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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世界在香茗里沉浮, 心的轨迹在字里行间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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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 三岛由纪夫

(2004-11-13 07:21:42) 下一个
金阁寺: 第一章   我幼年时代,父亲常常同我讲金阁的故事。   我出生在舞鹤东北一个伸向日本海的荒凉的海角。老家不是这里,而是舞鹤东郊的志乐。根据众人的恳切期望,父亲遁入空门,当了偏僻的海角寺庙的住持,在当地娶了妻子,生下了我。   在成生海角的寺庙附近,没有合适的中学。不久,我便离开双亲膝下,寄养在老家的叔父家中,从这里徒步走读于东舞鹤中学。   老家阳光充足,但是,在一年之中的11月、12月,即使是万里无云的晴朗日子,一天也要下四五次阵雨。我的变化无常的情绪,可能就是在这块土地上培养起来的。   5月黄昏,从学校回到家里,我经常从叔父家的二楼书斋眺望对面的小山。承受着夕照的翠绿的山腰,恍如在原野中央竖起的一扇金屏风。目睹这番景象,我就联想起金阁来了。   从照片上或教科书里,我经常看到现实的金阁,然而在我心中,父亲所讲的金阁的幻影,远胜于现实的金阁。父亲决不会说现实的金阁是金光闪闪之类的话。按父亲讲述,人世间再没有比金阁更美的东西了。同时,我内心里从金阁这个字面及其音韵所描绘出的金阁,是无与伦比的。   每次看见阳光在远处的水田里闪耀的时候,我都会疑是肉眼看不见的金阁的投影。成为福井县和京都府分水岭的吉场岭,正好坐落在正东的方向。太阳从这山岭附近升起。它与现实的京都是正相反的方面,然而我透过山谷的晨曦却看见了金阁高耸云天。   就这样,金阁处处皆是,而在现实里却看不见。在这一点上,它酷似这块土地上的海。舞鹤湾位于志乐村西边四公里多地,海被山峦遮挡,看不见了。但这块土地上总是飘荡着一种预感到海似的东西。偶尔,风丝也送来了海的气息。海上一起风暴,海鸥群就纷纷逃命,飞落在这一带的田野上。   我体弱,不论跑步还是练单杠都输给人家,再加上天生结巴,我就愈加畏首畏尾了。而且大家都知道我是寺庙住持的孩子。顽童们模仿口吃和尚结结巴巴诵经,在取笑我。说书说到结巴的侦探出场的段落,他们就故意让我念给他们听。   结巴,不消说在我和外界之间设置了一道屏障。我很难发好第一个字音,这第一个字音仿佛是打开我的内心世界和外界之间的门扉的钥匙,然而这把钥匙却从不曾顺利地将门扉打开过。一般人通过自由操纵语言,可以敞开内心世界与外界之间的门扉,使它通风良好,可是我怎么也办不到。我这把钥匙完全生锈了。   结巴的人为了发出第一声而焦灼万分。他就好像一只企图从内界浓密的粘鸟胶摆脱出来而拼死挣扎的小鸟,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却为时已晚矣。诚然,在我苦苦挣扎的时候,外界的现实似乎也有罢手等待着我的情况。可是等待着我的现实,已经不是新鲜的现实。纵令我费尽工夫好容易到达了外界,那里却又总是瞬间变色,完全错位了……于是我想:惟有这样对我才最合适,失去新鲜度的现实,散发着半腐臭的现实,总是横躺在我的眼前。   这样的少年抱有两种相反的权力意志。这是很容易想像出来的。我喜欢阅读有关历史上暴君的书。倘使我是个结巴而寡言的暴君,那么家属们窥见我的脸色,就会终日战战兢兢地生活。我没有必要用明确而流畅的语言来使我的残暴正当化,因为只要我寡言就可以使一切残暴正当化。这样,我总乐于幻想把平日藐视我的教师和同学一个个地处以刑罚。我还乐于幻想我成为内心世界的国王,成为冷静观察的大艺术家。尽管我表面很贫穷,可精神世界却比谁都富有。少年抱有一种难以排除的自卑感,认为自己是被悄悄挑选出来的,这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我总觉得这个世界的海角天涯,存在着我自己尚未知晓的使命在等待着我。   ……我想起这样一段插话。   东舞鹤中学是一座新式的明亮的校舍,它拥有宽敞的体育场,被蜿蜒的群山所环绕。   5月的一天,现就读于舞鹤海军轮机学校的一个中学老校友请假回母校来了。   他晒得黝黑,从深戴的制帽帽舌下露出了挺秀的鼻梁,从头到脚都勃勃有生气,一派英雄的气概。在低班同学面前,他畅谈了纪律严格的生活。然而,他在讲述这种理应是凄惨的生活时,却用了仿佛叙说奢侈豪华的生活的口吻。他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了自豪和稚嫩,完全懂得自己的谦逊的分量。他的制服胸前饰有蛇腹形饰线,他挺起的胸膛活像迎着风浪前进的船首。   他走下了体育场两三级的大谷石①石阶,在石阶上坐了下来。四周坐着四五个低班的同学,在倾听着他的讲述,听得入了迷。5月的郁金香、香豌豆、银莲花、虞美人等各色的花,在斜坡的花圃里争妍斗艳。头顶上的朴树盛开着大朵的白花。   讲的人和听的人都像是尊纪念像,纹丝不动。至于我,则独自一人坐在距他们约两米远的体育场的长凳上。这就是我的礼仪。这是我对5月的花团锦簇,充满自豪的制服和明朗的笑声的一种礼仪。   却说这位年轻的英雄,不去注意他的崇拜者,而更多地注意起我来。在他看来,仿佛谁有我不低于他的威风,这样的感觉伤害了他的自豪感。他向大家打听了我的名字,然后向初次见面的我相呼道:   "喂,沟口。"   我依然不言语,直勾勾地望着他。他冲着我笑了,笑容里含着一种似是掌权者的诌媚的东西。   "怎么不回话呀?你是哑巴吗?"   "是结、结、结巴。"他的一个崇拜者代替我回答了一句。   大家扭着身子笑了起来。嘲笑这种东西是这样的耀眼。对我来说,同班同学那种少年期特有的残酷的笑声,犹如洒满阳光的叶丛那样璀璨夺目。   "什么呀,是结巴?你不想上海军学校吗?结巴嘛,一天就会给你整治好的。"   不知怎的,我竟很快做出了明确的回答。语言流畅与意志无关,抽冷子脱口说出:   "不上。我要当和尚。"   大家鸦雀无声。年轻的英雄低下头来,摘了身边的一根草,街在嘴里。   "唔,这样的话,再过几年,也许我还会麻烦你的啊。"   是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了。   ①大谷石:日本(木厉)木县大谷一带出产的一种凝灰岩。   ……这时候,我的确产生了一种自觉:我向黑暗的世界张开双臂等待着;不久,5月的花、制服、坏心眼的同学们都将投入我张开的双臂里;我自己要在社会底层紧紧拉住、抓住这个世界……然而,这种自觉成为少年的自豪,这未免太沉重了。   自豪必须是更轻松的、明朗的、肉眼清晰可见的、光灿灿的东西。我需求肉眼看得见的东西,需求谁都看得见的成为我的自豪的东西。比如说,他腰间佩带的短剑正是这样的东西。   中学生都惮憬的短剑,确实是很美的装饰。听说海军学校的学生偷用这把短剑削过铅笔。故意让这样在严的象征派上日常琐碎生活的用场,真够气派啊。   有时候,他将脱下的海军学校制服,还有裤子、紧身白衬衣都挂在白漆栅栏上……这些衣服紧挨花丛,散发出一段年轻人的汗臭。蜜蜂误将这些闪烁着白光的衬衣当做花儿,飞落在上面歇息。饰有金丝缎的制幅挂在一栅栏上,恍如端正地深戴在他的头上一样。他接受低班同学的挑战,到体育场后面的摔跤场去比赛相扑了。   脱下来的这些衣物,给人一种"荣誉坟墓"似的印象,5月的花团簇锦,更加强了这种感觉。特别是帽舌上反射着漆黑闪光的制帽,以及挂在它旁边的皮带和短剑,脱离了他的肉体,反而荡出一种抒情的美,其本身如同回忆一般完整……就是说,看似是年轻英雄的遗物。   我确认了附近无人。摔跤场那边响起了一片喊声。我从兜里掏出生了锈的铅笔刀,悄悄走了过去,在美丽的短剑黑剑鞘里侧,深深地划了两三道难看的刀痕……   ……也许会有人根据上面的记述,立即断定我是个有诗人气质的少年。然而,别说诗了,就连笔记一类东西,迄今我也没有写过。我缺乏一种冲动,即一种用别的能力来弥补我不如他人的能力,以此达到超群出众的冲动。换句话说,我要当艺术家,未免太傲慢了。我梦想当暴君或艺术家,然而仅仅停留在梦想,压根儿就无意着手干点什么实事。   不被人理解已经成为我惟一的自豪。所以,那种欲使外界理解我的表现的冲动也不能光顾于我。我觉得命运不赋予我任何能醒人耳目的东西。孤独愈发膨胀。简直就像一头猪。   突然间,我回忆起我们村庄所发生的悲剧性的事件。实际上这一事件与我毫不相干,可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与我有关,我参与了,这种实际的感觉是无法消失的。   通过这一事件,我一举直面所有的一切,直面人生、官能、叛逆、憎恨、爱情和一切。这样,我的记忆乐于否定和无视其中所蕴含着的崇高的因素。   与叔父家相隔两间屋的一户人家,有位标致的姑娘,名叫有为子。有为子长着一双晶亮的大眼睛。可能是家庭富裕的缘故,她专横跋扈。她虽然受到全家的娇宠,却是非常孤独,有时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妒忌心重的女人背地里议论她大概还是个处女,可她的这种长相才真是个石女相呐。   有为子刚从女子学校毕业就志愿当了舞鹤海军医院的护土。她家离医院不远,可以骑自行车上班。每天她都在拂晓时分离家去上班,比我们上学的时间还早两个多小时。   夏天的一个晚上,我思念有为子的身体,耽人明郁的空想之中,难以成眠,便摸黑起床,穿上运动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走到了户外。   我思念有为子的身体,并非始自那天晚上。起初偶尔思念,后来渐渐固定下来,恰似思念的结晶体,有为子的身体以一种肉体的形状——白皙、富有弹力、沉浸于昏暗的阴影中、散发出芳香——凝结起来了。我想像着接触它时自己的手指的温馨。还想像着手指上感应的弹力以及花粉般的芬芳。   我在黎明前的黑暗的道路上一直跑去。石头也没有绊着我的脚;黑暗在我前方自在地开辟了道路。   就在这里,道路变得宽阔了。我来到了志乐村安冈的尽头。这里有一棵巨大的山毛榉树。树干被朝露濡湿了。