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ppyyl

Good persons will be treated well
个人资料
正文

《白屋》第十九章

(2018-06-17 13:56:53) 下一个

第十九章

 

                      这阵拂过嫩禾薰醉于原野的微风,
                         弯弯曲曲地为芳草述说着飞蓬的故事:
                         唉!韶华有谢,荣枯易代!看啊——
                         丰润的少年,转瞬间,已似不丹的弯弓!

                                    ———清·仓央嘉措

 

    中国版土的西南部,有一块巨大的隆起板块,这就是著名的青藏高原,这里是世界上险峻高山最多的地区,横卧其上的有昆仑山、阿尔金山、祁连山、喀喇昆仑山、唐古拉山、冈底斯山、喜玛拉雅山等巨大的一系列山脉,被称为世界的第三极。

青藏高原的东北角就是青海省,这一大片广阔的区域里,冰山高峙、水量充沛,黄河、长江、澜沧江均发源于此,可谓江河源头。青海的东北部,就是号称天之山的祁连山,藏族华热部落就生长在其中冷龙岭—大通河谷地—达坂山峰谷间,宽厚的大地滋养了藏、回、蒙古、土、汉各族人民,他们又容纳了若洁、建飞、蓝姨她们一家在这里安居。

行进在祁连山道上,最常见的是一层层重峦叠翠,好像陷入了众山的重围之中,路从其间穿过,七曲八拐,目光所及,全是山影,似乎已经走到了世界尽头,一个晃眼,一段弯道驶过去,就又绕出了另一番天地。

    那些高峻而又嵯峨的山峰,如果只是光溜溜地露出表皮,不知该有多少嶙峋凸凹,土迸岩裂,但当有了草色的遮掩时,就变得柔和顺溜,就好像高原上雄健黝黑的汉子,猛一看雄性十足活力贲张,但有了那些高原上的女人偎依在身畔,便显出许多的柔和,多了些体贴与祥和。

这里阳光充足,空气纯净,春夏之时天蓝、草绿、水碧、红花遍地。但这里的春夏季节总是匆忙而又短促,秋冬则是这里长久的住客,大自然到这时会展示出另外一种严峻的面孔,每年十月以后,天上降下的就不是雨,而是雪或雨雪相夹的寒气冰水,浇到人的头上、肩上、身上的其它处,寒心冰脾。到了年末岁首,更是雪花飞舞,连绵旬月,天地间被飘洒成一片皑皑粉洁的世界,风则裹着雪片,从山间道旁穿蹿而过,行人每每被裹挟在冻彻骨髓的寒风之中。赶着牧群四处游动的华热藏族牧人们,就在这种仙界酷境同时并存的世界里年复一年的生活着。

这是个神奇的地方,华热藏族身处群山幽闭的林区,历经宋、元、明、清,千百年来,在与当地羌、吐谷浑、鲜卑、汉人的交往融合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民俗民风,他们过春节,也过自己民族的节日,平日里大多穿汉族服装,到了自己节日时则穿本民族的服装,一到他们本民族的节日时,山村里就成了一片盛装的海洋,各种式样、各种颜色的民族服饰把若洁她们看的眼花缭乱。

    光阴荏苒,若洁、建飞和蓝姨在山村里安居,不觉过去了八年时间,这八年中世界上发生了多少大事?中国社会有了多么大的变化?每个人的人生旅途又迈出多大步伐?我们不能一一详述,但我们知道山村里的这些人也在自己生命的里程中有了一些变化。

    若洁和建飞这几年里最大的收获就是有了自己的爱情结晶,在他们结婚后的第三年,他们的女儿妞妞诞生了。和建飞刚结婚时,若洁提出了暂时不要孩子,因为安家和学习,已经占用了他们的大量时间,再生养孩子怕是就有些捉襟见肘,建飞当时也同意了。但时过不久建飞就有了悔意,他看到别人家的小孩子咿呀说话蹒跚走路心里就犯痒痒,眼睛发蓝,直定定的盯着看。蓝姨劝若洁不要执拗,应该给两人生个孩子了,也好让建飞安心。若洁开始颇有顾虑,蓝姨对她说,有了孩子就能把建飞牢牢拴在身边,况且孩子生下来后回凤城一样可以给自己补办结婚证,给孩子补办户口。若洁想想也是个理,对建飞看别人家小孩子的那个眼馋劲也心领神会,于是就放弃节育措施,很快在第三年生下了妞妞。女儿的出生,给他们在山村里的平淡生活又增添了不少的乐趣。老旺堆也眯着老眼笑呵呵的说,这个孩子是藏族村里降生的汉族娃娃,是全明珠村的宝贝。

    旺堆爷爷老了,他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虽然人有些老迈,但精神仍然矍铄,心胸依旧开阔,性格依然刚强爽朗,有时若洁把借来的藏家妇女衣服穿上,佩带上各式各样的金银装饰,手拉同样打扮的小妞妞站在一起,旺堆爷爷看了就放声大笑,说真和我们华热女娃娃一个样。

    村长才让在若洁她们刚来时三十出头,正当年富力强,现在也年逾四旬,性格中的持重成份明显增加,豪放开朗刚健是他天生的品性,但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做事时也讲究起分寸尺度来,凡是若洁她们提出的事,只要能办到的,尽力去办好,但要是不能承办的,也不会轻易答应。

    叔叔家里还是婶子说了算,叔叔是个蔫蛋,尽管他的放牧技术在村里算得上拔尖,但在家里,还是让老婆管得服服贴贴。婶子有些叽哩喳啦,但为人不坏,心底善良,待人也热情。拉姆措和夏吾结婚后把家安在了明珠乡里,夏吾已经调到了县政府去上班,拉姆措还在乡农科站,现在已经担任了副站长,两人两地工作,别多聚少,孩子交给叔叔和婶婶给看顾着,夫妻生活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小卓玛上初中、上高中,几年间考上了凤城的民族大学,到她姑姑待的城市上学去了。大卓玛和丁志诚已经结婚,他们的婚礼是在凤城办的,回到明珠村后又补办了喜宴,才让刚开始还觉得太草率了,有些不乐意,但旺堆爷爷说了,大卓玛现在是大城市里的人,就不要按乡里乡情对她们提要求了。旺堆爷爷一发话,才让只好闭上嘴巴。从大卓玛的口中,若洁和建飞知道紫菡、文喧都已经成家,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心里很是为他们欣慰。

我们的小央金,这朵高原草场上自由自在生长起来的格桑花儿,历经岁月的雨水浇灌和阳光普照,几年时间,就从一个小丫头片子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还是那样纯洁、明朗和活泼,唯一的缺点就不爱念书上学,初中一上完就回到家中帮父母放牧。央金的小奶奶婶婶对她说:“你若洁姨姨是天上的星星下凡,是寺里的度母菩萨转世。你爸、妈也不缺你一个劳力,你还是到若洁姨姨家,替你远在他乡的姑姑好好地照料她。”央金说:“我才不去照料谁呐,我只伺候我自个。”但还是拿了一条被子,一裹一卷就上若洁这边来了,若洁也很喜欢这个小丫头,她教央金学习,但央金不爱读书,却要缠着让建飞带她去草原上放牧,妞妞大一些后,她就带着妞妞村里村外山上山下到处颠跑。 

    山里生活的艰难困顿和寂寞清寥是山外人们难以想像的,但此处有磨难也有欢乐,若洁和建飞他们心静如水,安之若素,知足通达。

就在小妞妞五岁的那年,建飞的爷爷去世了,老人临死前托人给建飞打了电话,建飞正在山上,手机没有信号,一直等到他下山去哈溪镇办事的时候,才收到爷爷已经走了的讯息。建飞这么多年没有回家,老人很想念他这个在外面的孙子,但建飞每年只寄一些钱给家里,并没有回去过,现在接到爷爷死去的音讯,一时悲恸发作,也不管周围有没有人在场,蹲下身子放声痛哭。

 我们前面已经介绍过建飞的身世,他的父亲在煤矿上当采煤工,在一次工作面发生冒顶事故时砸死在井下,父亲死后,母亲丢下建飞和他哥哥两个孤儿,自己嫁了个经商的外来户,后来就和那人一起出走了。他爷爷奶奶把建飞哥俩接到身边自己抚养,爷孙四人相依为命。后来奶奶去世,建飞哥哥工作后很快从爷爷家搬出去成了个家,接着是建飞上学和出外做事,家中就只剩下爷爷个人。建飞自小没有享受到父母的关爱,对家乡的概念也很淡漠,只是有个爷爷在煤城,心中老是放不下来,但因为伴着若洁,跑到这远离爷爷的地方,有时想起来也很难受。好在他是个大心肠惯了的人,难受一阵子就过去了。有时也想回去看看爷爷,一想若洁自个在这里他实在放不下心,就忍耐着坚持厮守。只盼有一天若洁回心转意,两人回到凤城,把爷爷接到一起享受天伦之乐,现在爷爷已死,这样的机会是再也没有了,他心中的悲痛自是难以言表。若洁闻听,便劝他尽速赶回去,不要耽误了参加葬礼。两人急急忙忙地收拾一番,把山里的事安顿下来,开上车向凤城赶去。到了凤城,也顾不上停留,就直奔建飞爷爷居住的煤城。          

    爷爷的葬礼办得很简单,主要是一些过去同在一个单位的退休老人和个把亲属参加了爷爷从入殓到入土的殡葬全过程,但让人欣慰的是爷爷原来工作过的煤矿上来了一个工会的小领导和几个工作人员,他们把所有的操办事宜全应承下来,这让多年在外漂泊,不谙本地丧葬风俗的建飞省了不少事,也让本来就隔膜生分了的两兄弟间少了很多摩擦。办完葬礼后,建飞把这边的一应后事全委托给哥哥处理,说明了爷爷的家产及单位给的抚恤金、丧葬费之类的自己全不要,都留给哥哥,以补偿哥哥这几年就近照顾爷爷之劳顿。他哥哥嫂子也很高兴,一再说了些客气推辞之话,两兄弟总算有了一次合作愉快的经历。

葬礼第二天,建飞想煤城这边既无所依托,也无纠缠之事,就和哥嫂告辞,准备和若洁一起回去,哥嫂作态假装谦让一番,就由着建飞他们离去了。这样,建飞和家乡的最后一段联系就此截断。

从凤城经过时,若洁和建飞并没有再联系别人,仅仅又去了一趟天元大酒店,现在天元大酒店的四周已经让那些耸立的高楼大厦给圈围了起来,把原来的九层酒店大楼压抑的不成样子,若洁也无心再琢磨这些,只是王总告诉她的一段话引起了她的注意。王总说,这些年来她们在青海的花费基本都是他从天元大酒店的经营收入中提取供给的,因为这几年国家经济飞速发展,凤城的旅游业兴旺发达,天元大酒店也跟着沾了不少光,餐饮住宿生意都火的不行,所以她们的那点费用对酒店来讲就是毛毛雨了。林家过去在尹总、郭巴子他们的“天海水泥集团有限公司”还有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天海公司专门设立了一个股东基金,每年都按照股份比例进行分红,这几年天海公司也是效益不错,挣得盆溢钵满,给每个股东分起红来也不含糊,每年都往林家在股东基金中的账号上打钱,王总那天闲儿无事,给若洁盘算了一下,仅这几年林家的分红盈余都快到了四、五百万元,他给若洁说这个事,一个是让她知道有这笔钱,二来让她看看这个钱咋个花法?若洁听了大为惊讶,父母生前的一番劳作还真没有白费,给子孙后代们留下了这么大的一笔财产,真是做下天大的好事了,她既感动,又羞愧,有一个念头忽得在心里头一闪,但她没有多言语,只是告诉王总股东基金上有钱的事不要和别人再提,钱就先暂时放在那个帐号上存着。

