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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楚桥:余生

(2016-07-13 20:18:51) 下一个

一簇簇的簕杜鹃在院子里开成了红色的海洋,让人一眼难忘。余生每次来,都不曾敲过门,而是从一人高的围墙翻过去。在余生看来,翻墙而入自有另一番滋味。

余生每次爬上围墙上,站在上面,注目院子里的一土一木,总要发一会儿呆,然后才卟的一声从墙上跳到院子里,轻手轻脚地拨开碍手碍脚的簕杜鹃,径直向女人的屋里走过去。因此他每次来,女人在屋里都能听到他落地时的声响,但女人从来不说他,也不问,随他喜欢,只要他还愿意来,什么时候来,或者采取什么方式进来,她从不介意。

这是一栋独立的平房,有些北方四合院的味道,但又不尽相同。它的天井连着小门,从小门出去还有走廊。走廊外才是围墙,围墙也有门,一个大铁闸门,大门一关,里面就是另一片天空。这在风流底已经不多见了。这里离热闹的村落较远,左边是依山而建的公园,右边是一条小溪。小溪连着风流底某水库。十几年前,女人从这条小溪里打上来的水可以直接饮用,现在不行了。因为工业污染,小溪里的水早就变了味。从小溪里的水变了味开始,女人就很少出门,除了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偶尔外出,其余的时间,女人大都是呆在屋里不出来。

院子颇大,从大门往西有一块二十平方的菜地,菜地里的青菜品种不多,大都是应时青菜。没有家禽,女人也不栽花养草,围墙边那野生簕杜鹃原本在一角寂寞地生长,不想几年过去,便疯狂地长到屋边来。女人这才惊觉,出门的路也快被拦住了。可是即使如此,女人从来也没有想过要给它修剪修剪,一任那些簕杜鹃红到屋檐下,又从屋檐下红到走廊里来。

屋里没有别的人,就女人一个。唯一的一只宠物狗,三年前女人从小溪里救上来,取名阿旺,不料在去年被雷电击中,全身烧成黑炭,最后顺理成章地做了簕杜鹃的肥料。女人从此不再养宠物,见了那些流浪猫在屋子里旁若无人地来来去去,她从不动心。春日的夜里,任由它们在瓦顶上凄厉而尖锐地叫。

偶尔门铃响,总是收水电费的来了。女人并不开门,只是从门缝里把钱塞出去,轻描淡写地说一声谢谢。来人接过钱,把单子和零钱又从铁闸门缝里塞回去。仍然是浅浅的一声谢谢。只听到声音不见人。来人侧身听到院子里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出会儿神,摇摇头,也走了。

后来,水电费也不用收了,从银行的存折上扣,反正存折上有的是钱。从此门铃也不响了。时间一长,年久失修,也就坏了。

没有了门铃,日头一样从天井上空横过去。女人有时站在天井朝天上望,那红红的日头让女人有些晕眩,看不清四周,也感觉不到周边那墙那多远。这时候有关夸父逐日的传说便逶迤而来,喉咙里干渴的感觉就强烈起来。天井里有水龙头,女人随意打开喝几口水,日头就暗了下去。

更多时候,女人愿意坐到走廊上,让时间慢慢地把自己黑下来。直到星星和月亮的微光把院子里的虫鸣拉到身边来,女人这才让晚风送她回到屋里去。屋里很少开灯,屋里所有的物件,分放于何处,女人都了如指掌。

夜色如潮,房里散发着老木古旧的气息。女人在床上穿上她自小就喜欢的红旗袍,走到天井里,让湿湿的月光晒下来,遥想星际那金风玉露般的相逢,把天井上空的繁星也看暗了。风不知从哪个角落吹进来,撩起旗袍一角,凉凉的。有树叶从天井落下,又飘到脸上来,女人知道这是秋天来了。

淅淅沥沥的秋雨能把院子里的日子下长,整日里没有阳光,雨水横流,漫过布满青苔的天井,又流到走廊上来。女人光着脚在走廊上来回地走,等雨停下来,等太阳出现在天井上四角的天空中。

 

 

曾楚桥:余生 |周末小说

 

天明,水退去,走廊上留下些许模糊的脚印。

眼下却是夏天,夏天是一个让人想入非非的季节。围墙外有好几棵高大的台湾柳,夏天一来,台湾柳上的鸟雀们就热闹起来。在正午时分,屋里热得难受,空气也凝固了一般。女人热得睡不着觉,赤裸了身子直接到天井的水龙头冲凉。女人不怕被人看见,这里从来是被人们遗忘的角落。冲完凉,仍然赤裸了身子从屋里拿张小竹凳坐到走廊上,静静地待在簕杜鹃的花丛里,看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透下来,斑驳的影子在围墙边缓慢地移动。偶有四脚蛇从她的脚边快速地窜到另一边去,女人也不惊惧,即如余生的突然闯入,女人亦一样安静如水。