我藏身在这棵树下,等待着有为子从村那边骑自行车过来。   我等待着,什么都不想干。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在山毛榉树下休想,以后想干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我一直过着与外界无缘的生活,一旦投身外界,就产生一种幻想,仿佛一切都变得容易,都成为可能了。   库蚊叮了我的脚。鸡鸣四起。我迎亮着了看路上,远处立着一个朦胧的白影。疑是拂晓的曙光,却原来是有为子。   有为子骑着自行车。前灯亮着。自行车无声地滑行过来。我从山毛榉后面跑到自行车前。自行车好不容易紧急刹住了。   这时,我感到自己完全变成了化石。意志、欲望、所有的一切都石化了。外界与我的内心世界无关,它再次坚定地存在于我的周围。我穿着白色运动鞋,从叔父家里跑了出来,沿着黎明前的黑暗的道路一直跑到这棵山毛榉后面,我只不过是沿着自己内心世界的轨迹一个劲地"干吗!你这个结巴还恶作剧!"有为子说。这声音里带有晨风的端庄和清爽。她按过车铃,又骑上了自行车奔跑过来而已。隐约浮现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的村庄无数屋顶的轮廓、黑xuxu的树丛、长满嫩叶的黑压压的山顶,连眼前的有为子,都变得毫无意义,甚至到了惊人的程度。现实不等我的参与,早就赋予了。而且,这种毫无意义的巨大的黑暗现实,以我迄今未曾见过的分量赋予了我,向我退将过来。   我如往常一样在思考:恐怕只有语言才能拯救这种情况吧。这是我特有的误解。需要行动的时候,我总是惦记着语言。尽管如此,语言很难从我的嘴里说出,我顾忌它,全然忘却了行动。我觉得行动这个光怪陆离的玩意儿,似乎总是伴随着光怪陆离的语言。   我什么也波有看。但我猜想,有为子起初很害怕,后来发现我之后,就只顾望着我的嘴。大概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她只望见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黑洞——野生小动物巢穴似的肮脏而不漂亮的小洞,在毫无意义地张动着。也就是说,她只望见我的嘴。在确认从这小洞里不会产生任何一种可与外界联系的力量之后,她才放下心来。像躲开了石头似的避开了我,迂回地驶了过去。有为子远去了,我不时听见在间无人影的田野的远方传来了几下像是嘲笑似的铃声。   ——当天晚上,有为子告了我的状,她的母亲上我叔父家来了。我遭到了平日非常温和的叔父的严厉叱责。我诅咒有为子,甚至希望她死去。数月后,这诅咒竟然应验了。从此以后,我确信诅咒是会应验的。   我不论是睡觉还是醒来,都希望有为子死去,但愿我的耻辱的见证人销声匿迹。只要没有见证人,或许耻辱便会从人世间根绝。他人都是见证人啊。尽管如此,只要没有他人,也就不会产生耻辱嘛。我仿佛看见有为子的面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像水一般晶亮,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嘴,她的眼睛的后面存在他人的世界——也就是说,仿佛看见绝不让我们独自存在而主动地成为我们的同谋和见证人的他人的世界。他人必须死灭。为了我能够真正面向太阳,世界必须死灭……   那次告状两个月以后,有为子辞去海军医院的工作,闭居家中。村里人议论纷纷。是年秋末,就发生了那一事件。   ……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海军的逃兵竟然逃到这个村庄里。晌午时分,宪兵到村公所来了。但是宪兵的到来并不稀奇,也就不觉得问题的严重性。   那是10月底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像平时一样到学校去,晚上做完作业,该是就寝的时刻,正想熄灯,我俯视了一下村道,只见一大群人像一群狗,传来了奔跑的气喘声。我下了楼。一个同学已站在大门口,滚圆双眼,冲着醒来的叔父、婶母和我大声喊道:   "刚才有为子在那边被宪兵抓走了,一起去看看吧。"   我吸拉着木屣跑了出去。这是个月明之夜,收割后的稻田里到处都投下了稻架鲜明的影子。   黑鸦鸦的人影聚在小树丛的后面,正在移动着。身穿黑西服的有为子坐在地上。她的脸色刷白。她的周围围着四五个宪兵和她的双亲。其中一个宪兵拿出一个类似饭盒的小包,在大声申斥。她父亲不停地转动着脑袋,时而向宪兵-一致歉,时而一个劲地斥责女儿。她母亲蹲在一旁痛哭。   我们相隔一块田地,站在田埂上观望。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彼此肩并着肩,相对无言,连我们头上的月亮似乎也被挤压得变小了。   同学咬着我的耳朵做了说明。   据说,有为子拿着饭盒从家里溜出来,本想送到邻村去,途中被埋伏的宪兵逮捕了。这盒饭无疑是送给那个逃兵的。那个逃兵和有为子是在海军医院里相爱的,因此怀了孕的有为子被医院撵了出来。宪兵追问逃兵躲藏在什么地方,她依然纹丝不动地坐着,坚持一言不发……   我呢,只顾直勾勾地盯视着有为子的脸。看上去她像个被抓住的疯女。在月光下,她脸上的表情显得非常坚定。   迄今我不曾见过这样一张充满强烈的拒绝感的脸。我认为自己的脸是被世界拒绝的脸,可是有为子的脸却是拒绝世界的脸。月光无情地流泻在她的额头、眼睛,鼻梁和脸颊上,可是这张坚定的脸只是被月光荡涤着。她只要稍微动一动眼睛,稍微动一动嘴巴,她企图拒绝的世界就会以此为信号,从这里迅速崩溃的吧。   我屏住气息看她的脸看得出神。历史在那里中断了。这张脸无论对未来还是对过去都搭不上一句话。我们在刚砍伐的树墩上曾经见过这张不可思议的脸。尽管这张不可思议的脸带着新鲜而娇嫩的色泽,但是成长在那里已经停止。那沐浴着不该沐浴的风和日光,突然被暴露在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的横断面上,画出了美丽的木纹。这张脸是只因为拒绝而被暴露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我不由得感到有为子的脸这瞬间的美,不论是在她的生涯里,还是在观望着它的我的生涯里,恐怕都不会再有第二次了。然而它持续的时间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长。因为这张美丽的脸突然变形了。   有为子站起身来。这时我仿佛看见她笑了。我仿佛看见她那洁白的门齿在月光下的闪光。关于她的脸的变形,我不可能有更多的记述。因为有为子站起来时,她的脸避开了明晃晃的月光,掩藏在小树林的阴影中。   非常遗憾,我没有看到有为子决心背叛时的那张变形的脸。如果我仔细端详一番,也许我会萌生宽恕他人之心,包括宽恕所有丑恶之心。   有为子指着邻村鹿原的山背后。   "是金刚院!"宪兵喊道。   然后,我也产生了一股孩子赶庙会看热闹般的喜悦的心情。宾兵从四面八方把金刚院团团包围起来,并要求村民们协助。我出于幸灾乐祸,随同其他五六个少年一起,加入了以有为子为向导的第一队。有为子在宪兵的解押下,率先踏上了洒满月光的路。我对于她那充满信心的步伐,感到异常震惊。   金刚院闻名遐迩。这座名刹坐落在从安冈徒步约15分钟路程的山后。那里有高丘亲王亲手种植的框树,还有据传是左甚五郎①建造的优雅的三重塔。夏天,我们总喜欢到后山的瀑布沐浴嬉耍。   河畔有堵正殿的围墙。破旧的瓦顶板心泥墙上芒草丛生。在夜色中,洁白的芒草花稳也是晶亮的。正殿的门旁,盛开着山茶花。一行人默默地沿着河走去。   金刚院的佛殿建在更高处。过了独木桥,右侧是王重塔,左侧是枫林,再往里走,就可以看见巍然的一百零五级缀满苦踪的石阶。这是石灰石台阶,容易沿跤。   走过独木桥之前,宪兵回头打了个手势,让一行人止步。据说从前这里有座出自运庆、湛庆②所建的仁王门。从这里再往里走,九十九谷的群山都成了金刚院的领地。   ……我们屏住了气息。   ①左甚五郎:日本16世纪后半叶著名工匠。   ②运庆:12世纪末著名的雕刻家。湛庆(1173-1256):运庆之子,著名雕刻家。   宪兵催促有为子。她独自走过了独木桥,我们尾随其后。石阶下方笼罩在阴影中,但中段以上洒满了月光。我们分别藏身在石阶下方的各个隐蔽处。在月光下,开始染红的枫叶一片黑黝黝的。   石阶上方就是金刚院正殿,由此向左倾斜地架起了游廊,直通像神乐殿似的空御堂。空御堂是模仿清水寺舞台,伸出空中,组合许多柱子和横梁从山崖下把它支撑着。御堂、游席,还有支撑的木架经过风吹雨淋,特别洁净清白,活像是白骨似的。枫叶盛时,红叶的色彩与白骨雄似的建筑,呈现出一派美丽的和谐。然而入夜,看上去一处处沐浴着斑驳月光的白色木架既怪异又优美。   逃兵似是躲藏在舞台上方的御堂里。宪兵企图以有为子做引诱的手段,来诱捕他。   我们这些证人隐蔽在暗处,屏住了气息。尽管是在10月下旬的寒冷的夜气笼罩下,可我的脸颊却是热辣辣的。   有为子独自攀登石灰石的一百零五级台阶去了。犹如狂人满怀豪情……在她的黑西服和黑头发之间,惟有她那美丽的侧脸是洁白的。   在月亮、星星、在云、以茅杉的棱线连接天空的山峰、斑驳的月影。明显浮现的建筑物等等的衬托下,有为子背叛的澄明的美使我陶醉了。她独自一人挺起胸膛,她有攀登这白石阶的资格。她的背叛,就如同星星、月亮和茅杉。就是说,它同我们这些见证人一起居住在这个世界上,接受这种大自然。她就是作为我们的代表登上去的。   我气喘吁吁,不由得这样想道:   "由于背叛,她终于也能接受我了。此刻她正属于我。"   ……所谓事件,在某一地点将会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攀登一百零五级缀满苔藓的石阶的有为子,还在眼前。我觉得她仿佛永远在攀登这石阶似的。   后来她竟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大概是还到石阶尽头的有为子再次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方才的她既不完全拒绝世界,也不完全接受世界。只是屈身于爱欲的秩序,为了一个男人而失身。   因此,我只能把这事件当做旧石版印刷似的光景来回忆……有为子穿过游廊,冲着御堂的黑暗在呼唤。