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榨时光
我思。我写。我在。
音乐停止很久了，我还在瑜伽垫上躺着。青色胶垫，横在红砖砌成的壁炉下。壁炉前一幅加州罂粟的油画。脚正对着落地玻璃窗。窗外，明晃晃的盛夏艳阳，照得篱上爬藤耀眼地绿，满藤白花泛着朦胧的光。篱笆根下，黄的，粉的，紫的，一丛丛夏花灿然挺立。没有风。对面院子伸来的少年般的新绿放射着青春的光芒。鸟鸣嘀嗒，来自暑热的深处，是猩红画卷上一抹清凉的湖蓝。在胶着的寂静里，浮荡着花香，草香，橙子香。
这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室内温度87度。当我从浅睡眠状态醒来，我的额头正在冒汗，身体还保持着瑜伽的最后一个姿势：Shavasana。也叫挺尸式。双脚与瑜伽垫同宽。两臂距身体几英寸。掌心朝上。在前面一系列大尺度的瑜伽动作后，这个姿势照例作为结尾。
这是第一次，我在瑜伽中昏昏睡去。或不是睡，而是似睡非睡。前面的动作打开了身体，打开了肌肉和筋骨，仿佛前戏，而Shavasana是所有这一切的高潮。从身到心，都如尸体般寂然了，休憩了，进入了深深的，死一样的安详。意识还在，但模模糊糊，像狂风大作的冬夜里一盏忽明忽灭的灯，若有若无地守望着身体。而身体，从外到内，从骨肉到脏器，都放下了意志，松散起来，轻飘起来，好像正沿着身下的大地朝四方延展，直到与之融为一体。而胸腔里跳了四十多年的那颗疲乏又执着的心，也前所未有地静谧，轻松，仿佛进入了一种不生不灭，不增不减，恍若永恒的境地。
睁眼时只觉心清如水，无欲无求。混乱了多日的大脑水晶般透亮，像初秋的早晨，从遥远的山林吹来一缕带着松香味的风，穿过我的头骨，向我身后吹去，带走所有的阴霾和尘灰。
我终于回到了自己，魂归故乡。
近来陆续收到一些问候，问我，好久不见你的影子了，在做什么？好吗？这是微信时代的尴尬。一个在朋友圈过于活跃的人，一旦沉寂，会立竿见影地彰显，并引来种种关心。确实，我有几个星期没看过朋友圈，没发过任何东西了。公众号和博客都停更。对习惯了我的喧嚣的朋友来说，这变化不难察觉。其实也不难理解。人到中年，心智时时处于星云般旋转的、一日千里的驿动中，加速向内生活和建设。想来你也和我一样，经历过多少内在的挣扎和涡流，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波诡云谲。一段时间以来，我就走在人生中一条可遇不可求的修行隧道里。这隧道无声，无息，无光，无影，只有我一个，以幽微的灵魂为火把，独自踯躅前行。隧道很黑，很长，行走其中，仿佛走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其实终此一生，你都要穿越数不胜数的孤独，无奈，痛苦，绝望，一次次浴火重生，向世界放送一个升级版的自己。正是这些隧道体验让你精致，让你深邃，让你日复一日发出更耀眼的光芒。所以这些隧道是磨砺，更是祝福。只是这祝福需要你穿越荆棘丛去领受。
所以这一段，我什么都没干。每天蹲在后院花圃前，看西红柿开了几朵花，小黄瓜长了多大。看榴花怒放，满地落红。看枣花开满枣树，婴儿般疯长。看杏树上为数不多的杏子长大，又变黄。在薰衣草浓烈的香气和飘摇的紫影里我默默摘下熟透的杏子，又伸手摘两颗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甜橙。当我把橙子洗净，切开，准备鲜榨橙汁时，阳光的能量依然盘踞其中。我就咕嘟咕嘟，把这天然的能量一滴不漏地灌进喉咙。
除此就是不懈地瑜伽，静坐。一口气提起，呼出，整个人便如入深水，灵魂沉入意识之渊。放空。再放空。释放，再释放。在隧道中穿行。朝着光走。把心收拢回自己身上。破败的汽车一次次启动。临终病人的脉搏一次次停滞，又跃起。在瑜伽缓慢而真诚的动作里，在重力温柔的牵引里，一层层去掉生命的枷锁和捆绑。
我的心得是：当你认真和身体共舞，认真去瑜伽，去静坐，你必定会在人生的某个节点领悟到：身心合一，自心安住自身，乃是一切困惑的解药。人生诸多不完美。举凡烦恼，不外乎遗憾，不外乎求不得，不外乎不满足。一心向外，身心分离，以致无法安住于所有。而一旦心归原处，回到自性的清静，自性的具足，你会发现，生活还是那个生活，残缺还是那个残缺，却因你心圆满，一切都不再是问题。
当心出了问题，答案不在外面，在身体。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把心重新放回身体，也即活在当下。当下的意思是，顺其自然，安分随时，生活给了你什么，就心平气和去接受，甚至享受。如果你一味盯着别人家的孩子，你会对生活失望透顶。如果你一味盯着给了孩子良好体育基因的别人家的老公，你会觉得现实是后妈，没给你更好的陪嫁。如果你一味为曾经的选择后悔，那个不合心的，二十年没法换的地砖颜色，那个不合心的，二十年用不坏的沙发，那些或大或小每天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遗憾，你的心就没法安住，你就只能是遗憾的罡风中那支亮了又灭，摇摇欲坠的蜡烛。
所以必须回到自己，安住于自己，将心灵之眼放回到自己身上。一切的遗憾，一切的不满，其实都是因为心不在己，于是就有了比较，有了分别。当你不再比较，不再分别，你就会从所有中生出欢喜。就像李叔同，吃着清水煮白菜，住着破被褥，也可以一脸了不得的神情，丁宁喜悦。皆因不分别。不分别，则万事圆满，万事珍贵。
我曾做过无数次Shavasana，却从没领略过这个道理，即：它不是作为结尾而存在，不是作为句号而存在，不是作为餐后甜点而存在，而是作为某种开始而存在，作为主食而存在，作为高潮而存在。在一系列的热身过后，筋骨准备好了，血肉准备好了，于是它带你踏上征程，一个向青草更青处，向身体更深处，向灵魂更深处漫溯的征程。你在尸体般的姿态里，彻底松手，放下，无欲无求，身心寂灭，回到开天辟地之初，那一片无边的混沌，无边的安详。你在深沉的寂静里得到修复。
想来，这个死尸一般的姿势，其内涵也正如此：在活着之时，如死般松手，松开一切执着，一切欲求，连对身体的掌控都放下，对灵魂的意志都放下，在巨大的放下里，你的身心都得到重生。
从那一刻起直到现在，我的眼睛都闪闪发光，我的灵魂都清清朗朗，如晨光下，晓风中，微微翕动的湖。
Shavasan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