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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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色鬼们·一

(2016-07-19 21:15:19) 下一个

                               第三卷  色鬼们

             

                    一、在下房里

 

   费奥多尔的住宅远不是在市中心,可也不完全在城边上。这座房子相当旧了,但外观还不错:平房,带阁楼,墙上刷着灰漆,铁房盖刷着红漆。不过还能挺很久,屋里宽敞、舒适,有各式各样的仓房、暗室和意想不到的小楼梯。屋里老鼠很多,可是费奥多尔并不十分讨厌它们,他说:“晚上一人独处的时候总不至于那么寂寞嘛。”他平常总是让仆人到厢房去过夜,自己一个人锁上门睡在正房里。厢房在院里,又宽敞又坚固。费奥多尔把厨房也设在那里,尽管正房里也有厨房——他不愿闻厨房的味儿。这样,无论冬夏都要把饭食穿过院子端进正房里来。一般说来,这座住宅是为一个大家庭准备的,起码可以容纳现在主仆人数的五倍。可是在我们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正房里只住着费奥多尔和伊万两人,厢房里住着三个仆人:格里戈里、他的妻子老太婆马尔法和另一个仆人斯梅尔佳科夫——他还年轻。对这三个仆人,必须多少讲得详细些。不过对老仆人格里戈里,我们讲的够多了。这是一个倔强的、说一不二的人,只要由于某种原因(这原因往往是非常不合逻辑的)认定一件事是不可辩驳的真理,他就会固执地宁折不弯地去做成这件事。一般说来,他为人诚实,刚直不阿。他的妻子马尔法尽管在他的意志面前一辈子都是百依百顺的,农奴解放之后也曾马上缠着丈夫离开主人费奥多尔先生到莫斯科去做买卖(他们攒了些钱),可是格里戈里当时就一劳永逸地决定:这是婆娘胡说,“因为所有的婆娘都是不老实的”,不管主人如何,他们也决不应离开主人,“因为这是他们现在的义务”。

   “你明白义务是怎么回事吗?”他问马尔法。

   “我明白,格里戈里,可是我们有什么义务要留在这里呢,我不明白。”马尔法坚定地答道。

   “不明白拉倒,这事就这么定了,以后别提啦。”

   结果:他们没有走,费奥多尔给他们规定了不高的工资,按时发给他们。格里戈里知道他对主人具有无可争辩的影响力。他感觉到这一点,而且这也是对的:狡猾固执的活宝费奥多尔在他所说的“某些生活问题上”性格是很刚强的,而在另一些“生活问题”上他的性格却极其软弱——他自己对此都感到奇怪。他自己知道是在一些什么问题上,他知道而且非常害怕。在有些问题上必须小心提防,这时没有一个忠实可靠的人是不行的,而格里戈里正是一个极其忠实可靠的人。甚至有过这种情况:费奥多尔在其经营过程中有过多次可能挨揍,而且可能被揍得不轻,总是格里戈里救了他,尽管每次事后都要唠唠叨叨地训他一番。但只是挨揍还吓不倒费奥多尔:还有一些更严重的,甚至可以说很微妙而复杂的情况,使得费奥多尔有时立即不可思议地感到非常需要一个忠诚贴近的人,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这么需要。这几乎是一些病态的情况:费奥多尔荒淫无耻,在性行为方面常常像毒虫一样残忍,然而喝醉之后有时却会突然感到精神上的恐惧和道德上的震动,使他的心灵像肉体一样惶恐。他有时说:“这时我的心灵像在喉咙里发抖。”在这种时候他就喜欢旁边、附近——即使不在房间里,而是在厢房里——有个忠诚、坚定、跟他完全不同、不堕落的人,这个人尽管看到了胡闹的场面、知道全部秘密,但由于忠心耿耿而默许这么做,不加抵制,主要的是不责难他,不用今世来世的惩罚来恐吓他,如有必要还能保护他。谁会来侵害他呢?不知道是谁,但这种侵害是危险而可怕的。问题是一定要有另一个人,一个老式而友好的人,以便在心里恐慌的时候可以把他叫到身边看看脸,说一两句话,哪怕说一两句无关的什么话呢;要是他不错,没生气,那心里就会轻松些;要是他生气呢,那心里就会感到忧伤些。有时候(这种时候极少)费奥多尔甚至夜里自己到厢房去叫醒格里戈里,让他到自己房间里来一会儿。格里戈里来了,费奥多尔就跟他谈些闲话,马上放他回去,有时甚至说两句笑话,然后就吐口吐沫,上床睡觉,睡得香甜踏实。阿廖沙回来以后,费奥多尔也发生过这种情况。阿廖沙“住在家里,什么都看见了,没有任何指责”,因而“刺痛了他的心”。另外,阿廖沙的到来还使他看到了一种空前未有的现象:他对老头子毫无轻蔑的表示,相反,对他总是亲热的,真心诚意地爱戴他,而他并没有资格享受这种爱戴。这对于一个老色鬼、老鳏夫来说真是惊喜交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迄今为止只喜欢“恶行”。阿廖沙走后,他对自己承认明白了一些至今不想明白的道理。