男人的影子出现了。有为子同他谈了些什么。男人持手枪冲到台阶半道上开始射击。应战的宪兵也从石阶半道的树丛中开枪还击。男人再次做射击准备,他冲着企图向游廊那边逃跑的有为子的背后连发了几枪。有为子应声倒地。男人又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开枪……   ——以宪兵为首,人群争先恐后地从石阶跑上去,急忙跑到两具尸体的旁边。我对此置之不理,依然纹丝不动地隐藏在枫树的蔽荫处。白色的木架重重叠叠,纵横交错地耸立在我的上方。从上面传来了轻微而杂乱无章的踩在游廊地板上的皮鞋声。两三道交错的手电筒的光束,超过栅栏直射在枫树梢上。   我只能认为所有这一切都是遥远的事件。感觉迟钝的人要不是流血,就不会感到狼狈不堪。然而,一旦流血时,悲剧也就结束了。不觉间,我竟迷迷糊糊入梦了。一觉醒来,我被大家遗忘了。四周充满小鸟的烟脉。朝阳深深地直接射在枫树下方的枝板上。像白骨堆似的建筑物从地板下面承受着日光,仿怫复苏了。空御堂寂静而自豪地伸向枫树林覆盖的峡谷。   我站起身来,打了个寒颤。我在全身各处揉了操。只有寒冷残留在身上。残留的只是寒冷。   翌年春假,父亲在国民取外披了件袈裟造访叔父家来了。他说,要带我到京都去两三天。那时候,父亲的肺病已经相当严重,身体十分最弱。我惊讶不已。不仅是我,连叔父婶母也都劝说父亲取消京都之行,父亲就是不听从。事后回想起来,原来是父亲想趁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把我介绍给金阁寺的住持。   当然,拜访金阁寺是我多年梦寐以求的。即使父亲强作坚强,但是谁都可以看出他是个身患重病的人。我实在没有什么心思与他外出旅行。未曾一睹的金阁越来越接近的时候,我心中便有点踌躇了。不管怎么说,金阁都应该是美的。因而,这一切与其说是金阁本身的美,莫如说是我倾尽身心所想像的金阁的美。   就一般少年的头脑所能理解来说,我也通晓金阁了。一般美术书是这样记述金阁的历史的:   "足利义满①承受了西园寺②家的北山殿,并在那里建筑了一幢规模宏大的别墅。主要建筑物有舍利殿、护摩堂、仔法堂、法水院等佛教建筑群,还有表殿、公卿间、会堂、天镜阁、拱北楼、泉殿、现雪亭等住宅建筑群。舍利殿的建筑耗资巨大,这就是后来称做'金阁'的建筑物。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叫做金阁,是很难划分清楚的。一般地说,是应仁之乱①以后,文明年间已经普遍沿用这一名称了。   ①足利义满(1358-1408):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平定南北朝内乱,奠定幕府的全盛时期。建金阁寺。   ②日本贵族家族之一。   "金阁是幢三层楼阁的建筑物,面临开阔的苑池(镜湖池),大约是1398年(应永5年)建成的。第一二层是按中古贵族住宅的形式建造,使用了带方格子的板窗。第三层为三间,纯粹是群堂怫堂式的造型,中央镶有唐式建筑的板门,左右镶有花卉形的窗。柏树皮毒的方锥形屋顶顶端,饰有一只镀金的铜凤凰。人字形屋顶的钧殿(漱清)伸向他面,打破了整体的单调感。屋顶坡度比较平缓,屋檐下的椽子稀稀疏疏,木工精细,轻巧而优美。住宅式的建筑,配以佛堂式的造型,不愧是和谐的庭园建筑的杰作,表现了义满吸收宫廷文化的情趣,也很好地传达了当时的氛围。   "义满逝世后,避其遗嘱,将北山殿改为排刹,称做鹿苑寺。其建筑物有的他迁,有的荒芜,惟有金阁幸存下来……"   金阁犹如夜空中的明月,也是作为黑暗时代的象征而建造的。因此我梦幻的金阁以涌现在其四周的暗黑为背景。在黑暗中,美丽而细长的柱子结构,从里面发出了微光,稳固而寂静地坐落在那里。不管人们对这幢建筑物做什么评语,美丽的金阁都是默默无言地裸露出它的纤细的结构,必须忍受着四周的黑暗。   我还想起那只挺立在屋顶顶端上长年经受风风雨雨的镀金铜凤凰。这只神秘的金鸟,不报时,也不振翅,无疑完全忘记自己是鸟儿了。但是,看似不会飞,实际上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别的鸟儿在空间飞翔,而这只金凤凰则展开光灿灿的双翅,永远在时间中翱翔。时间拍打着它的双翼,拍打了双翼之后,向后方流逝了。因为是飞翔,凤凰只要采取不动的姿势,怒目而视,高举双翅,翻卷着鸟尾的羽毛,使劲地岔开金色的双脚牢牢地站稳,这样就够了。   这么一想,我就觉得金周本身也像是一艘渡过时间大海驶来的美丽的部。美术书上所说的这幢"四周明柱、墙少的建筑物",使我联想起船的结构,这复杂的三层屋形船所面临的池子,给人以海的象征的印象。金阁度过了无计其数的茫茫黑夜。这是永无止境的航行。白昼,这艘奇异的船佯装抛下了锚,让许多游人参观。天刚擦黑,就借助四周的黑暗,扬起风帆似的屋顶启航了。   ①应仁之乱:1467年至1477年,围绕足利将军称号的继承权问题于京都发生的十年内乱。应仁之乱后,幕府失去权威,日本进入群雄割据的战国时代。   即使说我人生最初遇到的难题是美,也并非言过其实。父亲是乡间纯朴的僧侣,语汇贫乏,他只告诉我:"人世间再没有比金阔更美的东西了。"我想:在我本知的地方已经存在着美。这种思考不由得使我感到不满和焦躁。因为如果美的确存在那里,那么我的存在就被美疏远了。   对我来说,金阁绝不是一种观念,而是一种物体。是一种尽管群山阻隔着我的眺望、但只要想看还是可以到那里去看的物体。美就是这样一种手可以触摸、眼可以清晰地映现的物体。我知道并且相信:在纷繁变化的世界里,不变的金阁是千真万确的存在。   有时我觉得金阁宛如我掌心攥着的小巧玲珑的手工艺品,有时我又觉得它是高耸云端的庞然大物般的庙宇。少年时代的我并没有认为所谓美就是不大不小的适当的东西。因此,看到夏天的小花像是被晨露濡湿散发出朦胧的光的时候,我就觉得它像金阁一般的美。还有,看到山那边云层翻卷、雷声阵阵、惟有暗淡的云烟边缘金光灿灿的景象的时候,这种壮观就使我联想起金阁来。最后甚至看到美人的脸蛋,我心中也会用"像金阁一般的美"来形容了。   这次旅行真令人伤心。我们乘上舞鹤线火车,从西舞鹤出发,经具仓,上杉等小站都停车,再经线部,向京都方向驶去。客车很脏,沿保津峡行驶,在隧道较多的地方,煤烟无情地卷进车厢内,令人窒息。父亲咳个不止。   乘客多半是与海军有关的。三等车厢里挤满了下士。水兵。工人以及前往海兵团探亲回来的海军军属。   我望了望窗外阴沉沉的春天的天空,看了看父亲罩在国民服胸前的袈裟,还看了看红光满面的年轻下士们挺起的胸膛,好像把金扣子顶得都快蹦起来了。我觉得自己仿佛就在他们中间。不久,我成年后也会被征入伍的。但即使我当了兵,是不是能像眼前的下士那样忠实地为完成任务而生活呢?好歹我脚跨两个世界。我感到,我还这样年轻,在丑陋的顽固的凸额之下,父亲掌管的死的世界,同年轻人的生的世界是以战争作为媒介而联结在一起的。我大概会成为它们的联结点吧。假如我战死了,不论眼前这条岔道的哪一边都很清楚,结局是一样的。   我少年时期就像混浊在黎明的色调之中。黑暗的影子世界是可怕的,但白昼似的轮廓分明的生,也不属于我。   我看护着咳嗽不止的父亲,不时望望窗外的保津川。河水里浓重的群青色,就像化学实验使用的硫酸铜。每次列车钻出隧道就看见保津峡忽而远离铁路,忽而又意外地近在眼前,被平滑的岩石所包围,轰鸣般地转动着群青的辘轳。   父亲在车厢里很难为情地打开了盛着白米饭团的饭盒。   "这可不是黑市米。是施主们的心意,你只顾高高兴兴地吃好了。"   父亲这样说,好像有意让周围的人听见似的。说罢他才把一个不大的饭团咽了下去。   我总觉得这趟被煤烟熏黑的破旧列车不是开往古都,而仿佛是驶向死亡的车站。如是想,每次经过隧道时弥漫在车厢内的煤烟,便都发出一种火葬场的气味儿。   ……我终于站在鹿苑寺大门前,这时我的心不由得扑通直跳起来。此后我将可以看到人世间最美的东西。   太阳开始西斜,群山锁在彩霞中。几名游人和我们父子先后钻进了大门。门的左侧,围绕钟楼种植着挂着残花的梅林。   父亲站在植有大饱树的大雄宝殿的前面,请求引见住持。回复说住持正接待来宾,请稍俊二三十分钟。   "我们利用这段时间去看看金阁吧。"父亲说。   父亲大概是想让我看看他利用自己的面子,可以免费入内参观。但售票和售护符的人以及在门口检票的人全都变换了,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父亲常来时的老相识了。   "下次再来时,大概还会变换的。"   父亲显出一副微寒的样子。我感到父亲不敢确信自己还会"下次再来"了。   不过,我佯装出一副少年的模样(惟有这种时候,谁有故意演戏的时候,我才像个少年),兴高采烈,几乎跑在前头。于是,我梦幻多年的金阁,就这样轻易地以其全貌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站在镜湖地这边,金周与地子相隔,西斜的夕阳照射着金阁的正面。漱清亭在对岸左侧半隐半现。金阁精致的影子,投落在稀疏地漂浮着藻类和水草的池面上。看上去,这投影更加完整。在各层房檐里倒摇曳着夕照在池水的反射。比起四周的明亮来,这房檐里侧的反射更鲜明耀眼,恍如一幅夸张远近法的绘画,金阁的气势给人一种需要仰望的感觉。   "怎么样?漂亮吧?一层叫法水院,二层叫潮音洞,三层叫究竟顶。"   父亲把瘦骨嶙峋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变换着各种角度或恻头眺望。它已经引不起我任何的感动。它只不过是一幢古老的黑乎乎的三层小建筑物。顶尖上的凤凰,也像只乌鸦似的。岂止不美,甚至给人一种不调和、不稳定的感觉。我寻思:所谓美,难道党是这样不美的东西吗?   倘使我是个谦虚好学的少年,在这样轻易地气馁之前,必定先悲叹自己鉴赏力之差吧。然而,我心中幻想的无与伦比的美,竟背叛了我,这种痛苦完全夺去了我所有的反省。   我思想:难道金阁虚构的美,幻化成别的什么东西了吗?美为了保护自身,可能会诓骗人的眼睛。我本应更接近金阁,剔除使自己的眼中产生丑陋感觉的那种障碍,检查一个个细微部分,亲眼看看美的核心。既然我只相信眼睛见得着的美,那么采取这种态度是理所当然的。   父亲领着我毕恭毕敬地登上了法水院的廊道,我首先看到的是摆在玻璃橱里的精致的金阁模型。我很喜欢这个模型。毋宁说它接近我梦想中的金阁。