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亚当

让真实的生活使我们清醒
正文

血色黄昏

(2018-03-19 17:48:08) 下一个

潜中篇小说《血色黄昏》

不可能的故事真实地发生了:这是杜潜先生于1982年广西作家协会举办的创作班时,与同道下乡采访抗日战争中一个老游击队员所获得的真实故事——

          日本侵华战争中,一个中国女子爱上一个日本鬼子……听完原始故事,杜潜先生一直构思构思,好多年后,才写出以下中篇小说——

 

 

血 色 黄 昏

 

 

 

这个故事发生在1944年的夏天,湖南的一个小镇。

某一天的黄昏,当地上年纪的老人还清楚地记得,那一个黄昏,血色的太阳挂在西山脊,把天边烧得透红透红,象烘炉发出的热气要让人窒息一般。飞机出现了,那是日本人的飞机,就在这血红的天边,先是三个小黑点,慢慢变成大黑斑,一开始,有细心的人以为是鹞鹰,在火红的天边背景中掠过颇有意思,但随之而来是由沉闷的嗡鸣渐至轰隆的巨响,于是镇上的人们便看清那是带着两条长翼的怪物:飞机。他们从未见过这个可怕的怪物,这三个怪物呼啸着轰鸣着从他们头顶掠过,接着,这些怪物拉下了长串长串黑色的屎,再接着,刺眼的白光代替了天边的血红,巨大的爆炸声代替了轰鸣,人们才知道这些怪物拉的黑屎是可怕的炸弹,把小镇炸得火光冲天杂物四飞黑烟弥漫。

小镇的人们在恐怖中慌惶的乱窜,惊哭声尖呼声惨嚎声响成一片。他们此刻才知道,为什么这个黄昏这么烧红,原来是灾难降临头顶,天边透着他们的血光。飞机只炸了一次,掠过后没有再回头,但是日本军队出现了,他们挺着带刺刀的长枪,大模大样的踏进这个早已没有抵抗能力的小镇。

小镇的街上寂无人影,没有被炸的店铺和房屋统统关上了门。日本兵踢着地上残缺的一堆堆的人的尸体和满地的瓦砾碎物,从小镇的城洞门一直穿过街的尽头,途中,一个充当翻译的下士稻田信二,举着喇叭用夹生的中国话向小镇空寂的街区喊着话,那些话的大意是:“中国的老百姓,你们不要怕,我们是日本皇军,是来帮助你们共建东亚繁荣的!我们是你们的朋友!”

日本军队驻扎下来,视小镇为他们的本土。这支军队是一个连的编制,有一百来人。小镇有一座红楼,三层高,每层有二十三间房子,还有三幢高两层的副楼,外加一个有高墙围着的大院子。红楼因为是用红砖砌成,当地人称它为红楼,是原小镇政府的所在地,以往,小镇上有头有面的人才能出入此处。日本军队在红楼扎下营后,大卡车便运来他们的军需品:军火粮食罐头药品等。日本军队每侵占中国的一地,前期军需补给均由日本运来。

当然也带来邮件,稻田信二就收到来自广岛家中的信,一看笔迹就知道是他妹妹承子写来的,还附着照片。承子十九岁了,来信说准备到东京读大学。稻田信二自小和承子的感情很好,承子很巧手,能用竹段做出哨子,吹出旋律清晰的曲调,挺好听的,并教会他做和吹。他服役三年,每年都收到承子寄来的家书。他定定看着照片,承子又长大了,正向他甜甜的微笑。

“出落得更有女人味了!”山口树荣说,他也是个下士,和稻田信二交情不错,往往互相交换书信看阅,也一起从事各种勾当。

稻田信二小心地收好家书和照片,在他的行军背襄里,已有一叠这样的家书和照片,他要珍藏着然后退役时带回日本。

军营的生活很无聊,特别是刚进驻一地,闲来稻田信二做了个竹哨,在沉寂的夜晚吹些曲调解闷。他最喜欢的是《樱花》那首歌曲,这首歌也是承子教会他的。有时候,山口树荣也在一旁听他吹,默默地抽着闷烟。

一个月后,小镇渐渐恢复平静,人们畏畏缩缩又无可奈何的继续从事着之前的一切活动。这一个月的时间,对于稻田信二来说,实在是太漫长,加上部队开拔的过程,足足有三四个月,这段时间,他未能尝到性的滋味。当年的日本军队,入侵中国后抓来大批中国妇女,当众剥下她们的衣服,在肩膀上烙下或刺下编号,组成“随军慰安妇”,就象流动小商店一样,轮流到部队为士兵提供性需要服务,然而军队庞大慰安妇不足,某些部队一年甚至几年未必得到供应一次,士兵们就如噬血魔怪断了血般难受,日本军队高层暗示或鼓励士兵们强奸中国女子。许多日本士兵就以强奸中国女性为乐为荣,稻田信二和山口树荣就是其中之一。但当时向中原和西南侵占的日本军队有条内部纪律:每驻扎一地,必需有一个月的缓冲期,在此段期间内,尽可能不骚扰地方百姓,以保证此后长期的侵占和统治。这个期间,日本士兵仇恨地称为“遭禁闭”。

在不打仗的日子里,每天晚上,都有日本兵在被子内手淫以泄欲火。稻田信二也不例外,这三四个月之中,他起码手淫了十几次,把一张军棉被射得污渍斑斑。一个月的“遭禁闭”期终于熬过去了,稻田信二的心便痒痒的,把竹哨扔在一边,思忖着出去弄花姑娘。

吃过晚饭,稻田信二拿了衣服到院子临时搭起的大浴室洗澡。他进来时,山口树荣正用手指弹着自己已经挺举起的阳具,得意地向其他士兵炫耀着“这家伙”已经享乐了十八个中国的花姑娘。每到澡房洗浴,日本兵都互相观看和拨弄对方的阳具,笑谈“享乐”花姑娘的经历。听到他已干了十八个,士兵们不相信,山口树荣指着稻田信二说,他可以作证。士兵们说你们交情不错,他当然帮你说话。山口树荣紫涨着脸,走到挂衣服的隔间里,拿来自己的上衣,从里面掏出一个日记本,翻开给他们看。日记本上面画着一个个圈圈,每个圈圈后面是几行字,记录着他强奸花姑娘的地点时间。他瞪着牛眼,点着日记本几乎是暴跳如雷,因为他们竟笑他夸口摆能。

有了物证,士兵们哑口了,山口树荣非常得意,又牛气发作,按着一个弱小斯文的二等兵的头,强行将阳具要塞进他嘴里,为此发生一场小小的冲突,稻田信二和其他士兵合力将他们拉开,山口树荣哈哈大笑。

稻田信二在拉扯中,挂在脖子上一枚像章的红绳线断了,像章滚落下地,被水一冲眼看要流进水渠眼。这是一枚日本天皇的像章,几乎每个士兵都有,挂在胸间,天皇是他们军队的元首,是他们精神上的神,他们视这枚像章为圣物。他飞身一扑到水渠边,将眼看要滚落渠眼的像章抓在手上。这时候,天暗下来,一副要下雨的迹象。

入夜后,稻田信二和山口树荣急不可耐,打个眼色便外出找花姑娘,尽管这时天气闷热,天边滚着黑云,时不时闪亮一下和传来隆隆的雷鸣,预兆着一场大暴雨将至。

他们进入一条小巷里,每家每屋都关门闭户,因为谁都害怕日本兵来抢花姑娘。稻田信二和山口树荣并不失望,这样的情景他们见多了,自有办法对付。他们用枪托撞门,高声叫着“查户口!”日本在侵华前,就开始有计划的一批批培训日本青年修习汉语,以备打仗需用,发动侵华战争中,这种培训并未中断,稻田信二就是其中之一。本来他有机会进入军队文政阶层,只是由于修习期间斗胆与一个日本内阁大人物的女儿谈恋爱,因为门不当户不对被强行退学并服兵役,结果在部队南征北战三年,还只当个下士,但就是因为他懂些中国语,山口树荣喜欢与他合伙行乐。

日本兵“查户口”,没有中国人愿意他们查的。老实点的只好开门,有些经验的便不吭声,乌灯黑火装作没人在家,“查户口”也就拿他们没办法。查了几家,都不开门也不声张,他们有点愤怒了,看来这个小镇的民众挺狡猾,也知道查户口是怎么回事。当来到一处断墙破壁的房屋跟前时,稻田信二多了个心眼,示意山口树荣先不撞门,他们从断墙缺口爬进去。

他们悄悄摸到里面,黑暗中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正提着水拐出来走向里间。他们笑了:这就是他们的花姑娘。他们扑上去,山口树荣一把从身后搂住女子,右手箍腰左手捂嘴,狠命向外拖,稻田信二则拿着枪,准备万一的情况发生。女子拼命挣扎,水桶掉到地下发出“嘭”的大响,同时她双脚乱踢走道两旁的木板壁,弄出一片可怕的响声。一个男人出现了,再接着是几条人影。女子发出呼叫:“哥,救我……”男人冲上来要拉妹妹,稻田信二拿挺刺刀一捅,男人声也不声,捂住肚子慢慢倒地。几条人影惊呆了,再不敢近前。稻田信二掩护着山口树荣将女子拖到外面。

他们略有些慌张的把女子拖到一块野地处,合力将女子按在地下,把她的衣服扒去。山口树荣连扯带剥将自己的裤子脱下,然后捏着自己的阳具直抖,他要迅速地使阳具坚举起才能行事。女子继续挣扎,誓死不从的样子。这时,一个闪电,将女子的脸孔照得那样清楚,而且因为离得近,稻田信二看得真真切切。他打了个冷战:这不是自己的妹妹承子吗?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又是一个闪电,女子那张脸依然让他看得十分清楚:她就是自己妹妹承子。他的手顿时松了,内心掠过恐惧:怎么会掳来自己的妹妹强奸!!

由于他的松懈,山口树荣根本无法实施强奸,他嚷着要稻田信二捉牢女子。他们俩是有默契的,每次出来强奸,必定有个轮先,这次轮到山口树荣。因为承子的脸孔牢牢地嵌在稻田信二的脑中,他无法再有兴致,甚至产生了负罪感,心止不住在哆嗦。山口树荣觉得他不同以往,急了,大声嚷道:“狗娘养的,你这是怎么啦!”稻田信二脱口而出:算了,我们另找……山口树荣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楞了。女子剩他们松手,挣扎着要爬起来。这时,又是一个闪电,她的脸清晰地显现在稻田信二的眼前:承子,那是承子!她惊恐,她哀弱,她无助,她惨怜……一声巨大的雷鸣这时在耳边炸响,稻田信二的心又是强烈的震撼,傻了一般呆住了。

山口树荣见女子不从,举起手狠命打去,“啪”的一声打在女子的脸上,女子一声惨叫,稻田信二的心猛一颤,那声音,就象承子,真的太象了。他的脑中掠过承子被人打的惨况,心中不禁直抖。山口树荣还在继续打,承子发出凄厉的哭嚎,稻田信二也不再想那么多,伸出手扭住山口树荣的手腕,高声叫道:“我说过了,让她走!”

山口树荣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从手腕上被扼的痛感他知道稻田信二是当真的。他气愤了,好不容易掳出个年轻的,这次明明是他轮先,却要放人走!而且稻田信二的手是那么用力,扭住他不给他按那女子,他愤怒了,挥拳向稻田信二击去。俩人打了起来,女子趁机逃走。渐渐的,山口树荣被打倒,满嘴是血,他爬起来,知道打不过稻田信二,擦擦嘴角一声不发跑了。

稻田信二怔怔的站在那里,头脑嗡嗡乱响,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发生了这事。此时,大雨降临,雷在炸响,滂沱的雨水倾般泼下,他竟象没有知觉,就这样愣愣的站在雨里。

 

 

山口树荣和稻田信二从此不再是好友,他恨透了稻田信二,他要向他报复。在他的血液里,涌流着大量原始兽性的基因,野蛮,自私,凶狠,顽劣。自那件事后,他终日以阴沉的眼光恶恨恨盯着稻田信二,要出去强奸花姑娘,再不找稻田信二,稻田信二要干这种事,也只能另找合伙人。

山口树荣报复稻田信二的机会终于来了。半个月后的一天,一小支日本巡逻队在离小镇十公里的一个村庄经过时,遭到游击队的伏击,被打死了五个士兵。日本人大怒,集合了所有人马,杀气腾腾扑向那个小村庄,先以逼击炮轰炸一番后,然后汹汹地围扑上前,村中百姓一片鸡飞狗走哭叫震天,日本兵用刺刀,军刀,子弹向来不及逃跑的村民杀戮,他们踢开村民的家门,见人就杀,用各种方式杀,连猪牛狗羊也不能幸免。妇女则被他们强奸,轮奸,不分老嫩。

在报复村庄的三光杀戮中,士兵们二人一组分头行动,稻田信二是个下士,可以指挥二十五六个士兵,但在类似的行动中他只带一个士兵。当他撞开一家农户的门进入之后,先在院子里打死一条狗,又进屋厅里向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射击,那个老太太正坐在神龛前捻着佛珠祈祷,她倒下后,佛珠散了一地。往里面冲进去,一个少年从一间房窜出,掉头没命的向里面逃,士兵连连射击不中,少年跑进后院攀墙跳出去,恼怒的士兵也爬墙死追。

只剩下稻田信二一人在屋里,他端枪便沿每间房搜索。也带着一个士兵的山口树荣一直从后面跟着稻田信二,见他进了屋里便觉得机会来了,支开身边的士兵,悄悄走到他身后,回头看看没人,猛地举枪托向他脑后撞去,稻田信二只觉眼前一黑,便倒下地来昏死过去。山口树荣举枪托还要狠命打下时,身后的院子门后出现了长官和两个士兵的身影,他怕被长官看见,连忙把稻田信二拖进一间黑房子里,见墙角有堆禾草,便把稻田信二拖近禾草堆旁,掏出打火机点燃禾草堆,看着火苗窜起才转身跑出来,对长官说这里的中国人已经被他杀死,他一把火把这屋子烧了,长官见浓烟冒出,也不深究太多,便带着他的部下向另一农户家杀去。在离去前,山口树荣唯恐稻田信二不死,摘了一颗手榴弹扔向屋里面,手榴弹在屋厅处爆炸,顿时炸得一片倒塌。

稻田信二昏迷躺在那里,当火烧着军服后他被灼痛醒来,意识到情况不好,强烈的求生欲使他忘却了脑后的痛楚,他想打个滚将身上的火压灭,但军用背襄顶着让他无法打滚,他拼命解开背襄的扎带,这才可以打滚将火压熄,然后挣扎着爬出去。他知道,只有爬是最安全的,因为在大火中,离地面越高氧气越少,更容易窒息。

爬出小房子,一看,院子门口那边是一堆倒塌的木梁和正燃烧的板壁,根本没有出路。他连忙扭头向另一边看,幸好,那边有光亮,也没有阻挡物,就拼命向光亮处爬去。等爬到那里一看,原来是后院子,三堵墙围着根本没有门,只有一口小井。他想回身逃时,大火已烧到身后,浓烟携带着火舌直向他卷来,他知道再不想法逃出去,即使不被烧死也被浓烟熏死或被高温烤熟,但是小后院不大,周围是墙,他浑身无力,知道自己无法攀墙出去。他爬向小水井,一看,那是口枯井,井壁有铁条弯嵌在那里,一级级直通井底,心里不禁大叫:天未绝我。他想也不再想,抓牢着铁条弯爬下了水井,完完全全藏在水井内。不一会,大火将屋子烧通烧透,一根木梁倒塌下来,横架在水井口上。他感到头灼痛,抓下帽子一看,帽子也着火了,便扔掉帽子。

黄昏的时候,大火终于熄灭了,只有缕缕青烟在随风飘散。他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会突然被硬物击倒的,这一切恍晃如一场恶梦。四周静悄悄的,就象一个坟场。他打了个寒战,他的部队呢,他的部队不在身旁,他现在是孤身一人落在敌方的一个村庄里,这个村庄的中国人刚刚遭到他们日本皇军的任意杀戮,而现在,这些仇恨他们日本皇军的中国人,一旦发现他遗留在这里,将随时把他揪出打成肉酱。

传来人的声音,他的耳朵竖起来,希望是自己部队的人,但听出那是小村庄的百姓。他一动不敢动,紧张地望着井口。听声音,有几个人,他们在咬牙切齿地骂,如果他们发现了他,只需要往井内推一段木头,这个水井从此就成了他的坟墓。幸好,那几个人还是走了,他不知道他们带着什么样的表情离去,只庆幸他们没有发现自己。

