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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熟年【16】

(2016-05-04 07:12:55) 下一个

红艳再就业了。办公室是沈即墨的一套房子改的,粉色窗帘,居家味很重。新公司人不多,加上刘红艳,加上总经理,也才四个。刘红艳算个中层。因为顶头上司沈即墨基本不来,所以刘红艳在公司基本就没人管。公司刚成立,没什么业务,红艳每天就玩玩游戏,上网发发帖子,浏览浏览各大影视公司的情况,打打电话,做做联系,做好一个统计表,为以后代理工作打基础。半个月后,红艳坐不住了。她电话给沈即墨,说老沈你搞什么,做皮包公司啊,什么业务也不交代,也不说公司方向,做代理,你总得有的代理啊。沈即墨说不要急嘛,这才一个月,要不你来我公司,聊聊。

红艳二话没说,提包就去。红艳来过一次,路不算熟,但也能摸到。红艳推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沈即墨在泡功夫茶。“老沈,你耍我啊,月底工资能不能发啊,都没盈利。”红艳是开门见山型。“先坐下来喝茶嘛。”沈即墨很儒雅,招牌式的微笑放在脸上。

红艳踩着高跟皮鞋,咚咚咚踩了几步,一屁股坐在沙发里。哦,懒人沙发,无印良品的,舒舒服服。“公司还有戏么?不然都别浪费时间。”红艳心急火燎。

“哦,你头发怎么了,”即墨见红艳头上有一绺头发没扎紧,蹿出来,下意识地伸手去帮红艳捋顺。结果刚巧有人推门进来。“peter,这是你要的……”那人话说到一半。沈即墨似乎有些尴尬,触电似的把手往回缩。刘红艳一抬头。

“你怎么在这儿?”推门的人问,一脸错愕。

“我……”红艳一下冻住了,她猛然站起来,想解释些什么,但又忽然不知道如何解释,她只好反问,变守为攻,“你在这上班?怎么没听你给我说?”

沈即墨站起来,两步走到红艳旁边,问:“怎么,你认识他?熟人?”

红艳说:“是我老公。”

倪俊脸色苍白,一转身,摔门走了。

“这算怎么回事啊?没怎么着啊。”沈即墨特无辜。

红艳叹了口气,也跟着出去了。

红艳太了解倪俊了。她知道倪俊有一个死穴,是优点,也是缺点。那就是:吃醋。红艳总说,你不愧是属狗的,护食,一点容不得别人分享。倪俊回应,好东西就是不能跟人分享,老婆是自己的,老婆打我骂我都可以,别人跟我老婆这这那那就不行。从婚前到婚后,红艳的异性朋友在倪俊的追踪下,几乎已经被“赶尽杀绝”了,唯一的一个重逢的“蓝颜知己”沈即墨,红艳还没敢汇报——她怕倪俊又吃醋。

可她没想到,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巧。她竟然跟倪俊前后脚都进了沈即墨的公司。凭倪俊那点小肚鸡肠,铁定误会!红艳追到楼底下,眼见着倪俊上了一辆公交走了。她自知追不上,便匆匆返回沈即墨办公室。她要问个究竟。

沈即墨还在泡茶,一点不在意刚才发生的事。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红艳叉腰站在沈某人面前。“知道?知道什么?”即墨不解。“知道他是我丈夫,所以你才招聘他,然后又招聘了我,给我难堪。”红艳喘着粗气。“我的大小姐,我是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他是你的爱人,我肯定给他更高的职位,至于您,我真是要帮帮老同学啊,真是,唉,好人不能做。我付着工资挨着骂,像话吗?谁替我考虑考虑?红艳,我以前是喜欢过你,这我从来不避讳,但现在你有了家庭,有了自己的小世界,我也不会龌龊到费尽心思去破坏你的家庭,贬低你的丈夫,我是真诚的,你这样怀疑我,我很伤心。”

即墨的话说到红艳心坎上去了。他喜欢过她,就因为这个,她总觉得自己在心理上有种优势,女王般的优势,就好像在那个小世界里,他随时都只能做她的骑士。可这一刻,她发现自己错了,他似乎已经不是那么在乎她。她只是他的一个友人,一段值得回忆的过去,一种值得平等相待的关系,她的多心,不但让自己显得小气,而且有些自作多情。