 

 

“十一”过了以后,天气开始渐渐转凉,山上的牧人开始向山下转场。谷地里每天都有人撤帐篷赶牛群,向下面的牧点挪去,才让和叔叔家也在酝酿着哪一天合适时就开始拔寨起营,向下面开路。

建飞和若洁商议,自家反正也无啥拖累,说走就能走,干脆等才让和叔叔家的帐篷搬迁后,天气再凉一凉时再挪窝也不迟。

头天,建飞在吃晚饭时就说他第二天要下山去看看村里的家,顺便到山下带些要用的物件回来。

他和若洁说了这个意思后,若洁也无异议。但晚上临睡觉前,建飞又说了一席话,让若洁很不受用,引得若洁和建飞发生了一些争执。这次争吵,是他们几年来共同生活中不多几次争吵中的一次,也是两人一生中的最后一次。

争吵是因他们的女儿妞妞引起的。妞妞是他们到山上第三年得的,今年已经快六岁了,妞妞在建飞爷爷在世时因着两人一直没有回去,都没有和太爷爷见过面,只是在建飞爷爷去世时跟随父母奔丧,才在丧事上看见了照片上的太爷爷遗容,这些建飞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妞妞一生下来就落地在明珠村,这几年来的活动范围也主要在村里和山上,在村里除了自己的父母和蓝姨外,就是央金相伴照顾,在山上有时和小卓玛一起玩,大多数在白屋里跟在若洁和蓝姨身后跑,孩子的活动范围太狭窄了,这些,建飞过去也都能忍受。但现在妞妞一天天长大,以后怎么办?自己两人可以在山里隐居,难道让孩子也跟随父母在山里待一辈子?按城市孩子的惯常教育安排,这时妞妞都应该进幼儿园了,再过两年就是小学,再以后中学、大学,直到参加工作。但现在在山村,妞妞的幼儿教育首先就要脱节,如果这样下去,妞妞到了上学年龄能不能正常上小学还是个未知数,再以后妞妞能否顺利融入国家的现代教育体系中去?能否具备应对现代社会各种挑战的基本素质和能力,走向山外广阔的社会生存大环境中去?建飞决心和若洁好好谈谈这些。

吃过晚饭,建飞又去了趟才让村长家的帐篷,才让和叔叔一起在山上放牧,还没有回来,只有嫂子一个人在帐篷里忙乎,建飞看了一下就回来了。

他看天色已黑,就把狗全部放到院子里去,和它们逗了一阵,现在他们家的狗已经发展到四条,因以前才让给要来的两条狗年龄已经有些偏老,去年建飞又从久周、扎嘎两人处要来了两条小狗,现在都已经长成了大狗,建飞很喜欢狗的忠诚和机灵,把它们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和喂养。

约摸晚上九点多,山上的人搬得差不多了,帐篷搭得稀稀拉拉,打眼往外一看,没有几盏灯火,山上人没事睡的早,把牛圈起来,狗放开以后,大都进了被窝。建飞又在屋里屋外转了转,巡视了一遍,进到自己的屋里。若洁已经躺到床上,就着灯光在看书,蓝姨坐在旁边,陪着若洁有一搭没一搭的扯些闲谟,妞妞拿着笔在一张纸上画图画。

看到建飞进来,蓝姨站起来走了出去。建飞和蓝姨点点头,坐在刚才她坐的地方,盯着若洁不啃声,妞妞把自己画的画递过来让他看,他看了看就又放回了妞妞的手里,妞妞不高兴的嘴里咕嘟了几句,他也没有搭理。若洁翻了几页书,不见他啃声,也不上床,很是奇怪,就把书扔下,道:“怎么啦?看你今天好像丢魂了似得。”建飞没回答她的问话,反问说:“若洁,你不想凤城吗?”若洁抬头说:“你怎么想起说这个话了?”建飞说:“咱们可是又有两三年没回凤城了。”若洁点点头,若有所思的说:“就是,在山里一待还真快有十年了。”

建飞又坐了一会,闷闷的说:“若洁,咱俩待在这里倒也无所谓,就是妞妞以后咋办?”妞妞一听说到了她,就放下手中的纸笔,翻身坐到若洁的跟前,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爸妈。若洁问:“你说的这是啥意思?”建飞说:“也没啥意思,就是孩子以后上学工作的事。这边的教育情况你也看到了,村里的孩子一大点就不上学了,都在山上瞎混,总不能让妞妞以后也这个样吧?”听他这样一说,若洁立马坐了起来,说:“你说的我也不是没想过,但这个事也不仅仅是咱们自家的一个孩子,你看这山上一大堆孩子,以后咋办?可真得有个想法。”建飞有些生气,说:“别人的孩子咱也管不了,但现在的事是咱家妞妞以后上学怎么办?这可关系咱妞妞今后的前程,我可不能任由这样下去。”若洁也有些生气,说:“哪你说咋办?”

读者也许听出来了,若洁和建飞两人的思路上有劈叉,所以话音就调不到一个调门上来。若洁因为上次回去时王总给她讲林家的名分下还有“天海集团”分红所得的几百万元股份钱,当时她就突然冒出个想法,想要用这笔钱给这边的山村里做些事情,至于要做什么具体项目她还没有想好,只是觉得这笔钱数目不大也不小,建厂子搞实业不够用,做别的一时还没有思摸好。刚才建飞一提起来妞妞以后的教育和村里孩子在山上瞎胡混的情况,她就想到了能不能用这笔钱来给孩子们做提高他们教育程度的基金,正要开口谈谈自己的想法,还没有等她把话头扯起,就被建飞给呛了回去,建飞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气和自己说话,她心里难以接受,就也抹下脸来质问建飞。建飞则是因这些天一直着急孩子的事,脑子里老是旋着这件事,慌不择言,一急下说出了上面的话,听若洁的口气不善,也觉得自己的话语有些唐突,就把妞妞拉到身边,用手给她拢拢头发,借此缓缓气氛。

若洁心里有些气怒,顿了顿,继续说:“你不就是因为陪我在山里待久了,心里有气,用妞妞来说些啥事?”

建飞慢慢说:“我也不是那种小鸡肚肠子没担当的人,有气了拿孩子的事来当盾牌使用。”一面又摸摸妞妞的小脸蛋,妞妞依偎在他身上,抬头看看他,又看看若洁,还是不啃气。建飞继续说:“妞妞过年就六岁了,咱们在这山上也待了快十年了,你说说,我们应该咋办?”

斟酌了一会,继续说:“城里虽然是有些闹,但也有它的好处,这边清净,但也有不方便的地方。孩子上学的事,是目前我们要考虑的第一等大事,在山上能让孩子受到好的教育吗?你说说,我们可不能遂了自己的心意把孩子给耽误了。”若洁听他前面说的还算有些道理,听到最后面的一句,又有些不受用了,就要起身摸索着穿鞋下地,一边说:“那你就自己回去好了,何必和我一起在这个山上受这个罪哩!”建飞一看话越说越岔了,看她有些急眼,连忙说:“好好,你还是躺下说吧。我也不是非要回去,只是你不觉得在这山上孩子跟着我们实在是有些太亏了”。若洁说:“这山上怎么了,少了你的吃还是少了你的穿?”

若洁又上床躺下,拉被子盖住身子,说:“我就是想在这里住一辈子,要走你就走,我不拦你,你明天走都可以。”建飞也有些生气了,把妞妞的衣服给脱了,伺候她挨到床中间躺下,自己站起来说:“我不跟你犟这些了,有些事明天咱们还可以接着再讲。但有个事你拍胸脯想一想,你说我能把你自个放在这个深山里自己走吗?你也不想想,我这几年就是不放心你自己在这里待着,哪一年的春节我自己回过我的老家?哪一年我去看过我爷爷?要不是去年他老人家死了妞妞还没有见过他的真容呢!”若洁想一想,确实如此,又一想自己不是也好几年在深山里闭塞着死守,远离繁华的城市,有时自己也想这是何苦呢?想到此,不觉悲从心来,扭过头扒在枕头上抽咽起来。建飞楞了一下,一时倒没有话说了,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妞妞也惊得一下子翻转身坐了起来,眼瞅着她妈妈抽动的身体就想咧嘴哭。

建飞赶快上前把妞妞的身体又按了下去,轻轻拍拍她的身体示意不让她哭。又上前扳过若洁的身子,坐在她身边说:“我只是说说罢了,看把你气的。”若洁抽泣了一阵说:“我也不是因为你说了这些话才生得气,想一想确实有一些难心的事,一提起来心里就憋屈,就想发火生气,也由不住自己”。建飞笑着说:“那你就多向我发发火,正好我也想受受你的气呐。”若洁说:“还多向你发发火呢?瞧瞧你刚才的样子,一说起来好像我真得就光顾自己在这个山里待着痛快了?就不管咱妞妞的前程了?再说说话你还真要丢下我们娘俩跑路走了。”建飞呵呵笑道:“不跑,不跑,我哪敢跑啊!我这辈子就陪你在山上,等我死了,你哪里都不要埋我,就把我埋在坡下面那道河水边的山包上,你守着这片青山,我陪着你,一齐在这个山上待着,好不好?”若洁笑了,又翻过身,用手把他的嘴捂住,说:“不许你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她为刚才自己表现出来的小器量胸怀和易激动情绪有点羞臊,其实这也难怪,那个女人在自己挚爱、信任和足以托付依赖的男人面前不变成了“小”女人呢?只是若洁一向以刚强自居而并不承认罢了。建飞看她不哭了,心里头才安生下来,说:“好好睡觉吧。你看妞妞都困得不行了,明天我一早还要下山。”若洁也说:“行!今天咱们先睡觉,明天等你回来后我有一个重要的决定要告诉你,也是关系到咱妞妞以后上学和前程的重大决定。”建飞说:“什么惊天动地的决定,还要等我回来再说?现在就不能透透枕头风?”若洁说:“不行,我还没有考虑好,等我想好了再跟你说。”建飞知她一向如此,没有把握的话就是闷在肚里憋出了毛病也不让散播出去,嘿嘿一笑,脱衣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一早起来,把一些琐事处理完毕,建飞就开始动身。

车开到谷地与路口的交界处,建飞向西边层层叠叠的山峦望了过去,村里还没下去的牧群今天都在西边的山里面放牧,才让的牛群应该也在那边,只是牛群和人都被山的巨影挡着看不见。他想起来了,昨天傍晚到才让家去,本就有些小事,前些日子才让跟他说过,这一段时间要是下山了,记得去他那里一趟,他有些话和东西要带给村里的旺堆爷爷,当时自己是满口答应了下来。昨天没见着才让的人,今早因着和若洁耍了半宿小性子,把这档子事给忘到脑后了。现在一想起来,觉得还是要去才让那里一趟,不要让人家看自己是个光应承事不答复不办理的主儿。

他看看天,上午十点左右,还早的很,过去爬一趟山还来得及,正好也顺便看看自家在才让家牧群中寄养的那几头牦牛。他把车停下,锁上车门,向西边的山崖边走去。

建飞和若洁共养了七、八头牦牛,这些牦牛原本是若洁要买来养着给建飞找点事干,也顺带着让他体验体验山上放牧生活的意思。但牦牛毕竟是活物,不养则可,养上了就麻烦得很,必须要按一定的操作进行,吃的草料、住的牛圈也都要配备上,日常还需要人整天跟在后面去操心照料,好在村里人看他们养牛也不是为了要做什么,数目又不多,不太在乎牧场草料牛棚什么的,也没有人对此计较。才让就让他们的牛群跟在自家的大群后面一起行动,白天跟着他的牛群四下里觅草啃食,晚上就歇息在他的牛群中。