一直等到天黑,听着四周没有人声,他才小心地爬出来。头突突的痛,随时要晕倒的样子,但他还是拼着命往井口攀,艰难地爬到井口,再用力推开那段青烟尚冒的木梁,竭尽全力终于爬了上来。他定定神,望着眼前一切,月色很好,月亮似乎不关心人间的事,朗朗的温和的挂在天空,正将清辉洒下来。他看到四周都是倒塌的断墙残壁,朦胧的月影中,看不到一间完整的房屋,远处还有火光在冒,显然是一些房子仍在燃烧。再远处,有一间半倒塌的房屋,这也许是整个村庄唯一最完整的房屋,一堆人坐在那里,全都默言不语,一动也不动坭塑一般。

他紧张起来,生怕被那些人看到。好半天,觉得那些人并没发现他,于是便躲在断墙残壁的黑影里,向村外慢慢爬去。他终于爬出了被毁的村庄,藏在荒草丛中。他绞着脑筋用力想着,他们的部队是从那个方向开来的。他看到不远处有条小路,想起来了,部队就是沿着这条小路开来的。他心中一喜,觉得自己只需要走两个多小时,就可以回到小镇上部队驻地。他清楚地记得,当时部队开来村庄时,大概走了两个多小时的路程。

他在草丛中躺了很久,觉得休息够了,头痛也减轻了很多,便站起来。双腿还有力气,心中于是大喜:我没有死,没有死,我还要回日本,要回家和家人团聚。来中国三年,他从未象此刻这样有那种极想与家人团聚的迫切之感。

借着月色,他踏上了小路,向着小镇方向走去。月色下的小路,淡白灰朦弯弯曲曲向前伸延消失在远处黑暗中。中国农村的夏夜,一片寂静,只有草虫在鸣叫,其中蟋蟀的咯啦声最为响亮,更显得夜的凄寂荒凉,同时也使他想起家乡的郊野,小时候,他就常和承子跑在这样的小路,一头钻进草丛中捉蟋蟀。

两个小时后,他感到应该走了有两个小时,因为双腿的肌肉发热了,可是还未看到小镇的灯光。小镇红楼顶装上一支探照灯,值班的士兵夜夜打亮它向四周扫射。他相信再走不远,就一定可以见到那美丽的光柱,还是应该不停地向前走去。又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依然看不到小镇的灯光。他开始觉得不妙,走错了路的念头紧紧的攫住他的心。他秃然坐到路边一棵树下,靠在那里喘喘气,头忽然有点突突痛。是的,他一定是走错了,用中国人的话来说,那是南辕北辙。这样一想,他急了,浑身冒出汗来,呼地站起来要往回走。

才迈出一步,他赶紧站定。前面有几条黑影,正沿着小路向这里走来。他赶紧藏到树后面,伏下身盯着黑影。黑影慢慢走近了,一共是六个人,看样子是游击队,背上斜挎着长枪大刀。黑影快步向前走去,渐渐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游击队,他们一定是游击队。这样一想,他吓出一身冷汗。好在他及时发现,要不然一直往前走,便走到游击队的窝里了。

还是赶紧往回走。他急急转身往原路方向走去,但前行不到十分钟,他又站住:他已经走了三个多小时,也就是说,再努力往回走三个小时,才到那个被烧杀毁灭的村庄,此时天已经放亮,那些可恶的中国村民一见他,定会把他锄成肉坭。不,他不能往回走,至少现在不能再往回走。他要找个地方藏起来,歇息歇息,等明天晚上一入夜才能动身。

他看看四周,见附近有座小山,黑黢黢的。他本能地感到这种黑黢是他安全的保障,于是向小山走去。小山前有条小溪流,淙淙的流水声驱散了他的恐惧感。他这才感到自己的喉咙干得要烧,蹲下来用手先勺起点尝尝。溪水很清甜,他放心了,连忙双手捧起溪水大口大口喝着,直灌到肚子有些涨。他长长吸口气,一屁股坐到旁边的草丛上。等到喉咙有了阵阵的清爽感,才站起来涉过溪流,走上小山。

他找到一块平整点的青石板,躺下来。这一瞬间他觉得很舒服,因为他实在太累了,走了几个小时,两腿的肌肉热刺刺的,浑身上下也酸痛酸痛。本来,对于他们日本皇军,走几个小时的路简直是家常便饭,但算起来,从他们出发向村庄围剿开始到现在,已经是大半天了,而且有很长时间他是在恐惧紧张中度过的,他要逃出大火的吞噬,他要躲避中国村民的袭击,这大大消耗了他的能量。

他闭着眼睛小憩一阵后,又张开眼,头顶的月亮呈馒头形,点点星星散布在它的周围。如果不是身落荒野并随时有生命危险,他会觉得这一夜月光妩媚实在太美。看着星星在眨眼,他有点不相信这是现实:自己真的至身于危险之中吗,还是独身一人?服役三年,他跟随部队南征北战,他们一帮新兵,从朝鲜进入中国境内,编入部队后,跟随部队一直向中原方向挺进,所向披靡直至踏上这里的小镇,他还未遇过真正的大仗,最多就是游击队的骚扰,杀他们几个人。日本皇军太强大了,至少他们未遇上过有实力的中国军队。日本皇军也太伟大了,服役几年,他可以说是很开心的,特别是随心所欲的享乐那些中国花姑娘,太刺激太过瘾了。

他闭上眼睛,回忆着曾经在那里那里干过那些花姑娘。有几个了?他比山口树荣少些,但算起来也有十几个了。最少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子,乳房还未鼓起来,阴道很窄极难进入。一开始他没经验,山口树荣教他吐抹唾液,果然好些。最老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干瘦如柴,但仍然要干,那是一时找不到年青的便抓来应急。最美妙的是那些二十来岁的,真正的花姑娘。每当听着她们的惨叫声,他分外兴奋,更加坚挺发狠。但是印象最深刻的还是进驻了小镇红楼以后,那天晚上和山口树荣掳出去的那个花姑娘,她竟然象自己的妹妹承子,那一瞬间,他有如看到承子被人强奸,光裸裸的身体,脸上一副惊恐无助的惨状,那个强奸她的人,正是自己……承子,他的亲妹妹……突然,他感到一股血猛溅向自己,那是承子下阴溅过来的处女的血,喷了他一脸……

他猛地从青石板上扎身起来,心在一阵阵的战颤,浑身冒着虚汗,承子惨白的脸在眼前浮现抹也抹不掉,假如她也被人强奸,被人轮奸,他一定杀了那些强奸轮奸她的人,是的,一定杀了他们……但是他也强奸中国花姑娘……一种沉重的负罪感死死的压在他心头,顿然又想起曾经强奸过五十多岁的中国妇人,他的母亲也是五十来岁,假如他的母亲也遭人强奸……这念头一闪出,他的心直打寒颤,握拳直捶向胸膛,打得自己嘭嘭响。好半天,母亲和承子的形象才从眼前消失。

他楞楞的坐在那里,等那种可怕的想象消失后,开始感到非常非常的饥饿,从昨天中午部队进村围剿开始到现在,他还未有一个罐头甚至一粒米饭下个肚。他下意识地摸着身上军装的各个口袋,希望能找到一块糖,一块压缩饼干,当然最好是一个罐头。每每他们出发,背襄里除了有军棉被外,还有一些食物如罐头饼干糖果和药物如消炎片碘酒绷带之类。但他失望了,从身上摸不不任何东西。他这才想起,在大火烧着他的背襄时,为了逃生,他将背襄扔掉了。

他非常沮丧,又躺下来,呆呆的望着天空。他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他一遍遍的回忆整个过程,厄运先是从突然晕倒开始,怎么会晕倒,怎么会遇上这场大火?……他想起来了,他的脑后突然遭受猛烈一击……是谁击他?游击队?不,根本没有游击队的影子,那时他们进入了老百姓的房屋里……他明白了,是自己人,那个跟随他的二等兵?不,他去追一个少年……一定是山口树荣,要借军事行动来打死他,这是他的报复,就为了那天晚上强奸不遂!山口树荣,你这家伙!狗娘养的!他咬牙切齿起来。

 

 

 

第二天的清晨,太阳照射到稻田信二的脸上,阳光灿得他的眼睛痛刺刺的。他睁眼醒过来,只怔了两秒钟,军人的本能使他猛的扎起身来,警惕地观察周围情况。还好,只有风在林间掠过,还有鸟儿在草丛中啾啭。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太大意了,竟然熟睡过去,这非常危险。他站起来,走向一处高坡,靠在一棵大树后观察这里的环境。附近全是农田,生长着各种作物,绿绿的一片,只有水田的稻谷是青黄色的,因为快要成熟了。那边一条小路直伸延向远处,就是他昨夜走的那条小路。他想起来了,向右方向,是南辕北辙,走向游击队的老窝,只有向左,才是部队驻地小镇。他要在这里捱过一个白日,然后才能乘夜逃回小镇上。

扶着大树,他分外觉得饥肠辘辘,去那里找食物呢?小路上,一些农人或挑担或扛锄牵牛走过,田里,也有农人在劳作。他们要是发现他,那他就惨了,不知道自己该是怎么一个死法。他深知日本大皇军,杀了那么多中国人,强奸了那么多中国花姑娘,他们要放过他,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大白天,他是绝对不敢下山的。他开始在山上找野果,小山上多数是松树,间夹着也有些杂树,长着些叫不出名字的青色的果子,偶尔也看到红黄色的,不论大小,他总摘下来看看,端量着能不能吃。终于大着胆试一试看起来很吊胃口的指头大的红果子,却又苦又麻呛喉呛鼻,赶紧吐出来,好半天嘴里还是刺刺麻麻的。他再不敢乱摘果子了,决心忍到晚上,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挺过这一天的饥饿。

为了减少消耗,他找了个小洞穴,折下些树枝遮住洞口,窝到里面躺下来。他要强逼自己睡着,这样可以最大限度的降低能量损耗。他闭上眼睛,尽量不去想事。迷迷糊糊的他终于又睡过去了,直到被大群蚂蚁咬得痛痒。他扎醒过来,浑身痒痛难受,那些该死的蚂蚁抹也抹不干净,他脱下衣服用力抖了半天,才将蚂蚁清除掉。在洞里窝不下去了,全身的骨头都在酸痛,他深深地仇恨山口树荣,他差点死在他手上,现在,还得受这份罪。

他走出洞穴,正想看看天色,忽然听到“噗噗”的响声,顿时吓了一跳,定神一看,那边的树丛在摇晃,声音正从那里传来,在整个小山上回荡。看样子,是有农人在砍柴。他赶紧又藏回洞中,将洞口的树枝乱草拨过来遮住洞口。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两个男人背着柴捆,从洞前走过,他们手中的那柄柴刀一晃一晃,闪出寒光竟透进洞刺进他的眼里,吓得他魂飞胆破,紧伏在那里大气不敢出。男人终于走过去了,并未有发现他。又过好一会,听听没声响,他才悄悄拨开树枝乱草,伸头出来四处窥探。

好不容易等到太阳下山,看着红红的圆球慢慢地在西边的山头降下,黑夜的帏幕渐渐拉上,遮盖了整个天空,月亮缓缓爬上来,他才从山上走下,先到溪边喝几口水,再涉过溪水穿过一片农田,走到小路上来。他虽然非常饥饿,但他还有力气走回部队,毕竟,他年轻,抗得住一两天的饥饿。况且,最饥饿的阶段已经过去,现在是有些麻木了。左边的方向,这次不会再走错。他的头又有点晕,迈出的步子虚虚浮浮的,注意力降低,血糖升高,那是饥饿的缘故。他想折根树枝当作身体的支撑,但立刻大骂自己:狗杂种,你是日本皇军,你还没残废,你不要拐杖,你该恨拐杖!

他勇气倍增,用行军的步子向着部队方向走着,月色和昨晚一样,清楚地看到小路灰白直伸延向远处隐于黑暗。但走不远,疲倦出现了,脚步越来越沉重,脑子里要找食物的念头正在驱赶军人坚持到底的勇气。他的眼睛四处看着,希望附近有个村落,他便乘夜色掩护潜进农户家偷点吃的。四周一片黑暗,看不到有灯火的光亮。他沮丧极了,回过头来时,又猛的吓了一跳,小路上出现一个黑影,这个黑影正向他扑来,很快到了眼前,原来是一条狗,汪汪的向他恶吠起来。有狗即有人,他吓得回身就跑,狗向他追来,不住的要咬他的裤子。他知道如果不把狗赶走是逃不掉的,便回身用军靴发力向狗踢去。狗被踢中,发出一声惨嚎,不再追了,但是传来一帮人的怒骂,一大团黑影向他扑来。他连忙向前狂奔,并折进一条田间小道,只有远离一目了然的小路,跑进黑暗中才是安全的。

他慌不择路跑过田间小道,跨过水田,向着一片黑暗处跑去。他总觉得那帮人在追他,只有不停的跑才能摆脱他们。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跑进一个小树林,仍然不敢有所松怠,在林间乱跑,直到跑得精疲力竭并觉得暂安全才停下来。他全身瘫软,倒下来躺到草丛中,急促地喘着气,热汗直冒。逃的时候不知不觉,现在停下来,才知道一点力气也没有,别说再跑,就是走也走不动,如果此刻被人发现,他就死定了。他喘了好半天气,等到呼吸回复如常,才慢慢觉得有点元气流回身体内,肚子饿得难受,感觉到再不吃些东西就会死了。他第一次有死的念头从头脑里掠过,不禁一阵恐惧袭遍全身。他挣扎着坐起来,向四周观望。远处,似乎有灯火的影子。有灯火就有人家,就可以找到吃的。他扶着一棵树努力站起身,想迈步往前走,双腿竟如注了铅一般重。我不能死,不能死,我要回日本,要回家!他对自己说,象打进一针激素,他顿觉有了些微力气,腿也不那么重了,便一摇一晃的向着微弱灯火处走去。

他歇了好几次,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一个小村庄旁。村庄低矮的房子金字形的屋脊在夜色中黑黢黢的,诱导他走来的是靠村边一间房屋的一个小窗户,灯光正从那里透出。他悄悄靠近去,他知道,只有慢慢的靠近前,才不至于引来狗吠。他的心在哆嗦着。这时候,如果有狗吠,引来中国人,他就再也跑不动了。他明白现在的举动十分危险,但没有办法,他必须得找到食物,不管是什么食物。

好在没有狗吠,他挨近小窗户,往里一看,是个大房子,两个男人蹲在地上吸烟,长长的烟竹杆,他们光着头,赤着上身。一架大磨盘在房子中间,一盏煤油灯吊在梁下。原来他们在磨什么,一个男人将烟杆敲敲脚板底,再把烟竹杆往腰间一插,推起磨来。稻田信二悄悄摸过一边,他知道,有磨房就一定有厨房。他摸到一间小房子处,门掩着,他竟闻到了食物的特有的香味,心中一阵激动,那一定是厨房!