就那一秒钟微妙的心理变化,她和他之间的关系,有了根本的转变,她成了慌张的女仆,他却成了国王。

红艳不想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晚饭倪俊没回家。电话关机。红艳骗二老说倪俊加班,晚点回来,吃完饭她谎称散步,匆匆跑出去。她要找到倪俊。她必须说清楚,不然心里很难痛快。今天就别睡了。

去倪俊常去的公园摸了一圈,没人。去附近学校的小操场找,没人。去倪俊常去的麻辣烫小店找,还是没人。一直找到快九点,还是半个人没找到。

红艳抓狂了。她刘红艳可没那个耐性。原本心里存有的那点愧疚,被来来回回的奔波越挤越少,最后,红艳反倒不内疚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对他的怨——自己没本事,还他妈吃醋,就摸一下头发怎么了,别说不是故意摸的,就是故意摸的,老同学摸一下怎么了?!更何况,她根本不知道倪俊也在沈的公司工作。

红艳这么一想,立马不傻找了,回家,洗澡,睡觉,去他妈的小肚鸡肠男人!受冻去吧!可一上床,红艳又偏偏睡不着了。习惯了倪俊在身边。

红艳不信邪,开始数绵羊,换了无数个姿势,撑到夜里将近一点,还是清醒得跟打了鸡血似的。红艳又翻了个身。外屋门响了。

红艳赶紧稳住,保持身体静止,呼吸匀称,闭眼,装睡。她可不想倪俊知道她失眠。为男人失眠,没骨气。

吱得一声。卧室门开了。红艳听得出脚步声。是倪俊。走路后鞋跟有点拖地。

鞋子踢到一边。倪俊赤脚。

皮带头响。倪俊开始脱裤子。脱外套,脱毛衣,是窸窣声。红艳听得一清二楚。倪俊的每一个动作,她闭着眼睛都能看到。她太了解他了。

被角被拉起来了。一个赤裸的身体钻进来,冰凉。他的脚碰到了她的小腿。

红艳刚想发火,倪俊猛地从背后紧紧抱住她。

“老婆,不要离开我。”倪俊说。说完一颗头在红艳背后来回蹭。像一只讨好主人的小狗。带胡子的。

红艳的心一下酥了。满腹的火,也瞬间被身边这个冰冷的肉体冻灭。

一日夫妻百日恩。小吵小闹,误会牢骚,算什么呢。红艳相信,一切都是可以谈的,日子是可以过好的,老公经过调教,也是可以变成栋梁之才的。天大的事,明儿再说!

想到这儿,红艳踏实了,她决定好好睡一觉。

夜色是人心的柔软剂,日光又让它们硬起。第二天,倪俊和红艳就开始进行夫妻“谈判”了。时间:早晨六点半;地点:小公园。周围是一堆扭秧歌的大妈,不远处有个喇叭,呜哩哇啦放音乐,震得人恼人疼。但倪俊说就这好,说话别人听不见,但坏处是,他们自己说话也得放大几十个分贝,怎么看怎么像吵架。

红艳坐在铁栏杆上,俯视倪俊:“有什么事儿你说啊!”

倪俊仰着头,大声说:“要不我们都辞职吧!”

“什么?你说什么?”红艳好像隐约听到那么一点,但不真切,“你大声点!”

“我们都辞职!重新找工作吧!”倪俊伸着头嚷。

喇叭声忽然停止,旋即响起。这十八个字,夹在两段喧嚣中间,以空白为背景,被格外放大,每一个字都好像一个图钉,按在刘红艳心上。

刘红艳转身就走,走上小土坡。倪俊只好追。秧歌声被丢到背后。

“又犯病了是吧!”红艳止步,回头,单手叉腰,眼似铜铃,目光如炬。

“我不想你在那工作。我也会辞职。”倪俊直白起来也很可怕。

“不工作,吃什么?你脑子秀逗了吧。”

“不是不工作,是不在那儿工作。”

“有病!”红艳又要往上爬,被倪俊一把拉住。“工作可以再找,但那个人,不是好人。”

红艳哼了一声说:“怎么不是好人了,哦,朋友之间帮帮忙,就不是好人了,倪俊,我没想到结婚过后,你变得这么狭隘,我们是人,活在社会上的人,不可能不跟别人来往的,而且只是正常来往,允许你有误会,但你也得允许我解释吧,很多事情没你想得那么复杂。”

“他不安好心。”

“我不跟你说了,你让开,我回去,上班了。你愿意饿死,我还得混口饭吃呢。”

