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睥睨天下》第十七章 梦对愁眠浅

 

 

雅间中红烛如豆，帘影飘摇。

 

 

耳听得众多只为观赛的江湖客已渐渐散去，不少包了别家姑娘的嫖客也移步他处，望君阁偌大的后院终于恢复了宁静，只有各个镂花窗口中透着灯火明灭，莺声浪语。

 

 

雨沁田坐在床角，心念早已转了几转：面前这人武功高强，动手自己可能不是对手，何况他多半是妖狐一伙的，倘若被他瞧出破绽，仍是全盘皆输。但若他真是那些人的同伙，凭这样的身手，想必也是一个头目，自己逮到这条大鱼，指不定能套出更多讯息。一时间左右踌躇，也不知是去是留，只好坐着不动，静观其变。但瞧在袁怀昭眼中，却是一副无所适从，楚楚惹怜的风情。想起她台上舞动金球的绝代风华，如今就安静坐在自己面前，红烛摇曳下，那张俏面眉目如画，漂亮得让人心惊，纵然心底有诸多疑问，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启齿，只是看着那张美丽的脸庞沉默遐思。

 

 

“大侠……”

 

 

“姑娘……”

 

 

直待二人坐到彼此尴尬，一开口，却是同时。袁怀昭赶忙让道：“姑娘请讲。”

 

 

 

雨沁田略作沉吟，道：“敢问大侠，今夜小女表演如何，大侠可曾收到讯息？”

 

 

“姑娘技艺超群，李道长部署精妙，我想在座诸位皆已领命。”

 

 

雨沁田见袁怀昭并无防备，心中也有了几分底气，笑道：“幸不辱命，却不知大侠怎么称呼？”

 

 

袁怀昭通了姓名，却眼露怅惘道：“这名字，恐怕说来你并不识得。”

 

 

雨沁田心想，袁怀昭的大名可是被东厂那帮人放在通缉名单的首位，你这倒是太过自谦了。遂道：“袁大侠之名早已誉满江湖，小女岂会不识？”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当年，我并不是这个名字……”

 

 

雨沁田不解其意，只觉得屋内气氛甚是燥热，心想赶紧套出话来脱身要紧，忙道：“李道长此举……”哪知袁怀昭忽然起身坐近，双眼只是紧盯着自己的面容，也不待他说完，却急着开口道：“雨儿姑娘可是姓雨？”

 

 

雨沁田一怔，只觉得事有蹊跷，却不知他此问何来。

 

 

袁怀昭见她不答，干脆问道：“你可是瑶人？”

 

 

雨沁田闻言心头巨震。

 

 

瑶族之事自淑妃死后便断了线索，自己虽然在上任御马监之初便悄悄拿出了她留在藏书阁内的全部资料，无奈淑妃留下的资料大多是陌生瑶文所著，自己所能读懂的无非是其中的图画，于整个瑶族的旧事以及战祸的来龙去脉仍是不能贯通。明朝将大藤峡雨瑶一支屠杀灭族本非光彩之举，关于瑶族的话题在宫中多年来也讳莫如深，自己纵然有心追查，却无迹可寻，几个月下来甚至连个能读懂瑶文的人都寻不到，做了许多功课，调查却一直拖延着毫无进展。此情此景，眼前这位绿林英杰忽然谈起这样的话题，竟愣住不知如何作答。

 

 

袁怀昭见他闭口不语，但脸上的神情早已泄漏了心有所虑，一时难耐激动，道：“姑娘又何必躲藏，你今夜所用金珀击鼓的手段，难道不是大藤峡的雨瑶贵族女子之间才通传的舞技吗？那对金珀球，乃雨瑶族圣物所制。时隔多年，我却依然难忘。”

 

 

雨沁田原是在整理淑妃藏书阁的旧物时看到这样一条白练，觉得那对琥珀金球十分独特美妙，重量也适于敲鼓。既逢假冒玉儿表演在即，便索性试用，却不曾想到还有这样的缘故。抬眼见袁怀昭眸光真挚，心有所感，终于道：“不错，我是瑶人。”

 

 

却见袁怀昭从怀中抽出一根通体暗红的笛子，语带颤抖地问：“那你可识得此笛？”

 

 

雨沁田定睛细看，这通体暗红的琥珀笛正与姐姐遗物中那只一模一样，便随口接道：“我也有一只。”哪想此语一出，双手已被袁怀昭牢牢抓在手中，从相握的温度中竟能感到他身上传来的轻微颤抖，再看那一双略显沧桑的眼中，竟隐隐闪了水光。

 

 

“我想得你好苦……”一语未毕，身子已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中。

 

 