路的紧西边向外走出五、六百米,平地突然凹陷下去,下面是一道近千米宽的深沟,沟底是一片平地,过去又是一道道山峦,深沟和山峦都是村里的牧场,每年上来后村里的牧群都要到那边放上一遍,盘恒上几天,也算是转一次场。深沟的底部到路面所在的山崖顶约有二百多米,形成一个五、六十度的坡面向下倾斜,坡面稀稀拉拉长着一株株低矮灌木丛,建飞抓住灌木的枝子向沟底偏蹬着腿溜了下去。到了沟底,仰脸向上看,已经看不见上面的山顶,只有一片片灌木尖在蓝天下摇晃着。

再看眼前的大沟,一片南北不见尽头的长条状草地,东边是刚下来的山崖,西边对面高低起伏的群峰耸立,草地上面有一条祁连山里溪水汇合成的小河,七拐八扭的从沟底流过,把草地截成两半。这个地方以前建飞和牧民们放牧时来过,他记得跨过河,沿对面山峰下的侧沟进去,走不多远,就是村里放牧牛群的草场。  

小河两岸间约有近两米的距离,不同于山外面的河流都有个堤儿坝儿什么的,这里的河道直接就是从平坦的土地上刀劈了一样直直切下去,水流在凹陷下去的立壁间急速穿过,水面距河道两岸的高度也有近两米。流水都像是焦急着要赶到山下去似得,在水面上激涌出一个个小小的浪朵,急速的向下游旋去。河水到底有多深?建飞也搞不清楚,但从河道形状和水面的深度来看,淌着过河显然是不现实的,唯一的办法只能是从河道上跳跃而过。

建飞记得向河下方走去,约一里路外有处浅露的河面,过去他们赶牛上沟那边的牧场时都是赤脚从那处水里淌着过去的,但现在让他再向下走一段路,他实在有一些不耐烦。他看看天上的太阳,再瞅瞅平阔的草地上,一个人影都不见,四周太寂静了,寂静到连自己心脏的博动声音似乎都能听见。他静了静心神,决心从河面上跳过去。他沿河边上下走了一阵,想寻一个比较合适跳跃的地点,但看了一阵,并没有发现有这样的地方,不是河道太宽,估摸跃不过去,就是河道两岸的高差悬殊,跳起来十分费力。

走了一会,建飞不想再找了,他本是个胆大豪勇之人,平时做事一味向前,从不知后退,只是这种性情在若洁经年的管束下才略有些收敛,此时因急于赶路过河,不觉把心底里的那股豪气又激发了出来,寻了一个看起来比较顺溜的地方,向后退十几步,疾步一阵小跑,蹿到河边,身子向前一跃,眼见得前脚已经探上对岸的河沿了,心里一喜,气略放松,只听“呯”的一声,感觉脚下虚空脱落,人已经掉入河道中了。

 建飞的尸体是在下面的河道里被发现的。

 早饭后,若洁在屋里转了转,走到走廊门口看了看外面草场上的帐篷,小妞妞拉她出去她也不应,让蓝姨代自己把妞妞扯上出了院门,自己又进到屋里,坐在那里,心里还是烦燥。自一送走建飞她就感觉到心绪不宁,想一想,自己在山上待了这么多年,磨练的心如秋水般宁静,多少年也没有过这种情况,是不是因为自己与建飞昨晚的谈话在心中终于敲定出了一个结果,才有了这种不同寻常的焦燥?想到这里,她又从窗子向外看了数遍。

 快中午时有牧人从崖边的路上到谷地那边,看见有一辆车停在路边,认出是建飞常开的那辆车,想是人正在山崖下面忙什么事,也没在意,就走了过去,快到中午吃饭时才想起把这个事说出来,正好赶上有营地里做饭的妇人上若洁那里去取药,当闲话说给了若洁听。

 若洁想到建飞一大早就出去了,把车扔在路边人干什么去了呢?她放心不下,就央请那个牧人到现场去看一看,牧人到了崖边,下去到沟底也没见人,就沿河道向下寻去,一直快走到以前常去草场的那个浅滩上面不远处,才见建飞的尸身在河道水流中的一块石头边横漂着,河道里深够不着人,那人就又跑回来唤人拿家伙去捞人,等忙乎完这些,建飞已经在冷水中浸泡了三、四个小时,尸体都僵硬了。

 

 

    看到送到白屋院子门口,躺在木板上湿漉漉的建飞尸身,若洁整个人都傻了,她站在那里,没有哭泣,没有喊叫,只是定定看着建飞放在地上的尸身,定定看着,然后眼睛里大颗大颗的泪珠涌出,一粒粒顺脸庞又滚入脖颈。

建飞幼年的时候,父亲在矿上因井下事故死去,母亲再婚后弃家远走,由年迈的爷爷抚养成人,他自小在外面混社会,沾了一身匪气,但人很讲义气,对若洁自见面后倾慕不能自拔,衷心追随,至死不渝,最后,为了陪伴若洁,竟摔死在这远离家乡的深山里,岂不哀哉!若洁想她一生中的三个男人,父亲对她最是疼爱,文喧是给她最初爱恋的人,但若说起能始终如一追随身后,不离不弃,支配使唤随心畅意的,怕是只有这个建飞了。想到此,不禁身上一歪,人瘫到地上。  

    蓝姨和嫂子赶快上前,把她扶住,抱到屋里。进到院子,若洁才抽泣出声音来,跟在后面的妞妞看到妈妈在嚎哭,小嘴一咧,也哇哇哭叫起来。才让村长跟了进来,看这个场面,问蓝姨怎么办?

藏民对死去的人有天葬、水葬、火葬、土葬等各种葬法,其中土葬是最低等的一种,但汉族却习惯于土葬,讲究入土为安。对建飞怎么埋葬?才让村长的意思是或者花点功夫送到建飞的故乡去按汉族习惯埋葬,或者按藏民的方式采用天葬。

蓝姨去问若洁,她哽咽着说:“山上他住习惯了,不愿意走,说过要到对面的山包下去住。”蓝姨摸摸她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

才让村长指派几个小伙子下山去拉来材木,就地做了个方匣子用来当棺材,藏民实在是做不好汉族的寿材,只能以此尽表自己的心意了。又安排了几个村民在白屋对面的山坡上沿河边挖了一个墓坑。

出殡的那天,来了不少人,建飞为人豪放爽快,爱交朋友,乐于助人,在山上的牧民中很有人缘,不但本村的男人全部来了,就是周边邻村的一些相识之人闻听消息后也都赶了过来,一共有近百十号人,大家聚在白屋对面的山坡上,看着村长和几个村里的青年把建飞用水洗得干干净净,身上穿上新衣,轻轻用棺木盛放,按藏族的习俗,建飞算是非正常死亡,棺木进坟坑时不能摆正,但才让、叔叔他们敬重建飞是条汉子,还是按汉族风俗把人恭恭敬敬的放入棺材,端端正正的摆置到坟坑里。没有奏乐的队伍,只有哀伤的人群,若洁早就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拉姆措和嫂子一边一个搀扶着她,旁边是央金和蓝姨,一左一右拉定小妞妞,她们身上全穿着婶婶和嫂子连夜赶置的白孝衣,若洁和妞妞伏在地上,向大家致谢,给建飞送行。旺堆爷爷因年龄太大,怕上山出个差错谁也担待不起,蓝姨给才让说坚决不让他老人家参加建飞的丧礼了,婶婶因之也在山下照顾老爷子没有上来。

就在人流全部聚集到已经挖好的葬坑前,才让村长正要指挥工人向坑里放棺材之时,突然站在最后的人群一阵骚动,久周跑了过来,附在才让村长耳朵边说了几句话。才让村长抬起身,扭头向人群后看去,只见一辆吉普车从上山道路那边的草地上缓缓开过来,才让村长认得那是乡里领导的专车,就示意大家先把手头的活计停下来,等待一会。车很快到了跟前,车上下来的是明珠乡的田乡长,后面还随着一个大男孩,田乡长快步走到伏在土坑前的若洁娘俩身边,向若洁俯身拍肩表示慰问,一面说着安慰的话语。才让村长也从墓坑旁边过来,急急走到他身边,田乡长问了问才让埋葬殡仪的事宜,就让他按原定的程序继续进行。围在坟坑旁的人群中谁也没注意到和田乡长一起下车的那个大男孩,他此时走到若洁身后,也站在那里低头肃穆站立,而站在若洁身侧的央金却扭脸狠狠剜了他一眼就又掉过了头。

棺材抬到土坑里,很快放下去,众人按汉族的仪式放了挂鞭炮,扔些硬币,十几个壮汉拿着锹,向坑里开始填土。最后一锹土扔到坟堆尖上时,田乡长带大家又一次恭恭敬敬的向坟堆鞠了三个躬,然后挺直身子,挺身伫立。因为不像汉族地方那样讲究仪式,中午没有准备饭食,人群在填完土后就开始回头散去,田乡长又和才让说了两句话,回头一看,人们已经向下边散开走去,只有他们数人还待在坟前,若洁这时已经是哀伤的站也站不住了,几个村里的妇女前后簇拥着她,一面劝慰,一面动身向白屋那边挪移。田乡长不知怎得脑子里突然浮起了几句藏族诗人列美平措的诗句:“把浓烈的爱,泼撒人间/就是死也这样裸着/不带一棵草一粒土”,心里面百感丛生。他甩甩头,让自己醒过神来,拉起站在他旁边的才让村长,一起快步走到已经在回去路上的若洁身边,再次劝她节哀,若洁已经哀伤的有些麻木,只是低声啜泣,并不做答,拉姆措和才让媳妇看她实在没有精神和乡长搭话,就赶紧搀着她向白屋方向缓缓走去。看着她们慢慢远去的身影,田乡长长长叹了口气,田乡长最早见到若洁和建飞两口子的时候,是在明珠村的一次祭拜俄博的仪式上,那时他还是乡农科站的站长,七、八年过去了,他已经熬到了这个乡的正乡长,而这两位远方来的大学生还在这里坚守,安心于在村里给大家做些善事,满足于每天上山下山的放牧生活,不图名不图利,真是让他钦佩。这个上世纪九十年代毕业于兰州甘肃农大的藏族知识分子,天生就有一种对知识分子亲近和穆的感情,何况这两个年轻汉族知识分子能有到偏远穷苦山区一气扎根近十年的精神,不管其中有无其它隐情和做出多大业绩,仅就这里面所承受的磨难和压力,百折不回的勇气和毅力,就是多少人所难以企及的,怎不让贤明开通的田乡长感佩倾心呢!没想到这个建飞竟然这么快就遇到了灾祸,丢下年轻的妻子和幼小的女儿撒手人寰。今天一早他乍听到这个恶耗后心里委实一惊,一着急就让司机开车拉他赶上来参加建飞的葬礼,他身后下车的那个大男孩是他的儿子洛桑,他听说父亲要去山上说啥也要跟上来,这里面其实另有隐情,其中的奥妙很快在下面我们就能得知。

田乡长看到若洁的状态,想到她们孤儿寡母今后的生活,他更是有些暗暗担心。但目前的场面,又不是说其它话的时候,他告诉自己,过一段时间一定抽空再上来一趟,好好过问一下这一对汉族孤儿寡母今后的生活,当下只有暂时先回去了,主意一定,他和才让村长打了声招呼,就迈步向自己乘坐的吉普车走去,才让村长一直把他送到车上,田乡长又吩咐了几句,就让司机开车向山下驶去。

