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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年轮(二十三)

(2017-09-08 14:11:59) 下一个

第四章   反差(2)

  “……侯队长打着手势,指挥三个民兵哈着腰,朝稻草垛围过去。只望到垛边谷草翻飞,沙沙作响,伴随着‘哈哧,哈哧’声越来越大。突然,侯队长一声暴喝:‘搞么事?’三根电棒发出刺眼白光,照在两个打着挑夸的年轻男女身上……”  孝感方言:搞么事(干什么)


  在屋子靠墙角一张下铺,一个三年级农村男生,正绘声绘色讲他们生产队半夜捉奸的故事。大部分人都没睡觉,从蚊帐缝伸个脑袋出来,聚精会神地听得津津有味。
  大家正在兴头上,不料那男生嘎然止住话头:“要知后事如何?门落分解。”立即招来一片骂声:“吊胃口啊?”“邪货!”“近鸡巴甩!”    孝感方言:邪货(流氓)

  “打挑夸是么事意思?”我问紧靠我床的刘水田,他是我今天刚结识的新同学。
  “光着下身。嘿嘿!”刘水田憋着孝感普通话回应我,悻悻地缩回头,躺下睡觉。
  “门落呢?” 
  “明天。”
  看来,这么多方言,够我一学,慢慢来吧。

  躺下身来,我怎么也无法入睡,白天所见所闻,在脑海中过电影。

  爸爸带我乘车赶到孝感二中,已是上午10点钟了。
  今天是新生报到的最后一天。明天才正式开学,学校人不多,显得有点冷清。在报到处办好手续后,接待老师见爸爸是个军人,热情地把我们带到教室宿舍一个房门前:“李老师,有个新生分到你班。”

  门“吱扭”一声打开,出来一男子,二十六七岁,留个平头,穿件白色短袖衬衫。爸爸上前“啪”地一个举手礼,自报家门:“李老师,你好!这是我儿子赵旭东,分在你班,请你今后严格教育帮助。”

  李老师似乎不善言辞:“唔……好,好,互相帮助。”边说边让我们进屋,略显谦卑。再细看李老师,发现他左眼球似乎不会动,眼皮也不眨,和正常人眼睛不一样。我心里犯嘀咕:这眼不会是只假眼吧?我听人说过假眼,可从来没见过。进屋后,他挺热情,一边给我们倒水,一边自我介绍。

  李老师叫李天民,教俄语,是一(五)班的班主任。他简单介绍了班上情况后,又把我们带到了学生宿舍。一见宿舍破烂相,我心突然下沉,犹如被人浇了瓢冷水,从头凉到脚。

  学生宿舍一共两间,在操场西端。我被分在最里一间,一进门我差点没窒息过去。大白天,屋子黑洞洞的,里面挤满二十几张破旧木床,上下铺,没有床板,只铺了一块篾笆折子。床柱床架到处是裂口,一推就晃荡,似乎随时会散架。
  天哪,这敢睡人吗?天花板也是一层篾席,中间吊着一盏15瓦的白炽灯。天花板和墙壁结合处开了两个小小的窗户,玻璃都没有。阴暗潮湿的黑泥巴地七拱八翘,散发出阵阵呛人的霉味。

  我立即想起电影《烈火中永生》中,渣滓洞的监狱;转瞬又想到八一小学的红漆木板宽敞寝室。

  屋里一共住了近五十人,一、二、三年级的都有,几乎都是农村学生。所有下铺全被占完,还剩两三个上铺,看来是留给晚来的新生咯。爸爸走到一张空着上铺的床前,想帮我铺床。有几个学生见来了个解放军,觉得稀罕,上前看热闹。

  “刘水田,快来帮忙!这是你同学赵秀东。”李老师叫其中一个学生。孝感话把旭念成“秀。”听着挺别扭。八月份天热,我只带了被子、凉席和蚊帐。刘水田爬上去三两下就收拾停当了。又把脸盆、手提包塞到床底下。看我还在担心、怀疑,他又从自己小木箱中拿出一根麻绳,把他和我的床柱死死地缠绕在一起。我终于松了口气,心中充满谢意。爸爸更是紧握刘水田的手,连声道谢,搞得他很不好意思。

  安顿好住宿,爸爸要回军后勤去了。走前,把我拉到僻静处,问道:“怎么不高兴啊?”
  “这屋能住人吗?”我差点说出猪圈、牛栏之类的话来。
   “房子是挤了点,也不是不能住人,比起我抗美援朝睡坑道强多了……”这话他不知说了多少次了,我懒得听。
  “怎么净是些农村学生啊?”我连忙转移话题。
  “农民怎么啦?我原先就是农民,你不也是从山沟出来的吗?”稍停,他望了望宿舍,又说:“你看刚才帮你的刘水田同学多热情,这种乐于助人的品质你怎么看不到?”

