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红在路上

岳红:女,江苏籍作家、诗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出版过《零落一地的风》等个人文学著作八本。现居北京,致力于佛教文化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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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能 说 出 来(长篇连载 14)

(2017-03-21 23:23:17)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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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当时躺在病床上的我一定像一只受伤的小猫那样孤独无依。林妈妈来到了我的病床前,信誓旦旦说女儿回来她就高兴并不再流泪的林妈妈看到我的情形之后,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我的脸上已经被护士处理过,干净了好多,不再像之前那样血迹斑斑而不堪入目了,这样又显得更加苍白,额头上的纱布也是新换的,还散发着浓浓的碘酒味道。连衣裙上的碎花染了血被雨水洗刷又经泥土的粘连已经模糊不清,只是显得陈旧而破败,像刚遭遇了一场暴风骤雨的废墟。林妈妈一边含着眼泪一边嗔怨着,这是穿谁的衣服?怎么这么破旧!

我想,林可一定没有穿过也永远不可能穿我这样的衣服的。林妈妈可能一边埋怨一边在思考给我换衣服的事情,所以眼睛就在我周围逡巡,当看到我枕头旁边叠放着的病号服,就责问护士为什么不给我换上干净的衣服?

我之后穿上这套衣服时才发现那病号服是蓝白竖条相间,干净而整齐,跟我身上的衣服相比那也超过城乡差别,几乎超过我的任何衣服。上大学这几年,由于经济拮据,我几乎没有买过新衣服。林妈妈说我身上的衣服太脏了,叫赶快给我换上,一边说还一边身先士卒地要动手。护士说伤者目前的身体比较弱,等补充点能量缓一缓再换衣服吧,林妈妈哪肯依?她见自己令不动护士就亲自动手帮我换衣服,一边换还一边嘀咕,你们不知道她平时多爱干净!好像就凭这一点,我就没有不马上换衣服的道理。

 

我本来在车上已经睡了一会,现在被带到这儿我是丝毫没有睡意了,但我始终是闭着眼睛,我不敢看周围的人和环境,那眼帘像两道门帘,仿佛只要这样关着,我就可以一直躲在门帘后的屋子里,没有人会发现我。其实我知道我这是掩耳盗铃式的自我保护,只是一时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在苦思冥想着,眼前的人和事像吃进我肚子里的食物,我不太清楚他们都混合成了什么物质,但我无法否认它们的存在,它们的的确确在我胃里,并且稍一受凉还会不停地翻腾。翻江倒海般思量再三,我只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因为事情很快就会真相大白的,而真正到真相大白的那个时候我就走不掉了。但此时此刻又有什么理由走开呢?无论如何我是不能说出真相来的,说出来同样是走不脱,而且只能等着束手就擒,如果这样,当初又不如不跑干脆在家等着警察来抓,那样也许还能给警察求个情让我为妈妈送葬后再进监狱吧。

不过眼下想偷偷溜走显然是不可能的,至少现在是不可能的,我的身体还那么虚弱,护士也不离左右地看护着,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这个林家应该是一个有一定地位的人家,而这个叫林可的女孩定然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了。既然暂时走不了,干脆就等身体恢复一下再伺机行事吧。不知是谁说过,当你为一件事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那就干脆什么也不做,既然我必须等有了精神才能走,否则跟去死没有什么区别,那我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厚着脸皮保养身体恢复精神。想到这些,我又好像有了主意,我决定什么话都不说,静观事变。

林妈妈的到来又一次勾起了我的伤心,没有得到过这份浓厚关爱的人,一旦得到会让心一下子脆弱得无法担当,更何况我本来就是个感情丰富脆弱的人,而此刻又逢林家爱女失而复得,林妈妈将所有的爱一下子铺天盖地聚集到我的身上,真的让我不知所措了,只觉得心总是不听话地痉挛,然后是一抽一抽的痛。我知道这是那个叫林可的女孩该得到的一切,自己承受不起,也不应该承受。我已听出,林可是出事了,警察和家人都以为她已安全归来,只有我知道,这个林可还不知身在何处。想到这里,深深的不安和歉疚又笼罩上我的心头,但同时又不禁感到好奇,为什么凭着身份证打个电话给林家就有人去接了我来?而林可的哥哥和妈妈都已经看到我了,却没有惊呼带错人了?莫非,这个林可长得跟我很像?像得连她同胞兄长和亲生妈妈都不怀疑?