于是,大金阁的内部藏着模样完全相同的小金阁,让我联想到犹如大宇宙中存在着小宇宙似的无限的呼应。我第一次梦幻到了。梦幻到比这模型更小巧而且更完整的金阁,以及比真实的金阁更无限大的、几乎包容世界似的金阁。   然而,我的脚并非永远驻在模型前。父亲顺便把我领到闻名遐迩的国宝义满像前。这尊木像用了义满削发为僧之后的名字,称为鹿苑院殿道义之像。   在我看来,它只不过是一首被煤烟熏黑了的奇妙的偶像,没有觉得有任何一点美。再上二层的潮音洞,看到据说出自狩野正信①手笔的仙女奏乐藻井图案。更上三层的究竟顶,即使看到各个角落残存的可怜的金箔痕迹,也无法觉得它的美。   我凭倚在精致的栏杆上,心不在焉地俯视着地面。在夕阳的映照下,地面恍如生了锈的古铜镜,金阁的影子垂直地投落在镜面上。水草和藻类的最下方,映现出傍晚的天空。这傍晚的天空,与我们头上的天空不同。   ①狩野正信(1434-1530):画家,对中国画与日本画的结合做出很大功绩。   那是浪明的,充满寂光①,从下方,从内倒把这个地上的世界完全吞噬,金阁就像黑油油的锈透了的巨大的纯金钱,沉落在其中……   ①寂光:佛语。   住持田山道诠和尚与父亲是禅堂的学友。道诠和尚与父亲共同度过三年的禅堂生活,这其间,他们同食同住,两人都在据说是义满将军建立的相国寺专门道场修行,经过自古以来形成的终日垂头和三日坐样的仪式,然后才成为相国寺派的成员。不仅如此,直到后来,道诠法师兴致上来的时候还曾谈及他同父亲不仅是如此辛苦修行的学友,而且还是嫖友,他们在就寝时间之后,时常翻越土墙,出去嫖妓,寻欢作乐。   我们父子拜谒金阁之后,再次返回大雄宝殿的正门,我们被引领穿过宽敞的长廊,来到了可以展望著名的陆舟松的庭院——大书院的住持房间。   我穿着学生服端正地跪坐着,显得十分拘谨。可是,父亲来到这里突然心情舒畅起来。父亲和这里的住持虽然出身相同,他们的福气却完全迥异。父亲病弱,肌肤苍白,是一副贫相,而道诠和尚简直就像桃红色的点心。和尚的桌面上如山似地摞满了从四面八方寄来的小包裹、杂志、书、信等,都是未曾启封的,很像一座华丽的寺庙。他用胖乎乎的手拿着剪子,灵巧地拆开了其中一个小包裹。   "这是从东京寄来的点心。据说眼下这种点心很稀罕,只献给军部和官厅,店铺里还买不到呐。"   我们一边喝谈茶,一边品尝从未曾吃过的像是西式糕点的东西。吃的时候越紧张,糕点上的粉末就越掉落在我的膝上。当时我是穿着光亮的黑哗叽制服。   父亲和住持对军部和官僚只重视神社而轻视寺庙——岂止轻视,甚至压迫——十分愤慨,议论了今后如何经营寺庙的问题。   住持微胖,当然脸上已刻上皱纹,连一道道皱纹的深处也洗得于干净净。圆脸上惟有鼻子很高,成了流出的树脂凝固起来似的形状。脸儿虽是这副模样,剃光的头型却很是威严,仿佛精力都凝聚在头上,谁有头部才是最具动物特征的。   父亲和住持的话题转到僧堂时代的往事。我凝望着庭院里的陆舟由寂静的真理而发出的真智的光照松,只见巨松的技极低垂,错落有致,呈船形,谁有船首的树枝全都高高伸展。临近闭园时间,来了一群团体观光客,从土墙另一边的金阁方向传来了一阵阵嘈杂声。那脚步声、人声仿佛被春天黄昏的天空圾收了,听起来声音并不尖锐,略带柔和、圆润。脚步声又如潮涌般地远去了,令人感到好像踏过地面上的美艺众生的脚步声。我抬头直勾勾地望着凝聚在夕照余晖的金阁项上的凤凰。   "我把这孩子……"   听到了父亲这话声,我猛然回头朝向父亲。在几乎黑暗下来的室内,父亲把我的未来托付给道诠法师了。   一我想我也不会久留于人世了。怎么样,到时就将这孩子托付给你啦?"   道诠法师不愧是法师,他没有讲什么敷衍的安慰话,只说:   "好,我来照料。"   我震惊的是这两人其后的愉快对话,谈及各类名僧之死的轶闻。据说,有位名僧说了声"啊!我真想死",就死去了。有位名僧同歌德一样,说了声"给我更多的光明",就死去了。还有位名僧弥留之际,还在计算自己的寺庙的钱财。   住持宴请我们吃了一顿晚餐的粥。当晚在寺庙歇了一宿。晚饭后我催促父亲再去看看金阁。因为月亮已经高悬。   父亲与住持阔别多年又重逢,甚为兴奋,本已相当劳顿了,可一提及金阁,他端了一口气,抓住我的肩膀就跟着走了。   月亮从不动山的山际升起。金阁从背面承受着月光,折叠着黑暗而复杂的影子,寂然无声,惟有究竟顶的花格子窗框,泻入了清亮的月影。究竟顶四周通风,朦胧的月亮仿佛就呆在那里。   夜鸟啼鸣,从苇原岛明处腾空而飞。我感到父亲瘦骨嶙峋的手压在我肩膀上的分量。当我把视线落在这肩膀上时,由于月光的关系,我看到父亲的手正在变成白骨。   我回到安冈之后,那样令我失望的金阁,又一次在我心中逐渐复苏了它的美,不知什么时候竟成了比我看见之前更美的金阁。我说不出它什么地方美。看来梦想中孕育着的东西,一旦经过现实的修正,反而变成刺激梦想了。   我已不再在瞩目的风景和事物中寻找金阁的幻影了。金阁渐渐变成深刻、坚固、实在的物体。它的一根根柱子、花格子窗、屋顶、屋顶尖上的凤凰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仿佛伸手可及似的。它的纤巧的细部和复杂的全貌相互呼应,只要取出任何一部分,金阁的全貌就会响起来,恍如想起音乐的一小节,整个乐章就会流泻出来。   "你说人世间最美的东西是金阁,这是真实的。"   在给父亲的信上,我第一次这样写道。父亲把我带回叔父家以后,旋即又返回那寂静的海角寺庙了。   母亲给我回了一封电报。父亲大量咯血,作古了。 金阁寺: 第二章   父亲故去,我真正的少年时代也就宣告结束了。我惊愕于自己的少年时代简直欠缺对人的应有的关心。而且,我甚至察觉自己对父亲的死毫不悲伤。也许这称不上是什么惊愕,而是一种有气无力的感怀。   我赶回家时,父亲的遗体已经收殓了。因为我徒步走到内浦,再乘船沿海湾回到成生,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时值梅雨季节前夕,天天曝晒,气候炎热。我告别遗体之后,匆匆将灵抠运往荒凉的海角火葬场,在海岸边焚烧了。   农村寺庙住持之死,可以说是非同一般,是有点过分的、异常的。可以说他是这地方的精神支柱,是当地信徒各自生涯的保护人,同时也是他们死后可以依托的人。这样一个地,在寺庙死去了,给人这样一种感觉:简直像一位非常忠于职守的、非常出色的人,一位到处将死的方法施教于人的人,在亲自示范表演时失误而造成死亡似的。人们觉得这是一种过失。   实际上,父亲的灵枢安放得适得其所,好像是镶嵌在万事俱备的氛围中。母亲、小和尚以及施主们聚在灵前哭泣。小和尚结结巴巴的诵经,仿佛一半也是仰仗灵枢里的父亲的指示。   父亲的脸埋在初夏的花丛中。朵朵花儿都很娇嫩,水灵,甚至令人毛骨惊然,朵朵花儿好像在窥视着井底。为什么呢?因为遗容是从活着的脸所具有的存在表面无限地陷落,只留下面对着我们的脸面的轮廓般的东西,一深陷下去就提不上来了。再没有什么比遗容更能如实地告诉我:所谓物质,距我们是多么遥远,它的存在方法是多么不可企及啊!精神就这样通过死变成物质,我第一次能够接触到这样一种局面。现在我才渐渐理解5月的花卉、太阳、桌子、校舍、铅笔……等等物质为什么对我那样冷漠,距我那样遥远。道理就在这里。   母亲和施主们注视着我最后和亡父的遗体告别。然而,我这颗顽固的心是不接受这句话所暗示的生者世界的类推。我不是向遗体告别,而只是望着父亲的遗容。   遗体只能给人看。我只是在看。所谓看,正如平时无任何意识的动作;所谓看,是生存者的权利的证明,也可能是残酷性的表示。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新鲜的体验。一个既没有大声歌唱,也不叫唤着四处奔跑的少年,就这样学到了确认自己的生。   我本是个很自卑的人,然而这时候,我竟能将毫无泪痕的明朗的脸问着施主们而毫无愧色。寺庙坐落在海滨的山崖上。翻卷在日本海海面上的夏云,阻挡在凭吊的客人的背后。   出殡的诵经开始了,我也加入其中。大雄宝殿一片漆黑。挂在柱子的华盖、垂在大殿横梁的华幔以及香炉、花瓶一类器物在闪烁的灯光照耀下显得辉煌。海风不时席卷进来,鼓起了我的僧衣下摆。我不断地感到正在确经的自己的眼角里,涌进强烈的光和夏日的云彩。   户外强烈的光线,不断地射在我的侧脸上。那辉煌的侮蔑……   ——送葬队伍再走一二百米就到达火葬场,这时候突然遇上了雨。幸好走到一个好心的施主的家门前,灵枢也可以一起避避雨。雨还没有停息的样子,送葬队伍又非前进不可,只好给大家准备了雨具,并用油纸覆盖着灵枢,运到了火葬场。   火葬场在村庄东南突出的海角尽头净是石头的小海滨上。所以焚烧的烟灰不会吹向村庄方面。大概由于这个缘故,自古以来这里就被用做火葬场。   海滨的波涛汹涌澎湃。波涛翻腾溅起浪花的时候,雨点不断地扎进不平静的海面。无光的雨,只是冷静地刺穿非同寻常的海面。但是,海风突然把雨刮到荒凉的岩壁上。洁白的岩壁被染黑了,似是喷上了一层墨汁。   钻出隧道,便到达火葬场。工人们在做火葬的准备工作。我们在隧道里避雨。   没有看见任何海景。只有波涛、濡湿的黑岩和雨。浇上了油的灵枢现出鲜艳的木原色,被雨点敲打着。   点火了。这配给油是专为住持作古准备的,足够用了,所以火焰反而逆着雨点发出鞭答似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大。在浓烟之中,白昼的火焰现出了透明的体态,清晰可见。浓烟滚滚,渐渐刮到了山崖那边,一瞬间里,惟有火焰在雨中以端丽的形状缭绕上升。   突然间,响起了一阵东西炸裂的可怕的巨响。枢盖蹦了起来。   我望了望身旁的母亲。母亲双手抓着念珠,站立在那里。她的脸僵硬,而身子仿佛凝固、缩小了,甚至可以放在掌上。   按照父亲的遗言,我到京都当了金阁寺的弟子。那时候,我随住持削发为僧。学费由住持提供,其交换条件就是让我打扫卫生和照料住持,有如俗家的学仆。   入庙不久,我就马上发现,严厉的舍监被征入伍,寺庙里只剩下老者和少年了。来这儿以后,我诸事如释重负。这里的人都是我的同类,不会像俗家的中学同学因为我是和尚的儿子而另眼相待……所不同的,只是我口吃,比大家丑陋些而已。   我从东舞鹤中学中途退学后,听从田山道诠和尚的劝说,转学到了临济学院中学,再过不足一月就将开始秋季学期,转校后我得每天走读了。但我知道学校一开学,同学们都会立即被分配到某一工厂,参加义务劳动。现在,在我面前的新环境中,只剩下数星期的暑假了。这是我服丧期间的暑期。