埋完建飞第三天,才让就让嫂子帮着蓝姨把山上的白屋里外收拾了一下,找了个便车,把若洁和蓝姨送到了山下。本来若洁还不想走,她说要在山上好好陪着建飞待两天,但才让怕她睹物思人,悲伤过度,就劝她说山下还有一大堆事不能耽搁,死者已去,生者可不能再不释怀。嫂子也说旺堆爷爷因年事已高,没有上山来参加建飞的葬礼,现在在山下不知该有多么焦急,劝她快快下山以慰旺堆爷爷悬望挂念之心。蓝姨更是抽空对她悄悄说,山里的牧民都在忙着转场,为着建飞的死,他们已经忙碌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若洁想想有理,寻思了一阵也就同意下山了。

回到村里,车把她们送到家门口,旺堆爷爷早听下山的牧民说到她们今天要回来,早早就站在若洁家的院子里等候她们娘仨。一见旺堆爷爷,若洁的眼泪不由自主的又流了下来,旺堆爷爷确实老了,以前的硬气劲差多了,看到若洁下车,他慢慢走上来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手在她的肩膀上慢慢的抚摸,眼睛看着前方,慢慢的说:“我还欠建飞一匹马呐!”若洁知爷爷说的是以前答应给建飞从康定买马的事,身子抖动,抽噎的更凶了。婶婶本来扶着旺堆爷爷站立,此时看若洁只是低头轻轻啜泣,就走上前拉住若洁的手说:“丫头,想哭你就大声哭,爷爷那边不怪你,大家都听着哩。”若洁听到婶婶这么一说,不禁放开喉咙大声嚎哭,一边的众人要劝,旺堆爷爷说:“让她哭,哭出来才能好受一些。”若洁这一场恸哭,直从院里哭着走到屋里,把这些天憋在心底的委屈和难受全发泄了出来,直到哭得人都趴到炕上了才感觉心里有一些轻松。

    以后的几天里,若洁一直在家里的炕上待着,她不言不语,不啃不哈,晚上躺在炕上半宿半宿的睡不着,睁着眼睛想心事,天亮早早醒来,看着屋顶不说话,或者坐起来围着被子发呆。蓝姨把饭端上来,她就吃上两口,不端了她也不去主动要,要解手了,就下地在屋里的尿盆上处理掉。旺堆爷爷年事已高,不能天天过来看她,才让和嫂子都在山上照看牛群,婶婶还要照顾家里的旺堆爷爷,每天打发央金早早过来看顾她。蓝姨屋里屋外的忙,既要坐在炕上陪她说些宽慰的话,又要做饭,还要照料妞妞,幸亏天天有央金过来搭把手,才显得手头略略有些松驰。

    这天下午央金又跑了过来,走到院里,蓝姨问她旺堆爷爷这些天身体咋样?央金大声说:“我爷爷身体比牛还壮,天天不适闲,能吃又能喝,一顿饭吃的比若洁姨姨一天的还要多。”原来旺堆爷爷嫌弃央金早早缀学,待在家里还尽是淘气,祖孙俩在家里拌了几句嘴,婶婶催央金过来照看若洁,央金一气之下就跑了过来。蓝姨嗔怪她怎么能嫌弃老人吃喝多了。央金说:“本来就是这样嘛!你看我爷爷多精神,一大早就是一碗酥油茶,两个白面馍,还吃了一小碗奶皮子,中午又是半碗牛肉,两碗米饭,吃完了就在院里转悠。身体能不好吗?不像若洁姨姨,整天在炕上偎着,不吃不喝,人都快廋成麻绳了。”蓝姨轻拍她一把,央金吐吐舌头,向屋里看看,又小声嘀咕说:“要说以前若洁姨姨多漂亮啊!我妈老说她是天上下来的仙女,让人不敢亲不敢近的,再看看现在,姨姨把自己糟蹋成了个啥样子?”若洁坐在屋里炕上,听央金在外面大声小呼的嚷嚷,心里一动:难道自己真得把身体折腾的没一点形象了?这一段时间里光寻思建飞离去的哀伤,完全放任自己的精神和情绪,让黯淡的心情左右了每天每时的生活,无心梳理打扮,饮食上也饥一顿饱一顿由着性子,这可不是以前的自己,以自己的心性和想法,是决不能再任由这样下去了。想到这里,身子一抬,从被子里挪出来,坐在炕沿上向蓝姨要自己的鞋。蓝姨和央金在外边听到她唤人,连忙跑了进来。听若洁说要穿鞋上院里晒太阳,蓝姨忙跑过把她的鞋找到递给她。央金也跟了过来,就是小妞妞也从外边跑了进来,三人相帮着搀扶若洁。若洁把大家搀扶她的手全推开,说自己能走动,把鞋套好,下了炕。

    她在屋里卧坐长久了,一下子还真不能适应身子的动弹,刚一动身就是一个趔趄,央金赶紧去扶她,这时就听到放在屋内桌上若洁的手机“啵”的响了一声,大家心思都在扶她走路上,也没在意,蓝姨和央金还是傍在若洁的身边,搀着她向外边走去。

    正在这时,那个手机又是“啵、啵”的几声,小妞妞走过去,拿起手机看了一下,对若洁说:“妈妈,有几个短消息。”蓝姨看若洁脸上一点反应也没有,就摇了摇头,示意小妞妞把手机放下,等会再说。

到了院里,阳光灿烂,若洁为之心中阴霾一扫,顿觉心襟有些开阔。央金赶快跑回屋里拿出把椅子,若洁示意不用,自己走了几步,又回头让妞妞去把自己的手机拿来。妞妞几步跑进屋里,又跑了出来。若洁接过手机,看看脸色又是一变,原来是紫菡和卓玛在早上时给若洁发的一堆短信。起先的一条是紫菡的,只有一句话:“洁丫头,我和你一起为他哭泣!”若洁站在那里,瞅着手机人不觉呆傻了,热泪盈眶而出。若洁知道,两人心内的隔阂到此冰雪消融,但双方付出的代价却有多大,整整七、八年间的音讯不通不相来往,而现在还有一个夹在两人中间让双方共同挂念又耿耿于怀的人竟已经永远的弃她们而去了。

蓝姨、央金几个不敢啃声,只是呆呆的围看她站在那里垂首默泣。

稍过一会,若洁定定神,再翻看下面发来的几条,是一堆问候加慰问的话语,有卓玛的,也有紫菡的。大意是才听到拉姆措给她们传过去的信息,惊闻建飞弃世,请若洁保重身体节哀顺变,还说过些天俩人一块结伴过来看望若洁等等。

若洁看到这里,不禁想起以前在凤城的那些往事,那时几个人风华正茂,情投意合,畅意尽兴,不承想转眼间风云突变,龇眦计较,各奔东西,一晃七、八年过去,每个人的孩子都已经长成,真是世事人情幻梦如烟啊!她抬起头,看蓝姨她们还带着惊异的目光注视自己,不好意思的说:“我没事,就是刚才紫菡和卓玛发来了短信,我顺带想起了一些旧事,你们自己忙吧。”

蓝姨脸色阴晴不定,说:“紫菡说了什么?不是让我们回去吧?”若洁说:“不是,是她们要来。”蓝姨又问:“她们要来,啥时候?”若洁嗯了一声,没有回答。又在院里走动着想心事,蓝姨没有听到她的回答,虽然有一些失望但心里却并不着恼,她知若洁的魔障已去,心霾渐开,不由的暗暗念叨一声“阿弥佗佛”,进屋忙自己的事去了。

蓝姨走后,若洁乍喜乍悲,忽立忽坐,突行突停,在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央金好些天没看到若洁的笑脸了,今天突见她走着走着不时露出一丝儿微笑,虽然只是滌忽即逝,但觉得她能开心展颜了就是好事,她是心里无邪单纯敞亮的女孩子,不愿费神劳心的去琢磨这里面还能有什么拐拐道道的内容,只管放开怀去逗着妞妞玩。妞妞则是看到妈妈能下地能走动还愿意说话了,很是兴奋,又有央金陪着玩,好不快乐自在。

到了晚上,吃过饭后,央金看着大家高兴,也不要回家,要和若洁姨姨、妞妞一个炕上睡觉。蓝姨问她:“不回家太爷爷和小奶奶焦急不?”央金说:“太爷爷和小奶奶知道自己在这里比啥都放心,中午还是他们催着自己过来的,没事。”说完,往炕角一躺,拉过一条被子,直接钻了进去。蓝姨看着她直摇头,把妞妞的衣服也脱掉,让她和央金挤在一个被窝里,自己则睡在若洁旁边。

 

 

第二天吃过早饭,若洁又走到院子里,好几天没有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了,昨天走了一下午,她感觉心情比前些天好多了。央金和妞妞起来后也跑到院子里玩,蓝姨还在锅灶上忙。若洁正想着要不要到外边去走一走,忽听院门外有汽车驶近的动静。还来不及多想,央金已经跑到了院门口,伸头向外探了探,回头对若洁说:“姨,有个车向咱家开过来了。”若洁心里一动,就听门口有打喇叭的声音,蓝姨也在屋里听到了,从厨房走了出来,就见院门口一晃,央金身子前面出现了三个人影,一个是旺堆爷爷,还有两个是上次建飞葬礼时出现的田乡长和他的儿子洛桑。央金一看洛桑进来,回身就跑,蓝姨边下台阶边说:“这孩子,也不知让客人,自个先跑了。”和若洁一起赶忙迎上前去。田乡长边进门边笑着说:“小丫头不是躲我,怕是躲她太爷爷吧。”旺堆爷爷也笑着说:“她能躲我?恨不得见面能吃了我呢。”又对若洁和蓝姨说:“田乡长上牧场去检查工作,到村里停了停,专门来看你们。”若洁一听,心里很是感动,赶紧往屋里让,田乡长说:“说几句话就走,就不进去了,这院子里也挺敞亮,干脆我们就在院里说吧。”蓝姨还要往屋里让,旺堆爷爷说:“田乡长事多,在村里只待一小会,就按他说的搬几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还能多说上一阵了话呢。”蓝姨忙招呼央金一齐上屋里去拿凳子,央金走到门口了,回头看田乡长的儿子洛桑还站在院里,就冲他嚷了一声:“你站在那里当死人呐!还真把自己也当客人了。”洛桑摸头一笑,又抬头看看田乡长。田乡长笑吟吟的没有吱声,洛桑赶快走上台阶随蓝姨、央金她们进屋去了。

