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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笔记】曹文轩:也读普鲁斯特(上)

(2018-07-22 17:59:13) 下一个

文/曹文轩

(1)欧洲大厅

他属于从前,属于欧洲,属于法国,属于法国的上流社会。

  像他这样的作家,在欧洲并不在少数。在我们的感觉里,欧洲的作家似乎差不多都出生于豪门贵族。因此,欧洲的文学,总是弥漫着一种贵族气息。即使那些非贵族出身的作家,也因崇尚这种气息,从而使他们的作品一样融入了那种欧洲特有的风雅格调。甚至连那些反贵族、与贵族不共戴天、抱死平民思想的作家,也因长久被这种气息所感染,而使自己的那些无情抨击上流社会、为平民阶级振臂呼喊的作品,依然在骨子里带了这种气息。倘若说中国文化基本上是一种平民文化的话,那么欧洲文化则基本上是一种贵族文化。当马克思、恩格斯的学说成为无产者向贵族阶层发动猛烈进攻的思想武器时,我们始终觉得,他们仍然保持住了一种十分高贵的派头。

  普鲁斯特出生于巴黎马尔泽尔布大街九号那幢宽敞、漂亮而豪华的大房子里。

  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是在这幢大房子里度过的。这里似乎离香榭丽舍大街不远。这位富家子弟在这里耳濡目染了上流社会,并从心灵深处领略了上流社会的生活情趣、道德态度和审美观。他的视野似乎并不开阔。《追忆似水年华》尽管洋洋几百万言,但其中的场景大致上都属于上流社会。有批评家言:巴尔扎克的笔下是整整一个世界,而普鲁斯特的笔下,却只是一个社交界。这是事实,是没办法的事。普鲁斯特被优裕的生活环境和没完没了的溺爱所迷恋,他走不出他的大房子。他以为全部的世界就装在这幢大房子里。

  他厌倦大厅——那个被欧洲小说无数次写到的大厅。但他又离不开这个大厅。上流社会的一切,都是在这大厅里展示的。高谈阔论的绅士们,妙语联珠的贵夫人以及面色红润、目光迷人又略带几分忧郁的少女,或穿梭,或分布在这个大厅的各个角落。政界要人、外交官、艺术家、庄园主、军官、教授,这些有身份的人经常以茶会、酒会、生日晚会之类的名目聚集在一起,没有主题,各抒己见,无非是显示自己的智慧、富有与前程。普鲁斯特讨厌附庸风雅,讨厌充塞于大厅的轻薄与无聊。但他一旦脱离了这个大厅,却又无法忍受。再说,这个大厅也着实是令人迷乱与陶醉。他生得俊秀,两撇小胡子被精心修饰,梳着很考究的分头,谈起有关绘画、音乐方面的高雅话题来,又口若悬河、头头是道,因此总得女人们的宠爱。空气中到处散发着脂粉气,他的一生,似乎都是在女人堆里度过的,那些围绕于他的各色夫人与少女,是他的生活与情感中不能一刻或缺的。他是集会的宠儿。集会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和种种欲望。

  大厅是欧洲小说的重要意象。聚会是欧洲生活的重要内容。欧洲小说给我们一个印象:欧洲文化也便是大厅文化。

 

 他潇洒地走着,白藤手杖只是一种优雅的装饰。一想到大厅,他便会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因为,大厅可以让他施展自己的才华与魅力。他要对他们说,莫奈的那几组有麦垛和教堂的画实在应该得到赞叹。他向他们描绘着莫奈的亚眠教堂:“在雾中呈现蓝色,在清晨灿烂夺目,到了下午吸足了阳光,仿佛镀上了一层厚厚的黄金,日落时呈粉红色,并已披上了夜晚的清凉;克洛德·莫奈已将它的钟声在天空中回荡的那些时刻固定在美妙的画面上……”他还要向他们诉说他所感受到的瓦格纳:“瓦格纳的风暴使乐队的所有弦乐器都叫喊起来,犹如一条大船的桅杆,上空时而响起猛烈升高的旋律,像海鸥一样倾斜、强大、平静……在这种音乐的风暴中,芦笛的小调、鸟儿的歌声和逐鹿的号角声都吸引过来,犹如被风刮到远处的浪花、石块……”

 