时值1944年,即战争末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宁静的暑期……寺庙的弟子过着纪律严格的生活。对我来说,这似是最后的。绝对的休假。我还仔细地倾听着那蝉鸣声。   ……阔别数月的金阁,在晚夏的阳光照耀下,寂然无声。   我刚剃度,脑袋一片青痕。产生一种像是空气紧贴在我的头上似的感觉。这是一种奇妙的危险的感觉,仿佛自己头脑中思索的事以一层薄薄的、敏感的、容易损伤的皮肤同外界的物像接触似的。   带着这样的头脑仰望金阁,金阁就不仅从我的眼睛,甚至恍如从我的头脑深深地渗透进来。这种头脑遇干旱而发热,遇晚风顿时又变凉了。   "金阁啊!我终于来到你身边住下来了。"有时我停住拿着扫帚的手,心中南南自语,"不一定非现在不可嘛!但愿有朝一日你对我显示亲切,对我袒露你的秘密。你的美,也许再过些时候就会清楚地看见,现在还看不见。但愿现实中的金阁比我想像中的金阁会显出更清晰的美。还有,倘使你是人世间无与伦比的美,那么请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美,为什么必须美?"   是年夏天,金阁以不时传来战败悲痛消息的黑暗状态作为诱饵,显得更加生动和辉煌。六月间,美军在塞班岛登陆,盟军联合部队在诺曼底郊外登陆。参观者的人数也明显地减少了,金阁似乎愉悦于这种孤独、这种寂静。   战乱和不安,累累的死尸和大量的血,丰富了金阁的美,这是自然的。因为金阁本来就是由不安建成的建筑物,是以一名将军为中心、众多黑暗心灵的所有者筹建的建筑物。美术史家在那里只看见样式的折衷,其三层的零乱的设计,无疑是探索一种使不安结晶的模式,自然形成如此的模样。要是用一种安定的模式的话,那么金阁就不可能承受那种不安而早已崩溃,这是毫无疑问的。   ……尽管如此,我仍停下拿着扫帚的手,好几次仰望着金阁,我觉得在那里存在金阁简直是不可思议。我曾记得,一个晚上我陪伴父亲前来探访,那时的金阁反而没有给我这样的感觉,可是一想到今后在生活的漫长岁月里,金阁将会经常出现在我的眼前,就觉得委实难以置信。   往日,我在舞鹤,总觉得金阁在京都一角上,是永恒的存在。可是,一旦住在这里,金阁就只在我眺望的时候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晚上睡在大雄宝殿时,我觉得金阁似乎不存在。所以我每天无数次地去眺望金阁,遭到了师兄弟的耻笑。不论看多少遍,我都觉得那里存在金阁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于是,眺望过后,我折回大雄宝殿的当儿,如果猛然回头再望望,就会觉得金阁恍如欧里秋克①顿时消逝,无影无踪了。   一天,打扫完金阁的四周,为避愈发炎热的朝阳,我走进后山,登上了通向夕佳亭的小径。正是开园前的时间,处处阒无人影。大概是舞鹤的航空队一队战斗机低飞掠过金阁的上空,留下压顶的轰鸣远去了。   后山里有一处布满藻类的寂静的池沼,人称安民泽。池中有一小岛,耸立着一座名叫白蛇冢的五重石堆。这一带的早晨,鸟儿啁啾鸣啭,却看不见鸟影,仿佛整片林子都充满了婉转的鸟语。   池子前,夏草繁衍。小径用低矮的栅栏把那块草地划了出来。一个身穿白衬衣的少年横躺在草地上。他身边的矮枫树旁靠着一把竹耙子。   这少年坐起来,其气势似乎要拂去飘忽在那里的夏日清晨的潮湿空气。他看见我便说:   "嘿,是你呀!"   这个姓鹤川的少年,是昨晚经人介绍才认识的。鹤川家在东京近郊的祖福寺里,家里送了很多学习费、零用费和粮食等物。只是为了让他体验弟子的学习生活,家里才通过住持将他托付给金阁寺。他暑期回乡省亲,是昨晚提前返回寺庙来的。站在池畔操着东京口音说话的鹤川从秋天起成了我在临济学院中学的同班同学。从昨晚起,他那伶俐的口齿,快活的谈吐,就已使我恐惧了。   ①欧里狄克:希腊神话中奥尔甫斯之妻。奥尔甫斯企图救她脱离冥神哈得斯之手而未果。   如今一听他说"嘿,是你呀",我就哑然失声。然而,我的无言,似乎被他理解为这是一种责备。   "算了,何必那么认真打扫呢。反正游人一来就会弄脏的。再说,游人也不多嘛。"   我微微一笑。对某种人来说,这种无意识地流露出来的无可奈何的笑,好像成了引发亲切感的缘由。我就是这样,总是不能对自己给人的印象细节负责。   我跨过栅栏,在鹤川身旁坐了下来。鹤川横躺在草地上,曲肱为枕。两臂外侧被太阳晒黑了,内侧却很白,连静脉都透了出来。在那里,早晨从树叶隙间筛落下来的阳光,把青草的淡绿的影子撒满了大地。凭直感,我知道这少年大概会像我这样不爱金阁。因为我不知什么时候把对金阁的偏执,统统归咎于自己的丑陋。   "听说你父亲去世了?"   "嗯"   鹤川机灵地转了转他的眼珠子,毫不隐讳地露出了少年特有的热衷于推理的神色,说:   "你所以非常喜欢金阁,那是因为一看见它,就会使你想起父亲的缘故吧?譬如,因为你父亲非常喜欢金阁。"   他猜中了一半,可我对这种推理却无动于衷,表情毫无变化。我对此有点自鸣得意。鹤川就像喜欢制作昆虫标本的少年经常所做的那样,把人的感情分门别类,整齐地收藏在自己房间的精巧的小抽屉里,不时取出来,实际检验检验,他有这种乐趣。   "你父亲去世,你很悲伤,有时也很寂寞吧。昨晚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有这种感觉。"   我没有任何抵触情绪。他一说我很寂寞,我就从对方这种感想中赢得了一定的安心和自由,活儿便脱口而出:   "没什么可悲伤的啊。"   鹤川飞扬起烦人的长睫毛,凝望着我:   "哦?……这么说,你憎恨你父亲,至少是讨厌他了?"   "谈不上什么憎恨,也不是讨厌……"   "哦?那么,为什么不悲伤呢?"   "我也说不清楚啊!"   "真不明白!"   鹤川遇到了难题,又支起身子,坐在草地上。"那么,是不是还有比这更悲伤的事呢?"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我说。   说罢,我又反省自问:为什么喜欢引起别人的猜疑卿对我自己来说,这是没有什么疑问的,是明摆着的事。我的感情也会像口吃一样打顿。我的感情总是赶不上趟。其结果,父亲的死这件事,同悲伤这种感情是彼此孤立的,互不相联系,也互不相侵犯的。往往由于时间上差错一点或是晚了一点,我的感情和事件就会完全被拉回到七零八落的状态。大概它的本质就是七零八落的吧。如果说我有自己的悲伤,那么它同任何事件、任何动机都毫不相干,是突然的,毫无道理地向我袭来的……   ……然而这一切,在我还不能对眼前的这位新朋友加以说明时就完结了。鹤川终于笑了起来。   "咦,你这个人真奇怪!"   他裹在白衬衫里的腹部在起伏,摇曳在上面的透过叶缝投射下来的阳光,使我得到了幸福。我的人生激起了波澜,犹如这家伙的衬衫的皱纹。但是,这衬衫多么洁白耀眼啊!所起的皱纹依然……说不定我也?……   排寺不理世俗社会,按照样寺的老规矩开展活动。因为是夏天,每天早晨最晚是五点起床。样家将起床称做"开定"。起床后马上上早课诵经,称做"三时回向",即读三回经。然后打扫室内卫生。然后进早餐,称做"粥座"。进餐前要诵"辨座经"。   利人边乐   十行无常   有益报竟   粥饶果究   诵毕吃粥。饭后做诸如除草、打扫庭院、劈柴一类杂务。学校开学的话,做完杂务就该是上学的时间了。从学校回来,不久就进晚餐。餐罢,有时听住持讲授经典教义。九时"开枕",也就是就寝。   我的日作息如上所述。每天起床的信号,是伙夫——称做"典座"——的摇铃声。   金阁寺也就是鹿苑寺里,本应有十三人,但现在有的应征入伍,有的征调出去,剩下的是:一个专管向导和传达的七十开外的老头,一个年近六旬的专管炊事的老姐,还有执事、副执事,再加上我们弟子三人,仅此而已。老人们已是风烛残年,少年们毕竟还是孩子。知事,也称做副司,掌管会计,尽心尽力地工作。   数日后,我被分配给住持(我们称做老师)的房间送报。报纸派来的时间大致是在早课后扫除完毕的时候。在人手少、时间短的情况下,要打扫这拥有三十多间房屋的寺庙,揩拭所有的走廊,工作就难免粗杂了。有一回从大门口把报纸取来,走过"使者间"的前廊,从客段后面绕了一圈,再穿过间廊,来到了老师所在的大书院。看得出这一路上的一道道走廊都是盗过半桶水,然后洗擦干净的,所以地板凹陷处都积了水。在朝阳照射下,积水闪闪发光,连脚踝骨都被濡湿了。时值夏天,觉得很是舒畅。可是,来到老师的房间拉门前就得跪下,招呼一声"拜托您啦",待所见"嗯"他一声回答以后,才能进入房间。师兄教给我一个秘诀:在进老师房间前得先用僧衣下摆将濡湿了的脚丫指拭干净。   我嗅着油墨散发出来的俗世的浓烈气味,偷偷浏览了一遍报纸的大标题,急匆匆地走过了廊道。于是,我读到"帝都可以免遭空袭吗?"的大标题。   过去我常常产生一种奇妙的想法,却从不曾把金阁和空袭联系起来。塞班岛沦陷以后,本土遭受空袭在所难免。京都市部分地区迅速强制疏散。尽管如此,金阁这个半永恒的存在和空袭的灾难,在我心中只能是彼此无缘的东西。我深知金刚不坏的金阁,与那科学上的火相互间是截然不同性质的东西,它们一相遇,仿佛就会迅速相互躲闪似的……可是,过不多久,金阁也许会毁于空袭的战火。照这样下去,金阁化为灰烬将是确实无疑的。   ……我心中产生了这种想法之后,金阁再次增添了它的悲剧性的美。   学校开学前一天,即夏季最后一天的下午,住持应邀领着刚执事到一个地方做法事去了。鹤川邀请我去看电影。我不太感兴趣,他也突然兴致全无。鹤川就是这样的性格。   我们两人请假数小时,穿上草黄色的裤子,打上绑腿,戴着临济学院中学的制帽,从大殿走了出来。夏日阳光炎热,没有一个游人。   "上哪儿去了?"鹤川问道。   我回答说,出门之前,我想先去仔细地看看金阁,因为说不定明天这个时间里就再看不见金闯了。也许在我们去工厂期间,金阁就遭到空袭,毁于一旦了。我这番话没有把握,结结巴巴地说了出来。这时候,鹤川吃惊而又不耐烦地听着。   讲完了这番话,我汗流满面,好像说了什么可耻的事似的。只有对鹤川一人,我可以袒露自己对于金阁的异乎寻常的执著。鹤川在听我这番话的时候,显出一到见惯了的焦躁的表情,就像要努力听清我的结巴语言的人所常有的那种焦躁的表情。   我遇上了这样一副表情。当我公开一桩重大秘密时,当我倾诉对美的激越感动时,或当我掏尽自己的五脏六腑向对方披露时,我所遇见的就是这样一副面孔。这副面孔是以无可置疑的忠实,如实地模仿我的滑稽的焦躁感,可以说它变成了我畏惧的一面镜子。这种时候,不论多么美丽的脸,都会变形,变成同我一模一样的丑陋。