旺堆爷爷趁这功夫对若洁说:“丫头,田乡长找你说些事,他不知你家在哪 里,就先找到我家去了,没有和你先打招呼,我就把他带了过来,丫头不骂我吧吧?”若洁说:“看爷爷说的,感谢你们能来看我,我咋能骂你老人家呐。”田乡长站着观了观若洁的脸,说:“气色不错,看样子已经从那件事里走出来了?”若洁知他说的是建飞的死,心里一酸,眼圈又有些红了,强忍着心底的酸楚说:“谢谢田乡长,我这两天已经好多了。”田乡长说:“我们藏族人说话直率,又提起了那个事,你不会责怪我吧?”若洁刚要回答,蓝姨她们把凳子和茶杯都拿了出来,洛桑还抱出来了个小茶几,放在院当中。若洁让田乡长和旺堆爷爷坐下,蓝姨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央金把茶水一一斟满。田乡长喝了一口茶水,接着说:“你们来这个山沟里,才让村长早就和我说过,以前我是个闲官,也管不了多少事,这几年才有一些得力,但平日事多,没有多过问你们的事,这也是我们这些乡干部的工作失误。”看若洁又想说客气话,田乡长摇摇手,示意她先不要说:“你们从大老远的大城市来这里,还都是有文化有知识的年轻人,我们以前对你们关心不够,以后有什么事和我们乡里说就行,这次王建飞一走,你有何打算?是回原籍?还是在继续在这里待下去?要是继续想在这里待下去,我个人的看法是山沟里太偏僻,条件不好,也不利于你们发挥作用,最好是到乡上或县里去,我们想法找个适合你工作的地方,也算是给我们这种落后地区引进人才做些贡献。”田乡长说话的时候,若洁一直低头听着,等田乡长说完了,她抬起头,噙了口茶,又思摸了片刻,才轻声说道:“谢谢田乡长的好意,但我们来这里本不过就是只想沉静一下自己的心,还有就是想着找个地方好好思考思考一些事情。”听到这句话,田乡长脸上一怔,刚想说话又停了下来。若洁继续说:“所以我们确实不想给别人再添麻烦,在这里,我们除了和村里的旺堆爷爷、才让村长他们来往外,一直没有去乡上找各位领导,这也是我们不对的地方。但是我们也有苦衷,所以希望田乡长还能谅解。至于今后的打算,我现在还没有想好,容我想一想以后再给你个答复,可以吗?”田乡长说:“原来这里还有别的原由,那我就不勉强了,至于以后你有什么想法,随时可以让才让村长给我说,你也可以直接来乡里找我。还有个问题就是这里的条件很艰苦,你们能受得了吗?”若洁说:“这里尽管和城市相比有一些困难,但我们已经待了快十年了,也都习惯了。这里的人很好,像央金这样的村里小姑娘聪慧得很,教一些东西学的很快,就是不爱琢磨学习上的事,要是有人引导一下,这些孩子可都是会有出息的,这方面我也有一点想法,”沉吟了一下又说:“还是等想好了再给你说吧。”田乡长说:“行,啥时考虑成熟了和我说都行。”旺堆爷爷一听若洁称赞小央金,在一边呵呵直乐,又回头得意地瞄了瞄站在院子那边角落里和洛桑嘀嘀咕咕的央金,意思是你若洁姨姨表扬你呐!

那边央金和洛桑正在那里小声说话。原来,这几次洛桑上来主要的目的其实就是来看央金,他俩是初中同学,在学校里就好上了,央金不爱上学,早早就缀学回村里,让洛桑很是着急,他找了不少的借口,瞅准机会就上山来找央金。小儿女的私房话说了半天也没说够,看爷爷瞅他们,央金忙拉了洛桑一把,不让他再磨叽。

田乡长接着说:“我们这里的条件差,教育质量不高,孩子也不爱上学,像央金这样的孩子很多,一上完初中就不愿意再继续学习了,这也是我们头疼的一件事。我家的洛桑也是,闹着吵着不愿意上高中,要上山来放牛。”旺堆爷爷接说:“你家洛桑不上高中是有原因的,要上山放牛更是有理由的,你看看那边。”用手指指央金和洛桑站着的角落,田乡长瞥了那边一眼,“嗨嗨”笑了。央金和洛桑听到这里的话题转到了他俩身上,也就停止了嘀咕,悄悄并肩走了过来。

田乡长又对若洁说:“话就说到这里,我还要到山上牧场去一趟。”又问洛桑:“你是在这里待着等我回来拉你呢?还是一同上山去?”洛桑说:“我就在村里等你。”央金推他道:“谁让你在村里待着?村里没地方供你吃喝,快快上山去!”院里几个人都笑了,田乡长起身告别。

转天又是个大晴天,若洁的心情越来越稳定,她想着今天趁天气好,干脆到村子周围走一走。蓝姨在家里忙,不能陪她,就让央金带上妞妞伴她一块出去。

这些天央金一直在若洁家里待着,昨天洛桑在村里半天,央金和他跳上蹿下的也忙乎了半天,临到晚上田乡长的车下来后洛桑才走。央金小孩子,不知烦恼不知愁,洛桑临上车时她还依依不舍,转过天就又兴高采烈的把这事全丢过了。此时她走在若洁身边,一边拉着妞妞的手走路,一边小嘴叭叭的不停地给若洁讲述昨天发生的事。

村里的人大都上山忙转场去了,走了一道,也没见着个大人,倒是小孩见了几个,央金、妞妞忙着和他们招呼联络,若洁心里有事,没有心情和小孩子们逗着玩,只顾自己向前慢慢的走。不知不觉又从村里出来走到村外桥那头的小河旁,河那边是一片片草地,直连到南边的山坡以上,各家各户的牧场都划分开来,用铁丝网隔开。秋天的牧草比盛夏时转黄了不少,草叶丛里好像还透出来淡红的颜色,但草木还是那样茂盛,加上天高气爽,令人精神一爽。

央金说了一路她和洛桑的事,若洁一个字也没听进心里,倒是快走到河边时,央金说的几句话引起了若洁的注意。央金说洛桑不准备再上高中了,若洁说他是个男孩子,正在学知识的时候,才上完初中,为啥就不继续上高中了?央金不好意思的扭开脸,小声说:“还不是想上山来帮我们家照看牛群。”若洁说:“他好好的一个孩子难道不知道上学对他以后前程的重要性?上完高中以后还要继续考大学才是正理。”央金说:“谁知道呢?他爸爸也这样说他,但他就是不听。”若洁又说央金:“不是姨姨批评你,你也太任性,刚上了个初中就不想再念书了,以后你会后悔的。”央金说:“好我的姨姨呐,我实在是上不成学,一看那些书本子我就浑身酸疼脑子抽筋。”若洁听到这里,没有再吱声。

过了一会,央金又说:“我昨天和洛桑说了,我们家的牛群有我阿爸和阿妈放着,不用他管。现在叔叔走了,姨姨一个人,做啥事都不方便,我让他上来和我一起给姨姨做事,照料姨姨。”若洁笑着拉拉她的手说:“那太谢谢你了,不管洛桑能不能来,只要小央金有这一番心意,姨姨心里就满足了。”央金也兴奋的说:“姨姨你放心,我说的话,洛桑不敢不听,他可能了,会开车,会骑摩托,还能做牧场上的好多事。”若洁说:“他会开车,有驾照吗?”央金说:“他爸爸答应给他办一个,姨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驾照可好办了,只要花点钱就能办上。”若洁听到心里不禁想,这么点孩子就知道走关系花钱办事了,不过这也怪不了她们,当下的社会风气就是这样,在这个偏远的山区里也不能免俗。她沉默了一会,对央金说:“咱们回去吧。”三人转过身来向村里走去。

    快到村口时,远远看到村里有几个人迎面走来。若洁不禁有一些纳闷,除了自己目下特殊的情况,这个时候村里人都在山上忙碌的往山下转牛群,在家里的女人和老人也各有自己操劳的事,竟然还有人得空闲在村里来回出入?

到了跟前,才看清楚是村里的扎西一家,前面走的是扎西和他的妹妹柴仓,后面是扎西的老婆,扎西背着一兜行李,柴仓和她嫂子各提着一个包裹。若洁看他们好像是要出远门的架式,就问他们上哪儿去?扎西说陪妹子柴仓去塔尔寺去转经。

若洁去过塔尔寺,知道去那里从乡上坐车还得有近一天的路程,就问他们怎么去?柴仓低头不语,扎西轻轻说:“走着去。”若洁大吃一惊,不说到塔尔寺的车程,光村里到乡上的这段路走起来少说也得一半天,再从乡上走到塔尔寺,不得走个十天八天的。她对扎西说:“路太远了,不行了找个人开车送你们到乡上,再坐交通车,还快一些。”扎西回头看看他妻子,两人相视对看一眼,没有啃声。一直垂首的柴仓这时却抬起头来,声音很轻但语气却坚定的说:“还是走着去吧!坐车就不诚心了,佛爷会怪罪的。”柴仓和小卓玛是同龄人,但却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整天无忧无虑的张狂疯闹,总是板着个脸轻轻走道慢慢做事,人长得普通,性格也软不拉滋的,不爱出头露面,所以若洁平时很少把目光在她身上多投放过。这时她抬头说这番话的一瞬,若洁瞅到她平时呆板平实的黝黑脸庞上有光芒泛出,显得灵动活亮而又庄严肃穆,心中一惊,念道,这个柴仓平日里不啃不哈的,在村里的姑娘中间是个很不起眼的角色,没想到今天说到出门转经,整个人就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一样,宗教的力量真是伟大啊!只有虔诚的信仰才能产生如此神洁的神情,只有这种神洁神情,才让一个平凡的脸庞浮现出世上最美丽的容颜。

    若洁再也无语,她拉着妞妞和央金默默站定,看着扎西和柴仓一步步走远,直到人影消失,才和扎西的妻子一起结伴向村里走去。

    走到半道上,扎西的妻子和她们分手了。临进家门时,若洁想着既然出来了就应该到旺堆爷爷那里去看看他老人家。她让央金和妞妞先进屋,自己向婶婶家拐过去。

    旺堆爷爷看她来了十分高兴,问她今天怎么能够下地出门了,又让婶婶给她拿奶皮子吃。若洁说了两句闲话,就提起柴仓和扎西转经的事。

旺堆爷爷说,扎西和柴仓这两个孩子小的时候家境就不好,父母早早就走了,兄妹俩靠村里人的帮助才长大成人,扎西这个人干活计不行,但知道报答,有颗报恩的心,他成家后还经常上寺里去给喇嘛们施舍和干活,他的妹妹柴仓更是早早就信佛,发誓要把天下的寺庙全部走遍,把给佛的贡物敬够,把敬呈的佛经念够,不然就不成家。这些年,一到这个季节牧群快从山上转下来了,他们兄妹俩就出去走着转经,村里人都知道这两个孩子的心劲,也不愿拂逆他们的意思,加上这时山上的牧群也快入村了,有点空闲,都帮他们照看着,也图让他们给自己在佛爷面前念叨上两句好话。

婶子说,这年头,村里像扎西、柴仓这样的孩子越来越少了,大家都在忙着谋生,年轻的孩子还琢磨着想奔出我们这种深山小村,哪一个能像柴仓这样去整天琢磨着去转经诵佛,她现在快要把周围的庙宇都转完了,还想着要去远处的寺庙去,还说要把圣湖也转遍,都二十多岁了,还不找对象成家,说不走完天下的寺庙和圣湖神山就不考虑这个事,天下的寺庙和圣湖、神山哪么多,都走完了不也就一辈子过去了?这孩子,这么大的心劲,兴许前生是哪个活佛度母转世的吧。

若洁心里一动,又说:“这天气一天天冷了,他们出去怎么受得了,两人还是一路走着去的。”旺堆爷爷说:“藏家人,这些磨难算什么,不就是冷一些,多走些路,费点力气,还能暧火身子呢。早年我在拉萨的时候,还看到过千里万里一路磕着头,从四川、甘肃到拉萨礼佛的人呐。”

若洁默然坐定,没有再啃声。过了一会,她向旺堆爷爷他们道别要回去,爷爷和婶婶留她吃饭,她摇摇头,借口蓝姨在家里做好饭了等着,就自个出了门。

若洁是在想自己的心事。她开始想的是自己下一步怎么办?建飞已经走了,自己和妞妞加上蓝姨三个女人,在这个山里怎么能待下去?那天田乡长说的意思,其实蓝姨也就此探过她的口风,蓝姨劝若洁现在就回到家乡去,但若洁回答说,她还是不愿意面对城市中的种种世俗乱象,还有建飞在这里,她也不能弃他而去。说到建飞,自己对他有无限的内疚,这是一种刺心蚀骨的隐痛:为了自己,建飞自愿抛家舍业,追随到这个深山沟里;为了自己,建飞最终埋骨荒野。斯人已经常眠在这里,自己怎能轻易弃他而去?