  爸爸继续给我上课:“我看你半天了,你就是有思想情绪,害怕艰苦,还在想八一小学,你这里有问题。”他用手指指我脑袋,确实一语中的。

  是呀,我虽觉得憋气,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本来还想提转学应山的话,只能咽回肚子里了。
  “好了,要学会适应环境,年轻时多吃点苦,对今后是有好处的。有啥事,给我写信。”说完,给了我五元钱。
  “这么多啊!”爸爸第一次给这么多钱,我有点意外。
  “这学期伙食费我已交过了,这是你寒假回家的路费和零用钱。不要乱花钱啊。”够了,火车票才2.4元。那一刻,我感到爸爸虽然严厉,终究还是关爱我的。

  二中也分教师和学生食堂,学生食堂就管住读生就餐。没有什么饭堂,开饭时,各班值日生端回各班饭菜,随便找个地方,摆好蒸好米饭的饭钵,把菜均分到钵里,各人拿走开吃。

  少数自带口粮的学生在伙房蒸饭前,必须把米洗净装进饭钵,开饭时自己再去取。所以各人都把名字刻在饭钵上,以免弄错。这种生活,我五八年在翻身乡就经历过,怎么过去这么多年,还这么节俭,难道孝感不如四川老家?不说是鱼米之乡吗?

  我班有九个住读生,除我外全部来自各个公社,其中有两人自带口粮。中午开饭时,围在一起,边吃边自我介绍,相互认识。
  刘水田 15岁 留个中分发型,身体强壮,力气大,对人热情,来自卧龙公社。     
  彭贵生 16岁 鸡屎眼,爱开玩笑,来自邹岗公社。
  张宗甫 16岁 个高,说话时左顾右盼,眼露狡黠,来自杨店公社。
  刘安靖 15岁 身材矮小,爱讲邪话,与刘水田同乡。
  ……
  可能农村孩子上学晚吧,他们年龄个个比我大。
  听到我介绍时讲普通话,小圈子外又围过来几个端着饭钵的男生,觉得好奇。当然,第一次见面,我也不会多说什么。

  “赵旭东,你北北是连长吧?”张宗甫停住筷子,问道。“北北”孝感方言:爸爸。
  “找不到。”我用刚学会的方言回应。我也嫌爸爸官小,碍于面子,从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找不到”孝感方言:不知道

  “连长连长,半个皇上。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放屁!没听说过,彭贵生乱溜须。不过,我心里挺受用。
  午饭就是一钵米饭,大约四两,上盖一层盐菜,一点油腥也没有。望着周围同学大口大口吃饭,我却没有一点胃口,勉强吃了几口,又想起八一小学食堂餐桌上那诱人的饭菜……

  下午,没啥事。刘安靖提议逛街,大家欣然同意。

  其实,我六二年就到了孝感,只因八一小学实行封闭管理,两年时间从未上过街,完全不知孝感啥模样,只知道火车站。

  孝感县城关镇主要街道就两条。一条自东向西,叫解放街。依次排列着孝感一中(高中)、二中、县楚剧团、百货公司、电影院、县委县人委;另一条叫北门内正街。从米酒馆起向北延伸,排列着京剧团、公安局、工会、汽车站。汽车站再向北八里路就是火车站。两条路成“丁”字相交。中心点就是米酒馆、楚剧团。
  两条街都很短,饭后散步抽根烟的时间,就可走完解放街。
   
  上午还烈日炎炎,午后就由晴转阴。此刻我们几个正闲逛到米酒馆门前,忽然一阵大风将二楼一个大簸箕刮落下来,正好砸在刚从米酒馆出来的一个胖女人身上。簸箕中糯米粉撒了女人一头,簸箕边框正好将女人裙子从腰间“呲”地一声扯到脚跟,露出粉红短裤和两条白晃晃肥腿,引来众多贪婪目光,紧盯不放。女人尖叫一声,迅速蹲下,解开框边裙子,穿上逃之夭夭。

  这瞬间发生的一幕离刘安靖最近,让他看了个清清楚楚。我们快速围住刘安靖,逗他。
  “看清胯子冒得?几粗啊?”彭贵生色眯眯问道。
  “蛮清楚,簸箕再近点就连裤子一起产脱,那才清楚!”刘安靖还不满意,心欠欠的。
  “你伢邪得狠!当心眼睛長疔。”刘水田嘿嘿讪笑。
  “哈哈哈哈……”
  眼看大雨将至,我们迅速逃回学校。 方言:胯子(大腿)几粗(多粗)

  那时候,学校没有自来水,只有两口机井。更没有澡堂,只有在最冷的几天,食堂才供应点热水。
  晚饭后,我端着脸盆走到机井边,想压点水洗个澡。我手握铁把下按,试了几次,力气太小,压不动。在一旁排队等候的人不耐烦了,“啧啧”催声不断。我急了,跳起身来,双手向下猛摁铁把。不料刚被摁下的铁把猛地向上反弹,将我撞翻在地!要不是撒手快,我下巴非撞碎不可。

  见此状况,周围人群没有一个人出来帮我,反而发出阵阵嘲笑,埋怨。“攒劲噻!”“冒得用!”  孝感方言:攒劲(使劲)
  我脸上挂不住,捡起脸盆,正想夺路逃走,只见刘水田两步冲上井台,夺下我手中脸盆,放在出水口,只用一只手,有节奏地用力压了三下,就接了满满一盆水。那一瞬间,我感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好不容易才忍住。真佩服、感谢他的见义勇为!

  哎,沮丧、失落的一天。
  我脑海中的镜头里一会儿是孝感二中,一会儿是八一小学,交替闪映,眼花缭乱。 
  初中第一夜,我真不知道何时睡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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