我遇上这副表情的时候,本想表现出来的重大事情,瞬间会变成毫无价值的东西,犹如一块瓦片一样……   夏日猛烈的目光,直射在鹤川和我之间。鹤川稚嫩的脸闪耀着灿灿的油光,一根根的眼睫毛也燃起金色的光,从鼻孔呼出的闷热的气扩散开去。他等待着我结束我的话。   我谈完了。话毕的同时,我也恼怒起来了。因为我与鹤川初次见面以后,他至今一次也不曾取笑过我的口吃。   "为什么?"我追问了一句。   我已一再说过,嘲笑和侮辱远比同情更合我的意。   鹤川泛起了无以名状的温柔的微笑。然后这样说道:   "什么呀,我天生对这种事就毫不在意。"   我大吃一惊。我是在农村粗矿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不理解这种温柔。鹤川的温柔,告诉了我,并使我发现在我的存在中,除去给巴我依然可能是我。我处处体味到的快感,干脆被剥成赤裸裸的了。鹤川那双照上长随毛的眼睛,仅仅把我的结已过滤后,就接受了我。过去,我这个人总是莫名其妙地深信,谁要是无视我的结巴,就等于抹杀我这个人的存在。27   ……我感受到感情的和谐和幸福。我永远忘不了这时刻所看到的金阁的情景,这是不足为奇的。我们两人从正打瞌腆的传达室老头的跟前走过,沿着土墙急步经过渺无人影的路,来到了金阁的前面。   至今我还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来。两个少年打着绑腿,身穿白衬衫,并肩站在镜湖畔。两人的前方便是金阁的存在,中间没有任何东西阻隔。   最后的夏天,最后的暑假,最后的一天……我们的青春耸立在令人目眩的尖端上,金阁也同我们一样耸立在尖端上,面对面地对话了。对空袭的期待,竟使我们同金阁如此地接近起来。   晚夏宁静的日光,在究竟顶的屋顶上贴上了金箔,倾泻直下的光,使金阁内部充满了夜一般的黑暗。过去,这建筑物的不朽的时间压迫着我,阻隔着我。可是,想到不久它将被燃烧弹的火烧却的命运,也就与我们的命运靠近过来了。也许金阁会先于我们而毁灭。这样一来,我觉得金阁和我们仿佛经历着同样的生。   环绕金阁植满赤松的群山,笼在蝉声之中,宛如无数看不见的僧人在念着消灾咒:   "怯怯。(亻去)(口四)(口去)(口四)。(口牛)(口牛)。入(口缚)罗(入(口缚)罗。(上友下皿)罗人(上友下皿)。(上友下皿)人(上友下皿)罗。"   我想:这美丽的物体不久将化为灰烬。于是心象中的金阁和现实中的金阁,便像将透过给绢描摹的画重叠在原画上一样,它的细部渐渐地相互重叠,屋顶叠屋顶、突出池面的漱清殿叠欣清殿。潮音洞的勾栏叠勾栏、究竟项的花格子窗叠花格子窗,彼此都吻合了。金阁已经不是不可动摇的建筑物了。可以说,它化成了现象界的虚幻的象征。这么一想,现实中的金阁的美,就不亚于心象中的金阁的美了。   明天,也许大火会从天而降,把细长的柱子、优雅的房顶的曲线化为灰烬,我们再也看不见它了。然而,眼前的它那典雅纤细的身影,依然沐浴着夏日火一般灼热的阳光,显得自在自若。   夏回山脊上飘浮着摆出一副庄严架势的云彩,好像亡父人检时映入正在诵经的我的眼角时一样。它充满积郁的光,俯视着这纤细的建筑物。在如此强烈的晚夏的阳光照耀下,金阁仿佛丧失了它的细部的意趣,其内部依然笼在阴森冰冷的黑暗中,只用它自己神秘的轮廓拒绝着周围闪烁的世界。并且,只有立在屋顶尖上的凤凰为了不在这太阳之下失足,张开尖利的爪子,紧紧地抓住了座子。   对我的长时间凝视厌烦的鹤川,拾起脚下的小石子,以优美的投掷姿势,向镜湖池中的金阁倒影中央扔去。   池面上激起的波纹推着藻类扩展开去,顿时美丽而精致的建筑物投影崩溃了。   此后至战争结束,整整一年是我同金阁最亲近、最关心它的安危和沉洒在它的美的时期。怎么说呢?我没想这时期金阁下降到同我一样的高度,我就可以无所畏惧地去爱它。我还没有受到金阁的坏影响,或者受到它的毒害。   在这人世间,我和金阁有着共同的危难,这激励了我。因为我找到了把美同我联系在一起的媒介。我感到在我和拒绝我、疏远我的某种东西之间,架起了一座桥。   烧毁我的火,也定会烧毁金阁。这种想法几乎陶醉了我。在遭受相同灾难、相同不吉利的火的命运中,金阁和我所居住的世界一元化了。尽管金阁坚固,却与我的脆弱而丑陋的肉体一样,拥有易燃的碳素的肉体。这么一想,我似乎可以把金阁藏在我的肉体里,藏在我的组织里,然后潜逃,就像潜逃的盗贼把昂贵的宝石咽下,然后隐匿起来似的。   想一想这一年间,我没有学习经典,也没有读书,天天都接受修身、军训、武道训练,上工厂和充当强制疏散的助手打发日子。战争助长了我富于梦幻的性格,人生距我更遥远了。对我们少年来说,所谓战争恍如一场梦,是一种没有实质的匆忙的体验,恍如被隔断了人生意义的隔离病房。   1944年11月,B29型轰炸机第一次轰炸了东京,这时我想:也许明天京都也会遭到空袭。我暗自幻想着京都全市被围在火海里。这古都依然如故地过分地保护着古老的东西,以致许多神社佛阁忘却了其中产生过灼热的灰色的记忆。因为我想像着应仁大乱使这古都荒芜了的时候,就觉得由于京都忘却战火的不安太久,由此丧失了它的几分的美。   也许正是明天金阁将会遭到火劫吧。充满空间的那个形态将会丧失吧……那时候,屋顶上的那只凤凰将会复苏为不死鸟而飞翔。被束缚在形态中的金阁将会轻飘飘地离开它的锚而出现在这里那里,漂泊在湖面上、黑暗的海潮上、透露微光荡漾在水面上……   等啊等啊,京部终于没有遭到空袭。翌年3月9日,传来了东京小工商业区一带成为一片火海的消息,可灾祸离京都很远,京都显现的只是一片早春澄明的天空。   我近乎绝望地等待着。这早春的天空保闪亮的玻璃窗,不让人窥见其内部,但我相信其内部隐藏着火和破灭。如前所述,我对人的关心是淡薄的。父亲的死,母亲的贫穷,几乎没能左右我的内心生活。我只幻想着一种在巨大的天下的压榨机似的东西,在一定的条件下把灾难、悲惨的结局、灭绝人往的悲剧、人、物质、丑陋的东西、美好的东西,统统压得粉碎。早春的天空异乎寻常的璀璨,令人常常以为是覆盖着大地的巨斧的冰凉的刃光。我只是等待着它的下落,甚至无暇思索就迅速下落。   至今我仍然觉得有些事情是不可思议的。本来我并没有波黑暗的思想所俘虏。我所关心的、让我感到是个难题的,理应只是美的问题。但是,我并不认为战争作用于我,使我抱有黑暗的思想。如果人只过度思虑美的问题,就会在这个世界上不知不觉间与最黑暗的思想碰撞。人大概生来就是这样。   我想起战争末期京都的一段插曲。那是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但目击者并非我一个人。我身边还有鹤川在。   那天是停电的日子,我和鹤川一起到南禅寺去。我们还没有拜访过南弹寺。我们横穿过宽阔的公路,走过了架有坡道京车的木桥。   这是五月的一天,天气晴朗。坡道索车已经长久不使用,牵引索车的坡道上的轨道长满了铁锈,几乎被杂草埋没了。在这杂草上的十字形小白花随风摇曳,直至索车坡道都淤积污水,浸满着这边岸上的叶樱①街树的投影。   ①叶樱,樱花已落尽,正绽新嫩叶的樱树像倒伏的镶银色的巨书,美极了。   我们站在这小桥上,毫无意义地凝望着水面。战争期间的种种回忆中,这样短暂而无意义的时间却留下了鲜明的印象。这种无所事事。茫然若失的短暂时间,就像偶尔从云隙露出的晴空那样处处可见。这种时间,活似痛切的快乐回忆,非常新鲜,这是难以想像的。   "好极了!"我又毫无意义地微笑着说。   "嗯。"鹤川也望着我微笑了。   我们两人深深地感到这两三个小时是属于我们的时间。   布满碎石的宽阔的路向前延伸着。路旁有一条清澈的水沟,水面上摇曳着美丽的水草。驰名的山门很快就堵在我们的前面了。   庙内门无人影。一片嫩绿丛中,点缀着许多小庙的瓦脊,似是一本这瞬间,所谓战争算什么呢?在某种场合。某个时期,战争使人觉得像是只存在于人的意识中的奇怪的精神上的事件。   据说当年石川五右卫门①脚踏楼上的栏杆,赞赏满目的鲜花,大概就是在这山门吧。尽管已是叶樱的季节,我们还是抱着一种孩子般的心倩摆起五右卫n一样的姿势,眺望一番这般景色。我们购了不贵的门票,就登上水色完全发黑了的很陡的阶梯。登到尽头的休息台时,鹤川的头碰撞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我刚要取笑他,自己却马上也碰撞上了。两人拐了个弯,登上台阶就来到了楼上。   从地窖般狭窄的台阶上来,置身于厂麦的景观,紧张顿时松弛,舒快极了。我们尽情观赏叶樱和松的景致、耸立在对面鳞次栉比的平安神富的郁葱森林的景致、京都市街尽头的朦胧的岚山,以及北方、贵船、卖里、会见罗等群山的姿影,尔后才像个寺庙弟子的样子,脱掉了鞋袜,恭恭敬敬地进太庙堂里。昏暗的佛堂有二十四铺席宽,释边像摆在中央,十六尊罗汉的金眸子在黑暗中闪闪发光。这里是五风楼。   南禅寺同属临济宗,但与相国寺派的金阁寺不同,它是南掸守派的总寺院。我们就是在同宗异派的寺庙里。我们两人却像普通中学生一样,手拿说明书,一路观赏着色彩鲜艳的壁顶图案,据说这是出自狩野探幽守信②和土佐法眼德悦③的手笔。   壁顶的一边,画了飞天弹琵琶和吹笛子,另一边画出了手持白牡丹振翅飞翔的迦陵频枷。它是栖息在天竺雪山的妙音鸟,上半身呈丰满的女子的姿态,下半身成鸟。另外,壁顶中央画了一只凤凰,与金阁顶上的鸟是友鸟,但与那只威严的金鸟毫无相似之处,却像是华丽的彩虹。   在释边像前,我们跪下,双手合十,然后走出佛堂。但是,我们舍不得离开接上,便倚在上来时攀登的台阶旁边朝南的栏杆上。   不知怎的,我感到仿佛有个美丽的小小的彩色旋涡似的东西。我想,它可能是刚才看到的壁项图案的五色斑斓的残影吧。凝聚了丰富色彩的感觉,就像那只迹陵频枷鸟,隐栖在嫩叶丛中和郁葱的松枝上,只让人从缝隙看到它华丽的翅膀的一端。   ①石川五右卫门:日本桃山时代的大盗。   ②狩野探幽守信(1602-1674):江户幕府的御用画师。   ③土佐法眼德悦:生卒年月不详,据传擅长画墨画观音像。   事实并非如此。在我们的眼皮下,隔着马路立着一座天授庵。从简朴地种着许多矮树的寂静的庭院,穿过用四角石角接角地铺成的一条小曲径,通到了敞开着拉门的宽阔的客厅。可以清楚地看见客厅里的壁龛和百宝架。这里似乎经常用作举办供神佛的献茶,以及供人租用举办茶会,所以铺着鲜艳的绯红色地毯。室内跪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映入我眼帘的,就是这些东西。   战争期间,是不会看到穿着如此华丽的长袖和服的女子身影的。