待在深山里倒底有什么意义?这个问题以前建飞也问过她,但那时因为自己心高气傲,回答起来并不难,那就是自己说的无非三种:一是沉静自己的心灵,二就是思考一些社会上让自己不能理解的问题,三是若有机会,帮助山里的人们改造生存环境,让山村里的孩子们开阔眼界。现在想起来,实际上还是因为有建飞在自己身后做后盾,自己才能说出那些话。现在身后的靠山没了,难道自己还要紧熬着硬挺下去?

 田乡长劝她要么回凤城,要么下山里到乡上或县里去。她心里基本排除了到山下乡上或县里的想法,但回凤城老家还是在这里继续留下?自己还是有一些犹豫,委实决断不下。首先是建飞已经在这里长眠,自己怎么就能忍心一走了之?

今天遇见扎西和柴仓,给她的触动很深。汉族的信佛,直接而又现实,像以前在中卫高庙看到的那些信男信女,除了有少量因素是要让佛爷保佑来世外,更多的是对今生的念想,所以有很多愚民们把小小生活中的琐事,本来是自己也能了结的,偏偏都要交给佛和菩萨们去代自己操劳;还有一些人,或者是正在做恶时也念两声阿弥佗佛,或者在家里备了长生灯,准备有朝一日金盆洗手时再捡起佛心,但都期望着放下屠刀即可立地成佛。而藏民们信佛却又不同,往往为了来世的希望要把今生的幸福也给搭上去,蓝天下雪山间,贫瘠的生存条件,倏忽而逝的温暖,自然的严酷无情在人们脑海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把自己的希望放在来世的想法会很自然的回旋在人们的思维线条中,这就是雪山高原间跪拜神山圣湖的人群前赴后继的根本原因。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下,那些努力抗争的人们是多么值得人们的尊敬啊!男人们在粗犷的外表下,为了生存不断与严酷的外部环境拼命斗争,女人则用自己柔嫩的肩膀,扛起了温暖男人和抵卸自然困苦的双重责任。如果说扎西和柴仓的故事对自己有什么启示,那就是自己以前一直在脑子里酝酿的那个构想终于开始清晰,等凤城“天海集团”分给自己股金的数量达到自己预定的目标线时,就开始在这里做一个更大更有益的事情。

上次和建飞上他家乡奔丧时,凤城王总说她家在天海集团的股份基金帐号上还有四、五百万分成得到的钱,问她这钱咋花?当时她心里就犯了嘀咕,后来和建飞言语戗戗,倒真觉得不如把它献出来做为明珠村里孩子们的教育基金,原还想着等钱攒够一千万了再一齐捐出来,建飞这一走,让她感到人世无常、变化匆匆,不如尽快把这个事办完办妥才好,这样一想,自己也不能轻易离开。

 在河边时她听说洛桑要上来陪央金,而央金又说,要是洛桑上来了,就让他为自己代干以前建飞所承担的活计,若洁想着洛桑还是应该去上学,假如他实在不能去大学正规的完成学业了,自己正好帮他慢慢找个进修的机会,让他以后有个更好的前程,但目前他上来自己在山上就有一个可以帮忙的人,加上才让和旺堆爷爷等人的帮助,自己一家在山上就能够坚持下去。思虑到这里,忆及以前建飞在世时,一个粗犷的大男人对自己表现的百依百顺和关心体贴,又是一阵悲从心来。

 这样,若洁在回家的路上下定了继续留在山村的决心。

 

 

紫菡来电话了,说她和卓玛已经在单位把假请好了,一两天内就能赶到门源来,她开玩笑的说,我们可是把老公全带去慰问你了,你一定不能让我们在老公面前失望。若洁也笑着打趣说,不怕你们的老公跑到青海了让藏族小姑娘给迷住带走了吗?紫菡说不怕,有卓玛呐,她的老公要是让自己的小妹妹们给迷走了,那她才真正的叫丢死脸呢!又问,你的身子骨缓过来了?那太好了,我们这一路上心里也能安定了。两人聊了一会话,若洁刚放下电话,央金就从门外跑了进来,她神神秘秘的对若洁说,卓玛给家里打电话了,要和姑父一起回来。看若洁只是看着她微笑,央金又不好意思的跑到厨房里,给蓝姨叨咕这件事去了。

一会蓝姨进来问若洁,是不是紫菡也要过来?说旺堆爷爷张罗着让婶婶给拉姆措打电话,说卓玛要回来,让她和夏吾这两天就过来,全家人团聚。若洁心情好久没有这样敞亮过了,她对着蓝姨点点头,说紫菡确实这几天就要来,卓玛和她一起回来。央金站在一边高兴的说,那我就能领上凤城的小弟弟一起玩去了。蓝姨羞臊她,这么大了还只知道带着小弟弟去玩。央金小嘴一撅说:“我不光是玩,还经常帮着若洁姨姨带妞妞,帮你做家务呐。”蓝姨笑着说:“是是是,我们的央金就是能干,蓝奶奶没有你还真拉不转磨盘了。”央金听到这里才又转恼为喜,拉上妞妞上院里去了。若洁看她在院里蹿进蹿出的,又想起紫菡电话里和自己开的玩笑,不禁笑出声来,她想这个紫菡现在还是这么调皮捣蛋,说话口无遮拦,真是人说的“江山易移,本性难改”。又想到自己这几年来也把过去的冷峻性格淡化了许多,要放在以前在凤城的时候,自己是决不会轻易开这样的玩笑。

紫菡打完电话过后第三天的下午,她和卓玛坐的越野车就到停到若洁村里的院门口,一共是两对五个人,卓玛和她的丈夫丁志诚再加儿子可可,紫菡却只带了自己的老公范博,两个男人换着开车。下车后,紫菡面对站在院门口接她们的若洁,先是一阵呆怔,接着身子一个向前,一把把若洁拥抱在怀里,脸颊紧贴在若洁的发际鬓间,轻轻说:“还好吧?”若洁也情不自禁的用脸庞点擦她的头发,回说:“好!好!好!”她知道,覆在两人心头上的一天阴雾全消散了。

紫菡比以前富态了,也更增加了些许风韵,只是脸上少了些过去的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情,添了点稳重。若洁问紫菡她的孩子呢?她说交给自己的老妈也就是孩子姥姥带着,老妈在家没事干,不给找点正劲事干就出去打麻将、跳广场舞,让人放心不下。丁志诚以前来过山村,范博则是第一次来,一下车就对迎接他们的若洁和蓝姨说,我以为青海的山里有多荒凉呢,原来还真是一路的仙山福地啊。和若洁握手时又说,怪不得我家紫菡整天在家里念叨她姐姐呢,一看原来是个灵芝仙子在世啊!若洁其实以前在凤城时见过他,就是那次和紫菡见面时,范博在外面等紫菡,在楼梯口匆匆露面让她给睄了一眼,现在她让他说的有一些不好意思,侧头一看,紫菡也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两人相视一笑。

卓玛下车后在门口站了一会说了两句话,就让丁志诚开车把儿子可可送到婶婶的家,说是让太爷爷先看看孙子,顺便和那边拉姆措的儿子一起玩,自个却跟着若洁进了屋。

一会功夫,旺堆爷爷、婶婶,夏吾、拉姆措夫妇都让丁志诚一车给拉了过来,夏吾现在县上工作,拉姆措则在乡上农科站里,两人是上午约好一起赶回村的,一直在婶婶家里等人,他们的儿子是早早就在山上,让婶婶给带着。卓玛问才让村长和叔叔,还有自己的大姐达珍和姐夫,拉姆措说才让正和嫂子从牧场上往回赶,傍晚前就能赶到家。叔叔因牧场上没人,一时下不来,达珍和姐夫晚上一起过来。

晚饭大家共推蓝姨掌厨,在若洁家进行。若洁接到紫菡她们在路上的电话时已经让蓝姨做好了准备,从婶婶那里拿来的牛羊肉早就炖好了,拉姆措和夏吾回来时又带回不少青菜,蓝姨按即有的食材在厨房里准备菜肴,紫菡、卓玛、拉姆措一定要过去帮忙,若洁也只好伴她们一齐过去,边聊着边帮蓝姨做灶上的活计。

天擦黑时,才让和嫂子赶了回来,卓玛大姐和姐夫也进了门,这时蓝姨的饭菜也准备妥当,请大家入席。饭桌就摆在旁边大屋里的地面上,把凳子摆上一圈,旺堆爷爷就坐了上席,才让让范博坐在爷爷右首 ,说是客人坐上面,又让丁志诚坐爷爷旁边左首,别看丁志诚平时说话吐气冒泡一样的随便,但他心里还是很有哈数的,说什么也不敢往大舅子、大姨子上面坐,才让推让了半天,还是自己坐在了那个位置上,卓玛大姐和姐夫紧挨他坐下。夏吾把从县上带回来的青稞酒打开了两瓶,给每个人都倒上了一小碗。

丁志诚耍内行,先端起一碗酒,对范博说:“小子,看明白了,学着点,一会哥咋做你就咋做。”说着先给旺堆爷爷敬酒,爷爷说都自己人还耍那个虚套套做甚?丁志诚说程序不能少,省得以后回到凤城了让小范子他们说自己这个藏家的女婿是浪得虚名,把自己当做话把子调侃。说着给爷爷敬了三碗酒,爷爷把右手中指和拇指一合,在他的每一碗酒中弹了三下,表示敬天敬地敬神,然后依次喝干,范博那里见过这个阵式,一时让惊呆了,直到才让举筷让他吃菜才清醒过来。

饭间爷爷问起另一个重孙女小卓玛咋没有一块回来?大卓玛说她还有一段时间学校才放假,这次回来怕耽误她的学业,就没有告诉她。

屋里吃着饭,外面的天色也迅速黑成了一片。约摸到了晚上七、八点钟,饭菜吃完,两瓶酒也见了底。爷爷起身要回去了,卓玛要跟爷爷一块走,旺堆爷爷不干,说把重外孙子可可给他带回去就行,你们今天就陪着若洁孙女一起说说话,让你姐姐、姐夫他们送就成。才让、嫂子、叔叔、婶婶也要走,央金见今天外面来的人多,要凑热闹,不想回去,嫂子硬拉着她走了,妞妞一看也跟了过去,两人拽着可可和拉姆措的儿子一起跳跳蹦蹦的跑了。

送走众人,若洁还是和紫菡、卓玛、拉姆措几个帮蓝姨收拾残局。这边的几个男人就自己泡上茶,聚在若洁屋里谈天。丁志诚是个话篓子,刚才在桌上因旺堆爷爷和大舅哥在场,硬憋住气没敢放肆,现在一看爷爷和才让走了,没了拘束,就放开胡谝乱侃起来。范博新来,与夏吾不熟,夏吾天生就寡言少语,两人在他面前只有当听众的份。

丁志诚正谝得云山雾罩的,忽听门口一声长笑,紫菡的声音飘了进来:“我家卓玛妹子以前和我们在一起时还有些话语,临到和你成了一家后,不知让你施了什么神鬼大法,把我妹子折腾的,现在都回到自己家了,还是红高梁的作者——莫言,原来话都全让你说了。”说话间,若洁和紫菡、卓玛、拉姆措一齐进了屋里,原来她们四个帮蓝姨收拾完剩余的坛场,蓝姨看今天人多,要去婶婶家借宿,几人送走蓝姨进来,正听到丁志诚在那里胡喧。紫菡平时就爱说笑,这次来一路上和丁志诚斗了一路嘴,也只有她才能说说丁志诚。一见她们进来,丁志诚忙笑说:“你哪里知道实情,我们家早就分好工了,我是家庭发言人,卓玛是形象代言人,外面得罪人的事全由我来做,她就当人家的大家闺秀,做内里的事,不对外发表言论。”紫菡追问:“那我那个小外甥呢?难道你们把他给开除家籍了?”丁志诚不无得意的说:“小可可,那可是我们家的一把手、主要领导人,一言九鼎的家庭主帅。”紫菡笑着对他说:“你别在外面瞎摆话了,你们家还是我那个不吱声的妹妹卓玛掌舵说了算,你说到底也就是个摆在门面上的音箱话匣子罢了。”又说:“你们说够了没有?今天我们几个姐妹要关起门来说些知心话,你们几个大老爷们就不要偷听了。快一边去,旁边那屋里已经给你们收拾好了,你们就自个上那屋里喝酒睡觉去吧!”

