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榨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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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锅

(2017-11-12 08:04:48) 下一个

 

有国人之地,必有火锅。

 

 

近日加州冬雨连绵,此种时光,最适涮锅。备一口鸳鸯锅烧开汤底,一半海底捞清油底料,红彤彤,飘着辣椒段儿,一半菌汤,给不食辣的孩子吃。买的现成的羊肉片牛肉片,百叶鱼丸午餐肉,外加绿油油的鲜茼蒿,水灵灵的大白菜,各色蘑菇菌类粉丝魔芋,腐竹冬瓜土豆片。各自盛盘,围着便携式煤气炉摆一圈。人手一只小碗,里面是沙茶酱加高汤,还可以有芝麻酱韭花酱香油蒜泥。开饭时,各种耐煮食材先入锅,之后是肉片蔬菜,水开即熟,用小漏勺捞起置于碗内,在蘸料中滚一滚,吃完,仰脖喝口冰啤。当此际,帘外雨潺潺,室内冒白烟,水雾腾腾起,肉香满屋旋……这次第,怎一个爽字了得!

 

 

火锅的好处,首先在于简单。再不会做饭的主儿,只要备好器具——一口锅,一个便携式煤气灶,几罐便携式煤气——即可有请客的底气了。从底料蘸料到食材都可以现成,除非你有雅兴,自制猪骨牛骨高汤,或从亚马逊上买个切肉机,亲自切硬邦邦的冻羊腿。否则所有准备工作就只是洗菜切菜,把汤底烧开,实为懒人的救赎。

 

 

其次是味美并恒美。食材下锅,天然味道与汤底发生初次反应,再跟蘸料发生二次反应,如流水线上的作业,只要材料相同,烹调菜鸟的锅子可与达人比肩。换句话说,门槛为零,失败率为零,不比煎炒烹炸,同一个大厨水准都能上下浮动。

 

 

再次是温度恒定。一条热腾腾的清蒸鱼上桌,没两分钟就冷了,发出鱼腥气。一盘冒着白烟的鱼香肉丝上桌,不一时就凉了,滋味打折。再好的一桌大餐,也架不住冷空气的侵蚀,禁不起觥筹交错的持久战。赶上逢年过节,不能不打持久战时,餐桌上真正享受的时间不多,大多时间都是在吃冷菜,连热汤都有可能放成不温不火。相比之下,火锅就好太多了,永远在灼热状态,永远热气蒸蒸,汤底咕嘟咕嘟冒泡,发出醉人的絮语,白烟袅袅升腾,令满室温暖如春。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热闹,喜庆。亲朋好友围炉而坐,一忽儿站起个人,手执漏勺捞肉捞菜,又帮他人捞肉捞菜,此坐彼起,好不欢腾。而吃炒菜时,除非在座是极近的亲友,否则必规矩就坐,下手矜持。帮人夹菜,除非用公筷公勺,否则将不啻令人痛苦的好意。更何况满桌杯盘时,常需东西南北中地取菜,赶上菜离得十万八千里,还得起立,着实不雅,所以索性略去那菜不用。相比火锅的圆心效应,一锅同煮同食同仇敌忾,无形中界线和规矩的土崩瓦解,随热气升腾的亲密无间,炒菜简直可说是拘谨而隔膜的了。

 

 

是以每逢年节,火锅都必是国人餐桌上的大戏。正所谓,海上生明月,天涯同涮锅。蛰居异乡近二十载,从青葱走进不惑,终于解放思想,丢了入乡随俗的包袱,管它什么节,感恩也好,圣诞也罢,你吃你的火鸡苹果派,我吃我的麻辣涮肥牛。哪怕就一家四口,蒸汽一升,汤底一沸,立时也有了红红火火的气象,去国怀乡的凄凉感顿随水汽消失。赶上和好友抱团儿取暖,七八个人围着火锅,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笑语喧哗间,乡愁一扫而空。从这个意义上讲,火锅真可谓海外华人餐桌上的不二治愈。

 

 

人到中年,常念少时家中那口铜火锅。金灿灿的锅身,高高的烧炭筒,炭火在筒子里红光闪闪忽明忽灭,不时冒出悠悠一缕青烟。圆形锅身里,水狂野地沸,里面煮着自制的酸白菜,肥而不腻的白肉片,薄而鲜红的羊肉卷,在冰天雪地的户外冻出来的蜂窝状冻豆腐,还有耐煮的东北宽粉条。一大家子人拥炉涮肉,大人拼白酒,孩子喝露露,高声劝酒的,大声说笑的,唧唧呱呱吵闹的,和着火锅里咕嘟咕嘟的水声,沸反盈天。放在当场,不能不说是乱纷纷,而今忆起,却只觉情味绵绵。

 

 

最难忘的火锅,当属大学毕业前夕,一老友在出租屋里做给大家吃的。那会儿他正准备考研,就在北大东门外的民宅租了间房。房间不大,也很简陋,连张饭桌都没有。一只铝锅直接设地上,底下铺一大片报纸。一个圈子的好友七八人都来了,边等吃饭,边聊大天。该友是重庆人,斯斯文文的才子,当日骑车去老远的早市买了只乌鸡,亲手剁了,熬出一大锅乌鸡汤来,里面飘满红辣椒和中草药。人在胡同走,老远就闻到。才子把锅底调配好,大伙儿便人手一瓶青岛啤酒,开吃。昏黄的灯光下,空空的陋室,满地报纸,中间一只麻辣飘香的火锅,众人围着锅,或站或坐,七八双筷子从高处低处探进锅去,直涮到夜深,所有食材都告罄,满地啤酒瓶。一行人酒足饭饱,继续站着海阔天空,看看将近夜半,才谢过主人,一起在清凉的夜色中慢悠悠回校。

 

 

那夜一起涮锅的友人,如今四散天涯,几无可能再同食一口火锅。那夜的青春那夜的酒,那夜的欢颜那夜的风,甚至那夜的简陋,就此成为绝唱。

 

 

很喜欢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一红一绿,颇鲜明的色彩,红泥火炉,颇古拙的画风,炉火与雪,一寒一暖,读来只觉温煦。红泥小火炉的意象,我曾一度理解为拥炉对饮,后来才汗颜地发现,那是人家在涮着火锅,把酒言欢!

 

 

所以说,火锅这东西,自古即温情的象征。一口锅里涮着,捞着,吃着,肢体不得不放开幅度,变得豪迈,精神也随之解放,放下矜持。无形的藩篱解除,不知不觉间,人与人就圆融起来,亲热起来。

 

 

愿岁月和人情亦如火锅,永远红火,永远炽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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