这样的疑惑正在我心底不停盘旋的时候,一声几乎是声嘶力竭的男声像临门一脚的足球一下子冲撞进了安静的病房,他说,小可,你到底去了哪儿?随着这个射球般的声音同时跌跌撞撞地射进来一个人,进了门丝毫也不减步地直扑向我的床上,我一时间被吓得都忘记了自己的掩耳盗铃了,猛然睁开眼睛,只见来人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同时另一只手像是必须以那样的动作来配合这只手似地抚摩着我的脸,同时,他的脸也几乎贴到了我的脸上。我本能地往旁边躲,男人不依不绕地托住我的脸让我动弹不得,他死死地盯着我,我马上低下头,眼睛躲闪开。他的目光就跟踪我的眼睛在我的胸前巡逻,然后嘴里像刚刚放到水里的鱼不停地吐泡一样吐出一串话:你到底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受伤了?等等等等像串了太多山楂的冰糖葫芦,男人嘴里冒着泡时,眼睛还是盯视着我,好像这样能从我的身上吸出所有的答案。我像一个待宰的羔羊般一脸迷茫和无助。男人看到我的眼神更着急了。好像一个爱国志士看到国难当头时我一副颓丧状态而令他怒其不争。但他似乎也没有对我完全绝望,还幻想着能唤起我的爱国热情,他一边摇着我的肩膀一边说,可可,我是李东平啊!你不认识我了吗?他一边说一边不解又委屈地看向旁边的人,她怎么这样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这个叫李东平的似乎认定旁边的人应该知道原因,见没有人给他答案,他又转向了林妈妈问,她怎么会这样?伯母!

林妈妈一直没有停止自己的眼泪,看到眼前的情景她更伤心了,但听到李东平这么问只好安慰说,也许可可是受到了惊吓,等她平静平静再说吧!护士也在一旁安慰说,是啊,她的身体还很虚弱,过两天就会好的!同时拉开了李东平像鹞鹰捉住一只小鸡仔一样正抓着我胳膊的手,我那只胳膊正在打着点滴,他的手一放下,刚才一直高高紧绷着的输液瓶在空中晃来晃去,好像为我也为它自己终于被释放而慨叹。我也趁机赶紧闭上眼睛,继续沉默。谁知就在我关上“门帘”的时候突然一只不知什么飞虫飞进了我的眼里,我不断地转动眼球,顷刻间就流下了眼泪。对于当时事态的效果来说我也许要感谢这只不知种类和性别的虫子,它让我终于对林妈妈的厚爱表示了一次人之常情,恰如其分地流了一会泪,林妈妈及时地发现了我的眼泪,她马上就认定这眼泪是为她而流的,于是坐到我的面前帮我擦眼泪,劝我不要哭,她说她完全理解我的心情,叫我要好好养伤,说以后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到我。那语调和神态像极了为一个跌倒的小女孩而用手打地以示报仇的母亲。飞虫随着眼泪流出来后,我的眼睛不再痛也不再痒,于是恢复了常态,又流不出眼泪了。林妈妈则为自己的话能很快安慰好自己的女儿而感到慰籍。

那个叫李东平的男人为始终没得到答案而耿耿于怀,跟着他后面进来的林毅似乎成了他的最后线索,只听他高声地叫了一声大哥,叫得那样亲戚自然,以至于我当时还以为他真的是林毅的弟弟,甚至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他的名字应该叫林东平而不是叫李东平。他说大哥,到底在什么地方找到的?我一接到电话就跑来了,到底是怎么找到她的?我都差不多要掘地三尺了都找不到她的任何音讯!说到“掘地三尺”这个词的时候,那坚定而狠毒的口气让我相信如果林可还不出现,他会进一步掘地六尺。