雨沁田想要挣扎，却感到那怀抱传递的执拗，而那干涩而颤抖的唇轻轻划过鬓边，带着令人动容的深情。雨沁田只觉得被他抱得全身滚烫，手脚无力，所闻所感都是浓烈的情欲，头脑竟也恍惚起来。

 

 

袁怀昭抱着那昼夜思念的身躯，天地万物早已失色，惟愿此幕此情再不分离。感到怀中人心跳也与自己一样激烈，只道便是久别重逢的激动，心中感喟，抬手抚上那精致的脸庞，一路轻轻勾画她宛如雕琢般深邃秀美的轮廓，直到指尖触上那菱角般诱人的红唇，终于禁不住侧头吻过去。

 

 

 

哪想这时身后哐啷一声巨响，两扇房门已碎裂成片，楚进良乍见两人相偎之景，又气又怒，一个箭步蹿到近前，劈手扭住袁怀昭肩头，反身已将雨沁田拉进怀里，但见他身软无力，俊面潮红，望着自己的目光已是迷离，分明是被下药的模样，气急骂道：“你这淫贼，竟使出如此下流手段逼人就范，还不快滚！”

 

 

袁怀昭正此相思难诉，情潮澎湃之时，被人突然破门闯入，心中火大，兼之他行走江湖十数载，向来洁身自好为人敬仰，几曾被人如此辱骂，反身朝楚进良就是一腿踢去，道：“哪个是淫贼，这是我的未婚妻！”

 

 

“你个无耻之徒休要胡扯，妓院这些交杯洞房的名堂亏你还大言不惭拿出来说，要不要脸！”

 

 

袁怀昭闪身避过他又一记重拳，见此人横刀夺爱出言侮辱，早已忍无可忍，眼望着心系那人靠在他怀里竟是不躲不避，生怕拳脚无眼，恨恨道：“你若不服我们到院中比划，莫伤了雨儿！”

 

 

楚进良听他口气自己倒成了外人一样，心中恼怒，将雨沁田放在床榻上，喝道：“无耻之徒，我还怕你不成！”纵身便朝他打去。

 

 

两人仙会上已过数招，只是手上对拼，功夫未得施展，此刻恼羞成怒，哪还管得许多，踹开窗棂，双双飞跃院中，借着空中下落之势，已是几番拳脚来去。待得将身落定，更是掌风凛冽，腿扫千钧，招招夺人，步步惊心。

 

望君阁后院屋舍百间，此刻原是温柔乡里寻梦之时，哪堪窗外如此喧嚣，一众嫖客妓女披衣起床、点灯推窗，围看院中两人腾挪纵跳，拳来脚往，打得难解难分，一时也不嫌冬夜寒冷，竟喝呼着看起热闹。

 

 

凌剑秋宿在客房中只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袁怀昭不惜五千两也要夺那花魁，拥着美人时那眼光分明已是动情，对自己敬的合欢酒竟然也能坦然下咽，还主动喝什么交杯。如今那花魁已中了自己下的春药，此时不定使出什么媚功取悦男人，瞬间便后悔自己的鲁莽，那样的美娇娘，哪个男人能不动心，袁怀昭也不是圣人，自己不是白白成人之美嘛。一时心中酸意翻涌，忽听到窗外有人打斗，遥望院中，正是袁怀昭与那出三千两的京官儿打得火热。

 

 

“什么嘛，深更半夜为抢个女人又打起来！还让这么多人看耍猴一样瞧热闹，真是疯了！”凌剑秋恨得牙痒，却也只得下楼劝架。却见二人已过手百余招，仍是难分胜败，待想要上前插手，又觉得丢脸，想来想去，一声大喝道：“你们俩住手吧，那花魁小妞中了烈性的媚药，这会儿恐怕都浪出火来了，还不去看看！”

 

 

袁、楚二人闻言方才悟到此节，楚进良朝袁怀昭骂了一声“卑鄙”，收势便朝那雅阁奔去。袁怀昭狠狠地瞪了一眼凌剑秋，心想还不都是你这不入流的手段坏我名声，却也顾不得埋怨，急追而去。

 

 

怎知二人入得屋内均自傻眼，房中仅余红绡暖帐，哪还有雨沁田踪影。

 

 

 

 

 

原来朱见深见雨沁田被一个江湖草莽以五千两银子买走，早已气的七窍生烟，把谭永恨了又恨怨了又怨，发狠说若不及时召回雨沁田，便要亮出皇帝身份封了妓院。

 

 

谭永知道事情闹大自己非丢了小命，好说歹说才把朱见深暂时安排在雅间中，自领了几个手下换上官服打算硬闯劫人。

 