他悄悄推开厨房门,借着涌进的月光,他看到灶台,便朝灶台摸去。先摸到一个木盖子,揭开,里面是黑糊糊的东西,他抓起一把往鼻子闻闻,一股酸馊味,显然,这是猪食,小时候,他们家也养过猪,他熟悉这种味道。再揭开另一个木盖子,他闻到了香味,非常诱人的薯条的香味,伸手进去,他抓起两个往嘴里就塞。那股奇香真是今生今世还未尝过,他拼命的往喉咙里咽,很快就吞下这两个薯条。他又伸手进锅里拿,刚抓两条在手,看见灶头有光影,奇怪,又听到脚步声,赶紧回过身来,一支电筒光照在他的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接着猛听得一个男人的大叫,那声音非常惊悚:“有日本鬼!有日本鬼啊……”他楞了一瞬,马上又意识到要立刻逃命,因为再迟一点,整个村庄的人恐怕都会将厨房围住,把他打肉坭。想到这里,他不顾一切冲向门外,撞到那男人身上将他撞倒,手电筒也滚落地下。他拔腿狂逃,很快隐没在黑夜里,他庆幸自己逃得快,因为身后边已经传来嘈杂又恐怖的人声,照着手电筒追来。

他的疲倦暂消失了,没命的向黑暗处奔跑。他知道,自己一定要离开这一带地方越远越好,因为天一亮,他们就会到处找他。他咬着牙拼命跑着,后来累了,便行走,就是不能停下来。幸好,他在逃走时没有把手中的两个薯条扔掉,还死死抓在手里。他将这两薯条也吞了,双脚总算也有了些气力。他急走了很久很久,觉得有三几个小时候了,看到前面有一片山坡的黑影,便朝那里走去。

他走上了这片山坡,树林茂密,遮住了月光。他的心定了下来,觉得这里会安全些。这样一想,他双腿沉重起来,这才感到疲倦无比,喉咙又火烧般干渴。他决定找溪水,于是漫山遍野的乱走,听那里有水流声。终于他转过两个山脊,听到前面传来溪流的淙淙响,便循声寻去,来到一个山沟沟。沟下树木稀落,在月光中,溪水泛着微光。他呼一口气,天总算未绝他。于是向溪下走,没想到一脚踏空,整个人便摔下溪沟,大腿感到一阵剧痛,眼前金星乱窜,几乎要晕过去。他伸手一摸,有一支硬物插在右大腿右下侧,他用力拔出硬物,一看,那是一支断木,他顿时痛得眼泪冒出,差点要惨叫出声。再一摸,手掌有湿粘的感觉,他知道是流血了。

他明白流血不止的后果,立刻除了军装外套,再把内衣脱下,撕成一条条,扎住大腿。不一会,他感到血应该止住了,重新穿上外套后想站起来,可是右腿一阵钻心的痛,秃然他一屁股又坐下。我要死了吗?这样的念头又掠过头脑。不,我不会死,不就是腿受点伤吗?我是日本皇军战士,我能战胜一切困难!想到这些,痛感顿时减轻许多。他再次站起来,稳稳地站住了。他迈开右腿一步,再迈左腿时,身体的重心移到右腿上,伤口突突的痛。他咬着牙,对自己说我一定要离开这个该死的溪沟。他看到地上有一根粗树枝,便捡起来当作拐杖,沿着溪沟一步步向前走,终于找到一处低矮的坎口,慢慢的他又走到小山坡上,在一棵树根处坐下来。

月亮躲进了云层,四周一片墨黑,草虫的叫鸣似在嘲弄他。他非常疲倦,大腿的伤痛更是锥子扎着一般直捣心窝,现在他这个模样,别说是遇到中国人,那怕是一只野狗,他也敌不过。他虽然那么疲惫,但一丝睡意也没有,因为腿痛,更因为不敢合上眼睛。这个时候要睡了,真遇上野狗野狼,不消几分钟就会将他撕成碎片。他的情绪沮丧到了极点,绝望到了极点。如果不是大皇军战士临危不惧不畏艰险的信念在支撑着,他情愿死去,他太悲惨了,太倒霉了……

太阳升起来了,小山坡笼罩在白灿灿的阳光之中,树林里散发着浓浓的青草的气息,稻田信二吸着这种气息,胃就开始痉挛,饥饿的感觉是头晕眼花,和大腿的伤口难耐的疼楚,就象两条鞭子不断地抽打着他。他拄着棍子走到山坡的高处,向四周眺望。这个山坡不同于昨天他栖身的小山头,它是一片丘陵,波浪一样向远方滚去,他站的位置只能看到丘陵的一边,那里没有人家,看不见村落。他必需找村落找人家,这样想着,他决定朝山坡的背面走去,看看那边的情况。

他行走艰难,每迈出一步,伤口就钻心痛,让他浑身发抖。他现在顾不得去恨山口树荣,顾不得惨叹命运,他只希望能看到村落看到人家,然后潜去偷一点食物,偷一套衣服,换上中国人的衣服,他就不需要躲藏,因为他会中国话,没人会把他看成是日本兵。当然,最好能偷到一匹马或驴子,为他代步。他得尽快完成这些事,如果等到大腿的伤口发炎,他就死定了。

他走了半天,才挪到山坡的背面。太阳越来越猛,晒得他汗流满面。这个夏天的太阳,真见鬼了,竟如火球一样挂在头顶上,狠命的烤他。他努力地爬上山坡顶,靠在一颗树后瞭望,触目之处的山岭,一叠一叠的铺向天边的模样,依然看不到村落和人家。他懊恼透顶,绝望又紧紧的攫住心头。但是他终于看到左侧方不远处的山间处飘来一股青烟,有烟则有人家!顿时一阵兴奋驱走了绝望,他向青烟方向走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他来到一处山坡边,青烟从脚下面的山凹飘上,他无法看清那里的情况,但从烟束的浓淡看来,应该是农家住户。有救了,他觉得自己有救了,于是坐下来歇息,准备蓄足精力向山坡下走去。太阳真猛烈啊,晒得他的脸赤痛赤痛,喉咙又似有火在燃烧了。只有下山,才能找到水喝,才能找到人家。

他觉得歇够了,忍着腿伤的剧痛,挣扎着向山下走。下山比上山更吃力,受伤的腿钻心痛,不受伤的腿在打颤发抖,好几次他差点滚下山坡。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大汗淋漓湿透他的衣服。好在这时天阴下来,太阳被云层遮盖。他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天边正滚动着大团大团的乌云,一场雷暴雨无可避免的要袭来。他慌了,加快脚步向山下走,他看到前面斜坡有个山洞,他必需进山洞避雨,如果躲不过这场雨,伤口被雨水淋着,必定加快发炎,伤口发炎则发高烧……他不敢想后果。

风来了,猛烈的摇着山间的树木发出呼啸,天边的云团铺天盖地卷来,霎时天昏地暗,狂风一浪浪大作,雨点似箭般射下来,打到脸上竟生痛。雨水从山上流下,汇成一股股水流,越来越大。他如果逃不出这里,就要被山洪冲淹没。他急了,路更坭泞,脚下一滑,再控制不住自己,象皮球般滚下山,重重地撞到一块岩石上才停住,他也昏厥过去。

 

 

雨来得快也去得快,半小时后雨停了,火灿灿的太阳又挂在天上,很快将湿湿的坭土烤干,山林间蒸发着团团水汽。九妹背着孩子出现在林间,她知道,雨后的野竹林和松树林里可以捡到野蘑菇。她是个二十二岁的村姑,就住在山坡脚下。她结婚了,孩子差不多一岁。她男人也是个农民,外出给人建房子时遇日本鬼子抓夫给抓走了,后来村里人说他死在修炮楼的工地上,那时候,他们的孩子还没出生。当村里人告诉她这一噩耗时,她没有垂泪,并没有太多悲痛,她已经麻木了。一来她不喜欢她的男人,长相奇丑,那是小时候家里人订下的娃娃亲,二是她的男人脾气粗野,新婚之夜要与她同房,她不从,他便把她绑起来强行暴戳,并从此晚晚以这种方式暴戳她。

九妹先到野竹林捡了半篮子蘑菇,便向松树林走来。她知道,背靠阳光的那片松林子,往往在雨后长了很多蘑菇。她远远看到一个人躺在那里,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再看,真的是一个人。是谁躺在那里啊,死了一般?她想起村里的大傻,大傻常常一个人上山坡打柴,难道是大傻?又不象,因为大傻从不穿那种衣服。不管是谁,先走近去看看吧。

稻田信二卧伏在那里,脸埋在坭土中。九妹首先觉得这个人不象大傻,因为他穿着奇怪的衣服,这种衣服不是他们农村人穿的,脚上还穿对靴。他死了吗?她大胆地上前,把那人翻过来。那是个男人,一张脸被坭土涂满,没有血色,嘴唇干裂。她伸手往他的鼻子处探探,有气呼出,他还没死。再看看,他的右大腿扎着布条,那里血渍班班,并且还不断有血水渗出。他受伤了,他真可怜。无限的怜悯顿时涌满她的心头。我该救他回去,她这样想。她打量着他,突然觉得心中一颤:他是什么人?日本鬼子,是的,他是日本鬼子。她想起来了,她在小镇上远远的见过日本兵,也是穿着这样的服装。她吓了一跳,赶紧往山下跑,头也不回的直奔回家。

她的家在山坡下的一处山凹,单单独独一户人家。主房是一座坭砖屋子,靠在山边,有四间房子两个院子,前院子很大,用石灰和了黄坭铺打成,后院子很小,象条小走廊,打有眼小水井,也架有石磨。副房是靠在主房旁边的厨房,采蘑菇前她煮猪潲时,厨房冒出的青烟,就是稻田信二在山坡上看到的青烟。说是厨房,其实也是洗浴间和猪圈与屎坑,因为煮饭洗澡在那里,猪圈也在那里,拉便的屎坑也在那里。房屋是他男人家传下来的,男人全家都死光了。跑回家里后,她定定神,觉得今天真的是见鬼了。这里的村民把日本兵叫日本鬼子,既憎恨又可怕。但是躺在山坡上的是一个受伤的日本鬼子,看样子他快要死了。

回到家后九妹心神一直不宁,眼前老浮现出那个日本鬼的身影,他受伤了,要死了,要死了,这样的念头一直盘桓在她的头脑里。她坐在院子的门口呆呆的有好一阵,望望那边的山坡,虽然看不到山坡背面那个日本鬼的情况,但她可以想象得到,在这种炎热的夏天里,只要再晒上几个钟头,他必定会死去。一种怜悯的情绪突然涌上她心头,她不能让他死去,他是个可怜的受伤的人,他还没有死啊,他需要帮助,需要帮助……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这念头赶也赶不走。

她觉得她应该快点去把他拉回来,救他一命,如果让别的村民发现了,可能会把他打死。她找来一把砍柴刀,又找了一捆竹蔑条,一条粗麻绳,要往山坡上去。刚出门口,她想起那个日本鬼子干裂的嘴唇,便又转回厨房拿了一只竹筒,盛满水塞上木盖,以往,她上山砍柴就带上这个竹筒。

带着这些东西,她向山坡跑去。远远的,看到日本鬼子还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跑近来看看他,他依然是被她翻动过后躺着的姿势,脸向天被太阳猛晒,也已经有虫子蚂蚁爬在上面了。他腿上的伤口更是粘满了蚂蚁小虫,血水不再流了,一块看起来硬硬的结疤牢牢的粘住了裤子。她伸手到他的鼻子跟前,还有气。谢天谢地,他命大,还没死。

她把竹筒伸到他嘴边,喂水他喝。日本兵并未醒过来,但本能的会喝口。让他喝完了竹筒子的水,她开始砍小松树,用竹蔑将树枝绑起来做成一个架子,再拴上麻绳。她拉着木架子来到日本鬼子身边,将他搬到架子上,再铺上树枝乱草,这样乍一看象个柴草堆。

她拉着架子向山坡下走,傍晚的时候,将日本鬼子拉回到家前院。还好,一路上未撞上村里人。她关上竹篱门,将日本鬼子拖到放杂物的房间,把杂物整理一下,铺好一张床,然后将背上的孩子解下,放回自己房间的木框里睡下,再过来杂物房把日本鬼子搬上床。

最主要的事情办完了,她松了一口气,看看床上的日本鬼子,他身材并不高大,和她的男人一般。他浑身是坭土,衣服脏得象抹灶布。她知道,如果不把他的衣服换下来,村里人进来看见,他不但会死,她也说不清楚。这样一想,她便找来男人的衣服,然后将他身上的衣服剥下,好在她是个结过婚的女人,要不然,她肯定不敢碰他,更不用说换衣服了。

脱去上身衣服,她看到挂在他胸口上的那枚像章,有些好奇,便拿来看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只觉得那玩意很精美。她又给他脱了靴子,再脱裤子,裤子很难脱,伤口的血脓成痂结住了裤子,她小心的撕了好一会才撕开,伤口又流出血汁。她找来一些烟丝捂住伤口,再用布条扎好,把自己男人的衣服为他穿上。她多了个心眼,没有给他受伤的腿套进裤筒,因为这样方便医治。她又端来水,擦干净日本鬼的脸,借着黄昏夕阳从窗口射进来的余光,她看到日本鬼很年轻,也就是二十五六岁左右,皮肤黑黑的眼鼻嘴倒也端正,此刻穿着她男人的衣服,就象常看到的田里锄地的农夫,一点也不象个村里人说的杀人放火强奸花姑娘的恶魔。

做完这一切,她又松口气。日本鬼仍在昏迷,她摸摸他的额头,很烫手。她吓了一跳,知道那是发高烧,如果不立刻医治,他有危险。找谁为他治疗呢?她想起五里地外的表舅,他是个郎中,平时为周围村庄的人治病,医术还不错。

她决定找表舅来,于是背上孩子,拿了几条熟地瓜,关上门后边吃着边匆匆出门。走之前她不忘把日本鬼子的军服藏到床底下,以免表舅来看到惹出麻烦。天完全黑下来了,好在有月光,走在山路上也还看是真切。约走了一个多钟头,她来到表舅的山村,一条狗向她吠着,扑近来后她跺跺脚,狗便认得她了,不再吠而是低声呜咽,接着掉头就走,将她带往主人家。

表舅正坐在屋门口煲水烟筒,水烟筒由两段竹筒子做成,中间开个小孔,插上一支两寸长筷子粗的竹条,吸烟时,先将水灌进竹筒里,再将烟丝按在竹条口,点燃,嘴便压在竹筒口用力一吸,烟便透过水进入嘴里,所以,一吸起来便咕噜噜响。表舅对她的黑夜到来很惊讶,她也早想出了理由,说日本鬼子是她男人的表亲,曾经帮过她男人,她是一定要帮他的。说出这些理由时,她自己也很奇怪,平时不善言词的她,竟编得天衣无缝。

表舅问了她男人的表亲的伤情后,嘟嘟哝哝着捡了些药装进药袋里,打了个煤油灯跟她回去,一路上说了好几次,如果不是看在亲戚的份上,就是抬来八人大轿,他也懒得动身。

回到她的家,表舅并不急着为病人治疗,而是蹲下来卷一支烟吸过,又喝了一碗粥后,才进房看诊。他倒也仔细,让九妹举着煤油灯在一旁照着,认真地察看了她男人表亲大腿的伤势,说还好,及时,拖上两个钟头,就难说了。他敷了些药粉到伤口上,包扎好,又捡出些草药,要九妹分三次煲给他喝,三天后解绷带换药粉。做完这一切,他连声说累死了累死了,九妹便把一只肥母鸡装进笼子里,让他带回去补补身子,这才让他眉开眼笑,假意推却一番,拎了笼子欢天喜地往回走。

表舅走后,九妹开始煲药。孩子哭了,她便解下他喂奶。她身材瘦瘦的,但奶子丰满,奶水也好。坐在炉灶边,火光映着孩子胖胖的脸,也映着她雪白的奶子。她并未有注意过自己,长相,身材,那些都不是她奢谈的,她是个村姑,要下田,要锄地,要采蘑菇,要砍柴火,当然还要将孩子带大。孩子是个男孩,她将来养老就靠他了。

药煲好后,她放孩子睡下,等药凉到合适,她便端去喂日本鬼子,不,是她男人的表亲,既然她已经和表舅这样说过。她觉得这样理解会好些,可以忘却一些不愉快的事。她坐到床沿上,将表亲的头扶起,拿枕头垫高,左手捏开他的嘴,右手用匙羹将药汤一匙匙的喂进他的嘴里。好在表亲还能吞,虽然这个过程进展缓慢,到底还是把一碗药全灌进他肚里了。

做完了这一切,她觉得自己累了,便到厨房去吃早上煮熟的地瓜。农村人都有这个习惯,早上煮一锅地瓜或木薯外带一盘粥,中午从地里回来坐到灶台前就可以吃。她一面吃地瓜的时候,一面往炉灶里塞木柴,将猪潲热一热,然后喂猪。两只猪饿了大半天,嗷嗷叫,不住用嘴顶门栏,见她提桶过来,叫得更惨,等她倒潲进潲槽时,挤过来抢食,发出啧啧的响声。她将煮潲的锅洗了洗,然后倒水进去烧热水洗澡,趁着水还未烧热,她想起了表亲的脏衣服,便抱来洗。她翻衣服的口袋,看到一个纸袋,摸着有些硬,想了想,就看里面,再取出里面的东西。

是张照片。她凑近火光边看,照片上是个少女,正向他微笑。她是谁?表亲的老婆,妹子?长得挺好看的,单是那个头发,就知道不是农家粗人。她把照片放回袋子里,站起来把袋子放到一个杂物架处,然后洗衣服,洗好后锅里的水也早热了,便提了水去洗身。

上床睡觉时,望着月光从窗口照进来,她觉得一整天似在作梦,捡蘑菇,日本鬼,换衣服,喂药,恍恍晃晃的就过去了。她没有文化,不识字,不懂得那么多,她只知道做些好事,将来死后她有好报,也可以积德儿子。老人们说,多为子女积德行善,定有好报。后来,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半夜,她醒过来,想起那个表亲,于是下床走去杂物房,摸摸他的额,没有那么烫了。表舅看来真的有两手,难怪村人都叫他麻袋佛,因为他装药的麻袋,救活过不少人。她放心了,表亲死不了。

 

 

 

三天过后,表亲的额头不再烫手,九妹给他的大腿的伤口换药,看到脓水没有,肿也在消退,但他却没有醒过来,而且呼吸越来越微弱,脸色越来越死白,如果不是鼻孔有气呼出,还以为他是死了。她又找来表舅,表舅看过后说你男人表亲是饥饿,饿晕了,再不吃东西,会饿死。她是喂过粥给他吃的,但除了象水一样稀的他能咽,稍稠点的他都吞不下,从嘴里边往外流。喂点稀的,有营养的。表舅说,走的时候,他又得到一只笼子,里面照例装了一只鸡。她一共才养六只鸡,从一开始就打算都让表舅拿走,所以再心痛也是下决心的那一刻。

