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榨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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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 化

(2017-09-16 16:04:14) 下一个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医院,眼神空洞,面如大理石,两条胳膊软塌塌垂在身畔,仿佛一具行尸。

 

因为是从医院出来,路人很容易猜他患了绝症,来日无多。实际情况却更糟:他正一点点变成石头。

 

听来像个玩笑,但却是实情:他在一点点变成石头。变异是从左脚大脚趾开始的。起初有一点僵,过些日子就变了色,甚至出现了纹理,看起来像花岗岩,摸着硬邦邦。

 

一开始他没理会,觉得也许是撞到哪儿了,过些日子就会复原。而过些日子并没好,相反,十个脚趾都硬了,都出现了花岗石纹,这下他才急了,去看医生。

 

医生见了大为纳罕。不但他们没见过这种病例,古今中外医学院的教科书上也闻所未闻。所以一级级看下去,直到全国最顶级的这家,专家们都大摇其头,表示爱莫能助。他们最后出示的诊断书是:罕见的石化症状,据现状推测,病人将在三个月内变成石头。

 

这是比癌更给人当头一棒的可怕病症。癌症还能化疗,还能心存指望,这病你却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等着,一点点被石头活埋。

 

他正恍恍惚惚走着,手机响了,是女友。他定了定神,想该是告诉她的时候了,于是接起电话。耳边传来娇滴滴的女声:跑哪儿去了啊?好几天也不给个电话,不知人家有多想你!哎我跟你说啊,顶顶珠宝新推出了“如花美钻,似水流年”系列,那钻戒可美了,哪天你娶我的话,说好了,我可要戴那枚戒指哟?

 

他心上尖锐地热了下,眼角渗出了泪滴。他不假思索地说:媛媛,我们结婚吧!

 

电话那头一声尖叫:真的吗?

 

他说:真的!然后嗫嚅: 有件事,我,我必须得跟你说明。媛,我患了种怪病,仨月之内就会变成石头。我只是想,只是想,这辈子我该给你个名分,不然我会死不瞑目......

 

什么?他听到她叫,你说真的呢还是开玩笑?这是什么病?从没听说过啊!

 

他说不是玩笑,顶级专家都说没办法,只能等着一天天变成石头。现在十根脚趾都已石化,再过些日子可能就得坐轮椅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有一分钟,然后那女人说:李向东,我算看明白了!你好的时候不说娶我,现在废了,马上要人送终了,就想起结婚来了! 你心也忒狠了!你怎么就不为我想想?你变成石头了,我怎么办?这年头黄花闺女嫁人还难呢,你让我当寡妇再相亲?!

 

砰,电话挂了。往回打,已是忙音。

 

他骤然尝到六月飞雪的滋味,想了想,叹口气,心说也是,都废人一个了,何必连累旁人。只是这绝情来得太过猝不及防,他感到不只身体,心都开始石化。正断肠,又一阵铃声响起,以为是女友回心转意,赶紧掏出电话,却是铁哥们儿。

 

“兄弟在哪儿啊?我跟你说啊向东,我这儿急需一笔钱周转,不多,五十万吧!俩月就能还你,情况紧急,要不也不能跟你张嘴。——不成问题吧?”

 

他深吸口气,低声说:内什么我跟你说,哥病了,怪病,人在慢慢儿变成石头,医生说还有仨月。接下来可能啥都干不了,得满世界求医,到时少不了花钱。前几回借给你的那六十万,你看,啥时能给我拿回来,回头可能都是救命钱。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接着就愤愤:向东,你小子忒不仗义了!枉我这么多年把你当兄弟! 你不借钱也就算了,还编故事把人往死里逼!算我眼瞎,白认得了你!

 

砰,电话挂了。再拨,也是忙音。

 

女友趁他不在的时候,回来取过一次东西,把所有个人物品都带走了,包括他送过她的很多贵重首饰。她在所有联系办法上拉黑了他,甚至不给他当面诀别的机会,就那么彻彻底底地人间蒸发了,好像从没出现过。铁哥们儿确认了他的病情后,答应着想办法还钱,很快也音讯皆无。来看他的人寥寥无几,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好友全部销声匿迹。

 

照顾他的是母亲。老人家七十了,还算硬朗,从他父亲去世起就独自过活。因为舍不得离开住了一辈子的家,没搬到城里跟他同住,所以一年到头,母子俩见面的次数也就屈指可数。这次她专程赶来陪他,带来很多衣物,还有一张银行卡,里面有八十多万,都是这么多年他寄给她的,她一分没花,全给他攒着,说是留着给他娶媳妇。他看到母亲的衣物,鼻子一酸: 很多年前他就见过那些衣服,样子老旧,洗得发白,有的甚至还打着补丁。

 

母亲几乎不睡觉。白天,黑夜,任何时候,只要他睁开眼,总能迎上她凝视的目光。她的头发全白了,眉毛都开始斑驳。眼里布满血丝,可是依然慈祥清亮。他很多年没好好打量过母亲了,那张脸比他记忆中的苍老了许多,嘴角都有了深刻的皱纹。她的手也很粗糙,不像曾经那么柔软。她用这粗糙的手给他按摩,从头到脚,哪怕已成石头的部分。她仍在期待奇迹。她竭尽全力和命运、和死神争夺儿子,寸土必争。她的手徒劳无功地一遍遍揉捏那条日日上升的石化线,梦想能阻止它前进的步伐,可是没用,他在她眼皮下一点点化为石头。她恨不能通宵达旦地守望他,深恐他一夕之间就再不能开口说话。

 

他眼见母亲抑制着强烈的悲伤,内心哀恸万分。这么多年他漂泊在外,父亲早逝,母亲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地生活。因为忙着打拼忙着赚钱,他一年到头只在春节那几天回乡看看她,平日连电话都少打,更不必说带她游山玩水见世面。他以为给她寄钱就能让她过上好日子,因此良心一直平安,却不料母亲一直恪守着极清寒的生活习惯,所有的钱都还是替他攒着。她甚至连个像样的金饰都没有,而他却给女友买过那么多……想到此,他的心一阵绞痛。

 

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来不及带母亲去看世界,来不及给她买个金戒指,来不及带她去买件鲜亮衣衫……

 

他终于连手也变成石头,无法拭泪。

 

母亲替他擦,边擦边柔声说,儿啊,不哭,妈在这儿呢! ……她给他唱他儿时听她唱过的歌谣:南方飞来的小鸿雁啊不落长江不呀不起飞……

 

他听得眼泪扑扑落。母亲一遍又一遍替他擦。不哭啊,儿,妈在这儿呢……

 

当石化线推进到他嘴唇的时候,他已和母亲说了很多很多话。最后一句话是:妈,儿子不孝,这辈子没能好好照顾您,来生再给您养老送终吧!……

 

他终于只剩了一双能看的眼。每天,母亲就坐在他面前,和他深深地,深深地对视,那情形,好像她也变成了石人。

 

他终于彻底石化,失去了生命的全部表征。

 

他随母亲回了老家,被安置在他曾经的房间里,就坐在窗前,每天沐浴新鲜的太阳。

 

和比太阳更温暖的,母亲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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