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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溪山庄—94—得失

(2018-12-24 16:36:25) 下一个

得失  

花园,本是来种花的,但最终感受的,却总是失与得。

花植土地,你永远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一些花会枯萎,一些花会成长,一些花只勉强生存,一些花会长得超乎想象。

曾把几株玉簪(Hosta)种在院落,这些植物却成了蜗牛和蛞蝓(鼻涕虫)的美食。也曾把一株小小的紫苑(Aster)种在花坛,但这株紫苑却长到了半人多高,并四处蔓延。紫苑的地下根茎十分发达,我于是只能把这些根茎挖出,再埋进花园的各个角落。如今,我不得不把很多紫苑再移到院外的荒坡土埂,让其回归自然了。

此时,失落了残枝败叶,消失了花朵的色彩,院落便不能再称作花园。冬的清冷,让河谷的一切都沉默着。

节日了,一些贺卡从远远近近的地方寄来,一些贺卡也在寄出,里面是同样的问候,也走着同样的路,回返到那些寄来贺卡的地方。

这样的岁末已经有过很多次,只是至今不知该怎样在心底面对。因为宗教,世界总是充满各种各样的节日。但如今,这些节日只是为人们提供了一个相聚的机会,宗教含义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每到此时,我总会想起远方的节日。那些节日都意味着团聚,很多时候却不是属于我的。

曾几何时,无穷无尽的值班,把我与那些节日不远不近地阻隔着。

医院是个特殊的地方。同病相怜的,不仅仅是病人。在那些节日值班的日子里,忙碌还好,因为没有时间去想窗外的世界。但静下来的时候,大夫护士便会面面相觑。没有怨言,因为彼此早已习惯了。

既然选择了这个职业,便无从抱怨什么。那时刻,彻夜通明的,都是值班科室的灯火。

得与失,人们总要面对。那时,失,是很具体的。但除了0.60元的夜班费,自己从来不知得到了什么。0.60元,可以让我在夜里救活几条人命,也几乎足够买两个小小的芝麻烧饼了。那时的早餐小烧饼,一块钱可以买三个。

博友如斯简短的博文《冷河》里,提到了“昌平”这个地名。那是海子的《在昌平的孤独》。从如斯的文字,我明显看出很多无法述说的心情。

对于诗人海子,昌平仅仅是他生前的一个片段。而昌平与我,却有着另一番感受。

“如斯知道吗,在那里度过了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在她的文字下,我写下了评论,却不知如何去表达自己的心情。在昌平的山水,我留下的足迹和情感,也同样无法述说。

冷河,是会让人记住的。我深知冷河的滋味,因为我曾在零下十几度的严寒里,背着沉重的野营包,在积雪覆盖的辽阔冰面,塌落进深不可测的冰水。

“河水只是向远方流去,带着属于河水的一切,无从抗拒,也无法抗拒。”我继续写了下去。

的确,在一个不大的地方,人们经历一些事,这个地方便会成为烙印留在生命里。在昌平的医院,我留下了青春里所有的东西,却不知得到了什么。

或许,逃掉自己的情感,那里总会有一些事,是值得去买几个烧饼的。

一位颈部受伤的年轻人,出院时因为有轻度脑供血不足症状,对治疗颇有微词。这位年轻人从卡车上卸玻璃时,沉重的玻璃破碎,一条锋利的玻璃,尖刀一样插进了脖子。

由于事故现场离医院很近,送到急诊室时这位小伙子依旧活着,一块血染的毛巾紧紧压在颈部。我略松开毛巾检查伤口,鲜血像水龙头一样喷射。

颈动脉破裂!

这种损伤如果处理不当,伤者生存的时间一般不会超过180秒。瞬间,我用拇指压在了颈动脉的近端。

所有的医嘱都是口头下达的。那时刻,我根本无法松动自己的手。我让护士保留一侧上肢观测血压。在其余的肢体上,用12号以上的针头(临床上最粗的注射针)开放三根静脉,用最大的速度加压输液扩容,急诊配血,耳鼻喉科急会诊(除外复合伤),请二线医师以最快速度到急诊室协助抢救。

伤者无法搬动,手术只能在抢救室的推车上进行。我让同事把我的手连同术区的皮肤一同消毒,让护士帮我在另一只手上戴上手套,用来协助手术。

结扎住断裂的颈动脉,血止住了。年轻的生命得以延续。但患者术后只有单侧颈动脉供血,在没有建立代偿前,出现了暂时的轻度脑供血不足表现,症状也仅仅是轻度的头晕和迟钝感。由于经济原因,伤者没有进行奢侈的后续治疗——动脉修补。