稀的,有营养的。她记住表舅的话,将鸡蛋打在粥里,这样即使稀点也比白粥水好。稀的喂他,稠的自己吃。象往日一样,掰开他的嘴用匙羹一点点喂,还是不能咽下。她开始想办法,把米磨成粉,做米糊,也打个鸡蛋,虽然篮子里已经没几个鸡蛋了。米糊他能咽些了,每次要喂好半天才咽下小半碗,再喂,就会从嘴角往外流。又是几天过去,他的脸色一点没有好转,依然死人一个。这一点米糊能救活他吗?能让他醒过来吗?他大概是没救了,或者就这样躺在那里,过些天就会气绝,她也无话可说的。她背着孩子出门去,要锄一锄木薯地的荒草。为了这个表亲,她把一些地里活给摆到一边了。

太阳很大,锄地的时候她看到一条受伤的马棕蛇,昨天它还能动,但今天已被晒干,她不禁一阵悲哀,觉得那个日本鬼子有可能象那条马棕蛇,再过两天就会干直。中午回到家里,先吃木薯再就着咸菜喝白粥,然后给孩子喂奶。奶水很多,孩子吃得饱饱的,奶汁不住从他的小嘴往外溢。吃奶的孩子长得快,这是村里的老人的口头禅。她忽然想,也可以喂点奶水给表亲啊,不就可以救他了?他这么年轻,要死了也真可怜,他远在日本的父母,一定非常心痛。还有照片上的那个女子,他的老婆,他的妹子?他要死了,她会很伤心的,他把她的照片带在身上,可见得他与她的感情不一般。

九妹想起自己的弟弟,十一岁那年患大病死了,那时候,母亲呆呆的象木头桩,对着厨房的炉灶三个月不出一声,父亲整个人也老了十年,后来,他们都先后去世,表舅说他们是心郁成疾而死的。

她挤奶进碗里,痛得十分难耐,而且半天滴不满两匙羹,只渗出来粘在奶子上。她没想到会这样,孩子吮她的奶子,她觉得舒服,但这样挤却是那般的涨疼。看来,就算要喂表亲,也得象奶孩子那样奶他。一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很羞耻,怎么能把自己的奶子让一个陌生男子吮呢?他还是个日本鬼子!她打消了这个念头。但下午去地里时又看见那条马棕蛇,她竟象见到日本鬼子,那个男人的表亲,样子就象那条马棕蛇。人大概在死后会象那条马棕蛇,干干的直在那里。她好不容易将他从山坡上拖回来,给他换衣服,找来表舅医治,再给他熬药包扎伤口,难道就让他躺在她家里死去吗?她不能这样,她还是要救活他。

傍晚回来,奶了孩子后她走到杂物房,看着床上的表亲,她还是真的要把他当成表亲,而的确她看着他也觉得他并不讨人憎恨,只有深深的怜悯,而且他还是昏迷中,什么也不知道。她坐到床边,将表亲的头抱起来靠在怀中,然后解开衣襟。她的手有些发抖,心也在发抖,因为她从未有这样对一个男人。但是她还是解开了衣襟,把雪白的奶子对着表亲的嘴,再掰开他的嘴把奶子放进去。她想他昏迷了,会不会吸吮呢?她就挤自己的奶子,让他尝到一点奶汁后,才会吮吸吧。她定定望着他的嘴,那干裂的嘴动了动, 似乎他感到奶味了,自己的奶水一定很香,要不然孩子不会吮得满嘴奶沫。她又挤了挤奶子,尽管很涨疼作闷。表亲的嘴开始嚅动,接着,明显的在吮吸,她觉得奶水流出,一种比舒服奇妙的感觉从奶子传开去,充溢她全身,于是将表亲的头抱紧些,贴压着奶子。

这样喂了五天,每天都喂三次。渐渐的,她发现他的脸色在好转,不再死白,看样子,他死不了,她终于救活了他,她为孩子积了德,也为自己积了德,她会有好报,孩子也有好报。父母曾经跟她说过,救人一命,胜过造七级浮屠。她不知道浮屠是什么东西,有个老人作过解释,大概就是登上天堂的梯子之类吧。她问老人天堂是什么样子?天堂就是……就是好吃好住什么都不愁,还长生不老!老人翻翻眼睛肯定地回答,不过又气恼地嗔她一句:这也用问!好吧,就当是梯子吧,或许也是吧,她为自己造了梯子,也为孩子造了梯子。她仅想到这些,别的,她没想得太多。

稻田信二最初醒过来的时候,是迷迷糊糊的。他感到自己在云雾中飘浮着,一大团黑云包围着自己,后来这团云变了颜色,黄黄红红白白,最后又变成了人,这个人象妹妹承子,再后就清晰如母亲的模样,母亲正抱着他,喂他吃奶,奶很香,很好闻。承子,母亲,他努力睁开眼睛,很疲倦很疲倦,很努力很努力终于睁开一条缝,果然见到雪白的胸脯。他很奇怪,自己还未长大吗?还是婴儿吗?这念头闪过不久,那雪白的胸脯不见了,又成了一团云在飘浮,黄黄白白红红,很暖和很暖和的包裹着他。

第二次醒来时,他觉得自己又长大了,不是婴儿了,一切往事都可以记起来,他读书,热血沸腾当兵,开枪向丑陋的支那人射击,抓来花姑娘享乐,承子给他写信,附来照片和母亲思念的话语。他想对母亲说,奶很香很甜,多谢了,真不该又梦见小时候,太惭愧了。他努力要睁开眼睛,终于睁开了,眼前白朦朦一片,再努力定定神,果然见到雪白的胸脯。这不可能。他想,他不再是婴儿了,怎么还会躺在母亲的怀里?他的头又突突的痛,一切影像又再消失,成了团团飘浮的云,只有一个意念紧紧攫住他的心:他长大了,长大了,不再是婴儿。这样一想,他猛地睁开眼睛,看清楚了:他真的躺在雪白胸脯的怀抱里,正在吮吸着雪白的奶子。他一惊,又赶快闭上眼睛。是的,他在吮吸奶水,吮吸一个陌生女人的奶子……不可能,这是梦臆,一定是梦臆……

九妹在喂表亲奶水时,一开始她注意的看着他,见他依然昏迷,在后来的两天里,就偶尔看看他,当稻田信二第二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到了,心倏然一跳,羞耻之感顿时使她十分难堪:她正抱着一个陌生男人,把自己的奶子放在他的嘴里……她心慌意乱,赶紧拔出奶子,扣上衣襟,放下他就连忙离去。他活过来了,他醒了吗?他最好不要知道吃了自己的奶……

稻田信二是真的醒过来了,到傍晚的时候,他的思维渐渐清晰,一切都不是虚幻,自己正躺在一处不知什么的地方之中,是一间房间,简陋的房间,就如他在小镇驻地的房间。但真的躺在过一个女人的怀里吗?他不断的质问自己?不,那是昏迷中的梦臆。但是真的有个女人在这房间外,她的影子在窗外晃动,并且还有孩子的笑声传来,夹杂在鸡和猪的叫声之中。就是吮吸她的奶水?那个女人……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努力想着,想到了山坡,暴雨来了,他从山坡上滚下,撞到一石块上……我没有死,活过来了,是活过来了?他动了动手指,按到床上,感觉硬梆梆的。是的,没有死,没有死!

这是什么地方……那个女人……回到日本了……皇军的战地医院?他想不出来,本能告诉他,这不象日本,也不象皇军的战地医院,他要继续装出昏迷,要弄清这里情况……他想得头在跳痛,昏昏沉沉的直想睡过去,终于又睡过去了。

等他又一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太阳的光芒亮灿灿的照在他脸上,他睁开眼,看到一个女人的脸就在眼前,正定定看着他。这是个中国女人,也就说,他落在一个中国女人的手里。他一惊,本能的想往后缩,但一点力气也没有。他定定的望着这个中国女人,看她要干什么。中国女人的脸很平静,也没有恶意,就象他在日本时见过的所有的日本女人那样。他略松一口气,但还是望定女人。

九妹见他睁开眼睛,知道他这次是真的醒过来了。她端来一碗粥,喂他吃。他既然醒了,她就喂他吃粥,看样子,他吃她的奶水时,还是浑浑沌沌的昏睡。常言道,睡了就是死了,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不就是一直在死吗?最好他永远都不知道。这样想,她不再难堪了,还是赶快让他治好病吧,家里躺着个陌生男人,时间一长,总会让人知道,那不好。

她把一匙羹粥递到他嘴边,示意他吃。稻田信二见她样子柔善,也比自己年轻,就放心了。如果要整死自己,恐怕早被整死了吧?同时,他又觉得很饥饿,于是张嘴把粥咽下。很香啊,很香啊,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啊!他很快把一碗粥给咽下去了,觉得身上的力量开始慢慢聚集。

九妹便站起来拿了碗离去,房间里又静悄悄的。稻田信二倾听在外面的声音,鸡在鸣唱,猪在嗷叫,还有很响的倒水声。他想起在山坡上看到的青烟,那是农家的炊烟,他以往看到过的农家小屋,是的,他现在身处农家人的屋里。那个女人,她家里的男人呢?她的家人呢?他想坐起来,但全身还是软软的,如同散了骨头。他用力一动,这才感到右大腿扎痛。他想起自己受了伤,一看,伤口包扎着,再一看,自己一身军服不见了,穿着奇怪的衣服,那是中国农人的衣服。他一惊:我是个军人,大日本皇军!我的军服!他要坐起来,竟然也给他坐了起来。他撕去上衣,却把挂在脖子上的天皇陛下像章也扯了下来。他一看,还好,天皇的像章仍在。他紧紧把像章攥在手中,将衣服扔到地上,又要扯脱裤子,但腿痛动不了,他急了,眼睛四处扫,要找回军服。

这时,他听到外面传来男人的声音,一惊,想拿起地下的一张小板凳作武器防卫,但才离开床脚一软就栽倒地下。女人和男人出现在门口,惊忌的望着他。稻田信二爬起来,警惕地与他们对峙。男人忽然露出笑脸,转脸对女人说:“他死不了,正想四处爬呢。”他走上来,将稻田信二拉起来,让他坐到床上,把衣服披到他身上说:“别象只要上桌的熟鸡!”

稻田信二看到他们丝毫没有恶意,也就没有把衣服扔掉。男人拍拍他的脸,走出去,女人也跟着他离去。稻田看看窗外,见他俩走到院子门口,男人和女人说了些什么,就往外走了。看样子,男人不是女人的丈夫,他年纪比她大上一倍多。那女人的丈夫呢?他盯着她看,见她扫院子,又喂鸡,接着回到屋里,进了他住房的对面那间房子,他看到她抱了孩子扎起来抛到背上,再走出房子时往他那里看了一眼,见他盯着她,便低了头往外走,从窗口经过往一边去。不大一会,她又从窗前走过,端着一个盆子,进来后放到桌上,从盆里拿起一条黑黄的布,拧干水递给他,示意他擦脸。见他楞楞的,便塞到他手上,拿了他的手往他的脸上抹。他于是擦了脸,立刻感到一阵清爽。她端了盆子出去,过一会又端来一碗东西。她依然低着头走进他住的房子,把那碗东西放到床头旁的桌子上,转身出去。所谓的桌,其实是一个木架子,上面铺块木板。

他从窗口看着她扛了柄锄带上一顶笠帽出门了。望望桌上,是一碗粥。显然,她出门劳作,可还记得先给他预备点吃的。他怔怔的坐在那里,听着远处传来的牛的哞叫,狗的吠响。忽然院子的竹篱门有推响声,一个男人走进来,是个中年农民的样子,也扛着柄锄,赤脚赤上身,叫着:“九妹。”走进来。他很紧张,又作好搏斗的准备。农民进了屋里,先往对面女人的住房看看,再扭头过来,看见了他,冲他一笑,问:“九妹呢?”  他看到农民也是善意的,便往窗外一指,农民自语道:“哦,出门了。”便离去。

看着农民消失,他又松一口气。周围又静了下来,没有人声,只有鸟儿在屋顶在附近啾啾吱吱,偶尔传来一声公鸡的长鸣。他躺下来,想着那个女人。是她,抑或是那个比她年长一倍多的男人把他弄来这里的?他是日本士兵啊,他们怎么不杀他呢……奇怪,奇怪……没想明白……他们给他换了衣服,对了,他的军服一定很脏,从大火中爬出来,在暴雨的山上滚下来……是的,是他们给他换衣服,换上中国农民的衣服,这讨厌的衣服,不过挺干净的,他现在就象个中国农民……他突然觉得,现在自己大大方方的走出去,没人当他是日本士兵,刚才那个农民,就把他也当农民。是的,他现在是安全的……这女人一家,看来是好人……是的,是好人……小时候,他母亲曾对他说过,好人,就是对别人好,不管他是什么人……是的,一定是个好人……所以,一定是好人……他望望桌上那碗粥,才觉得肚子又饿了,咕咕响。他爬起来,端起碗。女人想得周到,碗里有瓦匙羹,他很快把那碗粥吃完,天皇陛下,你的卫士命不该绝啊……

 

 

 

傍晚的时候,九妹回来了,很疲倦。她今天把那个挖了几天的坑挖完了,以后下雨就可以蓄些水,她就可以浇山坡上的十几棵茶树了。进门后她也没先把孩子放下,就进厨房盛了碗粥喝。她太饿了。两碗粥下肚,她才感到舒服些,望望那口铁锅,显然,表亲也还没吃,他还不懂饿了自己到厨房里找吃的,或者他还没气力走过来。她于是把孩子解下来喂了奶,然后盛了碗粥,一手抱孩子一手端粥,走进表亲的住房。

稻田迷迷糊糊睡着,感觉有人推自己,睁眼一看,是那个叫九妹的女人,见他醒来,指指桌上,离去走回自己房间,把孩子放下睡觉。她侧头往那边看,表亲坐到床边,很快将粥吃完,她便走过来,接了碗,以手势问他还要不要?稻田点点头,九妹就拿了碗到厨房,找出一个鸡蛋,勺了两碗粥进一个小瓦煲里,打鸡蛋进去做蛋花粥,然后倒进一个大瓷碗端过来。

稻田闻到特别的香味,看看那一大碗粥,浮着黄黄的蛋花,有点不可思议,望望她。九妹指指他的伤口,表示你需要补充些营养,便走出去。于是稻田又见她在院子里喂鸡,剁猪菜,挑水。当天完全黑下来后,她拿了衣服去洗澡,他清晰地听到那水声,有一瞬间,他想起那天晚上和山口树荣掳那个提水冲澡的女子,他们要强奸她,闪电中他发现她的样子象承子……当这一瞬重现脑海中时,他又产生了负罪感,那个女子,她不也和给他做蛋花粥吃的叫九妹的女人,都一样是中国女人……在家的时候,承子也常常做蛋花粥给他吃……他妈的……你是个狗杂种!