假如身穿这种盛装出门,半路上定会被人指责,不得不折回家中。她的长袖和服就是这样华美。虽然看不见精细的花纹,却能看见绯红腰带上的金丝线闪闪发光,夸张地说,映得四周熠熠生辉。年轻貌美的女子端庄地跪坐着,她那白皙的侧脸被浮雕出来,令人怀疑地是不是真正的活人。我极度口吃地问道:   "她究竟是不是活着呢?"   "刚才我也这样想。真像个偶人啊!"鹤川目不转睛,将胸口紧紧压在栏杆上,回答说。   这时,只见一个身穿陆军军服的年轻上官从里首走了出来。他彬彬有利,正襟危坐在距女子近一米的地方,面对着女子。两人纹丝不动,久久地相对而坐。   女子站起身来,在廊道的昏暗中平静地消失了。良久,女子端着茶碗,折了回来,微风吹拂着她的长和服袖子。她在男子的面前劝茶。按茶道的礼法功过淡菜以后,她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跪坐下来。男子似乎说了些什么,却怎么也不呷一口茶。这段时间令人感到异样的长,异样的紧张。女子深深地低下头来……   此后发生的事情实是令人难以置信。女子依然保持着端庄的姿势,冷不防地解开了衣领口。我的耳朵几乎听见了从坚硬的腰带里侧拉出绢带的春市声。莹白的胸脯袒露出来了。我倒抽了一口气。女子公然用自己的手将一只莹白而丰满的乳房托了起来。   主官手里端着一只深黑色的茶碗,膝行到女子的面前。女子用双手操着乳房。   这些情景,不能说我都看到了,但这一切我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呈现在我眼前的,仿佛是温馨的白乳汁喷在黑色茶碗内侧的冒泡的绿茶中,仿佛看见已经济完而残留着奶滴的情形,白乳汁弄混浊了寂静的茶水而起泡沫的情形……   男子端起茶碗,将这奇怪的茶一饮而尽。女子莹白的胸脯也被隐蔽起来了。   我们两人脊梁发硬,看得人神了。后来我们按顺序回忆,觉得可能是怀了上官的孩子的女子,与出征的士官举行诀别仪式吧。然而,这时候的感动,拒绝了做出任何的解释。由于过分注意,反而看不见,过了很久,待意识清醒过来时,才发现这对男女不知什么时候从客厅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块宽阔的绯扛地毯。   我看见了那张洁白的浮雕般的侧脸和那无与伦比的莹白的胸脯。即使女子离去以后,那天剩下的时间,或第二天、第三天,我还执拗地寻思着。的确,那女子就是复活了的有为子啊! 金阁寺: 第三章   父亲一周年忌辰到来了。母亲没想了一个难以想像的方案。正逢义务劳动总动员,我不能返回故里,母亲就打算亲自将父亲的牌位送来京都,请求田山道诠和尚为旧友忌辰诵经,哪怕诵上几分钟也好。她压根儿没钱,只好求他看在清分上。于是她给和尚发了一封信。和尚答应了,并且把这个意思告诉了我。   我并不是带着欣喜的心请听取这个消息的,迄今我故意省笔不提有关母亲的事,这是有其原因的。因为我打心眼里不想触及母亲的事情。   我不曾——一句也不曾就一件事责备过母亲。估计母亲也没有察觉到我烧得那件事。但是,从此以后,我心中就一直不原谅母亲。   事情发生在我上东舞鹤中学,寄居在叔父家中,第一学期放暑假,我初次回故乡省亲的时候。那时母亲的一个名叫仓井的亲戚在大饭的事业失败后回到了成生村,他是人赘女婿,他的妻子不让他踏入家门。妻子未消气之前,他无奈只好寄住在我父亲的寺庙里。   我们的寺庙蚊帐很少,估计父亲的结核病不大会传染了,母亲和我就同父亲共用一床帐子,如今再加上仓并。我记得,那是在夏天的一个深夜里,沿着庭院的树木,我仿佛听见无数的蝉发出了知了知了的短促的悲鸣,飞来又飞去。大概是这种声音把我惊醒了。海潮怒吼,海风掀起了黄绿色的帐子的下角。帐子的飘动异乎寻常。   海风把帐子吹得鼓胀起来。帐子过滤着风,无可奈何地飘动着。所以被风刮成堆的帐子的形状,并不是风的忠实的形状,随着风势渐弱,棱角也消失了。帐子下角摩擦着铺席,发出了像矮竹叶摇曳似的声音。然而传到帐子的不是风吹的动,是比风吹时更轻微的动,是泛起涟漪似地扩展到整床帐子的动。这种动,使粗布帐痉挛,从内侧看见的巨大的帐子的一面,仿佛洋溢着不安的湖面。不知是湖上远方的船激起的浪头,还是已远去的船留下的余波的反映……   我把惶恐的目光投向动的源头。于是我感到好像一把钱子猛扎进了我在黑暗中睁大的眼珠子里。   四人挤在极窄的帐子里,紧贴父亲躺着的我,翻身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把父亲挤到一个犄角上。我和我所看到的东西之间,隔着布满皱纹的白床单,我背后就是把身子曲成一团熟睡着的父亲,他的鼾声直接灌进了我的衣领口里。   我所以发现父亲醒了,是因为父亲压住咳嗽以致呼吸不规则,触到了我的后背。这时候,突然间,十三岁的我睁大的眼睛被一个巨大的温吞吞的东西遮挡住,什么也看不见了。旋即我明白了。原来是父亲的双掌从背后仰了过来,遮挡住了我的双眼。   这双掌,至今我仍记忆犹新。那是双无与伦比的巨掌。它是从我背后绕过来,突然捂住我的眼睛,把我所看到的地狱遮盖起来了。这是来世的巨掌。不知是出于爱、慈悲还是屈辱,好歹即时中断了我所接触到的可怕的世界,并将它完全埋葬在黑暗之中。   我向这双巨掌微微点了点头。父亲从我小脸的颔首,立即明白我是谅解和同意了。然后父亲将手掌移开……手掌移开以后,我如实地按照手掌的命令,继续坚持闭上眼睛,直到清晨室外令人目眩的阳光透进了我的眼帘。我通宵达旦未能成眠。   ……不妨回忆一下,后来父亲出殡,我虽急于要看看父亲的遗容,却没有流一滴眼泪。不妨回忆一下,手掌的羁绊,与父亲的死一起被解开,我通过只顾着父亲的遗容确认了自己的生。对于这手掌,这人世间称为爱情的东西,我如此忘不了要忠实地复仇,而对于母亲则有别于那不可饶恕的记忆,我是从未曾想过要复仇。   ……住持写信告诉我:母亲准备在父亲一周年忌辰的前一天来金阁借住一宿,并已得到允许了。住持让我在忌辰当天也向学校请假。我每天都得参加义务劳动,忌辰头一天我想到即将返回鹿苑寺,心情就沉重起来。   鹤川有着一颗透明而单纯的心,他为我将同阔别许久的母亲相会而感到高兴,寺庙的师兄弟对这件事也抱着一种好奇心。我憎恨贫困寒碜的母亲。我苦于向亲切的鹤川说明自己为什么不愿同母亲会面。工厂下班后,鹤川就急忙挽着我的胳膊说:   "喂,咱们跑步回去吧!"   说我压根儿不愿同母亲会面,也未免太夸大了。我并非不想念母亲。我只是讨厌当众公开表露对亲人的爱情,也许只有这种讨厌才促使我设法制造种种的借口。这是我的坏性格。如果以种种借口可以使正直的感情合法化还好,可是有时候,自己的头脑里编出来的无数的理由,把连自己意料不到的感情也强加给我自己。这种感情本来就不属于我的。   光就我来说,某些方面有其正确的成份。因为我自己就是个值得嫌恶的人。   "何必跑呢,真没没子啊。太费劲,拖着两腿回去就行了呗。"   "这样,令堂就会同情,你打算撒娇啊!"   鹤川的解释总是这样,充满了对我的误解。然而,他一点也不使我讨厌,并且成了我所必需的人。他的确是我的善意的翻译,把我的语言翻译成现今的语言,他是我难得的朋友。   虽然京都没有遭到空袭,但我却看见了这样一个场面:有一回,奉工厂之命出差,一个职工手拿飞机部件的订货单前去大阪总厂时正好遇上空袭,他的肠子露了出来,被人用担架抬走了。   ——母亲来了,正在老师的房间里谈话。我和鹤川跪坐在初夏夕阳映照的走廊上,招呼一声:"我们回来了!"   老师把我一个人叫过屋里,当着母亲的面说了这孩子干得不错之类的话。我低下头来,几乎没有着母亲的脸一眼。我瞥见她穿着褪色的藏青棉布劳动裤的膝以及放在膝上的龌龊的手。   老师告诉我们母子俩可以退出房间了。我们再三施了礼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小书院朝南,面对中院的五铺席宽的储藏室就是我的房间。剩下我们两人在这里的时候,母亲哭了。   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所以我能够冷然处之。   "我已经是鹿苑寺的弟子了,我学成之前,请您不要来看我!"   "我知道。我知道。"   我用这种残酷的语言来迎接母亲,心里沾沾自喜。然而母亲却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感受,也没有任何抵触,实是令人心里恼很。可话又说回来,如果母亲超过门坎来到我的中间,那么连想像我都觉得太可怕了。   母亲晒得黝黑的脸,镶嵌着一双细小、狡黠而深陷的眼睛,只有嘴唇像别的生物,红润光滑,嘴角露出一排乡下人的格外坚固的大牙齿。如果是城里的女人,这般年龄即使浓妆艳抹也不足为奇。母亲的脸似乎尽可能装得丑陋些,我敏感地看出并且憎恨她在什么地方像沉淀似地残存着一种肉感。   从老师眼前退了下来,母亲尽情地痛哭了一场,然后用配给的人造纤维手巾揩了指敞开衣襟露出来的黑乎乎的胸脯。那手巾的质地像动物般地闪亮,被水濡湿,显得更光亮了。   母亲从背囊里将大米掏出来,说:这是送给老师的。我默不作声。母亲取出了用旧灰色丝棉包了好几层的父亲的灵牌,放在我的书架上。   "太感谢了,明儿老师会给念经的,你父亲也会高兴的啊。"   "办完忌辰,您就回成生去吧。"   母亲的回答使我感到意外。她说那寺庙的权利早已转让给别人,仅有的田地也处理了,还清父亲所欠的全部医疗费用,今后她孤身一人,打算投靠京都近郊加佐郡的伯父家,她就是来告诉我这件事的。   我没有可回的寺庙了!那荒凉的海角村庄也没有人迎接我了。   这时,我脸上浮现出一种解放感,不知母亲是怎样理解的。她将嘴凑到我的耳边说:   "唉,你没有别的寺庙了。你除了当这金阁寺的住持以外,没有别的出路了。你要博得老师的欢喜,要成为他的接班人,明白吧?这是妈妈活着的惟一指望啊!"   我惊慌失措,回头看了看母亲。但是,心里害怕,没能正视她。   储藏室已经昏黑。母亲将明凑近我的耳边,这位"慈母"的汗味儿就在我的四周飘逸。我还记得这时母亲笑了。遥远的授乳的记忆。浅黑色的乳房的回想这种心象,多么不愉快地在我的心中翻腾。点燃的卑微的野火,仿佛有一种肉体的强制力似的东西,使我感到恐惧万分。母亲的鬈曲鬓发触到我的脸颊时,我看见一只蜻蜒落在黄昏笼罩的中院那长满青苔的洗手钟上,悠闲地憩息。傍晚的天空在这小圆形的水面上落下了影子。四周静均无声。这时候,鹿苑专简直成了无人的寺庙。   我终于直视母亲了。她那滋润的唇边露出闪亮的金牙,笑了。