写到此,我真要感谢那些急诊室的护士。这些工作在生死线上的护士,默契的协作和熟练迅捷的操作,让同样在生死线上工作的外科医生得心应手。我至今记得她们的名字:关淑梅,张月琴,路玉媛,王芳,刘淑芳,苏建红,李艳红,王秀莲,李长荣。。。

许新媛是急诊室当时的护士长,她全程经历了抢救过程。当得知病人出院时的不满后,她甚感不平。

她对我说,这个病人能活下来,最该感谢的就是我。她说她很了解外科急诊医师的业务和个性。因为那天是我值班,病人是幸运的。

的确,在这种危急时刻,如果让一个人丧命,医生可以有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我可以冠冕堂皇地把病人转院,也可以站在一旁,打电话请高年资医师过来接手;我可以先让其它科室的医师除外复合损伤,然后再着手处理;我可以在抢救过程中不作任何特殊指示,让护士用一个普通的针头,常规挂上一瓶液,慢条斯理地 “点滴”扩容;我可以为找出明确的出血点,稍稍松几下我按住颈动脉的手。。。

所有这些,在业务和法律上都毫无过错!

此时,与海子一样,我已经远离了在昌平的日子,远离了那些生死时刻。现在,所有的节日,都是属于自己的。

我在空阔的院落,照料着眼前这些安睡的花草。身边的花卉都沉睡在地下,忘却了曾经的色彩,也无所谓了时节的冷暖。而且自己,也仿佛在睡着。

院落是寂静的,偶有鸟儿轻轻的叫声。低低的阳光照在河谷,不时有雾缓缓而来,让眼前的世界朦胧着。身边的一切都是寂静的,等待着到来的平安之夜。

我在想,我走去这样遥远,的确得到了眼前的平静,但到底失去了什么?

离开医院几年后,一次我回去看望同事和友人。那时,医院已经有了气派的诊疗楼。

病人很多,我从放射科熙熙攘攘的楼道匆匆走过,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停下来,看到急诊室的护士路玉媛,推开门跑了出来。

她跳着脚,像孩子一样,拍着我的胳膊问候,问我还走不走,全然不顾周围惊讶的目光。她已经离开了急诊科,在放射科接单整理档案和发报告。

我很奇怪,因为从发报告低矮的小窗口往外看,根本看不到我的脸。她怎么会知道我从这里走过?

“这么多年了,我就没见过走路这么带劲儿的。我立刻就知道你回来了。”

写下这些文字时,平安夜已经很晚了。我在听着这首钢琴曲 Jusqu'a' Toi 《正义之道》。

音乐在一遍遍重复着,我走在音乐里,也在回忆里走着。

我看着窗外的黑暗,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得到了什么。

我知道,世界赋予了人间,也会在天地间,用得失让人们体会着。得,总是平淡,而失却,却有着浓浓的味道。

音乐在继续,蔓延在无边的夜色,台灯下的我依旧在音乐里走着,眼眸湿润。

曾读到过一句话,“得到了天空,失去了大地”,是流放者写下的。我知道,对于那些流放者,世界是空的。我也知道,此时的我,其实是用另一种形式把自己流放着。

我得到了大地,却失去了天空。而我,是会飞的。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是本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的。那里有温暖的轻语,那里有把酒的微笑,那里有闪烁的炉火,那里有美味的菜肴。。。所有这些,其实都是人间的味道。

但此时,望在黑暗的我,却不知怎样去感受这平安的夜色。在圣诞夜寂静的阴影里,我没有心情为自己做些什么,只是用最简单的食物让自己活着。

我走出屋,在黑暗的院落里看着夜空。平安夜是寂静的,除了邻里和远处闪烁的圣诞灯火,所有人间的声音,都不复存在了。

丝黛拉静静地陪在身边,也在黑暗中看着。

圣诞,本是一份救赎,是在得与失之间,用一份无私的信念去把人间拯救。但如今,在这个充满沉沦的世界上,有多少人还会用这份信念,去把自己,去把人间那条长长的冷河,温暖着?

感谢!

祝节日快乐!

音乐:Jusqu’a’ Toi (正义之道),Raul Di Blas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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