稻田信二的伤口在迅速恢复,他现在已经习惯面对那个叫“九妹”的女人了,年轻的女人。每天早上,他醒来后,九妹便端来一盆水,让他擦脸,然后再端来一大碗蛋花粥。她现在进来也不低头了,平静的看着他,就象医院的护士看着她的病人。未当兵时,他曾经感冒住院过,医院的护士的神情,就和九妹现在的一样。他仔细看她,觉得她虽然不很漂亮,但很端正很顺眼,也很健康,特别是胸前一对乳房,向前绷挺,奶头在衣服上顶出一粒小尖尖……她一定不戴胸罩,走路时那对乳房一颠一颠的。有一天她端了盆水进来,他忽然说:“谢谢。”然后向她躬躬身点点头。她一惊,怔怔的看着他,他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等她再端粥进来时,她问:“你是日本人……?”他才明白她的惊诧,原来是因为他说了中国话。

“我是日本人。给你添麻烦了……”他说,又向她躬躬身。她的中国话带着农村的土音,但他勉强还能听。

“也会说我们的话……”她似乎跟他说,似乎自然自语,神情还是那样迷惑,而且,他还给她躬身……

他不再多说什么,吃完那碗粥后他站起来,要把碗拿去厨房。他并不是要洗碗,日本的男人是从来不做家务的。他是要活动活动,也表示一下他不想象个少爷那样让她侍候,毕竟,她是他的恩人。

她也不阻止他,只跟在他身后。他明白她的意思,他要跌倒,她就扶他起来。他一只手扶着墙,慢慢走出了房子,太阳光射来,灿得他一阵晕眩,他突然觉得活着真好,这世界太灿烂了。他把一只手举起来遮住阳光望望天上,天上一片透青,白云一丝丝浮在那里。太好了,过不久,就能回到部队,依然属于这个世界,世界依然属于他。他这样想,心情很愉快。

他不知道厨房在那里,望望九妹,九妹便用眼神告诉他,往左边走。他于是端了碗往左边走去,来到厨房。这个厨房与他那天晚上潜去偷食物的那户农家的厨房差不多,也是那样的灶头,那样的光线不足。他看到一个木盆子,里面有水,放着两只碗,九妹指指那只盆,他便将碗放进盆里。

他还想问你男人呢?但始终没有问。这几天里,他观察过,屋里只有她一个大人,再加上一个小孩,那个正想学走路的小家伙。她的男人可能是外出做事吧,他想。她的男人看来也是个善良的农民,要不然,她是不敢把他带回家里治疗他的。她的一家都是好人。

他往外走,厨房门口,两只鸡在那里觅食,他怕踢着鸡,便闪闪身。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想,怕踢着鸡,这恐怕是第一次,是的,是第一次。因为闪身,他脚一软控制不住自己要跌到,九妹赶紧一把拉住他,把他紧紧的抱住。

因为被她抱着,她的奶子压在他的胳膊上,他闻到她身上的奶香,直沁入胸肺,令他兴奋不已。但此时他心里更多的是对她的善意的感激,他不应该有狗杂种的想法。他向她笑笑点点头,很惭愧的样子:“给你添麻烦了……”

她摇摇头笑笑,也觉得很愉快。这个日本人,这个表亲,笑起来,牙齿很整齐,很白。他真有礼貌,对她说感谢话时还躬身,她从来没看见过有那个人对她躬过身。

他对她作个手势,表示自己可以走,于是她放了手,跟着他走出去。

他们来到院子里,稻田信二站住,望着四周。阳光晒满了院子,也罩着他全身。他有好多天没晒太阳了,此刻觉得阳光很温暖,尽管那是夏天的阳光。不一会,他全身热烘烘的,便挪步到屋檐下,那里有张木凳子,他坐下来。

九妹开始提一筐东西铺到地面上晒,白灿灿的,他问:“这是什么?”

“木薯片。”她说。

他也不问了,分析着该是人吃的还是猪吃的。他看着她蹲在那里,背向着他,细细的腰,圆圆的臀,由于衣衫短,遮不住腰裤那里,便露出了白白的腰部肌肤。他盯着那里,觉得中国女人其实也和他们日本女人差不多,只是她们身材更高些,样子各有各的好看。他又想起承子,承子是个漂亮的姑娘,除了自己将来的老婆,承子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要不是服役,他一定送承子去东京读大学,并赚钱给她放假时买车票回家里团聚。

九妹铺晒好木薯片,便到屋檐的另一边剁猪食。那一定是猪食,剁散一地的再捧到一个筐里。她只当没有他的存在,只顾做自己的事。她为什么救自己?明明知道他是个日本皇军战士,日本皇军正用枪炮征服他们,在他们中国人的眼里,他应该是个不受欢迎的人,谁家也不会欢迎一个强盗吧。如果中国人打进日本的国土,他当然视他们为强盗,他明白这一点,尽管他们对中国人说是来与他们“共建东亚繁荣”。

他望望大腿的伤口,那里开始结痂,过不了几天,他就会痊愈,就能离开这里。他望望九妹,不管怎么说,她救了自己,没有她,他死定在山坡上了,他感激她。

这时,传来孩子的哭声,九妹站起来,走进里面。孩子不哭了,显然,孩子是饿了,她在喂孩子吃奶。他想起刚才他要跌倒,她扶他,俩人靠在一起,她的奶子压在他的胳膊处,她身上的奶香……承子以后结婚了,要有了孩子,也会有这样的奶香的……

九妹抱了孩子出来,他望望孩子,问:“他是个男孩吗?”

她点点头。他朝孩子伸去手,她于是就走近来,蹲在他身边,让他可以摸到孩子的脸。

他轻轻的拧拧孩子的鼻子,孩子朝他笑,他也笑了,九妹便见到他那排整齐的牙齿,他则闻到她身上的奶香。

“他多大?”他问。

“快周岁了。”她说。

“他的阿爸呢?”他问。

“死了。”九妹说,很平静,

“对不起了……”他说,觉得触及了她的伤心事,向她躬躬身。同时,他心里更放心了,在没有男人的一户人家里,他感到更安全。

她并不在意,只是擦去孩子嘴边的奶渍。后来她抱了孩子站起来,离开屋檐把孩子放到院子上,她要让孩子学走路。孩子脚在发抖,她鼓励孩子走,孩子踉跄两步要倒,她赶紧扶住,指指稻田信二,示意走去他那里。

稻田信二也张开手,招孩子过来。

孩子见他向自己笑,便摇晃着向他走去。快到他跟前时,终于未能走稳,趔趄一下摔倒了。稻田信二见他要摔时,一急,赶紧要去扶他,没想到一站,腿伤一阵钻痛,自己倒摔下来。

九妹连忙过来抱起孩子,然后来拉他。稻田信二不好意思笑笑,在她的帮助下站起来,走回屋檐处坐下来。

九妹指指他的伤口,用神情询问有没有问题?

稻田信二按按伤口,觉得问题不大,摇摇头。他看到孩子身上沾上了灰土,便伸手要拍去,刚好九妹要放下孩子,他的手便拍到她的乳房。他一惊,连忙向她躬身:“对不起,对不起了……”

九妹看出他不是有意,做个不要紧的表情,也在他身边坐下。他们都不作声,只有孩子呀呀的叫。忽然,孩子指指他们脚边,一看,在屋檐台阶下的排水道处,一条小蛇正爬过来。稻田信二捡起身边一根棍子,要打蛇。

“不。”九妹说,夺过他手中的棍子,把蛇赶走。

她向他笑笑,意思是不必要杀了它啊。

她真善良。他想。他做个手势:是的,我不杀它。

他们又静下来,逗着孩子玩。门外不时有扛锄的农民经过,有的也望进院子里,向九妹打招呼:“今天不下地啊?”

“嗯。”九妹简单的应道。

有个挑筐的男人还走进来,一面嚼着东西,塞给九妹一把花生,抬下颔点点稻田信二:“亲戚家来了?”

“嗯。”九妹还是那样简间的应。

男人拧拧孩子的脸,又走了。

稻田信二想起在日本家乡的情况,与邻居们相处,也象那样的和睦。

“你就一个人?”他问。

“嗯。”她还是那一声回答,吃着花生,也递些给稻田信二。

他也剥着花生吃,咸咸脆脆的挺香。

孩子也伸手抓,她将一颗花生要塞进孩子嘴里,稻田信二连忙抓住她的手,摇摇头。她不明白。他说:“孩子还没有牙齿,不能吃,会堵塞气管的,很危险。”

他懂这些,有文化。不知道他有没有孩子?她想起那张照片,便把孩子往他一塞,站起来去拿那张照片。她也不明白怎么会把他当成是自家的男人一样,把孩子交给他。

她到厨房的杂物架处取了那个纸袋子,走出来递给他。

稻田一看纳闷:她怎么会有他的信。

“洗你的衣服掏出来的。”她解释,抱过孩子。

稻男从信袋里拿出照片,承子又在微笑的看着他。

“你的……”她问。

“我妹妹。”他说。

“她很好看。”她说。

他点点头,是的,承子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他看看九妹,此时觉得她也不错,便说:“你也很好看。”

她望望他,见他的表情是真诚的,便很开心,拧拧孩子的脸。她又扭头看他,见他怔怔的望着照片发呆,阳光照在他的面,这才发现他胡子很长了。她又把孩子塞给他,然后站起来走进房间里,找来一把剃刀,那是丈夫留下的。

她拿了剃刀走出来,剃刀有些锈,她端了碗水,在院子角找到一块磨刀石,磨起来。她磨好剃刀过来时,刀刃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亮。他盯着她,不解又有些警惕。

她指指他的脸,他摸摸下巴,果然一大堆胡子。她用神情问他刮不刮胡子,他点点头。于是她又进厨房,端出一木盆子水,先用布巾给他擦了脸,再拿一个果子蘸了水涂到他的胡子上,那个果子显然含有大量的碱,他摸摸下巴时觉得滑滑腻腻的。

九妹拿来张高脚凳子让他坐上去,捧着他的脸给他刮起胡子来。

他闭着眼睛,感觉着剃刀在脸上行走,感觉她扶着他的脸的每一根手指,感觉着她靠到他身上时的肌体,听着那沙沙的声音,全身舒服极了。偶尔从眼缝中朝她看,见她睁大眼睛,全神惯注的样子,他心里很感动,想起承子,承子也常给他剪发,手也是那样的温柔。只是承子没有九妹身上的奶香……他用心的吸着鼻子,闻着她身上的奶味,很香很香。这一刻,他觉得他的人生真好,真美妙无限。一个念头闪出来:她怎么这样的象自己的老婆呢?虽然他还未结婚,但却有了那种感觉。这感觉也真好。

 

 

 

稻田信二的腿伤已经完全恢复,可以很自由的行走了,也能帮着九妹做些简单的农活。他心里很矛盾,很想尽快回部队,但又不想这么快就走。现在每天他过得很愉快,早上,他与九妹一起吃煮木薯片和他称之为薯条的地瓜,就着咸菜,再喝上一大碗粥。中午也是那样的午餐,晚餐则吃些饭,炒个青菜。虽然没有肉,但九妹会煎个蛋给他,她自己却不吃。他现在不好意思吃鸡蛋了,总挟给她,他们就这样你挟给我我又挟回给你。最后稻田把鸡蛋分成两半,挟一块进她的碗里,她也不作声了,低头扒饭,偶尔抬头瞟他一眼。

九妹也不明白,怎么她就希望他的伤永远不好,这样他就天天在这里,她给他端水洗脸,或提了水进澡房叫他去洗,煮好饭叫他来吃,然后和他坐在院子里逗孩子,看他笑的时候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她现在奶孩子也不避讳他,抱了孩子坐在他身边,撩起衣襟露出雪白的奶子。这时候,他就扭开脸,很自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可她倒希望他盯着自己,甚至他要伸手拧拧她的奶子,她也不会恼他不会骂他的。

有一天晚上,稻田站在院子里,让孩子骑到脖子上玩,孩子直打他的头,嘴里咿咿的叫着,后来洒了泡尿给他,他大笑着大叫着走向厨房,要拿布巾抹。九妹正在里面洗澡,没有掩门,昏黄的油灯照着她的胴体,雪白雪白的直灿他的眼睛。稻田愣住了,怔怔的盯着那雪白的裸身,热血顿时涌上脑门,一种要扑上去将她按倒的欲念猛闪出。他全身哆嗦着,战抖着。他知道要控制住自己这个念头,就是用力抽打自己的脸。刹那间他狠责自己:你是疯了,狗杂种,竟然这样想!于是用力的直打自己的脸,转身走出去。他站在院子里,仰望着皎洁的月亮,好一会才平静下来,觉得自己真的是疯了,无可药救了。

九妹洗了身出来,走到他跟前,伸手抱回孩子。因为洗了澡,她的脸光洁光洁的,在淡淡的月色下分外迷人。他不敢看她,递孩子给她时生怕碰到她的奶子。她接过孩子后,指着月亮逗起孩子来,唱起一首儿歌,那歌的旋律单调重复,但挺优美动听。他的脑子里,又闪出她在洗澡时的胴体,他觉自己很罪恶,猛的又抽自己一记耳光,“啪”的很响。

九妹停住歌唱,楞楞的望着他。

他忽然说:“明天,我要走了……”

她很突然,很惊异,张了张嘴。

“这些天,给你添麻烦了……我非常感谢……”他又向她躬身。

她怔在那里,定定看着他。她的心情很复杂,她不想他走,但又不能拦他。

稻田走进屋里。

她楞楞的看着他消失。

这一夜,稻田很久不能入睡,他知道,自己再不走,就会爱上这个叫九妹的中国女人的,他已经喜欢上那个孩子。他一遍遍的想着自己来到这间屋子以后的情形,九妹的善良,细心,质朴,还有孩子的可爱,他在这屋子里就象一家之主。天皇陛下,自己怎么能够爱上她呢?不,他不能爱她,他不应该爱她。他想得头都炸了,想不爱她,但她的一切一切,特别是奶香,是那样不可抑制的占满了他的思维,使他整夜无眠。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他才醒过来。睁眼一看,九妹正坐在对面房间纳鞋底,不时将手中的针往头上挠一下。她一有空就纳鞋底,纳了一大串。他曾经很纳闷,纳这么多鞋底干什么?后来想通了,这是拿去换钱的。他要走了,她会不会告诉自己,小镇在什么方位,该往哪个方向走?

九妹一抬头,见稻田信二坐在床沿,便站起来,拿了一个包裹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把包裹塞给他。

稻田打开包裹一看,是一套干净的他的军服,那对军靴,另外还有几个熟鸡蛋,几条木薯。他知道这是给他在路上吃的。

“你往东边,沿着小路一直走上半天左右,就到小镇。”她说,垂下脸,一会,又抬头看他一眼,就站起来走出去。

他感到她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光泽,依依不舍,担心顾虑,不尽思念……他呆住了,觉得自己竟也和她的感受一般。他要走了,她孤零零一个人,带着孩子……

但是他还决定要走。她专门杀了一只鸡,煮了饭给他吃。他一直不敢看她,只低头大口大口的吃饭。她不住的往他的碗里挟鸡块,示意他多吃一些。

“天色不太好,可能要下雨,你明天走不行吗?”她说。

他不吭声,尽量不去想一切。

吃过饭,他拎了包裹就走,走时再次向她躬身,一扭脸坚决的走出去,也不管这时天边的黑云正大团的涌过来。其实他心里很犹豫,相信一出门就会被雨淋,但男人出言如水泼,不可收回。

她也不送他,抱着孩子站在屋檐下,看着他走出院子,当看不见他了,她还怔怔的站在那里,一种失落的情绪涌满她心头,令她十分难过。

黑云很快来到,遮天闭日,雷声隆隆。他一定会被雨淋的!这样一想,她赶紧将孩子放进屋里的一个木框子里,拿了蓑衣就追出去。

她跑到山路上,远远见稻田信二急急向前走。这时,雨下出来了,非常大,她加快脚步,终于追上了他,先把蓑衣披到他身上,拉了他往回走。

稻田信二见她被雨淋,赶紧脱了蓑衣披到她身上。他们就这样让来让去,结果都被淋湿了,一路往回跑,他还摔了一跤,她哈哈的笑,拉了他起来又跑。这次轮到她摔,他就拉她,俩人牵着手跑回家里。

风越吹越大,把门窗打得砰砰响,孩子吓得哭了。她连忙跑进屋里关窗门,窗门被打坏了,关不上,他跑来帮她,风把雨吹进来刮在他们身上,他示意她去抱孩子,他来关窗门。他看到天空一条黑龙猛向这里旋来,心中一惊:是龙卷风。龙卷风迅速向这边方向卷来,突然一个闪电,随之而来是一声雷鸣,再接着是一阵“哗啦”的巨响,屋顶顿时破了一个大洞,雨水往下倾泄。他们抬头看,顿时惊异了:一根屋梁被打断,马上要倒塌下来。

九妹慌得不知所措,那根梁眼看要砸向她和孩子。稻田信二一步窜上前,紧紧的抱住她和孩子,用力向一边扑倒。断木梁就在九妹刚才站的位置劈下来,吓得他们目瞪口呆。雨水从破口倾盆泼下,他拉起她,护着孩子跑出去,进了他住的房间。

俩人好一会才惊魂甫定,他看到孩子湿透,连忙帮着把孩子的衣服脱了,拿床上他盖过的干被单把孩子裹起来,抱在怀里。

他因为全身湿透,风吹来不禁有些发抖。她望望他,伸手将他脸上的坭巴抹去。“风雨真大……”他找话说。

看到他脸色青白,她赶紧把他拉出去,沿着屋檐走去厨房。她点着火烧热水,让他坐到炉灶前烤火。水热了,她提了水进里面,然后从他怀中接过孩子,示意他去洗。

雨来得快也停得快,风也过去了。她抱了孩子走回房间,地上满是水,幸好,床那里没有水泼进来,她爬上床打开一个木箱子,找出一套男人的旧衣服,拿进厨房,隔着门递给他。

等他洗完后,她把孩子让他抱,自己才去洗。

吃晚饭时,她见他情绪不对,不住的打喷嚏,摸摸他的额,原来他感冒了,正发浇,九妹熬了副药给他喝。在家里的厨房,放着些治感冒头痛肚热的草药,表舅曾教过她,什么样的情况煲什么样的药喝。还对她说过,感冒如果说怕冷,就要多加被子。

半夜,九妹过来,看到他真的直哆嗦,迷迷糊糊的蜷在那里。他真的发冷了,就象个大孩子,唤起她无限的温柔。她钻进他的被窝里,从后面搂住他,用自己的体温给他暖和。

第二天的早上他醒过来,太阳透过窗口晒进来,照着他的脸,眼睛灿眯眯的。他觉得头不再痛了,便坐起来。他很讨厌自己,怎么这么容易就感冒了。确实,他从小就容易感冒,直到现在,天气如果一变,往往就来了,还高烧。讨厌讨厌。也好,他可以与她在一起多呆上一段日子,他很喜欢闻她身上的奶香……

往院子处看看,九妹正推开门进来,背着孩子,手拎着一个竹篓子。她看起来很脏,满身是坭水。她去那里了?