夏吾不知紫菡的脾性,有点不知所措,拉姆措拽了他胳膊一下,拉他到门口说了几句,夏吾转身出去了。

这边范博拉着丁志诚起身,一边问夏吾呢?拉姆措说:“我让他出去再买几瓶酒和小菜,让你们几个老爷们好好喝个够。”范博说:“外面黑咕咙咚的,咋能让他一个人出去,我把车开上去跑一趟多好,顺便的事嘛。”拉姆措说:“小买部不远,你们也不熟悉村里的道,他去一会就回来。”紫菡说范博:“你别装大头蒜了,要过去就快过去,不要耽搁我们几个姊妹聊天。”范博有点不高兴,说:“我咋装大头蒜了?就你话多!”卓玛给丁志诚眨眨眼,示意他带个头。丁志诚起身伸伸懒腰,说:“你们两口子怎么窝里斗了,也不怕我们看笑话。”又对范博说:“走吧哥们!人家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咱俩的老婆是见了闺蜜忘了老公。”硬拉着范博出去了。拉姆措和卓玛也跟着起身,把他们的茶杯给端了过去。

屋里就剩两人了,空气突然有一些紧张。稍顿一会,紫菡问若洁:“若洁,你说建飞走的时候没说些啥?”若洁摇摇头,说:“他是一个人突然走的,我都没赶上见他。”紫菡又小心翼翼的问:“你们在这里过得好吗?你?他?”若洁心道,过得好与坏你还看不出,但她面上并无表情,只是缓声说:“建飞在这里待得谁家都是他的朋友,那个帐篷他都进去喝过酥油茶吃过牦牛肉,那个牧民都和他就着奶皮子喝过酒。你说他过得好不好?”稍停,又说:“这种生活是我们俩共同选择的,过得好与坏我们都不后悔。”紫菡又说:“哪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回去还是不回?”若洁说:“他才走,他是为了我才落得这种下场,你说我能走吗?”紫菡点点头说:“你真是个好姐妹!”两人还要继续说下去,只听门前一阵脚步,原来是卓玛和拉姆措回来了。

又聊了几句闲话,夏吾从门口露出个脑袋,拉姆措赶紧迎到外面,她一看夏吾提了三瓶酒,不禁说:“你这个实心杠子,你们傍黑都喝了,再买这么多,是不想让他们明天起床了?”卓玛也跟了出来说:“我们家的丁志诚是个话篓子,一喝多点嘴把也把不住门,你让他喝多了,今天你和范博就别想睡觉。”把酒拿过两瓶,放到走廊里的窗台上,说:“就给你们限量一瓶到头。”夏吾不好意思的咧嘴笑了。紫菡从后面跟出,一把抓过他手中拿的油炸花生米和小袋榨菜,回头对若洁说:“咱们也过去看看,不然那几个家伙失了管教,怕不在那边闹翻天了。”

    五人一起走到旁边蓝姨的屋,屋里的丁志诚还在对范博叨叨不停的说些什么,看她们进去,范博站起来说对丁志诚说:“几位美女来了,你也应该歇歇嘴了。”丁志诚才意犹不尽的住了口。

    原来丁志诚刚才和范博在说夏吾的事,按他的意见,夏吾和拉姆措俩口子应该学他表姐卓玛到外面去闯一闯,就是不上北上广这些一线城市,也该上凤城、西宁这种三四线城市去安家工作。

    若洁心里很生气他这种一贯自以为是,自己做得事硬让别人也要跟上学着做的作风。就问他为什么一定要上那些大城市去,而不是在这个深山里待着呢?

    丁志诚大惊小呼的说这里落后和贫穷呀!像拉姆措和夏吾这样的年轻人能在这里做出些什么事?夏吾心里不赞同他的这种说法,但因为碍着他刚刚到来,没有反驳,坐在一边不啃声。拉姆措却说:“你这个表姐夫,我家的夏吾本来就不想到我们这里来安家,你这一说,他更得势了,要是那天夏吾跑回海东不回来了,我可上凤城去找你要人去。”

    丁志诚脑袋一梗,正要接过话茬,若洁抢先说:“山里穷但山里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这里风景美人纯朴,要是把基础设施像道路、通讯线路搞起来,其吸引力不亚于大城市,我们的祖先最早就是在这种场合里待下去的,现在北极的爱斯基摩人还在冰天雪地里住着,发达国家欧美不是也有许多小城镇有人在居住吗?现在我们国家的人全集中向大城市涌去,北京、上海、广州早就不堪人口重负,各种矛盾和问题都引发出来,住房紧、房价高、出行难、空气污染、生活成本高昂,其实国家不如把小城镇发展好,在这些小地方下点血本投点资,把生活配套设施跟上,提供适当的就业机会,增加吸引力,让人们能待下来住下去,这样就会缓解大城市的压力,也让人口的分布更加均衡。”卓玛说:“这些我们还真没有这样想到过。其实小城镇如果做好了,并不能不吸引人,关键是我们的城乡差距太大,假如小城镇的生活水平并不比大城市差多少,人们的生活各个方面也不比城市里的人,那来这里和到大城市还有什么区别?”若洁说:“这就是我们决策的人要考虑的事了,应该在城镇化的过程中,把小城镇的各项基础设施充分建设起来,让大城市和小城镇的舒适程度相应的缩小,那时就能吸引大家到小城镇来创业。这方面有很多现成的例子,比如一个名校建到了一个小城镇,就带动了那里的经济和人员就业,吸引了众多的外来人口;一个大厂子建到荒野上了,那里很快能兴旺成一个小城镇。”

丁志诚反驳说:“小城镇要是同大城市建成一样了,那成本也太高了吧?”

若洁不同意,她说:“大城市的市政投入虽然集中,但引起了那么多问题,国家解决起来头疼不已,而把这些投入放到小城镇中,表面看起来分散投资造成了浪费,但相对于以后再往纠正大城市的种种弊病上重新投入资金来说,仍然是合算的,而且就社会的整体结构分布上来讲更趋于合理。至于那些在投资过程中出现的各种贪腐,那就不是投资方向的缺陷,而是制度方面的缺失。”

   “以前国家因国力绵薄,资金有限,一时之计,只能重点考虑核心大城市的建设,现在国家积累了一些资金积蓄,就要合理运用建设资金,不能再把广大的乡镇建设放到规划设计的视线以外了,应该加大对小城镇的企业和服务设施建设的投入。古今中外,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古罗马时的庞培城,是个二流城市,考古的情况显示其居民的生活质量不亚于当时的古罗马国都罗马城;中国古代的很多城市,二、三流城市的生活质量也仅比国都稍逊一些,但生活压力却远远小于后者,所以人们也愿意到明清时的成都、苏州、抗州去安家落脚。”

    丁志诚的思虑可没有若洁这么深远,让若洁的一番话说的张口结舌,范博和夏吾更是听得目瞪口呆,紫菡笑吟吟的瞥他们一眼,对丁志诚说:“怎么,让若洁呛住了吧?我这个姐姐,以前在凤城时就是有名的闷葫芦巧嘴巴,平时不哼不哈的,心里却很有拿事,不说则可,一说惊人,别看你这个话篓子整天到处撩骚,还真不是她的对手,丁大官人也有走麦城的时候?”丁志诚是“熟(输)了的鸭子嘴巴硬”,心里已经彻底服气了,却还想从口舌上找回些便宜,刚把嘴张开,紫菡怕他继续啰嗦,快快接说:“快把嘴打住,不要再胡咧咧了,我们可没时间奉陪。”范博怕丁志诚下不了台,急瞅卓玛一眼,打个圆寰说:“好了,好了!你们的讨论到此为止,美女们快回去睡觉,我们哥几个还要接着喝酒聊天呢。”举手示意请卓玛拉若洁她们快走。

    从那屋里出来,拉姆措又过去一趟把院门关紧。进得自己屋里,卓玛衷心称赞说:“若洁姐以前在凤城就是满腹经伦,一肚子学问,现在脑子还是那么好使,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有理有据,让人心服。”紫菡也斜睨着若洁说:“还行,没有在山沟里待成个傻蛋。”若洁不好意思的说:“哪里,我这几年就没敢放下看书和学习,脑子可一直没有闲着。”

    几人打趣一阵,紫菡就开始大谈特谈凤城这几年的变化,她说若洁家原来住的武陵源一带向北又开辟了几个大的商业区,有以万达大厦为中心的金凤商圈,还有以赏玩吃喝为一体的阅海游乐中心广场。又问若洁:“你还记得凤城我们以前去过的那个凤什么生态园?”若洁说:“凤仪生态园。”紫菡拍拍脑袋说:“就是,就叫做凤仪生态园,看我这个脑子,一时还失灵了,那么印象深刻的地方都想不起了。”接说:“那时我们去看里面有个大花圃,足足有两三个蓝球场那么大,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现在凤城里这样的地方多去了,单一个新修的绿博园里这样的场地就有好几十个,每个都比凤仪生态园里的花圃大上十几倍,里面长的不但有奇花,还有从南方移植过来的各种异树,光花的品种就有上百种之多,树也有很多以前从没听过的怪树,真让人足不出凤城,就能看遍天下景,一饱眼福。”她说到里,眼睛微眯,一幅得意的神情,听得拉姆措啧啧称道,若洁心驰神往。紫菡又说起过去她们上学的大学校园,说那里大模样倒是还没有变,只是规模越来越大了,若洁听到这里,不禁忆起过去的班主任郑老师,平日里对自己还真是不错,自己办离学手续时还说了许多不舍的话语,想到这几年自己竟没有去看望过她,不知现在模样变了没有?打算再回去一定要去学校里转一趟,看看她和其他的老师们。心里琢磨,止口不语,默默听紫菡胡侃瞎谝。卓玛在一旁听那紫菡说的眉飞色舞,心道:那边一个自家的丁志诚,这边一个老范家的紫菡,今天晚上倒真是不缺话匣子了,也好,没有他们瞎吵吵还真不热闹呢。

突然,紫菡脸色一正,故做神秘的说:“若洁你不知道吧?李文喧家也出事了。”若洁心里一惊:文喧家出事了?她不禁想起文喧的父亲,那个慈爱正直的老知识分子,难道他会出什么意外?真让人揪心。嘴上却若无其事的说:“你这个紫丫头,我从哪里知道你们那边发生的事啊!”

