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陶陶,樂盡天真

I dream of souls that are always free, like the clouds that float. ~Nella Fantas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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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的剪影

(2018-10-10 22:37:28) 下一个

多半时候我喜欢相片胜过摄影机拍出来的动态影像,觉得停在霎那的影像张力更大,留给人更宽广的想象空间。小时候下雨天不能出去玩或者玩腻了屋子里的玩具时,便会蹑手蹑脚地到爸妈房间的五斗柜中,取出放在妈妈放手饰的抽屉上面的几本相簿,一页页翻着手中的相簿,看着像片中的人,好像读着家里的历史。

  爸爸有本相册,有着很多旧时的像片。有他年轻时着军装的相片,家乡故人的照片,连当年在香港调景岭破旧的难民营里的都有。像片中的人,除了父亲我多半都不认得,而且像片中的人总是很严肃,偶而几张有着手绘的彩色照片夹在其中,为泛黄的相片添几点色彩,最常看到的是把嘴巴涂成鲜红色,让人觉得有点滑稽或些许的突兀。有的照片旁还有父亲提的诗句,印象最深的是父亲站在香港调景岭难民营的小篷子前和堂哥以及几位当年“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合照,小篷子看起来很像现在露营的帐篷,当然破烂多了,据说是用硬纸板搭成的,一下大雨后还得重新搭起。照片虽小,但还是可以看出父亲当年的憔悴和落魄,清楚记得旁边的诗句写着“多少蓬头垢面客,尽是精忠护国人”。连在落难时期也拍照片,我可以想象,父亲是喜欢照相的。母亲年轻时的照相簿里,母亲笑着的时候就多了,也许是男女有别,也或许是人生的经历不同,但最大的不同还是在妈妈的像本里,照片中的人我比较可以和现实中的人联想在一起。

  每当翻到“我们”的像本时,心情就开心了。像本的第一页从爸爸妈妈结婚的照片开始,在那个照相还属奢侈的年代里,每张相片大都有着特殊的意义,也许是过年过节,也或许家里又添了孩子或者孩子毕业等特别的事情。有印象以来,每隔一阵子,爸爸就会带我们去城里最有名的“国际摄影”照相馆拍照。国际摄影的老板是个瘦高又不爱笑的人,成天穿着日本的高脚木屐,走在水泥地上“咔嗒咔嗒”地响着。每次拍照时,他总躲在相机后头的黑绒布罩里磨磨蹭蹭的,偶而冒出头来,板着一张像木头雕刻过的脸指挥,一会儿要我们头抬高一点,下巴低一点,一会儿要我们肩膀放轻松,眼睛不能眨,嘴不能笑得太大,最后趁人不备,手中握着像手榴弹的橡胶球,一捏,吓人的闪光灯“轰!”地一闪,我们眼冒七星,总算可以松一口气。难怪那年代很多平常不常拍照的同学,拍起照来,常常是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高中时历史课本里提到清朝时外国传教士到中国,由于拍照,让当地人追着抢回“被摄走的灵魂”时,我是颇能理解并同情当年那些同胞的。

  我开始学跳舞后,去国际照相馆的频率就高多了,也慢慢习惯照相馆老板的严肃。有一回我姿势摆了好半天,嘴也笑歪了,他还在黑布罩里东摸摸西摸摸的,我不耐烦了,干脆就对着镜头扮起鬼脸,没想到他一下从黑布里冒出头来,吓我好大一跳,我的惊讶一定全写在脸上,还来不及细想,他竟腼腆地笑起来,对我说“快好了,再等一下就好了!”当时感觉好像不小心推了大象走一步那么稀奇。没隔几天,同学跟我说她们在上学途中看到国际照相馆的橱窗里摆了一张很大很大我跳舞的相片,我一听非常吃惊,放学时特别绕道到国际照相馆去看,可不是,就是我对老板装鬼脸那天拍的。那时我尚未看过冲洗出来的相片,看着橱窗里相片中的我穿着缎子做的凤仙装,手拿着一把上面画着仕女图的团扇,歪着头对着镜头淘气地笑着。看着看着,心里头的欢喜像泉水般涌着,却也心头顿觉抱歉,好像长时间以来冤枉了个好人。橱窗里的相片每隔一段时间会更换,但是我那张照片却未曾被换下。后来几年我再走过时会得意地跟身边的朋友说“你看那是我小时候的相片!”直到搬离小城,那张照片一直在国际照相馆的橱窗里展示着。

  每次拍完照后,爸爸照例会加洗很多相片,寄给在南部的叔叔,堂伯父,堂哥和在香港的姑妈,而香港的姑妈经常会把这些相片再辗转寄给在大陆的亲人。高二那年,姑妈一家人第一次从香港来看我们时,从大表姐口中才知道她是“看”着我长大的,她可以把我小时候相片中的样子,穿的服装,头发梳的样式如数家珍地描述出来,虽然那时候我们才第一次见面,感觉却很亲,好像就是身边的家人,我想有一半得归功于那么些年来爸爸持续地寄相片给他们,还记得当时表姐用广东国语很认真地跟我说“你爸爸很痛你的!”