九妹拎着竹篓子从窗口前经过时,也往里面看,见他望着自己,便停住,咧嘴一笑,把竹篓子的盖子打开,让他看里面的鱼。显然,她一清早就去溪沟抓鱼,怪不得身上又坭又水。她又扭身让孩子向着他,他就向孩子招招手,孩子呀呀的也挺高兴。

她很愉快的走进了厨房。

稻田站起来,伸伸懒腰舒展手脚。他走到院子往屋顶看,只见一杆粗大无比的树杆落在上面。原来昨天龙卷风将大树连根拔起,打落到屋顶,怪不得屋梁都给砸断。得想办法把那棵大树弄下来,还要把屋顶修好。他这样想。忽然,他听到厨房里传来九妹的尖叫声,不禁一惊:发生什么事了?

他赶紧向厨房跑去,炉灶跟前没有人。洗澡间又传来九妹的惊叫,他急了,向那里跑去,门是半掩着的,他推开门,九妹裸身站在那里,一条大蛇正垂在她面前的一根竹杆上,向她探头探脑。

稻田信二也吓了一跳,顺手拿起门边一条棍子,举起来要把蛇打死,猛的想起九妹曾夺过他的棍子,没有打蛇只是把蛇赶走,于是棍子没有打下来,而是变作撩的动作把蛇赶走。

九妹一下子扑到他怀里,显然,她还在惊慌中。确实,那条蛇太大了。

稻田信二一时不知所措,她钻在他的怀里,紧紧的搂着他。他的热血涌上脑门,扔了棍子也抱紧她,一个念头又闪出来,把她按倒,把她按倒……猛地他恶骂自己:她是惊慌,她需要你的保护,你这个畜牲!竟想强奸她!狗杂种!

他松开抱她的手,用力抽打自己的脸,低了头一阵风般冲出去。

他跑回房间,扑到床上,努力要抑制自己的激动。是的,他想和她作爱,他需要作爱,他很冲动,他有很多很多的精力。但他不想伤害她,不会伤害她,就等于不会伤害自己的妹妹一样,因为他爱她,是的,他爱她。

他用力咬着床单,一巴掌一巴掌的拍着自己的脸。

忽然,一双手捉住他的手腕,他从那双手的温柔里感到是她。接着,他觉得她趴在他的背上,一对奶子压着他的背脊。她的脸贴下来,贴在他的脸上,她呼出的气息急促,直灌进他的肺里。再接着,她的脸直蹭他的脸,向他传递出一个意思:她愿意跟他作爱。

他感受到了这一意思,血沸腾了,头脑一片混沌,只有一个冲动,就是紧搂着她。于是他翻过身来,把她压在身下。她举起手捧着他的头,把他搂下来压向自己的胸口,让他咬自己的奶子。他闻到那股沁入心肺的奶香,于是张了嘴乱吮乱咬。

他想起了自己以往的兽行,惭愧了,说,“我不是强奸你……”

她摇摇头,表示你没有强奸我。

“我是爱你的。”他说。

她点点头,脱去他的衣服。

她张开腿让他进入,他沉浸在那种愉快的欢爱里,领略着那种互相动情的投入的交融,这才觉得以前那些对女性的强暴是一种毫无乐趣可言的发泄,只有爱,只有女人紧搂着自己的双臂,只有女人热烈的嘴唇,才可以构筑出最美妙的享受来。他怀中的女人,全世界中最可爱的女人,他发誓,再也不会干那些强奸女性的兽行。他深深的自责,自己竟然强奸了那么多的中国女人,她们每一个,都象正搂着自己的怀中的九妹。

“九妹。”他叫道。

九妹咧嘴一笑,半闭眼睛。

“我爱你。真的是爱你。”他补充道,怕她不相信。

她又点点头,表示她相信,也表示自己也爱他。

“我叫稻田信二。家里人叫我信二。”

“信二。”她叫他。

他于是坚挺无比用力的动作,她则满脸潮红,闭上了眼睛,一双腿夹紧了他。

他们度过了欢乐的河流后,静静的躺在床上,九妹仍然紧紧的埋在他的怀里,手指在他的胸口轻抚。后来,她怕他冷,把衣服披到他身上。

“想不到,你男人的衣服也合我穿。”他说。

她不作声。

“你男人死了多久了?”他问。

“一年多,孩子没出生就死了。”她说。

“怎么死的。”他随口问。

“给日本人拉夫,死在工地上了。”她补充,依然很平静。

他的心一震,觉得很不好意思,第一次对一个中国人不好意思。他知道那些给日本人当劳工的,是很悲惨的一种状况,死人是常有的事。他坐起来,跪在那里向她深深的鞠躬:“对不起了……”

看着他这样子,她也坐起来,搂住他,把脸靠到他的肩头上,手指依然在他的背脊轻抚。她没有想得太多,只知道自己已经深深爱上了他,他才是她真正的男人。

 

 

 

中午他们从床上起来,九妹在厨房里煎鱼,信二则抱了孩子在院子处教他走路。领略了作爱的欢乐后,他的心境简直是月圆的夜晚驾船在海面上,完全融于那种宁静美妙的意境里。

孩子踉踉跄跄的向门口步去,摔倒了,稻田信二飞步上来抱起。这时,门口出现三个男人,他们年纪与他差不多。稻田信二抬眼时,大吃一惊,因为他们的腰间都挂着一杆短枪。“游击队!”他的第一反应是准备搏斗,警惕地盯着他们。

三个男人并未有对他特别注意,其中一个高个子的蹲下来,伸手向孩子:“虎子,舅舅抱抱。”

九妹从厨房走过来,看着他们。

男人抱起虎子,把他举过头顶,骑在脖子上,在院子里跑来跑去,逗得虎子咭咭笑。稻田信二望望九妹,九妹用眼神向他示意:不必怕。

稻田信二稍镇定些。

男人走近来,向稻田信二抬抬下巴,意思是问九妹他是谁?这时,另两个男人也转脸盯着稻田信二。

“死鬼男人家的一个表亲。”九妹早想好了,不经意说,又转脸对稻田信二:“我哥,六斤。”

哦,原来是她的哥哥。

六斤也不再问,骑着孩子又走来走去。

中午吃饭时,九妹从床底抱出一罐木薯酒,给三个男人倒满碗。三个男人边喝边讲时势,讲日本鬼子,讲南京大屠杀,越说情绪越激动,个子最小的游击队副队长大锃是他们三个中的头,他猛的把碗拍到桌上,流泪骂着:“……满街都是日本鬼子,见人就杀,把孩子抛起来拿刺刀捅……尸体一堆堆的,地上全是血,染得红红的……我们一家人拼命跑,在一条小巷里,迎面遇到日本鬼子,我拉了母亲回头跑,一面叫我两个弟弟快跑,这时枪响了,就象在你身边落下炸雷一般,我回头看,两个弟弟倒下来,连喊都来不及……我知道再不跑快些也会中枪,但这时母亲跑不动了,我看见她的胸口满是血,她的手很沉很沉……再接着,她倒下了,也是连一声都没能说出来……”

他的拳头在桌上直擂,伏在那里已经泣不成声。

他们默默的喝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仇恨的愤怒的气息。稻田信二很尴尬,低了头不语,心里在一阵阵发抖,他不知道进攻南京的皇军在南京杀了多少中国人,然而很清楚自己的部队和自己杀了多少中国人,但又强行扯出一些自我安抚的念头:是的,这是战争,这是战争,战争会死人,战争要准备死人……如果日本岛国被敌人侵占,日本人也会遭到如此劫难的……

饭后大锃对九妹说,暴风雨打坏了屋顶,趁我们在,就帮你收拾一下吧。九妹说不用了,你们去忙正事吧。她担心他们逗留太久,会看出信二是个日本鬼子。三人不同意,一定要把屋顶修好才离去。

大锃爬上屋顶后,大声说再上来两人,好把那棵大树搬走。另一个游击队员对信二点头招呼,信二就与他爬上去,六斤说九妹你跟我到你们村长家,他那里有木梁子,我是游击队员,他应该支持抗日对不对,支持抗日自然也支持游击队的亲属对不对?那就支持一根木梁子吧。九妹便把孩子放到房间的木框里,和他一起出门上村长家。

信二爬上屋顶后,和两个游击队员一齐搬那棵大树杆。因为在屋顶,因为屋顶破了个大窟窿,他们在搬动时要十分小心,也难使上力气,太阳非常猛烈,不一会便累得满头大汗,两个游击队员便脱下上衣,把枪也摘下来放在衣服上。信二也是热得难受,便也脱了上衣。他们终于把那棵大树推下屋脊,坐在那里喘气。大锃问他的同伙有烟吗?同伙张张手,他便扭头问信二:“伙记,你有烟吗?”

没等信二回答,他盯着信二胸前挂着的像章。信二望望那枚像章,这才意识到要坏事了。大锃走近来,一把夺下像章,发出一声冷笑,回身去衣服那里取了枪,对准他。

他们把稻田信二押下来,绑在门口一棵大树上,先拿竹篾条蘸着水抽打他。竹篾条蘸了水后就如牛筋做的鞭子一样,抽到身上立刻起血楞, 再抽则皮开肉绽。稻田信二拼命咬着牙忍受,他是皇军战士,要死也死得光荣些,象他妈个军人。路过的村民听说是抽打日本鬼子,也拿石块砸过来。有在九妹家见过稻田信二的,眼睛瞪得如鸡蛋大,不相信。大锃掏出一把刀,对稻田信二说这把刀是我缴获你们日本鬼子的,我要用这把刀一片一片的将你的肉割下来,再撒上盐。“日本鬼子怎么对中国老百姓的,我们就怎么对他们!”他咬牙切齿说,“我要为死去亲人报仇!为被杀的中国人报仇!”他刀一挥,将稻田胸口的一块肉割下。

稻田信二的胸口,立即血流如注。他闭着眼,牙齿咬得紧紧的令脸上的肌肉在痉挛。他坚决不叫痛,不流泪,不求饶。

大锃撒了一把盐到伤口,稻田信二痛得眼内金星直冒,但仍然死死咬着牙关。

九妹和六斤抬着根木梁子回来,见到一堆人围在那里,正在看稻田信二受刑。她感到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倒。她扔了木梁发疯般冲过来,扯开大锃,冲着他呱呱的尖声吼,接着狂叫着又将围观的人推开,象一只受到惊扰的母鸡,张着翅膀竖起颈毛,一副要拼命的样子来保护她的小鸡。

人们都傻了,想不到她如此模样。九妹见大锃手中还拿着带血的刀,便冲向他要抢刀,大锃本能的和她夺,霎时她双手鲜血淋淋。大锃一慌,扔了刀惊惧的看着她。人们也悚然的发呆。

六斤不明白发生什么,指着稻田信二怒声质问大锃:“这是干什么?”

大锃被这一问,反而清醒了,竖眉立目道:“他是日本鬼子!”他将那块日本天皇像章扔过来。

六斤看看像章,不作声了。

“今天不杀了他,我就不是人!”大锃又捡起刀,要刺稻田信二。

九妹扑上来张开手护住稻田信二:象一头受到攻击的母狼凄厉地冲大锃狂吼:“啊!啊!”

大锃愣住了,却喝六斤:“六斤!”他的意思很明显,你妹妹这不是通敌吗?你怎么办!

六斤上前拼命拉开九妹,一边对大锃说:“他现在是俘虏,我们要按俘虏对待他。”

大锃不作声了,因为他也知道对俘虏是不能杀也不能虐待的。但他心中的仇恨火焰未熄。他眼睛一转:“好,把他押去队部,让队长好好审问他,再交给新四军!”

九妹一听要把稻田信二押走,知道他将命危一线,倏然气闭脑门,倒地晕厥过去。稻田信二一见她倒在自己脚下,顿时泪如雨下,惨叫嚎哭起来:“九妹……”

围观的村民打着颤,弄不明白这一切。大锃并不管他们,命令六斤将九妹拉开,他则和另一个游击队员押着稻田离去。

九妹醒来时,已在自己家中,见六斤在身边,她坐起身第一句话就问:他呢?

六斤知道她问谁,说大锃把他押走了。九妹象被火烧般跳起来,抱过木框里面的虎子,往六斤手中一塞,就跑出去,六斤拉也拉不住。

九妹没命的向山坡跑,她要抄近道追。她跑出院子时,没忘了带上一柄砍柴刀。

大锃一家人全给日本鬼子杀了,复仇的怒火在他心中燃烧了多年。他逃难到湖南来,参加了游击队,为的就是报仇雪恨。每次出去伏击,每开枪射击一个日本鬼子,他就恨恨的从牙缝里发出一声声恶叫:杀!杀!即使射死多少个日本鬼子也不解恨,最解恨的是亲手折磨他们,听着他们惨叫,听着他们求饶,他的心才舒服。

押着稻田信二离开小村庄后,当来到一处荒野地,看看四周没人,大锃命令把他又绑到树上,继续要一刀刀切割他解恨。随从的游击队员有些犹豫,大锃怒骂:“臭小子你想通敌?!”于是亲手将稻田信二绑在树上。

九妹从山坡上追来,看到他们在绑信二,急得她直揪头发,握柴刀的手在抖,她并不想与游击队搏斗,因为他们也是好人。但她是一定要救她的爱人的,她才不管这个爱人是什么人,她只知道她爱他,她要救他。

她突然想到一个办法,于是就向一处荒坎处跑。她对这一带的山坡太熟悉了。她跑到山坎跟前,脱了衣服抛下山坎,然后尖声惊呼起来:“救命,救命……”她知道,游击队员个个都是热血汉子见义勇为,不顾一切搭救那些求助的人。

大锃绑好稻田,正要折磨他,忽然听到附近有女子叫救命,马上拔出枪,示意随从的游击队员与他一道向呼救声包抄而去。

救命继续传来,听起来一个女子正在遭到强奸。大锃他们连忙加快脚步向呼叫声方位跑去。

九妹从树丛中看到他们跑来,连忙从另一处绕走,飞快的跑向稻田信二。稻田信二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见她就激动得全身哆嗦。他已经死了心,觉得该光荣的为国捐躯了。九妹飞快的将绳子割开,拉了他跑向一处草丛,抱着他藏起来。

大锃俩人跑到山坎处,见一件女子的衣服落在坎下,便跳下坎,但什么也没有。等他们爬上来回到绑稻田信二那里,才知道上当了,气得怒骂九妹是大汉奸。

九妹搂着信二伏在草丛中,直到大锃他们走了,天也黑了,他们才敢坐起来。稻男信二这才发现,她赤光着上身,一对奶子在夜色中光亮如虹,直照他的眼睛。他搂住她,放声大哭起来。他长大成人后还未哭过,现在却哭得象个孩子似的。他哭他的感动,哭他的惭愧……“我不配你对我这么好……”他颤抖着说,想起了自己曾是个凶残的杀人犯,强奸犯,杀了很多中国人,强奸了那么多中国女子。他在心里对自己发誓,从此,他不再杀人,绝不杀!绝不强奸任何女子!绝不!

