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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肠桂花糯米饭团

(2016-04-22 07:21:12) 下一个

故事要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讲起。

那是大型国有企业的全盛时代,每个大型厂矿,都是独立的世界,大厂院墙之内,有生活区,学校,医院,澡堂,影剧院,食堂……但凡你能想到的生活设施都有,而且有种朝气蓬勃的感觉。

我们的小学,就置身于那个大型机床厂大院中。

我是小学里顶不起眼的一个学生,入学时就比同龄的学生小点,个子不高,不爱说话,总是跟着高年级的学生屁股后头玩,不过因为我随和的脾气,倒也没人欺负我。

当然,我不是重点,我先说我自己的目的,是要用对比的方式引出本文的主角,马瑞琴小朋友,如果我是顶顶平凡,顶顶不起眼的一份子,那马瑞琴就是顶顶出风头,引领着学校风潮的风头人物,她跟我一个班,甚至有一段时间,我们是同桌,就这都能引起别人的注意,有别的男孩羡慕嫉妒我,因为我能天天靠马瑞琴如此之近。

马瑞琴是美女,天生天长,她从幼儿园时代就已经在小朋友中引发耸动,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为能和马瑞琴玩在一处而觉光荣无比。

马瑞琴的眼睛是大的,但大得又不过分,眼睛里都是光,眼角稍微朝下压着一点,更觉楚楚可怜,马瑞琴比同龄的孩子略高些,可能因为她爸爸是厂长,他们麦乳精、牛奶、鸡蛋特别多,所以她发育良好,皮肤白皙,双腿修长,身段玲珑,就连她的头发,都比别的孩子茂盛些。

我跟她同桌我知道,马瑞琴的脖子后头有特别多的绒毛,额头发际线附近,鬓角附近也有,她出汗的时候,晶晶亮亮的汗珠躲在绒毛下面,好像早晨露水藏在小草中,美妙极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马瑞琴当然也有对立面,有些女生见不惯马瑞琴受欢迎,私下对其很是踩踏,她们热衷于宣传马瑞琴的谣言,比如,马瑞琴早恋啦——这在当时是越雷池的大事,马瑞琴不讲究卫生啦,马瑞琴偷同学的橡皮啦,马瑞琴考试作弊啦,但这些谣言总是不攻自破,因为马瑞琴根本就是无懈可击的完美,她很能自持,品学兼优,牛鬼蛇神不得近身,飘然而来,飘然而去,不惹人间是非。可终于有一回,马瑞琴的把柄还是被女生团抓住了把柄。

那天,肥花轰然闯进教室,一屁股坐在课桌上,气喘吁吁地向大家宣告了一个消息,我永远记得肥花那充满解读空间的表情:“我跟你们讲,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大家围了过去。

肥花这才道:“马瑞琴她妈跟她爸离婚了!”

一片哗然。

八十年代,父母离婚尚为少见现象,马瑞芳的爸妈算尝了鲜,离婚理由,厂里大人也议论过,我们这些孩子们存心听着,得到的不过是:性格不合志向不同等不痛不痒没意思的答案。可是,父母离了婚的孩子,普遍会被贴上“十分可怜”的标签,即便这个人是马瑞琴也不例外。

马瑞琴进门了。教室里静得可怕,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这个个子高挑的女孩身上,马瑞琴仿佛并不感到羞怯,她挺着腰板,两只小辫子稳稳地耷在肩头,她走得很稳,目光坚定得好似《红岩》的女主角。