  这里绝不会像今日之中国作家那样津津乐道于吃喝拉撒睡、油米酱醋柴。那些话题只能是有闲阶级关注的话题,是远离人间烟火的,是荡涤了恶俗与丑陋的。这些言谈举止讲究得不免有点矫揉造作的贵人们,动作雅观地吃着精美的点心,一个赛一个地比试着话题的新颖与高雅。这种大厅文化一日一日地积累着,终于成为全社会的风尚,从而使欧洲笼上了一层永远经得起审美的色彩。

  对于这种色彩,以平民文化为基调的中国,曾在一度时期里对其嗤之以鼻,当中国委身于平民思想,对从前文化中的那一点点士大夫情调都不能够容忍时,中国极端地选择了朴素、简单乃至简陋。长久浸泡之后,这个国家最终丧失了情调,并以庸俗为美,使自己的文学艺术再也不能从世俗尘埃中得到飞升。漫无边际的平民趣味席卷着这块土地。中国文坛到处散发着恶俗的气息。但中国作家心安理得,因为他们从心里认定他们摒弃了虚伪与矫饰,从而获得了道德上的快意。平民化的生活图景,被成百上千的目光所注视——这还在其次,要紧的是这些图景被得到了观赏,作家与这种生活“同流合污”。

  面对普鲁斯特,他们不知还能否提出这样一些问题:附庸风雅就一定比不附庸风雅该遭唾弃吗?附庸风雅就一定要比附庸恶俗该遭诅咒吗?平民文化就一定高出贵族文化而值得屈从吗?当西方人不停地反省贵族文化时,我们难道就一点也不必要反省自己身心荡漾于其中竟乐不思蜀的平民文化吗?不以高雅去与世界相争而只以粗鄙去求世界一媚,难道就一定是我们惟一的选择吗?……

  普鲁斯特终于又走进了大厅,一次又一次。

  于是,世界就有了《追忆似水年华》这样的雅书。这部时常嘲讽挖苦风雅之人的书,自身恰恰又是风雅的。它不仅提升了文学,同时也提升了我们生活的格调。汪曾祺回忆沈从文,说沈从文在谈到土豆和慈姑这两种可食用的植物时评价道,慈姑格高。《追忆似水年华》就属于那种格高的小说。

  我们的小说写不了大厅,因为我们都是平民。我们没有大厅,只有阴暗狭窄的陋室。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文学就只能永远地沉醉于庸常与恶俗。当年,有“庶民作家”之称的老舍,写了那么多平民的生活,然而,他并没有将我们领进恶俗。

  格高其实与大厅无关,也与陋室无关。

 

(2)寂寞方舟

九岁那年,普鲁斯特得了枯草热,从此,可怕的哮喘伴随了他一生。一年四季,尤其是到了春季,他不得不长久地呆在屋子里,而与草长莺飞的大自然隔绝。

  据说,这种病是溺爱的结果。“哮喘其实是一种召唤。”

  他的一生中,最溺爱他的是两个女人,一个是外祖母,一个是母亲。她们在为这个体弱的少年尽一切可能地营造温暖、舒适与温情。我们有理由相信,《追忆似水年华》中那个在晚间焦切地等待母亲的亲吻——亲吻之后方可入睡的少年,就是他本人。

  他长大了,父亲已经不能够再容忍他与母亲的缠绵。终于,在母亲的最后一次夜晚亲吻后,他结束了少年时光,而开始了长如黑夜的成年人的孤独。

  溺爱与优裕毁了一个人,但却为世界成全了一个伟大的小说家。

  他在那幢放满笨重家具、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的大房子里,在自己昏暗的卧室中,悄然无声地数着时间的齿轮,聆听着生命的水滴穿过时空的寂寞之声。他只能透过窗子望着苹果树,想像着卢瓦河边的山楂花、丽春花、麦地、水边的芦苇以及枫丹白露的美丽风景。这是一个渴望与自然融合的人,一个热衷于在人群中亮相、造型的人,然而,他却只能长久地枯坐于卧室。

  风中,一树的苹果花终于凋零,落叶如鸟,一派苍凉。

  普鲁斯特忽然为自己的处境与对处境的感觉找到了确切的比喻:“在我孩提时代,我以为圣经里没有一个人物的命运像诺亚那样悲惨,因为洪水使他囚禁于方舟达四十天之久。在漫长的时间里,我不得不待在‘方舟’上。于是,我懂得了诺亚曾经只能从方舟上才如此清楚地观察世界,尽管方舟是封闭的,大地一片漆黑。”