“他喜欢你。”倪俊挡在路中间。

红艳全身紧了一下。许是冷风。但她的心忽然跳得厉害。倪俊猜对了,在这种事上,倪俊比谁都敏感。沈即墨是喜欢过她。这是个秘密,她谁也不曾说,可到头来,还是被倪俊一箭穿心。红艳停了三秒,她与倪俊对视,直直的。她自认和沈即墨没有什么,他们根本没有开始过,所以连旧情人都算不上。她反反复复跟自己说,坦荡坦荡,淡定淡定,眼神不能乱,要hold住要hold住。心理建设做好了。她憋足了气,狠狠地朝倪俊头上打了一巴掌,朗然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是去上班,干活,拿钱,我不是去卖身!他有没有意思,不关我的事,我就是去赚钱,为了我们这个家,我起早贪黑为什么,现在家里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达标,哪一样比得过隔壁,咱也别说比,咱就为咱自己,你看看妈,爸,上次社区检查身体,他们都被查出贫血,缺钙,我用点心,你还一堆废话,你是一个合格的儿子吗?还他妈啃老,你就啃吧,啃到只剩骨头,大家完蛋!还有,你爸妈不是想要孩子吗?现在这种情况,你让我们怎么要?我们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更要对孩子的人生负责,这些大问题你不考虑,一天到晚就往歪处想,有意思没意思呀,我要真是那样人,我找你?我疯了。倪俊,我是真着急,别人的日子都是一天天更好,步步高,我们呢,每况愈下,你不发愁吗?现在爸妈身体还好,还能混两年,再过几年,爸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了,有个病有个灾的,我们拿什么应对?现在不准备,到时候哭都没眼泪。你真是难死我……”红艳要抹泪。

红艳的一席话,一紧一松,打拉结合,先是以理服人,后是以情动人,倪俊瞬间被降服了。作为男人,他实在想不到如何反驳一个为家庭着想的女人用什么理由,吃醋?太过狭隘了。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长久以来,在红艳面前,倪俊一直有些自卑。

箭在弦上,他只能跟红艳一起去上班。坐公交,转地铁,然后,走入那座大楼,上九层,趴进那个小格子里,写写文案。

一上午,倪俊都觉得气不顺。用电脑打字,写不出来,改用笔写,涂了几笔,就把纸张揉乱,丢进废纸筐。刚巧沈即墨走过来,说:“怎么,心情不好,干不下去?”也不知为什么,倪俊肚子里那团火腾得就上来了。“干不下去怎么了?”倪俊冷冷顶回去。“没关系,休息休息,继续干。”沈即墨还是微笑。

“你笑什么?”倪俊昂起头。“微笑是礼貌。”沈即墨保持平静。“去你妈的礼貌!”倪俊一捣在沈即墨的眼上。周围人惊叫。沈总应声倒地。也就那一刹,倪俊知道,这份工作是铁定不需要再干下去了。

“以后小心点!”倪俊拿起包,扯上衣服,扬长而去。丢下一片错愕的群众。

倪俊再度失业了。

晚间时分,红艳得到了消息。下班,又是与倪俊一番大吵,门是关着的,但声音还是被二琥听到了。她跑过来说又吵什么。红艳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二琥不屑道:“就这点事啊,一个工作,了不起再找嘛,我们家俊俊要模样有模样,要学历也有,对吧,不愁。”红艳生气道:“妈,您要这么说,我无话可说了。”二琥说:“哎呀,现在隔壁老王家的儿子,不也在家待业呢,世面不好,休息休息也可以,养养身子,以后生个大胖孙子,也算一桩功德。”红艳一听婆婆又往生孩子上靠,气不打一处来,顺口说道:“隔壁老王儿子不工作,人家有本钱,老王儿子两套房子,住一套,租一套,光吃房租也够了。我们能比吗?”二琥笑了一声说:“人家那房子,是娘家的陪嫁。”红艳的嘴里立刻被堵住了。她没陪嫁,她是光杆司令,囫囵一个整人嫁过来的,娘家没有撑腰的,总归气弱。红艳只好半负气地说:“反正妈要管,就管到底,倪俊反正就吃妈您的饭。”二琥撇嘴道:“哎呀,这孩子话说的,他不吃我的吃谁的?他就是吃我的奶长大的……”红艳傻眼。儿子是妈妈的半个情人。她就是做的再好,考虑得再周全,也只是个外来户。她直觉得脑子发蒙,二琥的声音还在耳边绕“我们家就是再穷,也不差这一口饭,偌大个北京城,还能饿死人呀?我就不信了……”红艳猛地拉开门,一下蹿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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