“马瑞琴,你爸爸妈妈离婚了,是不是?”肥花站起来嚷。没人敢说话。

马瑞琴不理她,摘书包,掏铅笔盒,书本,摆好。

“你以后就没有妈妈了,你妈妈走了,你妈妈不要你了。”肥花肆无忌惮。全班哗然。

马瑞琴还是不做声,突然,她握住铅笔盒,铁质的,看上去就很结实,藏在身后,这个动作只有我这个同桌看得到。马瑞琴站起来,绕过好几道弯,去肥花的座位旁边,她盯着肥花看。肥花说,怎么,我没说错啊,你妈妈是……话没讲完,马瑞琴抡起铅笔盒朝肥花的天灵盖当当当三下,杵撞金钟,棒敲木鱼,摩顶受戒,一道血流从肥花头顶流至面颊,肥花哇哇大哭。场面大乱,这可是血光之灾。

马瑞琴三打大肥花,在整个厂区成为一个事件,有人同情肥花,有人觉得马瑞琴有理由,肥花被送去医务室,包成了木乃伊,马瑞琴遭到处分,写了检查,马瑞琴的爸爸是厂长,加之肥花自己嘴欠,她父母只好自认倒霉,这事最后不了了之。

再也没人敢惹马瑞琴了。她没妈就没妈,反正跟我们也没关系。

有一天,我胆子大,不经意问:“老马,你妈到底去哪了啊,我还想找到她要个尺子呢。”小小年纪,我们都开始习惯在姓前加个“老”相互称呼,工人阶级做派。

马瑞琴说:“不管她,你要用用我的。”这就算是官方回复了。不过听我父母吃饭的时候嘀咕,马瑞琴的妈妈是去了南方,具体做什么,不知道。

春去秋来,对,是个秋天,大概十月里,某一天,天气晴朗,一大早吧,第一节还是第二节课后,我们从操场做完第七套广播体操回来,一个明艳的女人站在我们班级的走廊外头,那女人眼睛不大,皮肤也不算白皙,但鼻子高挺,嘴唇丰满,别有一种异国他乡的味道,很是动人,上课铃响了,大家都回座位坐好,但目光都调向窗外,看这个女人。班主任来了,我们的班主任是个中年男人,这女人上前与他聊天,没多会,班主任的头伸向屋内,说马瑞琴你出来一下,你妈来了。

全班再一次炸开。马瑞琴的新妈妈,后妈。

班主任的头再一次伸进来,他吼:安静!

全班的兴奋这才降了温。

走廊外,新妈妈跟瑞琴小声说了几句话,拿出一个作业本,递给瑞琴,又拿出一个白白的东西,用超薄塑料袋包着,递到瑞琴怀里,然后就走了。

待又一节课下,我们才搞清楚了,她是来给马瑞琴送作业本的,另外,她还给马瑞琴带来一份遗落的早餐——香肠桂花糯米饭团。好些个同学围在马瑞琴身边,盯着那个糯米饭团看。

构造似乎很简单,一个糯米团,里面包着根小香肠,一起包进去的,还有白糖和桂花,可就是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新奇玩意,把大家馋得够呛。

“你后妈对你真好。”肥花知趣地说。

“她叫丽姨,不叫后妈。”马瑞琴大大地咬了一口香肠桂花糯米饭团。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在我们看来,在换妈这茬事上,马瑞琴因祸得福。丽姨带来两个小姑娘,她们管马瑞琴叫姐姐,可丽姨明显偏向马瑞琴,吃的穿的用的,马瑞琴总是走在最高档之列,尤其是一周两次送货上门的香肠桂花糯米饭团,更是羡煞旁人。某天,马瑞琴没什么胃口,她把香肠桂花糯米饭团下放给我,“你吃”,很生硬直接。

我不多客气,剥开塑料袋子,轻轻咬了一口,糯米还是热的,糖已经融化,渗透在米粒与米粒的缝隙中,淡淡的桂花香沁人心脾,再咬一口,广式红肠的甜咸味道,柴柴的,恰到好处地抵抗着牙齿的进攻。

放学回家,我向家里提出了要求,我用的是反问句,每天早饭为什么我不能吃香肠桂花糯米饭团。我妈同样用反问句作答:你怎么不问问你爸有没有那个命做厂长?