   我在故事开头已提到过格里戈里厌恶费奥多尔的前妻、米佳的妈妈阿杰莱达,保护费奥多尔患狂喊症的后妻索菲娅,反对主人,反对一切说她坏话或贬低她的人。他对这个不幸女人的好感已变为一种神圣的情感,因此即使经过二十年之后他仍然连对她不好的暗示也不能容忍,不管这暗示是出自何人之口,他马上就会对侮辱者加以驳斥。从外表看,格里戈里是个冰冷稳重的人,不瞎扯,说的话都是有份量的,经过深思熟虑的。第一眼很难断定他是否喜欢自己的温顺的妻子,而实际上他却真是爱她;她呢当然明白这一点。马尔法这个女人不仅不蠢,而且也许还要比她的丈夫聪明些,起码在日常生活上比她丈夫更精明,然而她却温顺地服从他;从婚后开始,她就无可争辩地敬重他的见识。有趣的是,他们一辈子互相之间极少讲话,只讲一些最必要的日常话。稳重、严肃的格里戈里总是单独考虑自己的工作和问题,所以马尔法早就一劳永逸地懂得了格里戈里根本不需要听她的建议。她感觉到丈夫看重她的沉默,认为这是她智慧的表现。他从来没有打过她,只是轻轻教训过她一次。那是阿杰莱达同费奥多尔婚后的第一年,村里的姑娘媳妇们——那时她们还都是农奴——有一次聚到主人的大院里唱歌跳舞。开始唱《在牧场》时,马尔法——当时她还年轻——猛然走到合唱队前面,跳了一圈儿《俄罗斯女人舞》,舞姿特殊,不像婆娘们的农村舞姿,而是用她在富豪米乌索夫家当丫环时在家庭剧团里学来的舞姿——当时米乌索夫家是从莫斯科请舞蹈教师来训练演员的。格里戈里看到了妻子跳舞的情形,一个小时后回到家里,稍稍拽着她的头发教训了她一下。1不过殴打就从此永远结束了,一辈子再也没有重复过。马尔法也发誓从那以后再也不跳舞了。

    上帝没有给他们孩子。他们有过一个孩子,死了。格里戈里呢,看样子是喜欢孩子的,他甚至不掩饰这一点,也就是说表现出来不感到害臊。阿杰莱达出走后,是他收养了三岁的米佳,照管了他将近一年,自己用小梳子给他梳头,甚至自己用澡盆给他洗澡。后来他还照管过伊万和阿廖沙,因此还被将军夫人打了一耳光。不过这一切,我已经讲过了。自己的孩子呢,只是马尔法怀孕时使他空欢喜了一场;生下来以后,使他的心充满了忧伤和恐惧。问题是这孩子生下来是个六指儿。看到这种情形,格里戈里非常伤心,不仅直到洗礼那天一句话没说,而且为了不说话故意躲到菜园去了。2那是春天,他在菜园里挖了三天菜畦。第三天得给婴儿洗礼,格里戈里这时已考虑好了一些问题。他回到家里,神甫和客人都来了,最后费奥多尔也来了——他是亲自来充当教父的;格里戈里突然声称“根本不必给这孩子洗礼”,他声音不大,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挤出了这么一句话,然后便呆呆地凝视着神甫。神甫感到惊讶,快活地问道:

   “为什么这样呢?”

