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榨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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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其人(之二)

(2018-05-13 06:25:25) 下一个

 

人生而不平等,首先就体现在妈上。有的妈温柔贤良,有的妈美貌修长,有的妈能歌善舞,有的妈擅写文章……我妈一条不占。她老人家,属虎,性情也跟虎有一拼,年轻时家贫,脾气大,动辄河东狮吼,吼都不解气时,就对着我和我弟抡笤帚助兴。话说,我们姐弟俩至今情比金坚,就是年少时一起挨揍的产物。难姐难弟,说的就是母恩(读men,三声。)。
 
但正如孔雀开屏的背后是丑陋的屁眼儿,换个角度想想,屁眼儿的前方不也就是孔雀开屏么!悲喜一向互为因果,祸福自来相依,俗气地说就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我妈非打即骂的雷母政策下,我幼小的生命发生了神奇的变化,不仅没变成理论上应该变成的问题少女,还奇迹般地演变成一枚自推娃(感谢苍天!)。每天除发奋图强就是发奋图强,小学四年级已立志上P大,好有朝一日远走高飞。对,远走高飞!这就是俺当年自推的动力。当蜜罐儿里长大的尔等遥望星辰和大海,憧憬着诗和远方,我老正咬紧牙关拧着眉毛,边玩儿命做题边在心中高唱:我向你飞,雨温柔地坠,你像那蝴蝶,把我包围,我向你飞,多远都不累,离家的感觉……黑巴扎嘿!
 
就在虎妈的虎啸声里,我成功混进了P大。多年以后,每当看着熊娃恨铁不成钢,我都恨不能也抡起笤帚疙瘩,打出他们自推的基因来。同时感激我妈,感激她当年给我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让我有了飞翔的渴望!咳咳。
 
言归正传。我妈其实除了脾气大,学历低(小二,不知这算学历么,还是可以四舍五入,忽略不计?),其他都可圈可点。比如,她年轻时模样还是周正的。老照片儿里的她,穿军装,系皮带,戴军帽,帽子正中一颗红星,扎俩羊角辫儿,和《山楂树》里的周冬雨一个造型。照片染了色,脸P得粉嫩粉嫩,让我鉴定的话,我会说:这小美女,very nice啊!
 
再比如,这老太不是一般勤快。快七十了,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顾盼自雄,一望而知是尊江湖人物。她也确实还在混江湖,天生不是贤妻良母的料,天生杀伐决断,雷厉风行,须眉都得让三分。相比之下,我这每天跑步健身的好像是个花架子,回国后每天哼哼唧唧,东倒西歪。她呢,一大早起来原地跑步,跑得汗流浃背去冲澡,然后就开始扫地墩地,疯狂打扫卫生。等我日上三竿爬起来,她老已经把我最爱吃的豆腐脑儿糖火烧全买回来了,喂猪的量。此外还监督做饭阿姨整出一大桌子早饭,计有:包子饺子红薯面条老玉米咸鸭蛋鲜鸡蛋各种大鱼大肉时令果蔬,琳琅满目,猛一看以为我成了贾母,或者慈禧。然后她就坐我边儿上,盯着我吃,一会儿夹这个,一会儿夹那个,完全无视我那可怜的小胃还没从昨儿早中晚三餐的战斗中休息过来的现实。那架势,常让我有种幻觉,觉得,我是不是太瘦了啊,不增肥会有生命之虞啊?还是我是印度待嫁娇娘,须喂成五指膘才能出栏?
 
这老太还特搞笑。有一年,我回国过年。某天走在路上,忽见一红彤彤的庞然大物正朝我晃来。红衣红裤红鞋红帽红围脖红手套。正寻思,这哪位大妈这么彪悍哪,再一瞧,是我亲妈。我赶紧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贼一样溜到她身边,低声问:老花猫,你咋这么一身儿就出来现了?这老太掀起帽檐儿一看是我,嘿嘿一乐,一撩裤子道:妈连袜子都是红的!还有裤衩儿!这不本命年么?从里到外都得是红大!我说,您就不怕别人看见笑话?这也忒红啦!新媳妇儿都没这么红!她闻言又把帽檐儿拉低,说,所以我才戴这顶帽子啊?别人好认不出我来!
 