与李东平的刚硬相比,林毅的回答就柔软多了,他说是在潼阳县一个镇的山上发现的!人家上山砍毛竹碰到了昏迷的她,看到她的包和身份证就打电话报了警。王永,林毅说到这个名字时顿了顿,我猜他一定是冲着李东平顿这一顿的,因为紧接着他又说,你认识的,在公安局的那个朋友,就带上我去接了她回来,当时很匆忙也没来得及跟你说!警察也不知道更多的情况,只有她自己明白了!我又猜测林毅说话时一定又朝着床上的我撅了撅嘴,他说等她好点再问吧!人能够回来就好!

李东平听完又回转到我这边,从他的呼吸我判断出,他的焦急和激动已明显平静了下来,已经不像刚来时边奔跑边射门的运动员那样的喘息。而且我认为他的眼里也许还充满了爱抚,因为他的手不停地把我耳边的头发往耳朵后面撩,口中喃喃地说,可可,你总算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我依然茫然地听着,想着。心里很慌乱,直到听出林毅和林妈妈等人不知何时都已悄悄地离开了房间,我终于猜出甚至可以断定,身边的这个李东平应该是林可的男朋友,如果他们还没有结婚的话,从去接我之前林毅没有第一时间通知他的情况看,他们应该还没有结婚,但一定是大家都知道的公开的恋爱关系了。出于对这种关系的好奇,我眼睛竟不知不觉张开了,像被外面奇怪的声音吸引而抑制不住地掀开了门帘,我清晰地看到了这个叫李东平的男人,他的皮肤不是很白,但气质也不是很刚毅的那种,我的第一反应是他应该跟林毅属于两类人,尽管我那个时候还没有真正地看过林毅,但我知道他们俩都很高大魁梧,从声音判断林毅是玉树临风,而李东平是强壮威猛。我猜测中的林毅,他的眼神里应该有着善良、沉稳,甚至还有一点点忧郁,而李东平的眼神是直白的,如果他看着一样东西不动,里面似乎又有一点杀气,或者又像一种痴呆。他的眉毛很浓且黑,似乎女娲给他捏眉毛的时候一时忘记而多贴了一层,这成了他脸上的着重点,就像老师要求学生在精彩句子下面划的横线,而李东平这个着重点还有一个更着重的地方是它是向两鬓斜插的,仿佛古装戏剧里贴脸时有意上提的,比较夸张和虚假,近距离地看更像两把锋利的匕首,让人会联想起某个小刀会的标志。总之,李东平让我的印象好不起来,但也不可能坏,毕竟不认识,而当我要为林可设身处地地想的时候,我就会有点畏惧,如果李东平是我的男朋友,我应该会有一点胆战心惊的感觉的,说不清楚怕什么,总之是一种来自心底的畏惧,是心灵上的。

李东平穿的是一件鲜红的方领短袖T恤,左胸上趴着一个黑色的鳄鱼,那鳄鱼翘起的头总是随着他的活动而摇摆。下身是乳白色的休闲棉质长裤,这也许是一套很时尚的搭配,但我不是很喜欢,我觉得鲜红色太张扬,而且李东平的气质似乎也不很适合穿这样的红色,不知他是什么样的职业,也许他的职业是很轻松自由的那种。