  从镜头前走到镜头后也是很特别的经验。记得小时候,有回爸爸从单位里借来一部照相机,那年代,别说照相机了,就连相片都是很希奇的,有的相片小得甚至得用放大镜来看才看得清楚人的表情。爸爸拿着相机兴奋地对我们左拍,右拍,里拍,外拍的。估计爸爸当时对光圈快门知道有限,所以拍出来的相片有的脸黑半边,有的焦距没有对好,人模糊不清,倒是人后面墙上的地图一清二楚的。但其中还是有几张是爸爸最得意的作品,包括三哥骑着“中华牌”的三轮车,神气地举起右手行军礼的;我坐在日式木造宿舍的落地窗口旁,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在我的“妹妹头”头发上,一亮一暗,很具戏剧效果。最精彩的一张是黄昏时二哥和三哥还有那只叫“小黄”的小土狗站在一棵老树下,树干上是他们仨长长的影子。小黄背对着镜头,看得出尾巴使劲地摆着,仰着头看着三哥,三哥则歪着头憨憨地笑着,一只手还挠着屁股;长他五岁的的二哥肩上背着自制的玩具弓,在一旁侧着脸低头看着他笑。那一定是趁他们都还没准备好就按下快门的,画面温馨不做作,叫人难忘。那张照片后来被洗成大大小小的相片,挂在墙上,摆在桌上,贴在相本里,甚至分寄给散居各地的亲戚。二哥非常珍爱那张相片,常说那张照片是他童年的写照。那么温馨感人的画面,却出自毫无摄影经验的爸爸手中,我想,相机后的那双眼睛更是关键!

  轮到我拿相机时,已经是上初中了。那时我有个初中同学家里很有钱,常常请我下课时教她算数学,回谢我的就是让我可以常常用她那一台宝贝的柯达照相机,拍完了还冲印出来送给我。我就这样开始学习透过镜头看世界,起先当然拍的多半是同学和家人,慢慢地也喜欢上一些光影的组合,路上的小孩野花小狗什么的。总之,从镜头前面走到近镜头后面,我发现世界更宽广了,更重要的是,我可以选择用什么角度来看眼里的世界。有一年过年,我和哥哥们把压岁钱拿出来合买了第一部照相机,从此可以自由自在地捕捉身边的世界。由于我对角度和光线的敏感,家人朋友都很喜欢我帮他们拍照,哥哥们几张“相亲照”都是出自我手里,爸爸也喜欢我帮他拍照,有一张他特别满意的是有年快过年时,他站在当时刚盖好的新家大门前,背后的墙上还贴着他写的春联,他微微抬着头,眼光望着远处的天空。爸爸去世后,我在相本里找到这张,翻到相片背面才看到他工整的字迹写着“翘首望云天,思故乡!”我想当年他应该也曾加洗寄给香港的姑妈吧!

  后来的日子里,拍照成了记事的方式,一路从台湾来到美国,东岸走到西岸,从单身到成为人妻,人母。当下不经意地“咔擦”一声按下快门,记录着生命的足迹,转眼竟也走过了将近二十多年的人生。当我准备搬离第一个家时才发现流逝的岁月已换成了一本本沉重的像本,连续整理打包了好些日子,有天下午累极了,索性坐下来翻开一本本像本,那些日子和像片中的人似乎一下都来到眼前。孩子们好奇走过来,看了也抢着翻看,看着小时候的自己,身边的手足,年轻时的爸妈,以及不同季节里欢乐岁月的剪影:冬天时他们穿着鼓鼓的雪衣在后院堆雪人;春天时节,他们在粉红色的李花树下骑着四轮的脚踏车;秋天里在红叶缤纷的山里健行以及夏天时和邻居小孩光着身子绕着草坪上的喷水器玩水的景象……时而惊叹,时而互相取笑,甚至在照片里找到曾经喜欢的一件小外套,心爱的玩具。没想到那些看似平凡不起眼的相片,竟也勾起他们小小脑袋里某些珍贵的记忆片断。那天下午,我们母子四个人就坐在一堆大大小小的箱子间,努力地想把属于他们生命里最初的童年牢牢刻在脑海里。看着他们粉扑扑纯真的笑脸,听着格格的笑声,忍不住在心里也“咔擦”一声,让画面停格在那一刻,存进脑海的记忆体。不知道有一天他们长大后,是不是也会记得那个搬家前的午后和妈妈偶而发出的轻叹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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