弟媳生我大侄女儿时,我妈在产房守着,结果一看,出来个不带把儿的,立刻哭天抹泪披头散发家去了。伊跟我描述时咯咯直乐,前仰后合,我听得冒火,心想你要不是我亲妈,我准给你比俩中指。但我那和我十分情投意合的文青弟媳貌似倒没往心里去。再后来,又生了个小丫头,我妈改口说:丫头小子都一样!我不偏心眼儿!——听着有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不过事实证明,这老太疼她俩孙女儿真是疼得不要不要的。其实哪有那么重男轻女,当年真是枉做小人。
 
都说妈的味道最难忘,确实如此。想当年,我爸在辽宁兴城从军,我们也跟着混军营。兴城靠海,海鲜没那么贵,天天吃。寒冷的黄昏,下了军营的校车往家跑,一进门就闻到浓烈的菜香:炒海带,炒海蛎子,炖带鱼,红烧扒皮鱼(不是一顿吃的啊!是很多顿吃的啊!)……简直就是天堂的味道了。炸的小螃蟹酱拌面至今让我流口水。还有在北美莫名其妙很难买到的皮皮虾。后来全家随我爸转业回京,几乎和海鲜永别,一度把我们馋得,失魂落魄,如丧考妣。我妈只好因地制宜,买些猪骨头回来炖,有腔骨,扇子骨,大棒骨。那会儿的猪还是散养的,没吃过激素,肉质那个好啊,一锅骨头,能香一片街坊。我们像两条小狗,把扇子骨啃成渣,棒骨里的骨髓都吸得干干净净。还有红烧鸡胗,鸡爪,鸡头,鸡脖子,甚至油炸毛鸡蛋。现在的孩子恐怕都没听说过毛鸡蛋这名字了。简单说就是小鸡孵化失败,胎死蛋中,这样的蛋。听着瘆,吃着香。呃,不好意思。 
 
我妈快七十了,我也四十几了,孩子都生了俩,从头到尾自己带的,够强大吧?但在她老眼里我仍是个孩子,永远需要被照看。去夏回国,她拉着一队人马带我去旅行。在坝上,住的旅店每两间房共用一个大门,一间靠里,一间靠外。她来回看了看,对我说:你和萌萌住里面,妈住外面。当时就鼻子一酸,想啥时我也能荫蔽她呢?也许要等到她一百岁了,没法儿像现在这样强势,这样活蹦乱跳了,才会有机会吧?
 
我们还去了古北水镇,司马台长城。我妈心脏不好,爬不了高,但我弟带我去,她也非跟着去。爬到一个非常陡的路段时,她实在上不去了,只好千叮咛万嘱咐,看着我们上去。我拉着女儿说说笑笑地往上走,每次回头,都见她站在原地,一手拿着瓶矿泉水,一手对着我们挥,嘴里喊着,小心哪!脸上是光芒万丈的,无比慈爱的笑容。直到走到烽火台,钻进去了,当我站在垛口的阴影里往下看,她还在那儿,大太阳里,眼巴巴朝上望着。其实她看不见我们,但她就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后来我把半边身子探出去,朝她挥手,她看见了,赶紧抬起手来猛挥,笑容灿亮得有如全世界幸福的总汇。
 
那一幕,深深刻在了我心底。
 
曾经有人对我说,妈妈走了,从此世上就再没有人是无条件地爱着我的了。每当想起在司马台长城上母亲的笑容,我都会心有戚戚。是这样的。不仅是爱,哪怕是那样全心全意看着你一步步远去,又全心全意守候着你、等着你一步步归来的目光,都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龙应台在《目送》里说: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其实她只说对了一半,还有另一半,就是:他远去,他消失,你不必追,因为总有一天,他还会原路返回,在你的目光里,渐行渐近,直到把你的暮年,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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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影浅斜 回复 悄悄话 喜欢你平淡却静美的文字,把母女之深情表述在淡然之中。
长得像暴龙 回复 悄悄话 情真意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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