   “因为这......是条吃人的喷火飞蛇......”格里戈里咕哝了一句。

   “怎么是喷火飞蛇,怎么会呢?”

   格里戈里沉默了一会儿。

   “因为反常......”他嘟囔了一句,尽管不甚清楚,但语气很坚决,看来他不希望多说了。

   大家笑了一阵,不言而喻,还是给可怜的孩子举行了洗礼仪式。格里戈里在洗礼盘旁边热心地祈祷了,可是对新生儿的看法并没有改变。不过他并没有妨碍什么,只是在婴儿得病活着的两星期内几乎没看过婴儿一眼,甚至不愿看他,大部分时间他都离家到外面去。可是两星期后孩子得鹅口疮死了以后,他却亲自把孩子装进小棺材里,怀着深深的忧伤看着他;当往孩子的不深的小坟坑里填土的时候,他跪到地上,朝着小坟磕了一个头。从那以后许多年他一次也没有提过自己的孩子,马尔法当他面儿也没提过自己的孩子,跟别人谈到自己的“宝宝”时也总是低声耳语,尽管格里戈里这时并不在场。据马尔法说,他从那座小坟回来以后,大部分时间读“跟神有关的书”,读《圣徒传》,多半是一个人默默地读,每次都戴上银框大圆眼镜。除了大斋期间很少读出声来。他喜欢《约伯记》3 ,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本“我们虔诚的神甫伊萨克·­西林” 4的语录与训戒手抄本,坚持读了许多年,几乎什么也没有读懂,可能因此便非常看重并喜欢这本书。近来开始注意并钻研鞭笞派,因为邻居提供了这样的机会,看来也受到了震动,但没有下决心皈依新的信仰。钻研“跟神有关的书”使他的神情更加严肃。

   也许他倾向于神秘主义。这里好像老天有意使他的六指儿子的诞生和夭亡恰好遇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极不寻常的怪事。他后来有一次说,这件怪事在他的心灵里留下了“印记”。事情是这样的。埋完六指儿子那天,马尔法夜里醒来,仿佛听到一个新生儿的哭声。她大吃一惊,叫醒了丈夫。格里戈里听了听,说像有人在呻吟,“像个女人”。他起来穿上衣裳;那是一个相当暖和的五月的夜。他走到门口,清楚地听到呻吟声是从花园传来的。可是花园的门夜里是从院里锁的,不经过这个门是进不去的,因为花园周围全是又坚固又高的板墙。格里戈里回家点上保险灯,拿着花园的门钥匙,默默地走进花园,尽管他的妻子非常害怕,说她听到的是婴儿的哭声,这一定是她的小儿子在哭着叫她。他清楚地断定呻吟声是从位于花园里面、离花园便门不远的浴室里传出来的,的确是个女人在呻吟。他打开浴室门一看,便惊呆了:在街头流浪、全市谁都认识的绰号臭利扎韦塔的女魔怔钻进浴室,刚刚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孩子躺在她身旁,她靠着孩子已奄奄一息。她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她已不能说什么了。不过这已需要另辟一章专门讲述了。

 

附注:

1.舞蹈伴唱的歌《在牧场》唱的是一个少女央告父亲不要把它嫁给一个老头子。格里戈里打妻子,可能与此有关。

2.俄国民间迷信,认为婴儿生下来生理和心理有缺陷是恶鬼附身,因此格里戈里才这样。

3.《约伯记》是《旧约》里的一部书,讲的是虔诚信徒约伯毫无怨言地忍受了上帝对他的种种考验。陀思妥耶夫斯基童年曾读过,对此书评价极高。

4 伊萨克·­西林又名西里亚宁,系7世纪独居修道士,撰有关于罪孽与虔诚的训戒著作若干种。陀思妥耶夫斯基藏书中有一本1858年莫斯科出版的《伊萨克·­阿瓦­·西里亚宁苦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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