我一边打量衣服一边猜测职业中时对李东平的凝视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以为我在考察他衣服的来历,于是马上解释说,这还是你给我买的那件T恤呢!说着还扯了扯自己的衣服,那只鳄鱼的头又摇了两下。他说我一直穿着!你走后我更是每天都穿,我希望通过它把你唤回来!听到这儿我才明白,原来T恤是林可买的,看来林可性格是阳光外向的那种女孩子,也许她很喜欢这样的搭配。但他的话提醒了我还在掀着我双眼的门帘,我赶忙闭上眼睛,但已经来不及了,李东平他此刻急需要林可睁开眼睛,于是他扑过来,扒拉我的眼皮叫我别闭眼,他说他要我一直看着他。我无奈,只好代表林可睁开眼睛,像被逼完成一样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但我还是保持沉默,不置可否地看着李东平,我能说什么呢?面对李东平着急的责备、激动和激动之后那些爱的表达,我只能沉默,别无选择。李东平不停地说着林可走后他的痛苦、牵挂和着急,他说他几乎要疯了,这些天来,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简直想把地球翻过来找一遍,他打听了所有跟林可认识的人,他甚至还差点跟班长打了起来,他说他没有做任何令林可不高兴的事,为什么不辞而别?他说他想这个问题想得头都快炸了,所以就想到了是不是韩冬出的主意。我一直静静地听着,我不知道韩冬是谁,也不知道韩冬跟林可和他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我不能问,也不必多问,这些都是他们之间的事情,跟我无关,我只是个外人,我能做的就是等到身体有所好转后想办法离开,让自己不是林可。所以李东平在那儿絮絮叨叨地说着林可走后他的情况时,像是对一根木头倾诉,我只是听,没有表情,我在听别人的且一点都不觉得生动的故事。

里面那张病床上是一个中年妇人,可能不是住一天两天的院了,陪护的那个人坐在凳子上头伏在胳膊上趴在她的床沿睡着了。看来陪护得很累,每次进来人他都无动于衷,甚至刚才李东平刚进来时的高声说话也只是让他动了动身体,仿佛只是从门外刮进来一缕微风,只是让他睡得更舒服,所以始终没有站起来。而那个妇人因为无所事事,也就歪在病床上一边默默地听着,那姿势好像说明她才是最有修养的听众,即使有的时候她也会翻身朝着里面侧躺着,但明显能看出她还是在听。李东平真是太激动了,或者是太迫切地想诉说,他根本就没有感觉到,也许是压根就无视那个妇人的存在,一直按照自己的情绪说着,像湍急的流水肆意流淌,无论是经过沟壑还是有草木阻挡,都坚持不改道,只是随心所欲地抑扬顿挫着自己的语调。

看着我像失聪的人听着激情演讲的那副无动于衷,李东平犹如一只困兽般愤怒和抓狂,如果不是有护士走进走出,我丝毫都不怀疑他能用他那愤怒的双手把我掐死。他不时地责问走进来的护士,她到底怎么了?她不是已经清醒了吗?为什么像听不懂我的话似的?人的身体虚弱跟头脑有什么关系?再虚弱难道连我的话都不懂吗?人虚弱了就没有感情了吗?李东平向护士的连珠炮发问,好像这一切都是护士在搞鬼,一脸无辜的护士心底一定自认医学水平低下,在李东平的再三逼问下,每次进来都像滚到墙边的皮球,立刻又自动弹了回去。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林毅过来叫李东平回去休息,李东平坚持不回去,他要陪着林可,他说他不想再离开一步了,他好像怕自己一离开林可会插上翅膀飞了,其实他也不是担心得没道理,我随时都在想着怎么逃走。只是我不知道林可她本人此刻在哪里翱翔。

林毅说不需要那么多人陪着了,她走不了的,这儿还有一个比你更怕她飞走的呢!话还没说完,林妈妈后面跟着小红像大观园里的贾母仪态雍容地走了进来,小红像捧着老夫人的裙裾一样手捧着一个鲜黄色的塑料保温饭盒,放到床头柜上就打开了,一股清香瞬间就弥漫了整间屋子。

 

讲到这里的时候,程风又一次提醒我吃饭,我都记不清他这是第几次提醒我吃晚饭了。我知道他是关心我,但我的讲述和已经陷入回忆的思绪犹如湍急的流水,吃饭无异于让它突然改道,而我更想遵循原来的河床流淌,一直奔流到尽头为止,我怕改了道它也许就会迷茫而不知方向,甚至在陌生的泥土里消失。于是我说程风你不要老打断我好吗?我根本就不想吃,对于我来说,今晚能把憋在我心头的话讲出来比吃山珍海味都更舒畅,程风笑着答应了,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打断过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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