那边拉姆措听到了她俩的对话,惊疑看看卓玛,再看看紫菡,嘴里小声嘀咕道:“李文喧是谁?”紫菡不搭理她的话茬,对着若洁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是文喧的老丈人前一段时间被他们那个国企的纪委给“双规”了。若洁问她是因为啥事?紫菡说也是听他们的同学哄传的,说是文喧的老丈人违反国家规定给一些小煤窑矿主办了开采国家煤炭资源的手续,从中收取了上千万元的现金贿赂。若洁马上显出急切的神色,问紫菡:“那文喧有事没?”紫菡说她:“看你紧张的,你那个老朋友没事情。”停一阵又说:“文喧因自家老爹常常在他耳边敲边鼓,加上胆子不够大,侥幸没有陷得太深,仅有一些小小的牵连。”若洁听了既为文喧庆幸,又为他那个那个不争气的的岳丈大人叹息,也很敬佩怀念以前见过的文喧父亲李贵生,说:“我就说,文喧的家教好,心没那么黑,不会在这些事上栽跟头的。”紫菡“哼哼”了两声,说:“心没哪么黑?怎么见了有权有势的人家就能做出把自己挚爱的人抛弃了的事,难道这样做心还不算太黑?世上还有更黑的心吗?”若洁知她对过去的事还有些芥蒂,只好默然没有再接话茬。卓玛也知道这个事的前因后果,这时看看场面上增了些火药味,就上前来灭火,说:“文喧虽说是没多大的事,还是沾了点埋汰,好好的一个处长让给免掉了,现在做为一般的工作人员使用,听说是他好象是给岳丈传了些不该传的话。”紫菡也转恼为喜,说:“不说这些了,咱们该休息了。”又侧耳朵听了一下,说:“那几个苕子还在那边鸹噪,我们不管他,先上炕躺下再说。”若洁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就说:“就是,你们跑了一天也困乏了,先烫烫脚上炕休息吧。”卓玛和拉姆措从厨房里端来了水盆,里面盛着洗脚的热水,若洁试了试水温,让紫菡先去烫脚,又让卓玛和拉姆措依次去洗,最后自己才坐到小凳上,把脚伸进去,水已经凉了上去,拉姆措要换水,若洁不干,草草洗了两把,拭干脚面,又要穿鞋去向院里倒水,拉姆措一把抢过洗脚盆,嘴里说:“就你个若洁姐,老让着别人,我去倒水,你们上炕躺着呗。”端起盆到走廊门边把水泼在院里。

    若洁和紫菡两个汉族姑娘躺在炕这边,卓玛和拉姆措两个藏族姑娘躺在炕那边,四人合盖两条被,把灯关了歇息。若洁本来怕紫菡她们这两天跑路太累,不想再说什么,谁知灯一熄紫菡更是精神,躺在若洁耳边嘀咕个不停,那边卓玛和拉姆措也在小声谈论,四个人分两对一直聊到五更天,听到隔壁的屋里没动静了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上,紫菡一觉睡醒已经是快中午了,她看看炕上,旁边的若洁和那边卓玛姐妹俩早就起床了,卓玛和拉姆措都不在屋里,只有若洁在那里坐着收拾什么。紫菡有一些不好意思,嘴里叨咕着说这两天光赶路了,人实在乏的不行,边爬了起来,若洁回过头问“睡好了吧?”,紫菡赶紧“嗯嗯”两声拿上脸盆到厨房间去盛水。蓝姨不知啥时已经从婶婶家回来了,正在厨房里忙乎,看她进来,蓝姨笑着说:“你们昨晚上都在那个炕上挤着?”紫菡说:“可不是,这边我们几个女的挤在一起,那边是他们几个大老爷们。”蓝姨笑着说:“再多几个人炕都要让你们挤塌了”。看紫菡风风火火把手伸到水缸里舀水,又说:“不着急,也没啥要紧事,慢慢来。”紫菡笑嘻嘻的说:“还不着急?都快十一点了。”盛上水,到院子里洗漱完毕。

回到屋子里,若洁说:“今天旺堆爷爷在婶婶家请你们,一会就过去。”紫菡说:“今天是几个人?”若洁说:“比昨天人只多不会少,叔叔今天也赶回来。”紫菡一吐舌头:“哟,这宴席可是一顿赶一顿啊!”又问起拉姆措和卓玛,若洁说早早就过叔叔那边帮忙去了。正说着门外拥进来几个妇女,蓝姨赶紧迎了出去,和那几个女人在院子里就地嘀咕了一阵子,那几个女人边说话还边向屋子这边打量着眼神。

正说着那边丁志诚他们睡觉的那个房子门打开了,丁志诚伸着懒腰走了出来,那几个女人一看有男人出来,也就和蓝姨告别出院门走了。

蓝姨送走她们,又笑着对丁志诚说:“昨天睡的还好吗?”丁志诚嘴里呜呜噜噜,也不知说的啥,眼睛眯瞪着向院子角落里的厕所跑去了。蓝姨进到若洁的房间,紫菡问蓝姨,那几个女人来做什么来了,蓝姨笑答:“做什么来了?看你们来了,问东问西的说了一大堆话。”紫菡哈哈笑道:“难不成我们还成了珍稀动物了,一住下就有人来参观。”若洁说:“村里偏僻,人来得稀,谁家见着个外来的客人都不容易,可是当作村里的大事儿,自然都要过来看一看。”

正说着,听得院子里范博也在走动,若洁和紫菡起身走到院里,见范博也是一幅迷迷糊糊的样子,丁志诚更显得精神不活泛,原来他们几个昨晚也不消停,把早先拿进去的酒喝完后,夏吾又把走廊里存放的两瓶酒也拿进去了,又喝了一瓶,两人喝得晕晕乎乎的,一直睡到现在才醒来,脑袋还不在状态。

气得紫菡直埋怨:“你们两个大老爷们一点也没有个深沉,自己把不住自己,见酒就没命了,一会上旺堆爷爷那边的场子上看你们咋应付?”又说范博:“你总是那个怂样,没那个本事,一喝就醉,醉了就遭罪,在家里说过你多少次,还是没长个记性。”丁志诚呐呐地说:“奇了怪了,明明夏吾和我们一起喝的酒,他喝得还比我们多,偏偏人家就没事,一大早就爬起来办事去了。”若洁说:“你们和藏族人不能比,他们天生就是能吃能喝能吃苦的民族,酒量大的很,另外这里海拔高,喝酒容易醉,你们不一定能适应,还是注意把握住分寸不要喝多了,旺堆爷爷他们是自家人,不会强灌你们,其它人也不会见怪的。”

果然中午在叔叔家吃饭时,丁志诚和范博两人再不敢逞能,两人只要了小半碗酒,把昨晚上的酒劲压了压,看着别人猛喝。菜肴主要还是炖牛羊肉,其它人都吃了不少,丁志诚和范博只好眼瞅着别人大块朵颐眼馋不已。

散场时才让村长说晚上在他家请客,卓玛的姐夫也排上了明天中午的酒席。

回来后,紫菡打趣说范博:“今天中午的表现还可以,晚上要再接再厉。”范博对若洁说:“你就和卓玛的哥哥姐姐说一下,饶了我们吧,吃一两次还行,顿顿都这么吃,真受不了。”丁志诚也凑过来说:“卓玛家的人也太热情了,我这个女婿子都快让他们的热情给融化了。”又对若洁说:“不知你和建飞当初是咋就硬挺过来的呢?”紫菡说:“你这个华热人的女婿都吃不惯这里的饭食,还要张张狂狂的向后躲,让我们纯纯的凤城人咋能接受这里饭食呢?现在你可知道我这个姐姐当初能在这里坚守该是有多么的伟大了吧!”

若洁说:“也没啥,吃惯了也就觉得这里的牛羊肉很香,过几天不吃还想着呢。”又说:“你看到这里的民风朴实了吧?这还是山上放牧的时节,要是你们正月来了,那时人闲着,见天几顿酒,每家你请我我请你,排也排不开,推也推不掉,这些人,请你也并没有啥事要求着让你帮忙的,就是想让大家伙一起高兴,请人的和被请的都没有一点私心杂念掺在其中,这就是这里和凤城那些应酬之间的不同之处。”范博说:“那个建飞在时就这样吗?”若洁点点头,范博说:“怪不得你们能在这里待这么久。”

这样过了几天,紫菡提出来要走了,她和卓玛都只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来回得三天,在山上已经待了两天多了,还想到周围的景区转一转,毕竟范博来这里一趟不容易。

走的那天一大早,旺堆一家不分老少全都聚在了村口,还有一些留在村里的牧民男女也围了过来。

两辆车,若洁不随他们下山,凤城来的人坐一辆,夏吾和拉姆措坐一辆,央金也要跟着下去,嫂子不同意,拉姆措说:“田乡长说了过几天要让洛桑上来,一边伴央金上山放牛,一面跟着若洁复习一点高中课程,过几年好再补上个西宁那边大学的专科班。就让央金去跟上吧,下去把洛桑也带上一起玩,等回来时我让田乡长把乡上的车要上,送他俩一起过来。”又对若洁说:“洛桑那孩子啥都好,就是太重情谊,一听央金不上学了,说啥也要跟到山上来,也罢,正好和你们做个伴。田乡长的老大在兰州上大学快毕业了,这个老二上不上大学他也不在意。”这事若洁早让央金给洛桑传过信了,想必话已经传到田乡长那边去了吧,不然他不会让洛桑上来的。她就对嫂子说:“你就让央金去吧,有她姑姑照看着比谁都强,过两天洛桑再和她一块上来,再过几年你们就等着和田乡长家做亲家吧。”嫂子也答不出个啥话来,只是满脸笑开了花。一边才让村长接说:“那敢情好,要真那样我们还高攀了呐。”爷爷也在一边紧跟着呵呵笑。

范博忙着往车后背箱里放行李,又坐到驾驶座上等大家。夏吾也把车打着,等待紫菡、卓玛、丁志诚和拉姆措,央金听说允许她下去,早早就钻到了夏吾的车里。

紫菡过来跟若洁碰碰脸,说:“你多保重,以后多联系,过几年一定回去,不要让我在那里天天盼你等你。”若洁也说:“放心吧!我陪过建飞一定回去。”紫菡一想到这一分手不知啥时才能见面,心一酸,不觉脸上流下眼泪来,若洁也有些难受,但她能瓷住(方言:挺住),只是微笑的把眼泪收在眼眶里转动着不让下落,又帮紫菡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珠。丁志诚在一旁大叫:“看你俩闹的,还真成了生离死别呐!”卓玛推他一把,不让他胡说,拉着他走到旺堆爷爷身前,说:“爷爷我要走了,你老人家要多保重。”旺堆被岁月风霜浸透的脸庞上看不出表情,心里却是一阵翻滚,这个给家族长脸、让他钟爱的孙女又要出远门了,自己已经是风烛残年,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和孙女再见上一面,心里愁苦,但他嘴上却淡淡的说:“不要担心爷爷,在外面好好照看自己,干好工作,让人家领导们放心。”又对丁志诚说:“小伙子,我把我们家的格桑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看护她。”丁志诚一收嘻皮笑脸的神态,紧着点头称是。

卓玛又过去和哥嫂叔婶姐妹们一一话别。

几人上车,两个车一前一后,车顺着村头的小路开到下山的大路上,又转头向山下开去,一会功夫就驶到了远处的山峰前,若洁心里一阵子悲凉,直望到车身被大山的影子遮尽,再也看不见才掉头回去。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