九妹跑去山坎处,捡了她的上衣穿上。她拉着他来到一个山洞,让他在这里等她。

“你要回去?”信二问。

九妹听出他这句话,是担心她回去有危险。她摇摇头,表示自己会没事。她清楚游击队,在气头上他们什么事都会做,但过去了,也不会将她怎么样,她的哥哥也是游击队的人啊。但信二不能再回去了,人人都知道他是个日本鬼子。

稻田信二心里很虚,搂住她,不想她走。他们就这样静静的相拥着坐在洞里,后来她还是站起来走了,吩咐他千万不能离洞,一定要等她来。

九妹摸黑回到家,六斤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虎子因为饿,哇哇的哭。见她回来,六斤想骂她,但看她一脸疲惫,又不忍心,将虎子往她怀里一塞。

九妹也不作声,坐下来奶孩子,六斤则在一旁抽闷烟。

“你发疯了!”六斤蹦出一句话。

她不作声。

“你真是发疯了!”六斤又蹦出这一句话,但语气更重,并把那枚日本天皇的像章扔过来,然后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出去,回他的游击队那里。

九妹看着他从院子离去,也奶够孩子了,便把孩子扎到背上,匆匆的拿了件她男人的上衣,捡了些路上吃的木薯条地瓜干,就往山坡去。她决定连夜送稻田回到小镇,她不放心他一个人上路。只有回到他的日本鬼子那里,他才是安全的,他才不会死。

 

 

 

第二天早晨稻田回到小镇出现在部队长官的办公室时,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他浑身是伤,胸口被刀割的地方还渗血水。失踪二十多天,人人都以为他死了。稻田的解释是:那次参加巢灭村庄的行动中,他不知道受了什么袭击而昏迷,醒来后被游击队俘虏,受尽折磨,但他还是趁他们松懈时逃了出来。

对于他的归来,部队长官开了一个欢迎会,大赞他的勇敢和机智,把他升为上士,并将他的事迹上报最高司令部,要大大的嘉奖他。老兵们也拍着他的胸口高兴说狗杂种的,还以为你真的为国捐躯了呢!只有山口树荣阴沉着脸缩在角落里,他也升为了上士,但做梦也没想到稻田信二会活着回来,从此让他心怀鬼胎警惕着他的报复。

回到日本部队的稻田信二,变得沉默寡言了,也不喜欢聚众,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一角吹竹哨。日本士兵在洗澡时依然互相拔弄对方的阳具,说着强奸中国花姑娘的乐趣,他觉得很恶心。一次有个下士走近他身边摸摸他的阳具说:“这家伙可惨了,可没被游击队割下来还是够幸运的!”日本兵们哄堂大笑。稻田猛的一巴掌抽去:“你竟敢这样和我说话!”下士懵了,见他铁青着脸怒瞪双目,连忙一挺胸脯立正:“下士不敢……”当时就把大浴房里的人唬住了,愣愣的看着这一幕。

夜里睡觉的时候,稻田常常的想着他在九妹家里的情景,那间坭砖屋,那张木板床,那个院子,九妹背着孩子在晒木薯片,在喂鸡。还有那间光线昏暗的厨房,厨房里面的洗澡间,九妹赤裸的身子,一对奶子雪白雪白。他想着从山坡上滚下来,昏死过去,想着那团团白朦朦的云雾,将他裹在云团中,后来这团云变成了雪白的奶子,是的,他曾吸食这对奶子的奶。想到这些的时候,他的嘴里似乎还有余香在腔。

他写信给承子:“服役几年了,从未有象现在这么的想家,想家中的每一个人。我厌倦了现在的生活,每天的日子真的很难熬,心绪繁乱,无所是事,很想快点回去,和你们团聚,然后娶个媳妇,结婚生孩子……”他很想将九妹的情况告诉承子,说那是个不错的女人,他爱上的女人,他很想和她结婚,但看来是不可能的,但愿回到日本后,会找到一个和她那样的女人,生一个和虎子那样的男孩,他这辈子就很满足了。

空寂的晚上,他醒来后会手淫,便想着九妹在和他作爱,张开腿让他慢慢的进入,让他立刻被暖融融的润滑包裹,背脊霎时掠过无穷无尽的快意,迅间弥漫向全身。她搂着他,眯着眼睛,脸上浮着幸福的享受的表情,那表情刺激了他,使他情绪更为高涨。他止不住的便叫她的名字,然后将精液射向被单。

士兵们依然利用一切机会外出寻找花姑娘,也有个上士想邀他合伙,拿了本有女人裸体画的杂志来,翻开给他看,指指窗外,认为晚上的天气一定不错,正好行事。“这家伙该干点事了。”上士伸手摸他的阳具。他板着脸一声不吭。“假什么正经啦!你是男子汉吗?”上士推他。他将杂志扔到上士脸上,令上士摸不着头脑。上士窝着火去找山口树荣,并从此不再搭理他。

山口树荣仍然寻机会要致他死地,有次上搏击训练课,军官教授柔道,论到他和山口树荣演习,山口树荣的指甲深深陷进他的肌肉里,一把一把用力摔他,每一招式都是致命的,欲将他致残。这惹怒了他,爬起来抓住他用力一摔,将他从头顶翻过来背朝下重重砸在地上,听到落地发出“砰”的大响,士兵们全都目瞪口呆,不明真相的军官说:好,狗杂种的,对付敌人就是要使出真功夫。他指着稻田信二,“都象这个狗崽子,好好练习,才能保护自己,明白吗?!”这一摔,山口树荣半个月内的腰还在隐痛,见了他便斜着眼,恨不得拔枪射击。

有一天他值勤,带了几个士兵在小镇的街道上巡逻,来到集市上时,发现九妹挑了一担筐, 一边装着木薯,一边装着孩子,正找位置摆卖。他连忙转过一边,怕她看见。她把自己的脸涂得黑黑脏脏,穿着破烂的衣服,把胸部束得平平的。她故意打扮成这个样子,她肯定也怕被抓花姑娘。他本来是很想见到她的,可一旦见到她,又怕她的眼睛把他的魂魄勾去。是的,再与她目光相对,他的魂魄可能会被勾去。

但是他还是和她相见了,远远的。巡逻回来后,他照例要上红楼顶的岗哨去查看情况,听取值班回报。站在红楼顶的岗哨眼,他可以瞭望小镇的各处,包括集市那边。他看到九妹背着孩子,站在红楼大门外不远处的街拐角,往红楼里探窥,后来把眼睛往上抬,这么远的距离,他们的眼睛象是有根线牵似的,竟粘连在一起了。她怔怔的望着他,他感觉到,她来卖木薯,其实是想看看他。是的,她一定是这样想的。

巡逻后的一整天,他心绪不宁,茶饭不思,想着她的样子,她的神情,她的身段。看得出来,她很想进红楼与他会面,给他煮饭吃,把菜挟给他。他们或许不用说话,就坐在那里,互相瞄一瞄望一望,就感到很舒服,很温暖,很愉快。再之后,夜晚来临,他们就搂在一起,热烈的作爱,直到天亮。

这天晚上,他又手淫了,在心里呼着“九妹九妹”的,大团的精液将军被单射得污渍斑斑。

生活并非风平浪静,一天,山口树荣带领的一支巡逻队在小镇外几公里处遭到游击的伏击,长官命令稻田信二带领一支小部队前去支援。他心里非常厌倦,极不想打仗,害怕又去杀人,但还是挺直了腰大吼一声接受了任务,他很清楚“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因为他在日本学习时,看过一本日文《孙子兵法》,这本兵法是中国古代一个叫孙子的人写成。

他带着小部队跑步出发,当来到一处岔路口时,回来报告军情的通讯兵指着右边的岔路说应该走这里,稻田信二偏要指着左岔路说走那边。通讯兵说我明明是从那边跑回去报告的。信二一巴掌打过去骂道:“你这个笨蛋,不懂得抄近路走捷径吗?!”他命令士兵往右边走,结果跑了半天遇不到山口树荣那班人,更不用说碰到游击队了。

夜晚回到红楼,长官用力拍着台,厉声严辞的训了他一顿,说好在山口树荣他们顽强抵抗,游击队也是些乌合之众,给打跑了,才不致使皇军受损失。“真的要把你吊起来审问!”长官恨恨的说。山口树荣见了他更是咬牙切齿,认定他是故意出错,公报私仇要整死他。他才不管山口树荣怎么想,反正他越来越讨厌打仗,恨不能早点退役回到家乡。

但是看样子战事并未有那么顺利,补充到部队来的士兵越来越年轻,最少的仅十六岁,到大浴房洗澡,脱下裤子后老兵们捏着他的小鸡巴,哈哈笑着这家伙还未能举呢。稻田信二看着他们感到很沮丧,如果连读小学的童子们也加入到部队来,那么日本帝国就日落西山了,大和民族将如大河决堤一溃到底。

这以后,稻田信二望着黄昏的夕阳,特别是血色的夕阳,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凉和落寞,更加思念九妹那暖暖的身段,特别是作爱时受到暖暖的包融,那是可以使他到达极乐世界的云雾,飘浮着他远离那悲凉和落寞。他只有不断的回忆那一幕幕,不断的思念她的雪白的奶子,才可以从那种无尽的烦恼中解脱出来。

 

 

 

皇军受到游击队伏击,是一定要报复的。对他们来说,游击队就象讨厌的野狗,时不时突然窜出咬你一两口,掉头就跑让你恨之入骨,同时又防不胜防。找到他们的蜇伏地,就一定要连根带杆翦灭。

他们终于获得了情报,游击队集合在离小镇北面二十五公里的李庄,于是倾剿而出直向李庄扑去。一路开去,稻田信二非常的担心,这个李庄会不会是九妹的居住地?他真的怕游击队会潜伏在她们村庄里。

游击队没有蜇伏在九妹的村庄,但这天九妹也是大清早就往李庄去,背着孩子拎着一大串布鞋。给游击队员们做布鞋,是她表示对抗战的一份心意。她并不希望打仗,更不希望看到杀人,她只想安安祥祥的生活,和心爱的人一起生活。但是既然说只有赶走了日本兵,才能安祥生活,她也为此尽一点心意,况且,六斤也在游击队里。

李庄离她住的地方有差不多半天的路,半路她歇歇脚奶了孩子,才接着走,到那里时已是中午。李庄也是靠在山坡边,全村有一百多户人家,是个大庄。村长是个地主,也是个抗日积极份子,只要游击队进村,就把几间大屋让出来给他们暂时居住。九妹进村后照例先到东屋,没见六斤他们,只有莲姑招呼她。莲姑六十多岁了,是江苏人,她的亲人都在一次日本兵进村剿灭中丧生,她孤苦伶仃一个人,逃难来到李庄,村长收留了她,游击队来的时候让她给烧烧水做个饭。

莲姑很喜欢九妹,更喜欢她的孩子,见了虎子就要抱要逗他。她让九妹把虎子放下来,拿了自做的布老虎给他玩,让九妹放心的去西屋找六斤他们。

西屋是村长原来的一幢老房子,风水先生说不吉利,他就另择地方建了大屋,老房子就用来堆放杂物,游击队来后也接待他们。九妹进了西屋的院子,五六个游击队员或趴在那里练习射击,或靠在墙边擦枪抽烟,见她进来便开淫荡的玩笑:妹子,想着你你就来了,快过来让哥哥想想!大胆的便走过来摸她的脸,用胳膊蹭她的奶子,她瞪眼睛他们就哈哈大笑。

六斤不在,他们说他在鱼塘捕鱼。大锃正在教一个游击队员装拆枪枝,这时站起身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鞋子,一面骂着“你娘的都臭美”,每人一双向那些游击队员们扔去,然后示意九妹跟他进里面。

他们进了一间房子,大锃关上门,将未发完的鞋子甩到床上,转身望着她,接着伸手摸她的奶子。她推开他的手,绷绷脸显示她不喜欢。大锃便掏出烟袋卷烟,划火的时候手有些颤抖。她转身要出去,大锃说你别走,她站住。大锃终于点着烟,吸一口,问:“你真的看上他?”

九妹知道他说的“他”是谁,也没答理,平静地回身开门,大锃的声音在身后吼:“你是个卖国贼!汉奸……”

她的心猛的一跳,脸倏然青白,低了头匆匆走出去。

她来到村外的鱼塘,那里正捕鱼,六斤也在,和十几个男人光着上身只穿裤衩在塘里拉网,塘基上,堆着几筐捕上来的鱼,好些妇女在破鱼肚挖肠子,并立刻洗干净吊挂到竹篙上晾晒鱼干,晒成鱼干好让游击队带着路上吃。

九妹上前帮手,鱼塘一片欢乐,男人在吆喝,女人在嘻笑,孩子在跑来跑去。突然,一声巨响把人们吓住了,接着是一连串的巨响,枪声震耳欲聋。他们往村那边看,火光冲天,炸弹炸起的杂物满天乱飞,人们哭着叫着,这可怕的情景不用问就是日本人来了。

九妹一惊,想起儿子,连忙往村里冲。六斤追上来,他知道那样很危险,拼命追上了九妹,死死拉住她。

九妹挣扎,一定要救儿子。

“日本兵会将你强奸!直到你死!”六斤吼道。

九妹挣脱了六斤,跑向村里。远远看见日本兵开枪射杀村民,他们一个个的倒下来,不再站起。

六斤再次追上来拉住九妹,将她拖到村边一座小山上,伏在草丛中。村民和游击队也向山上逃,日本兵们向他们开枪射击,开迫击炮轰炸,他们一个个的在九妹身边倒下。

稻田信二随部队攻进李庄,他的神经很紧张,所有心思并不在攻击游击队,更不在射杀村民,而是在防着游击队射来的子弹,还有山口树荣对他的身后袭击。他也举枪射击,但故意射不正目标。他持枪对着手无寸铁的无辜民众,心在打战寒栗,因为他们就是九妹,或者是九妹的哥哥,九妹的家人,九妹村庄的人。他已发过誓,绝不再杀人,绝不。

日本兵扑进村里,逐家逐户搜索。稻田信二冲进东屋时,看到地下躺着个老妇,全身是血,显然已经死了,老妇身边坐着个孩子。他一惊,那不是九妹的儿子虎子吗?是的,正是虎子,手中还拿着个布老虎玩具。

他知道虎子很危险,因为日本兵杀人杀红了眼时,会把小孩子抛起来用刺刀捅,以此作乐。他连忙要抱虎子藏起,这时山口树荣和两个士兵冲进来,一见虎子,挺刺刀就挑,稻田信二下意识地猛的把刺刀一伸,将山口树荣的刺刀架住并压向地上。

山口树荣一楞,立即破口大骂:“狗杂种的,你是皇军的敌人吗?”他愤怒的抽回刺刀,再次向虎子挑去。

稻田信二还是挺刺刀架住,山口树荣一面骂一面拿刺刀向他捅去:“狗杂种的!狗杂种的!”

稻田信二挺枪迎击,互不相让格刺起来。几个士兵惊愕的看着这一幕,后来一个士兵跑走了,叫来了日军长官。

日军长官拔枪向天上开了一枪,稻田信二和山口树荣才住了手。长官一把揪住稻田信二,抽了他一记耳光:“狗杂种的!”他命令稻田信二抱起孩子。稻田信二没办法,只好抱起虎子。

虎子也没哭,只拿小手打他的脸。似乎还认得他,跟他玩。

长官命令把孩子抱出去,走到村里祠堂那里的晒谷场,那里有一些被抓到的村民和游击队员,其中有受了重伤的大锃。

长官吼道:“站住!”

稻田信二站住,望着长官,他的心在哆嗦着,也不知道虎子的命运如何。

长官指着山口树荣和另两个日本兵,要他们作好准备,然后命令稻田信二将孩子抛起。

伏在村边小山头草丛处的九妹,看到虎子,不顾一切的要冲下山,六斤死死抱住她,死死的捂住她的嘴。他明白,有一百个九妹,也不够日本兵屠杀的。

晒谷场上,稻田全身打颤,脸色铁青,紧抱着孩子。

长官一把夺过孩子,再一脚将稻田踢倒,命令士兵将他绑起来:“狗杂种的,我会把你押回日本军法审判!”

长官要将虎子抛向空中时,身受重伤的大锃知道将会发生什么,突然力量无穷,猛的从地上跳起来,狂叫着扑上前要咬长官,长官举枪朝他连续射击,大锃踉踉跄跄的倒在稻田信二身旁。

长官微笑着,用力把虎子向空中一抛,山口树荣和两个日本兵便紧握刺刀准备,当虎子从空中落下时,他们一齐挺刺刀向他刺去。

虎子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被捅死了,一把刺刀插在他的肚子,一把刺刀插进他的嘴里,一把刺刀插在他的胸膛。伏在小山头上的九妹目睹这一幕,她的眼睛瞪得大如鸡蛋,只觉得天地顿然黑暗,无数的闪着恐怖青光的刀雨向她刺来,全身剧痛至麻木,立即昏死过去。

信二也觉得自己的心在惨叫一声,脑门轰的暴涨,双眼金星乱窜。

被抓来的村民和游击队员一片惊骇,人人都觉得将被射杀,骚动着向四周要逃,长官一声令下,日本兵们扑上来,用刺刀,用军刀,向村民们乱砍乱刺,用机枪人群射击,晒谷场的灰白地上,很快被血流染红,又很快被无数七歪八横的尸体堆满。

 

 

十 

 

 

稻田信二被关在红楼的一间黑房里,等着他的命运是押回日本受审。他心里并不后悔,也不沮丧,只是麻木傻愣。他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自己不去想虎子,不去想九妹,不去想一切一切。

看守他的是那个十六岁的新兵,神情也是傻愣愣的,显然也还未从大屠杀中的恐怖恢复过来。山口树荣来巡视的时候,见他呆坐在那里的样子,便一记耳光抽过去,骂道狗娘养的,连你也要关进去!打得新兵捂了脸挺直身子大声说:是!