  世界成为一片汪洋,卧室成为方舟。它是他向外观察的地方,又是他所观察的对象。他有许多文字是用来写房间、房间中的实物以及他与房间之关系的。他与社会失去了广泛的联系,他的个人的经验领域变得极为狭小。依普遍的理论来看:经验如此简单的人是难以成为作家的,更是难以成为书写鸿篇巨制的作家的,然而,普鲁斯特硬成了一个反例。面对狭窄的生活空间,他开始了世界上最为细致的揣摩与领会。加之由于寂寞、孤独带来的冷静与神经的敏锐,他捕捉住了从前时空以及当下情景中的一切。他发现,当一个人能够利用现有的一切时,其实,被利用的东西并不需要多么丰富——有那样一些东西,这就足够了。由于经验的稀少而使经验变得异常宝贵,一些在经验富有的人那里进入不了艺术视野的东西,在他这里却生动地显现了,反而使文学发现了无数新的风景。

  普鲁斯特以他的成功文字,为我们区分了两个概念:经验与经历。

  上流社会的狭小圈子以及疾病造成的长守卧室,使他的人生经历看上去确实比较简单。但,文字并非是支撑在经历之上的,而是支撑在经验之上的。经验固然来自于经历,但却要远远大于经历。由有限的经历而产生的经验,却可能由于知识的牵引与发动、感觉的精细以及想像力的强健而变为无限、一生受用不尽。有经验的广度与经验的深度之分。普氏也许不具经验的广度,但却具经验的深度。

  残月当户、四壁虫声,化钝为灵之后的普鲁斯特,于清凉的夜气中听到、闻到、感受到了我们这些常人所不能听到、闻到、感觉到的东西:“我情意绵绵地把腮帮贴在枕头鼓溜溜的面颊上,它像我们童年的脸庞,那么饱满、娇嫩、清新。”“我又睡着了,有时偶尔醒来片刻,听到木器家具的纤维格格地开裂,睁眼凝望黑暗中光影的变幻,凭着一闪而过的意识的微光,我消受着笼罩在家具、卧室、乃至于一切之上朦胧睡意……。”他写了冬天的房间、夏天的房间、路易十六时代的房间,即便是并无一物的空房间,也显示出了它无边的意义。

  看来,我们得重新玩味“坐井观天”这个成语。倘若这个坐井者是个智者,他将会看到什么?坐井观天,至少是一个新鲜的、常人不可选择的观察角度,并且是一种独特的方式,而所有这一切,都将会向我们提供另一番观察的滋味与另样的结果。

  方舟之上的普鲁斯特在漂泊之中,常常显出无所事事的样子。而“无所事事”恰恰可能是文学创作所需要的上佳状态。由无所事事的心理状态而写成的看似无所事事而实在有所事事的作品,在时间的淘汰下,最终反而突兀在我们的文学原野上。中国文坛少有无所事事的作家,也少有无所事事的作品。普鲁斯特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启发。他在无所事事的状态之下,发现了许多奇妙的东西,比如说姿势——姿势与人的思维、与人物的心理,等等。在《追忆似水年华》中,他用了许多文字写人在不同姿势之下会对时间产生微妙的不同的感觉:当身体处于此种姿势时,可能会回忆起十几年前的情景,而当身体处于彼种姿势时,就可能在那一刻回到儿时。“饭后靠在扶手椅上打盹儿,那姿势同睡眠时的姿势相去甚远,日月星辰的序列便完全乱了套,那把椅子就成了魔椅,带他在时空中飞速遨游……”他发现姿势奥妙无穷:姿势既可能会引起感觉上的变异,又可能是某种心绪、某种性格的流露。因此,普鲁斯特养成了一个喜欢分析人姿势的习惯。当别人去注意一个人在大厅中所发表的观点与理论时,普鲁斯特关闭了听觉,只是去注意那个人的姿势。他发现格朗丹进进出出时,总是快步如飞,就连出入沙龙也是如此。原来此公长期好光顾花街柳巷,但却又总怕人看到,因此养成了这样步履匆匆的习惯。

  “方舟”造就了一颗敏锐的心灵,也给予了他一个独特的视角。从此,万象等价,巨细无别,大如星斗,小如沙粒,皆被关注。为普鲁斯特写传记的安德烈·莫罗亚写道:“像梵·高用一把草垫椅子,德加或马奈用一个丑女人做题材,画出杰作一样,普鲁斯特的题材可以是一个老厨娘,一股霉味,一间外省的寝室或者一丛山楂树。他对我们说:‘好好看:世界的全部秘密都藏在这些简单的形式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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