余生第一次来也是正午时分,阳光很好,余生在围墙外的台湾柳下用气枪打鸟。这里他来过多次,一直以为是座荒废的院落,他从来没想过要到院子里看看。他对一座荒废的院落没有兴趣,只想专心打他的鸟,以便尽早治好他的头痛症。

余生的头痛症已经一年多了,开始时只是晚上临睡前疼痛从头的左耳边开始,然后沿着前额隐隐地痛上一圈。现在病情有了变化,夏天刚开始,头痛便发作频密起来。余生吃了不少的药,中西合璧,酸甜苦辣,什么药都吃过。但是毫无效果,后来就有人给他提供了一个偏方,偏方说用野生的麻雀头配天麻炖汤喝很管用。这个方子难找的是野生麻雀,也许是风流底的工厂太多了,都把这里的麻雀赶跑了。好在还有这样一个僻静之处可供麻雀们安身。于是余生三天两头拿支旧气枪到这里来打麻雀。

余生原本不想跳到院子里去,但是一只麻雀被他打中,挣扎着掉到院子里来。余生在爬上围墙的一刹那,一下子就惊住了。他呆在围墙上,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女人坐在走廊的簕杜鹃里,看着围墙上的余生,不说话,也不动作,如一樽雕像坐在那里看他。那一刻,两双眼睛在对视,彼此在对方的身上看到了那些既熟悉而又陌生的东西。

回过神来之后,余生的第一反应是返身就跳回来,站在围墙外,余生依然在回想墙头上看到的那一幕:女人光着身子坐在走廊上,肥白的双乳自然地下垂在胸前,一头乌黑透亮的长发垂在身后,时间仿佛就停在女人的发梢。没有风,空气里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淡淡清香在流动,那是一种能让人安静下来的香气。余生做了一次深呼吸,感觉肺腑里一阵清凉,仿佛有一道清泉从头淋到脚。女人对余生的出现既不惊讶也不表示欢迎,目光清亮悠长,有一种隔世的恬静与安然。余生耳边已听不到树上知了的嘶叫声,空气也停止了流动,只有太阳光热烈地照射过来,把院子里的一切照得犹如三十年代那些古旧黑白片里的影像。

余生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他朝天上望了望。天空一碧如洗,阳光辣辣地刺着眼,他朝天上空放了两枪,枪声把知了打哑了。四周静了下来。树上的鸟全飞走了。余生把耳朵贴近围墙,想听听围墙里的动静,可是围墙里什么动静也听不到,只有一片寂静。当余生放下气枪,再一次翻上的围墙,他发现女人还是光着身子毫无掩饰地坐在那里,似乎就知道余生会再翻过来,目光由近而远,虚静地望着围墙外的天空。

天空高而远,天气晴好。仿佛一切都意味这次邂逅是如此的美好。

“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

仿佛他们一早就已经相识,话语简单,但大家又心里明亮如镜。

“你坐,我去穿件衣服。”女人起身离去。余生一直目送女人光亮的身子在屋内消失,这才把女人坐过的小竹凳拿过来,但他并没有坐,而是把小竹凳抱在怀里。小竹凳还留有女人身体上的余温。脸贴在竹凳上,余生感觉女人就在自己的怀里。这样的一种感觉竟是如此的真切,以至余生又闻到空气里那淡淡的清香。余生的身子突然颤抖起来,他想大喊起来,张着嘴巴,却没有声音,像有一团棉花堵在喉咙,好久才呻吟般自语:“我来了。我真的来了。”话还没有出口,泪却先流了下来。

女人无声无息地来到余生的身边。她穿了往日常穿的旗袍出来。旗袍虽然旧了,但能让人想象它往昔的红。那种褪色的红在女人身上是如此浑然天成,就像是与生俱来的那种颜色,体贴于发肤。女人就站在余生的身边,静静地看着余生,看着他把头埋在胸前,双肩有节奏地抽动。女人没有说话,只是在等他安静下来。

 

 

曾楚桥:余生 |周末小说

 

围墙外的鸟不知什么时候又吵起来了。余生这才感觉到女人来到了自己的身边,他停住了抽泣。但没有马上抬起头来,仍然抱头蹲在地上,低低地说:

“我喜欢这个小凳子。”

“我知道。”女人轻声说。

“我真的喜欢它。”余生又说。

女人说:“我知道。”

“我小时候亲手做过这种小竹凳。”余生又说。

女人还是轻声地说:“我知道。”

余生于是抬起头来,突然见到穿上旗袍的女人就站在自己跟前,余生双手拿着凳子,不知放在那里才好,于是把手上的凳子递给女人说:“你坐。”