山口树荣望望黑房里躺在地下的稻田信二,脸上的肌肉便痉挛。稻田信二斜眼望望他,见他这个样子,很可笑。这刺激了他,突然夺过新兵的枪,举起向他瞄准。新兵吓得哆嗦,想要回枪又不敢。稻田信二还是斜视着他,他不屑于与他斗,但不惧怕他。

山口踢了两脚铁栏栅,把枪抛还给新兵,咬牙恶狠狠的离去。新兵还在全身战抖,呆呆的不知所措。稻田信二坐起来,向他点点头:“有烟吗?”新兵楞一楞,摸出一包烟,抛给他,稻田信二接过来一看,烟还没有开口。他望望新兵,新兵作了个表情,表示自己还不会抽,长官发的。稻田伸手要火,新兵想抛进去,但想了想,还是点着,让他凑到栏栅前吸。

稻田点上了烟后才吸一口,就呛得直咳。但是他还是一口口的把烟吸了。新兵看着他,有些同情。

“这烟不错。以后,你也会抽的。”稻田信二说。

新兵若有所思,稻田也不管他,双手枕着后脑,又躺下来。新兵也不打算和他说话,呆呆的又坐下来,忘了山口树荣的训斥。

“想家吗?”稻田信二问他。

新兵点点头。

“我也想家。”稻田说,他想起出征时,母亲和他告别,说孩子你勇敢的去吧,象个男子汉一样,为家里拿回来一枚勋章。勋章他是拿不到了,只怕母亲看到他被军法审判,会很没面子,很难面对亲朋邻居。

想起母亲的期望,他有些难过。

半夜,熟睡的稻田信二被巨大的爆炸声惊醒,接着是枪声如雨。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红楼受袭击了。他赶紧爬起来缩在墙角,因为墙角是相对安全的。果然,他才躲在那里,一声巨响,墙塌了,就砸在他刚才躺过的地方。等卷起的烟尘散去,守在门口的新兵已经给炸死,铁栏栅也给炸飞,黑房子已经不是关押他的牢房了,跑出去他就能自由,就能逃过被押回日本受审的灾难。霎时,他只有一个念头:跑,去找九妹!她是今后生活的所在。

外面依然枪声不绝,他跨过倒塌的铁栏栅,从新兵的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手腕的手铐,沿着走廊向外跑,突然,前面站着一个人,拦住去路。他一惊,在手榴弹爆炸的闪光中,他看清那是山口树荣,满脸是血,浑身破烂,正拿一杆长枪指着他,一脸刻骨的仇恨。

他一步步走近来,将枪口抵在稻田的胸膛,从牙缝里发出怒骂:“你去死吧,狗娘养的!”他一勾机板,稻田头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凝固了。但枪没响,是颗臭弹。山口树荣继续猛扣机板,枪就是不响。稻田一把扭住枪管,侧身飞起一脚向山口树荣的下体踹去将他踢倒,上前一步踩住他的胸口,举起枪托要打下去。火光一闪,山口树荣一副誓死如归的神情。他的枪举在空中,颤抖始终未能打下。

“杀死我吧,胆小鬼!”山口树荣骂道。

“如果我不是对自己发誓不再杀人,我首先杀了你!”他将枪砸向砖墙上碎为两截,扔向山口树荣然后逃出去。

“懦夫!胆小鬼!狗娘养的!”山口树荣的声音追着他骂。

稻田只当他狗吠,他很快跑到外面。日本兵与游击队的枪战还在继续,他躲躲闪闪的终于跑到围墙,翻过墙跳出去,没命的跑进黑暗里。他狂奔出小镇来到了郊外,钻进农田后才感到安全。他定下神来呼气,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快的情绪使他如同卸下肩上的百斤重担。他摸摸身上的衣服,知道穿着这身衣服是走不到九妹的村庄的,他必须去偷一套服装。

他看到附近有几幢房子,在夜色中如同几块黑影。他向黑影摸去,潜进一户人家的院子,看到竹篙上凉有衣服,便抄在手就遁去。

换了衣服后他更觉轻松了,起码这样他不会在路上遇到麻烦。他沿着小路向西边方向急走,他清楚地记得九妹送他回镇时,就走这条小路,沿着这条小路,他能一直走到她所在的村庄,她的家。

稻田信二很顺利的走到九妹家住的村庄,一路上他与很多中国农人相遇,没人问他从那里来要往那里去,只当他也是个赶路的中国农人。当他看到那一片熟悉的山坡时,心情不免感慨万千,

他不敢直接进村庄,因为会有村民认出他,那会惹来麻烦。他在山坡的小松林里一直呆到太阳下山,才悄悄向九妹家摸去。月亮很好,照得山路上白白的清清楚楚向前延伸。终于看到九妹家了,他不安起来,她会怎么样了?

进了院子,看到有个男人蹲在屋檐下抽烟。他一惊:怎么有个男人?仔细一看,是六斤。六斤一抬头,也看到了他,又低下头,并不太注意的样子,但接着他又抬起头,盯着他,终于看清是他了,便扔了烟头站起身向他走来。他那样子吓了他一跳,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六斤来到他身边,瞪着他有几秒钟,忽的扭住他胸口,轮起手掌朝他脸上抽去,霎时把他打懵了,同时他的怒气也让他不解。六斤也不作声,连续抽打他把他打倒在地,再揪起他就往外面拖。

六斤一直把他拖到一处小山坡,远远的他见一个人站在那里,熟悉的身影使他一颤。被拖近跟前一看,果然是九妹。六斤一推,将他推倒在九妹身旁。他这才看清楚了,九妹是站在一座坟前,她的样子楞楞傻傻的,披头散发,眼神滞呆,竟视身边无人。他明白了,那一定是虎子的坟,这样一想,全身便一阵发冷。是的,虎子死了,被他的长官抛起,被山口树荣几个士兵挺刺刀捅死,他是个孩子,还不满周岁!

蹲在后面的六斤忽然嚎哭起来,那男人的哭声粗犷悲凉,似乎要使这夜色中的山坡石崩土裂。稻田的心颤抖着,跪在九妹身边向她躬伏下身体:“对不起了!对不起了……”

直到深夜,六斤才和稻田信二将九妹架回家里。这之后的日子,九妹不再是稻田信二以前接触的九妹,她终日不言不语,大清早就走去坟地,站在那里呆呆的就是一天。稻田决心要将她从悲痛的失常中拉回来,他知道唯一的方法就是天天在她身旁照顾她,让她感知他的存在,回忆起他们曾经的深深的爱情,重感生活的温暖。他知道,这是他作为一个日本兵的负罪感的最好的释放。

六斤回到游击队那里去了,发誓要多杀日本兵,痛痛快快战死沙场。稻田依然每天跟着九妹去坟地,村里人开始时很仇恨他,商量着要把他整死,后来见他形同九妹的影子,便下不了手,渐渐的也感动:也许日本人也并非全都是坏的吧……于是每经过坟地,就会给他们递上一竹筒山泉水,三几条木薯或地瓜,和九妹说几句话,最后摇摇头离去。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一个多月,到秋天来临时,九妹依然如此,村民们也冷眼观看稻田信二究竟可以坚持多久。稻田信二打定主意,要死也死在这里,和九妹一块死。九妹不恢复正常,他的生命也无意义。

有一天,他们跪在坟前,天边涌来大团乌云,一个打柴的村民匆匆下山,对他说大雨马上要来了,快带了

九妹离去吧。稻田信二不吭声,来吧,雷电暴雨连同山洪一齐来吧,将他和九妹一同埋葬,就葬在虎子的坟里吧。

不一会,大雨滂沱,雷鸣电闪,稻田信二搂着九妹,纹丝不动的站在坟前。忽然,一个闪电一声霹雳,在他们身旁的一棵大树发出哗啦的巨响,一杆粗大的树臂被雷劈断,向他们砸来。俩人同时倒下地,稻田信二满脸流血,九妹的头也被猛击一下,象闪电般她的脑海里掠过那次暴雨中的情景:屋梁向她和孩子砸来,稻田信二飞扑上前护住她和孩子。顿然,一切都变得那么清晰,稻田信二就躺在她身边,满脸是血。她的眼前又掠过初次见到他的情景:他躺在山坡上,浑身是坭,嘴唇干裂。再接着,她与他就有了后来的一切,喂他吃奶,钻进他的被窝里……

“信二……”她说。

稻田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呆滞的神情逐渐消褪。

“九妹……”他坐起来,搂住她,“我们回去吧。”他说。

九妹点点头,依在他身边,俩人搀扶着慢慢的走下山坡。雨,也渐渐停下来。

 

 

十二

 

六斤决定为九妹和稻田信二举行隆重的婚礼,那就是杀几个日本鬼子。当然,这是他心里的计划。他准备伏击那些日本兵,而九妹和稻田的结婚日子就安排在伏击这一天。当然,这次的伏击要周全,是不能让日本鬼子察觉蛛丝马迹的。

稻田当然不知道这一切,他要娶九妹,他可以按中国人的婚娶习俗行礼,他听从六斤的安排。

六斤他们的游击队抓到了机会,秋日的一个黄昏,当升为少慰的山口树荣率一支摩托小分队支援了另一个小镇的军事行动回来后,经过六斤他们期待的山坡下那条通往小镇的小路时,他们被突然抛出手榴弹和土制地雷炸翻,顿时一行十几辆摩托车人仰马翻。六斤他们便象以往的袭击一样,恶吼着冲出去,一枪一个射杀日本鬼子。

山口树荣中枪倒地,他舞着军刀指挥着日本兵逃到山坡上负隅顽抗,可是没用,身边的下属一个个中枪死去,或者被游击队的大刀劈杀。游击队对那些受伤哀叫的日本鬼子一点不留情,用子弹射不解恨,挥大刀劈砍才痛快,一面劈一面恶喊狂嚎。山口树荣伤痕累累,接着小腿又中一枪,滚下山坡,落进一个草坎里昏迷过去,也是这个草坎的掩护,使他竟然躲过六斤他们的搜查,避过当即死亡。

落身九妹家的稻田再不关心巡逻,不关心伏击,不关心剿灭。他要完完全全的脱下军服,就做一个中国农人,做九妹的丈夫,从此每天一起下地,一起种稻谷木薯,一起到山沟里捉鱼,然后生一堆子女,在黄昏的时候坐在院子看红红的落日。

就在六斤他们伏击日本鬼子的当天下午,他与九妹举行简单的结婚仪式,向匆匆赶回来的六斤斟茶行礼,接受六斤给的礼物:两个日本猪肉罐头。稻田一看就知道那是皇军的食品,当然也是游击队缴获的。他很明白六斤的意思,他如果不好好对待九妹,他会将他象罐头一样吃掉。他很郑重的接过罐头,先敬上一碗茶,再躬身伏地向六斤行了一个叩头礼。

结婚的那天晚上,稻田信二和九妹有说不尽的话。他提到了受伤的时候,梦幻一般的总觉得自己象个孩子并获得了母亲的奶水。九妹不作声,只是笑。他们一次次的作爱,借此忘却一切痛苦,只沉浸在一种新生的快乐中。他说以后你要给我生一串孩子,她直点头。半夜,他睡不着,走到院子,月光很好,他割了一段竹子做了个竹哨,吹出一曲愉快的《樱花》。

按照当地的三朝回门习俗,第三天,稻田便和九妹回老家。父母早亡,六斤是长子,一家之主便是他。九妹的老家在北面,沿公路走要半天,沿山路行则两个多小时。六斤把族长请来,接受了稻田信二的敬茶和叩拜,他这样做既是撑足面子,因为稻田信二是入赘,这在当地,入赘,对于要娶老婆的男人来说是一件没面子的事,只要你有那么一点本事,没人愿意入赘女家,万不得已入赘了,从此低头做人挺不起腰。六斤要大大的羞辱稻田信二,另外,通过给族长敬茶,也就没有村民因他是日本鬼子加害于他。

稻田并不想到这些,他只感到很坦然很幸福,在回去的路上,他吹起了竹哨,吹出《樱花》的曲调。六斤也陪他们上路,因为他要绕山道到游击队的新驻地。六斤会吹唢呐,技巧也还可以,把一些花鼓戏的曲调吹得生生动动的,至少稻田信二听来他吹得不错。

山口树荣躺在山坡上的树丛中,他醒过来后已无法走回小镇,拖着一条伤腿靠采摘树林中的野果子充饥。他已经知道自己即将死在树林子里,但他不甘心,很希望再遇一两个中国人,拿军刀劈杀他们,然后自己才剖腹自杀。太阳很大,他睡在草丛中,蚊子苍蝇一团团的飞落他的伤口处,赶也赶不走。他觉得自己今天就要死掉,心中一片麻木。突然,他闻到竹哨响,那熟悉的竹哨声音,只有稻田信二才能吹出来。再接着,是一阵唢呐的怪叫。他爬起身,向山路上张望,果然见到稻田信二,尽管他穿着中国农人的衣服,但他还是一眼认出来。

稻田信二很开心愉快的样子,吹着竹哨又望望身后的一个中国女子。山口树荣只觉得怒火中烧,这个皇军的叛徒!皇军的败类!狗杂种!倏然,他的腿伤不痛了,浑身充满力量,等稻田信二他们走近时,他拿起军刀猛的扑出来,飞快的跑下山,跳到他们前头,挥刀就向稻田信二砍去。

稻田信二正回身向着九妹吹竹哨,倒退着步走,根本没想到山口树荣突然窜出袭击他。九妹见一个血人挥刀扑过来,吓得傻了。六斤连忙拔手枪要射击,又怕伤着稻田信二。山口树荣红着眼睛已扑到稻田信二身后,军刀马上要劈下来,九妹一急,上前把稻田推倒。山口树荣一刀劈空,又挥着刀追杀稻田,九妹从后面抱着他,他回身一刀捅去。

军刀捅在九妹的腹中,她一声不响的倒下了。六斤连连扣机板,将一串子弹射向山口树荣。山口树荣仍然举着刀,要劈稻田信二,但只晃摇一下就倒地了。六斤冲上来,夺过军刀,向山口树荣狠命的狂劈乱砍。

稻田爬过来扶着九妹,她腹部的鲜血染红了衣衫,软软的躺在他的怀里,嘴微张着,眼睛微睁着,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手在不住的颤抖,后来慢慢的不抖了,眼睛也不再有光泽。

稻田呆在那里,竟也傻了一般,麻木得就象尊石头。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前后不过一分钟,他的爱人,他的女人,他的老婆,就这样死了,死在他的怀里,他简直不能相信。他蹲在那里,紧紧的抱住九妹,后来累了,就坐在那里,眼睛发着呆,下半身全给九妹的血染红。

 

 

结     

 

 

稻田信二是背着九妹的尸体回去的,回到他和九妹的家。一路上,他歇了很多次,但拒绝六斤的帮忙。回到家中后,他为九妹换上干净的衣服,把她身上的血擦去,然后背着她来到虎子的坟前,挖开坟把她和虎子葬在一起。

这之后,他沉默不语,就象一尊石头人,呆呆的坐在屋檐下,也不与六斤说任何一句话,就象九妹死了儿子后情形一样。终于有一天早上,那一天是八月十五,正好是他的生日,他不再发呆,吹响了竹哨,也是那支《樱花》的曲调。六斤觉得他的情绪好转,就离开他带着悲痛去找游击队了。

黄昏的时候,稻田信二带着九妹曾为他洗干净的军服军靴,那枚天皇的像章,还有承子的照片,和那把捅死九妹的军刀,来到九妹的坟前。他换上那套军服,穿上军靴,胸口挂上天皇的像章,然后向着九妹的坟伏身叩头。他伏在那里好一大阵,才直起腰,依然跪在那里。他拿起地上的军刀,这时的夕阳,血红血红的挂在西边远处的山头,云层就象火在燃烧天边,军刀在夕阳的余辉中闪着红红的亮光。

稻田取出承子的照片,定定的看着,吻了一下,再轻轻的放回衣袋。他举起军刀,放在嘴边轻吻,然后向自己的腹部捅去,用尽全力绞着。他咬着牙,不吱一声,只是俯下身来将军刀向深处扎。

他倒下了,伏在九妹与虎子的坟前,在他生命尚有游丝之气时,他似乎隐约听到《樱花》的竹哨声在耳边回旋,伴着虎子咿呀的牙语和九妹嘻嘻的浅笑,这时夕阳耀眼的红光照着他,照着坟堆,似乎要燃烧这一切。

第二年春天,坟前开出一些当地人也叫不出名堂的小花,这种小花很鲜艳,很快向四周漫野,似乎要爬满山坡。等秋天到来,也是八月十五日,日本政府宣布投降……

写于2001年夏天

E-Mail: chiandu911@gmail.com

 

[ 打印 ]
阅读 ()评论 (1)
评论
zhuanqian 回复 悄悄话 实话实说,这故事编得不咋地。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