 

哪知走到袁怀昭屋外，却见袁、楚二人已破窗而出在院中打得热烈。谭永推门见雨沁田独倚在床榻上，面色潮红，喘息急促，一双凤眼迷离得竟是媚人心魄。赶忙上前叫了一声掌印。那人微微撩了下眼皮，嘴里“唔”了一声，却不知听没听到自己说话，迷迷糊糊站起身却是一个踉跄跌进自己怀里。

 

 

谭永自幼便与京城一票纨绔子弟混大，看情形知道这是中了蒙汗药加春药，料知于性命无碍，想皇上那边心急火燎的只是要人，莫不如先给送过去再说。便打横将雨沁田抱了，直送到朱见深屋里，见皇上好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一般，哪还顾得旁人，心想这估摸一时半晌也走不了，便去寻楚进良。

 

 

却见楚进良与袁怀昭因寻不见雨沁田踪影，彼此怀疑对方暗做文章，一语不合，又打在一处。谭永心中苦笑，这雨掌印还真是了不得，男扮女装也能让所有人抢破脑袋。看那江湖客武艺之高便是楚进良一时三刻也无法取胜，莫如早点插手拆散这局也免得闹大了众人脸上难堪。想罢命着了官服的手下锦衣卫将院落一围，借口清查何人滋事。

 

 

袁怀昭心中虽然惦念那好不容易相见的故人，却也知李子龙起事在即，此时如何也不能引起锦衣卫的注意。与凌剑秋会合，二人趁乱便打出包围消失无踪。

 

 

楚进良见带人前来的竟是谭永，忙上前打听雨沁田下落。谭永心知万不能说破皇上此刻也身处妓院，便扯谎说刚见到雨沁田匆匆领命回宫了。楚进良知道谭永素来负责替雨沁田传讯，见他如此说，不再怀疑，心系后天剿匪之事，便也无暇多作停留。

 

 

谭永好不容易摆平众人，心想这皇上在外留宿终究不妥，赶紧回到朱见深房门前，想唤皇上差不多便赶紧起驾回宫。哪知未等敲门，便听到屋里传来雨沁田隐隐的喘息和吃痛的呻吟，接着便是一阵激烈的床板摇晃之声。片刻又闻听朱见深断续的低语：“小妖精，看朕今天怎么收拾你，让你再抛头露面，公然勾搭其他男人……你的美只能朕一个人享用！”接着便是一阵噼噼啪啪的皮肉拍打之声和雨沁田拔高几分的哽咽。

 

“哈哈哈，你今天很不一样嘛，是不是扮了姑娘特别有感觉，怎么知道出声叫床了……

 

 

“沁田，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有多美！别说朕的后宫无人能及，便是今夜这京中花魁选美，一众头牌艳女也被你比得黯然无光……你这一个晚上，能给那妓院的鸨母赚几万两银子，一品官员一辈子的俸禄都抵不上你这一晚的收入，连朕的皇庄一月收成也不过如此……哈哈哈，早知道朕也不搞什么皇庄皇店了，还操那个心干嘛，干脆就开一家望君阁算了，你也用不着当什么掌印，当个花谱头牌，天天陪朕快活……

 

 

“你说，这么多天没回宫伺候，是为了躲在妓院学这舞蹈取悦朕吗？朕怎么以前都不知道，你舞跳得这么好，身段好不撩人……你说话啊……再做几个高难度的舞蹈动作给朕瞧瞧……嗯……把单脚分开举过头顶……对对，就这样，很好，太美了……”

 

 

一阵接连不断的动作悉索和越发不堪入耳的浪语，只听得谭永脸红心跳，裤裆里都硬了几分，赶紧遣散手下几人到更远处巡视把守，自己坐在门口苦挨长夜漫漫回宫无期。

 

 

 

 

“我的爷，求您起身吧，这会儿别说误了正事，再不回去老太太非劈了奴才啊！”

 

 

雨沁田迷迷糊糊听到谭永刻意压低却焦急不安的喊声和敲门声，噌地一个激灵坐起身，只觉一阵目眩神迷，头疼欲裂。好不容易找回清明，只见粉红带翠的鸳鸯床帐映入眼帘，才想起自己身处妓馆。待感到搭在腹间那只赤裸精壮的男人手臂，惊得赶紧跳下床，便觉得大腿和私处都透着撕裂般的疼痛，定睛细看床上睡得香甜那人，却是当今天子朱见深。

 

 

雨沁田羞愤地敲了敲头，自己的记忆里，在房中与那名唤袁怀昭的侠客攀谈，之后好像楚进良闯门进来救人，隐约还记得被进良哥抱着，之后着实荒唐了一夜，怎地……怎地身边这人就变成了朱见深？！