“我不累。”女人说。

“你种的簕杜鹃开得很红。”余生说。

“我不种花,它自己长成这样。”女人说。

余生艰难地站了起来,他这才发现女人竟然和自己差不多高。

“你种的菜长得很好,很绿。”余生说。

“我不打农药,都长虫了。”女人说。

沉默了一会,余生又把手上的凳子递给女人。

“你坐。”余生说,声音依然生涩。

“我穿旗袍,坐矮凳不好看,你坐吧。”女人说。

余生轻轻把凳子放到地上,不过他没有坐上去。

“我不忍坐它。”余生说。

女人听了呶着嘴角轻笑了起来,说:“我们屋里坐吧。”说完就转身朝屋里走。余生见女人没有穿鞋,左脚踝处文了一只紫色的蝴蝶,她往前走,紫蝴蝶也跟着她贴地低飞。

外面阳光很猛,屋里有些暗,强烈的反差导致余生过了几分钟才适应过来。大厅里的物件陈旧而简单。没有电视机,一只旧冰厢放在大厅一角,四件陈旧的木沙发摆在左右两边,木沙发上积满了灰尘,看样子已经好久没人坐过了。一张足够十个人吃饭的大圆桌,摆放在大厅的中央,让整个大厅显得没有那么空落。

屋里唯一一张干净的椅子放在饭桌边,女人似乎习惯了这张椅子。她一进屋就在这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坐下来之后,才招呼余生坐,余生就近坐在一张满是灰尘的木沙发上,一点也不介意那灰尘弄脏了自己的衣服。女人见了,也不表示歉意,觉得很正常。

两人就这样坐在屋子里,相互端详着对方。女人不说话,余生也不说,他觉得女人肯和自己坐在一个屋子里,对他来说,已是莫大的荣幸,他不需要别的什么。大厅里就这样静了下来,只听到女人细长的呼吸声。

后来,余生在回忆起他与女人第一次见面,两人在大厅里静坐时,他心里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她有什么肌肤之亲。乃至于后来许多次见面,好多次大厅里的相对默坐,余生仍然没有这种想法。他觉得这样很好,不但能让自己安静下来,而且头痛症也随之减轻。直到立秋前的一个星期天,余生再来,两人还是在大厅里坐,刚坐下,沙发还没有坐热,余生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余生只是嗯了几声,断了电话急着就要走。女人既不问他为什么要走,也不拦他,仍然赤着脚来送他。穿过天井,来到走廊,两人不约而同地停在走廊上,女人在等余生说话,余生回过头,很突然地就说:“我想亲你。”

“天气太热了。”女人说。

“我嘴唇是凉的。”余生说。

“好吧。”女人说。

女人并未闭上双眼,余生就在她面前矮了下去,他爬到女人脚下,在女人的左脚踝咬了一口,把女人脚踝上那只紫蝴蝶咬出血来。女人既不叫痛,也不制止。余生抬起头来,见女人正低着头在看着自己,目光充满了怜爱。余生的泪一下子就涌上了眼眶,但余生强忍着,没让它流下来。

“蝴蝶是凉的。” 余生站起来,用手抹了抹嘴角说。

“你走大门吧。” 女人说。

“我还是翻围墙,习惯了。” 余生说。

女人也不劝他,跟他来到围墙下,余生翻上围墙,回头对女人说:“我明天给你送个手机来。”女人本想说她不需要手机,手机对她来说没有任何作用。但她没有说,她想听到余生从围墙上跳下来的声音。那声音沉闷但有力,人落地时带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喜欢,但她没有说。

女人的脚还在流血,但她似乎毫不在意。她的目光一直看着围墙外高大的台湾柳,像是对余生也像是在自言自语:“一到秋天,这里的鸟就会少很多。”余生听了回过头来,见她的脚还在流血,从围墙上跳了回来。女人以为他改变主意了,心里欢喜,伸手去摸余生的头,却摸了个空。余生已爬到她脚下来,吮净了她脚上的血。临走,余生说:“明天我给你送个手机来。”

女人就等余生送手机,一天,二天,三天,一直等了好多天,也不见余生来。女人每天在走廊上坐久了,双脚又沉又麻。菜也懒得种了,菜地里杂草丛生,已经荒芜了。女人每天只是喝些稀粥,院子里的日子便一天天瘦下来,最后,瘦成了一弯新月。

新月过后就是月满。女人再次见到余生时,已是仲秋时节,天早就凉了。

这天,天刚濛濛亮,大雾还未散去,女人一早就起来了。她没有到走廊上坐,她拿把锄头到了菜地,她想认认真真地把菜地翻一遍,重新种上青菜。女人才翻了几锄,便听到围墙那边一记熟悉的闷响。回头,果然就见余生已经落到了院子里来。女人的锄头举在那里,半天没锄下去。

这次,余生并没有带来手机,他似乎忘记了他的承诺。余生一来就到菜地帮忙,他像在自家的地里一样接过女人的锄头翻土。女人呢,则负责把土里的杂草除去。余生边锄地边对女人说:“土太渴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女人点点头。余生咳了一声,说:“那男人也姓余,生得丑,最丑的地方在脸部,他长了个兔唇。”正在除草的女人听了,一惊,抬头望向余生。余生手上的锄头没有停,大力地翻土,故事也没有停,余生继续往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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