我的回答更加结结巴巴了。   "不过,我、我早晚、会、会被拉去当、当兵的,也许还会、还会、战死呢。"   "傻孩子,连你这样给巴的人都得当兵,日本也就完蛋了。"   我的脊梁僵硬了,我憎恨母亲,但是结结巴巴吐露出来的话,只是遁词罢了。   "空袭,金阁也可能被烧毁啊。"   "已经是这种形势了,京都决不会挨炸了,美国伦会客气的。"   ……我没有回答。薄暮时分,寺庙中呈现一片海底的颜色。石头依然以一种激烈格斗的姿态在沉落。   我默不作声,母亲不当一回事,站起身来望了望围着五销席宽的房间的板门,毫不客气地说:   "还不开晚饭吗?"   ——事后回想起来,这次与母亲相会,在我的心灵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如果说这时候我发现母亲始终生活在与我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里,那么也是这时候,母亲的想法开始对我产生巨大的作用。   母亲天生就同美丽的金阁无缘,她却拥有我所不知道的现实感觉。京都不会遭到空袭,尽管这是我的梦想,但也许会是真的。假使此后金阁不会遭到空袭的危险,目前我的生存就会失去意义,我所居住的世界就会瓦解。   另一方面,我憎恨母亲无法想像的野心,但它却把我俘虏了。父亲一言不发,也许他是在和母亲同样的野心的驱使下,才把我送到这寺庙里来的吧。田山道诠法师是个独身汉。如果法师本人是受前代法师的嘱托而继承鹿苑寺的话,那么只要我有心,也许就有可能被推定为法师的继承人。果真如此,金阁将属于我的了!   我的思想混乱了。第二的野心一旦成了沉重的负担,我又回到第一的幻想——金阁遭受空袭。这种幻想被母亲直率的现实判断破坏以后,又回到第二的野心上来。过分的胡思乱想,结果闹得我后脖颈根上长出一个红肿的大疙瘩。   我放任不管。不料这疙瘩竟扎下了根,以灼热的沉重的力量,从我的脖颈后面压迫着我,害得我经常不能安眠。这期间,我梦见了我脖颈上长了个纯金的光圈,椭圆形的光绕着我的后脑勺,并且愈发熠熠生辉。我一觉醒来,却原来不过是这充满恶意的肿物的隐痛。   我终于发烧躺了下来。住持把我送到外科医生那里。身穿国民服、打上绑腿的外科医生给这肿物起了个简单的名称,叫做疖子。他连酒精也舍不得用,在火上烤了烤手术刀,消毒过后就动手术了——我呻吟了。我感到灼热的抑郁的世界在我的后脑勺裂开、凋萎、衰竭……   战争结束了。在工厂里聆听停战诏书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思想的,正是金阁的事。   一回到寺庙,我便急匆匆地跑到金阁前,这是不足为奇的。观光路上的碎石被仲夏的阳光晒得热腾腾的,我那双质量低劣的运动鞋的胶底却粘了一粒粒小石子。   听罢停战诏书,要是在东京,也许就会有人跑到皇宫前了吧。在京都,也有许多人跑到没有谁在的皇宫前哭泣。这种时刻,许多神社佛阁都供人去哭泣。这一天,各处的寺庙都定会兴隆的,但金阁寺却偏偏没有人来。   灼热的小石子上只落下我的孤影。应该说,金阁在那边,我在这边。自从我一睹这天的金阁,我就感到"我们"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变化。   由于战败的冲击,民族的悲哀,金阁显得更是超绝非凡。或者是佯装超绝非凡。迄今,金阁还是这样子,终于免遭空袭的洗劫,从今以后也不用再担心,无疑就是这些原因使金阁重新恢复了这样的表情,即"自古以来我就坐落在这里,未来也许仍然永远屹立在这里"。   金阁内部陈旧的金箔依然如故。外墙被乱涂上一层护漆,抵挡着夏日的阳光。金阁像天盖的高雅的日用器皿,寂然无声。它就像放置在森林燃烧起的绿色火焰前的巨大而空荡的百宝架。适合于这百宝架尺寸的摆饰物,只有大得出奇的巨型香炉,或无比庞大的虚无之类的东西。金阁突然把这些东西丧失殆尽,实质荡然无存,在那里不可思议地39构筑起空虚的外形。更奇怪的,就是金阁不时显出的美中,却从未见过像今天这样的美。   它超脱我的心象,不!也超脱现实的世界,无缘于任何种类的容易的变化,金阁从未曾显示过这样坚固的美!它拒绝所有的意义,它的美从未曾显示过这样的辉煌。   毫不夸张地说,正在观望的我,脚在颤抖,额头在渗出冷汗。不久以前,我观看金阁以后回老家去了,觉得它的局部与整体犹如音乐般地照应交响。与之相比,现在我所听见的则是全然无声、全然静止。那里没有任何流动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变化的东西。金阁像音乐的可怕的休止,也像响彻云霄的沉默,存在在那里,屹立在那里。   "金阁同我断绝关系了。"我想,"这样一来,我和金阁共存在同一世界里的梦想崩溃了。另外,本来就毫无指望的事态——美在那边。而我却在这边的事态——开始了。只要这个世界还继续存在,这种事态就将不会改变……"   对我来说,战败无非就是这种绝望的体验。至今我眼前依然看见8月15日如火焰般的夏日的光。人们说所有的价值都崩溃了,可我心中却相反,主张"永远"觉醒、复苏并拥有其权利。这"永远"'说明金阁在那里是永恒的存在。   这"永远"从天而降,紧贴在我们的脸上、手上、腹部上,把我们完全掩埋。这是令人诅咒的东西……是啊,停战这一天,我从层峦叠嶂那里响起的蝉声中也听见过这种诅咒似的"永远"。它用泥把我完全封闭在金色的墙上。   这天晚上,就寝诵经之前,为了特地祷告天皇陛下安康,悼念阵亡者之灵,诵了很长的经。战争以来,佛门各宗都穿着简朴的圆口袈裟,可今夜,尤其是老师穿上了收藏多年的红色五幅布袈裟。   他略胖的脸,洗得十分干净,仿佛连皱纹的深处都洗净了。今天他的气色确实好极了,似乎感到心满意足。在闷热的夜晚,那衣服的惠李声清晰可闻,令人感到一阵凉爽。   诵经完毕,寺庙的人全被唤到老师的居室,举行讲课。   老师选择的参排课题,是无门关第14则《南泉斩猫》。   "南泉斩猫"也见于碧岩录里的第63则《南泉斩猫》和第64则《赵州头戴草鞋》两则,这是自古以来公认难解的参禅课题。   话说唐代,池州南泉山有位叫普愿样师的名僧,因山名的关系,世人亦称他为南泉和尚。   一天,全专人员去割草时,发现这闲寂的山寺里出现了一只猫。众人出于好奇,追赶着这只小猫,并把它逮住了,于是,引起了东西两堂的争执。这是因为两堂都想把这只小猫放在自己的寝床上而引起争执。   南泉和尚目睹这一精彩,立即抓住小猫的脖颈,把割草镰刀架在上面说:   "众生得道,它即得救。不得道,即把它斩掉。"   众人没有回答,南泉和尚把小猫斩了,然后扔掉。   日暮时分,高足赵州回来了,南泉和尚将事情原委讲述了一遍,并征询了赵州意见。   赵州立即脱下脚上的草鞋,将它项在头上走了出去。   南泉和尚感叹道:   "唉,今天你在场的话,也许猫儿就得救啦。"   ——故事梗概如上所述,尤其是赵州头顶草鞋这段,听起来是难解的问题。   但是,按老师的讲义,问题又不是那么难解。   南来和尚斩猫,是斩断自我的迷妄,斩断妄念妄想的根源。通过无情的实践,把猫首新掉,以此寓意斩断一切矛盾、对立、自己和他人的争执。如果把这个叫做"杀人刀",那赵州的作为就是"活人剑"。他将沾满泥泞的被人蔑视的草鞋项在头上,以这种无限的宽容实践了菩萨之道。   老师做了这样的说明之后,丝毫没有触及日本战败的事就结束了讲课。我们心里纳闷。老师为什么在战败这一天特地选择了这个参排课题呢?我完全不明白。   返回个人房间的时候,我在走廊上对鹤川提出了这个疑问。鹤川也摇了摇头说:   "我也不明白啊。不经过僧堂生活是无法明白的呀。但话又说回来,我觉得今晚讲义的精髓就在于战败的日子里丝毫不提及战败的事,而只是谈了斩猫的故事。"   我绝不因为战败了而感到不幸。然而,老师那张心满意足的幸福似的脸,却使我放心不下。   一爿寺庙,通常是仰仗对住持的尊敬之念,来维持寺庙的秩序的。过去一年里,尽管我承蒙老师的多方关照,但我对他却没有涌起过深切的敬爱之情。光是这样还好,可自母亲点燃野心之火以来,17岁的我有时竟以批判的目光来看待老师。   老师是大公无私的。然而这使我很容易地联想到:假使我当上住持,我也能那样大公无私。我觉得老师的性格缺少禅僧独恃的幽默感。尽管乎时他那矮胖的躯体带有几分幽默。   我听说老师极尽嫖色之能事。我想像着老师嫖乐的情形,既感到可笑,又感到惴喘不安。女人被他的桃红色粘糕似的躯体紧紧拥抱,不知会作何感想?也许她会觉得这桃红色的柔软肉体一直连到世界的尽头,犹如被埋在肉的坟墓里。   对于禅僧也有肉体这点,我感到不可思议。老师极嫖色之能事,可能是为了舍离肉体,轻蔑肉体吧。可是,这被轻蔑的肉体却能充分地吸取营养,腻腻润润,把老师的精神包裹起来,简直令人难以想像。这是像驯服的家畜那样温顺的、谦让的肉体。对于和尚的精神来说,这是像传妾一样的肉体……   对于我来说,战败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很有必要谈一谈。   那不是解放。绝不是解放。只不过是把不变的东西、永恒的东西溶进日常生活中的佛教式的时间复活罢了。   从战败的翌日起,寺庙每日的功课又依然如故。起床。早课。早餐。杂务、斋座、晚餐、入浴、就寝……再加上老师严禁买黑市米,只得靠施主的捐赠,也许副司照顾到我们正处在发育身体的年龄,有时谎称是施主的捐献,买回来少量的黑市米。我们的粥碗沉底的只有少得可怜的几粒米饭。还经常出去采购甘薯。一日三餐,不仅早餐,连午餐。晚餐也都吃稀粥和白薯。我们总是处在饥饿的状态。   鹤川让东京的家不时寄些甜食来。夜深人静时,他悄悄地来到我的枕边,我们一起吃了。深夜,天空时不时地划出几道闪电。   我问鹤川你为什么不回到那样富裕的老家和那样慈爱的父母身边呢?   "什么啊,这也是修行嘛。反正我迟早也得继承父亲的寺庙。"   鹤川似乎丝毫不为外界的事物所苦恼。他就像筷子盒里装着的成套筷子一样。我进一步追问。他说:也许一个意想不到的新时代即将到来。这时,我想起停战后第三天,我上学的时候,就听见大家传说工厂的指导主官把满载一卡车的物资运到自己的私邱。士官还公然声称今后我要干黑市买卖了!   我心想,这个胆大包天的、残酷的、目光敏锐的士官正在走向罪恶啊。他脚蹬半长统靴奔跑在道路上,前方有宛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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