 

 

思绪全乱之际，猛听得谭永“老爷请回”的声音又在门外焦急的响起。往窗外一看，那天色分明已是过了晌午的样子，本已约了楚进良部署剿匪事宜，这迟到得太过份了……一急一慌才发现自己仍是昨日打扮，只是身上女装白衣早已被撕扯得无法敝体，长发上触手尽是黏浊，下体也有物自股间流出。雨沁田又气又臊，只觉得自己肮脏不堪，却着实不想惊醒那荒唐皇帝，胡乱抓起朱见深丢在脚边的长袍穿上，再扯下女装上一块白纱将头脸蒙了，哪还有脸面对门口谭永一干人，推窗一阵风逃回御马监。

 

谭永听声知道雨沁田跳窗走了，才赶紧进来拉扯着那美梦酣然的皇帝起身，见他连衣服也不知所踪，只好脱了外袍给他胡乱穿了，塞进轿子匆匆赶回紫禁城。

 

 

“皇上，今儿早朝误了……”

 

 

“哈哈，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皇上，您昨儿还说早朝要好好惩罚太傅、尚书一干人呢。”

 

 

“望君阁是个好地方，怪不得他们，朕都理解，惩罚就免了吧。”

 

 

“……”

 

 

“谭永，你叫工匠照着昨儿望君阁客房的样式给朕在宫里布置一间一模一样的，再给朕照着那莲台搭个小舞台，哦，对，再照八大胡同流行的款式多置备几身艳丽的女装……”

 

 

于是，腊月初七那天，不算英明却总算勤勉的成化帝破天荒误了早朝。据传御马监晌午时分奔入一个穿戴混乱的女鬼。而一向穿戴有模有样的御前侍卫谭永大人竟然穿着一身亵衣进宫。还有就是雨沁田精于床功，以色媚主的恶名自此暗地流传开来。

 

 

 

 

 

楚进良见到雨沁田匆匆赶来镇抚司竟是日已西斜，禁不住埋怨道：“你怎么这会儿才来？昨日不告而别，没事吧？”见他低着头一副委屈的模样，责备的话终究也不忍多说。

 

 

雨沁田望着楚进良略有气苦的脸庞，想起他昨日为自己一掷千金，又几番与人打斗，那份呵护的深情如何掩饰。本想借着当时酒药蒙头，干脆就揭开那一层窗纸，表白自己的心思，却也不知怎么被朱见深半路搅了局。上前柔声道：“进良哥昨日那张银票，也不知抵了多少年的俸禄吧。等明日白云观事了，我……我怎样也要想法子把钱还你的。”

 

 

却听楚进良叹道：“不用了，钱财于我都是身外物，只要你能好好的。”

 

 

雨沁田闻言心头涌起一片暖热。难道在你心里我最重要吗？深深望进楚进良眸中，宫里的权谋心计他雨沁田搞得清楚，可眼前这种说不清楚的微微流淌在两人之间的情绪，他却从未遇到，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好敛了心事，转移话题，“进良哥这边的人马准备的如何了？”

 

 

楚进良道：“看昨天前来仙会的江湖客数量，估计他们此次参与行动的人员不下千人。白云观地方不大，你御马监的人马武力不行却善于布阵，于外围阻断他们的去路方能形成瓮中捉鳖之势。我手下锦衣卫虽然人数不占优势，却都是些经过严格训练的好手，集中对付他们的主力，我想一举击破问题不大。”

 

 

雨沁田道：“昨日从那袁怀昭口中可以确定，咱们先前所料不错，这妖狐案领头人就是那白云观的道士李子龙。依进良哥此前的调查，这人或许就是武林中久负盛名的逍遥门掌门人逍遥仙，你说他十数年前以一手暗器独步武林，我们需得好好想个办法制住他，方成胜局。”

 

 

楚进良点头道：“依那妖狐身上翻出的东西，估计他善使梨花针之类小型暗器。所幸由我率领的南镇抚司正负责督管军械制造，我亲自画的兵器图样，他们打造不敢怠慢，赶工几日，刚才已经送到了，明日决战肯定能派上用场。只是新兵器使来未必顺手，莫如你我演练熟悉一下，以备万全。”

 

 

“嗯！”雨沁田欣然应诺，有他陪着，便觉得胸中一派豪情，纵有千难万险也不在话下。

 

 

注释：原创回目取牌《点绛唇》

 

不悔尘缘，来时路断箫声远

冷香盈月，雪覆红灯晚。

倚醉楼台，怎把无情叹。

轻歌起，舞姿冠艳，梦对愁眠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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