么华美，可我往下一躺，不过占几尺地。我站着，行走，是为了窗外那片海，那片自然。我要这些空间和华美作甚，它们只会搅动我人性中深藏的欲望，和贪念。欲望和贪念是无穷尽的，有开头，就没有终点。它们会销蚀你的心，你的性，你的单纯，所有那些生命终极的安身立命之所在。

 

我想，在那一刻，我的生命再一次得到了建造和提升。对所有奢靡，都可以视作尘土，云淡风轻。

 

然后我们就来到了一个无比巨大的，椭圆形的大厅里。大厅一整面落地玻璃墙，对面就是海。厅里立着巨大的圣诞树。最可观的，是数不清的桌椅，每张桌边都有一个代理，在向一家人推销会员卡。空气很糟。噪声一片。每个人的脸都思虑重重。这是一个不见硝烟的战场，代理们经过漫长而辛苦的前戏，正迫不及待地迎候有的放矢的高潮，因而个个脸上罩着层厚厚的欲望和凝重。

 

我用中文对某人说，早知如此，就在旅馆订票了！某人泰然自若地扫了我一眼，说：不用担心！

 

然后决战开始。黑衣代理激动得像闻到了肉味的狐狸，浑身放射媚态。她向我们庄严推荐月宫会员卡，提到我们对旅行的热爱，一旦花两万九买了他们的会员卡，以后全世界订旅馆有多便宜。Blah blah。

 

某人气定神闲道，但是你们在韩国和京都没有旅馆，那是我们接下来想去的地方。所以这会员卡对我们来说意义不大。所以我们不想要。

 

代理锲而不舍：但是北京有啊？你刚刚问北京有没有旅馆的！

 

我插一句：我家就在北京，不需要订旅馆。

 

她很机智：家在北京为啥还问有没有旅馆？

 

我无语，平生头一回，竟无法为真话作证。某人为啥问北京有没有旅馆呢？因为这猪头不想坐班车回家，就想偷懒住城里。

 

某人答：但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韩国和京都，所以会员卡用不上，也白搭啊？

 

代理：你们一年中可以去不同的地方啊？比如拉斯维加斯，比如牙买加。。。

 

我：（苦笑）我们一年就寒暑两假，被孩子绑得死死。能出门一两次就不错啦。。。

 

代理在反复确认我们是真的不想加入会员后，一脸沮丧地站起来，找来另一个瘦高老头儿，自己百无聊赖地走一边歇着去了。我望着这美女落寞的背影，竟不禁心生怜惜。

 

老头过来，热情握手，手心黏糊糊，让我很不舒服。各种遗憾，不解我们的选择，替我们叹息。吧啦吧啦。某人正襟危坐，不为所动。老头只好站起来，说稍等片刻，换最后一员大将上场，是个更瘦更黑更高，眼神复杂，法令纹深重，面色极不友善的老头。他犀利地扫视我们一眼，不悦道，你们真的不打算加入？

 

我心说我靠，难不成不加入，你还就地摧毁我们不成？某人威风凛凛地对峙：不加入，对不起！

 

老头用能杀死人的眼神在我俩脸上来回巡视，我俩都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在灵魂深处和他交锋。最后，他终于偃旗息鼓，极其不爽地说，你们可以买票去了！

 

也没提那顿免费午餐。某人说，好猥琐！

 

我们买好门票，坐上月宫叫的出租车，回自己旅馆，开心饕餮。旅馆服务人员的笑脸格外憨厚，格外真挚。在这里，没人把我们当猎物，虎视眈眈盯着我们。

 

回到旅馆房间，只见小小巧巧，五脏俱全，放眼窗外，就是大海，就是蓝天。心头一荡，空性升起，只觉简简单单，不为物役，便是快乐，便是自在！

 

真的，我想要的很少。清风，明月，涛声。一间小小的阁楼，一扇朝南的窗，夜夜望见大海，和闪闪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