丽姨对马瑞琴的好还不止这些,因为是后妈,她格外注意与继女的关系,马瑞琴的衣服,永远是最新潮的,可她自己的两个女儿,总穿旧衣服。马瑞琴的文具换成了最新潮的,塑的,带吸铁石的。马瑞琴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完完全全成了我们学校的小公主,风光无限,从小学到初中,马瑞琴红极一时。

马瑞琴的妈妈曾经回来过,没进厂区,在外头住宾馆,她专门回来看女儿的,找人带话问瑞琴,马瑞琴态度很坚决,不见。

坊间传言瞬间四起,大多是指向丽姨的:这个女人太厉害了,彻底把继女收买了,这不,马瑞琴连亲妈都不肯见了。

不知不觉进入了九十年代。我们的厂子大不如前了。但学校还在,我还和马瑞琴一个班级,肥花也在,只不过,这个时候,肥花已经被马瑞琴收至麾下,成为公主帮的一员,她们几个一下课就凑在走廊里交头接耳,好像商量着国家大事,她们是学校男生追逐的对象,就连肥花都因为加入了马瑞琴的小团体而身价大增,她开始收到男生的情书,尽管大家都认为那是个恶作剧。

马瑞琴的早餐中,依然有香肠桂花糯米饭团这一项,只不过,到了初中这东西已不再稀奇,清晨,学校的路口,已经有人在卖这东西,和马瑞琴家的丽姨制作得差不多,可能放料没那么足,谁在乎呢,无非吃个感觉。

马瑞琴常将香肠桂花糯米饭团下放给肥花,学校走廊里,第二节课后,时常能见着肥花大吃大嚼的身影。马瑞琴站在她前面,胸脯挺得高高的,她已近成熟。

因为家里大人的工作关系,我去马瑞琴家做客的次数不少,接触丽姨,觉得这个女人知书达理,温婉大方,很懂进退,凡事从别人的角度考虑,所以她总是所向披靡。

她是厂长夫人,一众夫人们也都乐于团结在她身边。

那次巴基斯坦某机械厂派人来学习,丽姨和马瑞琴她爸爸一起接待,她简直就是一颗明星。可是,也就在巴基斯坦机械厂来人之后,我们的江海机床厂,迅速地走向了衰败。那是国有大型企业哀鸿遍野的一段,我们这些孩子只知道家里大人一夜之间愁眉苦脸,我们听到最多的一个词就是:下岗。

厂里所有工人都惧怕下岗,下岗意味着没饭吃,得自谋职业,谈何容易,可是,厂子必须要瘦身,下岗也是上头的指示,必须要砍掉一些人。我父母都在厂里,是双职工,必须下来一个,那就我母亲下来。肥花家更惨,她妈是淮河以北农村上来的,一直都没有工作,全家人的吃食都靠她父亲一个人做车工供养,名单下来,肥花她爸赫然在列,肥花一家差点崩溃。

尽管肥花吃了马瑞琴不少香肠桂花糯米饭团,可她为了自己家,还是鼓起勇气,找到马瑞琴,指着她鼻子问:“你爸凭什么让我爸下岗!我爸犯了什么错!他车零件是一把好手,厂里谁不知道。”

马瑞琴不说话,抱着胳膊,靠在教室外走廊石栏杆上。

“你给我个说法,我们家都要饿死了。”

“肥花……”马瑞琴递上她刚准备吃的香肠桂花糯米饭团。

肥花接过早餐,猛地朝马瑞琴脸上一砸,糯米散出塑料袋,撒了一地,香肠露出半截,这天的糯米里没包桂花。

几天后,厂子的纪律检查委员会接到了肥花父母的举报,举报江海机床厂厂长收受贿赂,收了外头人的金项链,给他老婆孟云丽戴。

这是大事,厂里成立了专案组,孟云丽,马康泰,马瑞琴,还有孟云丽带过来的两个女儿孟红、孟青,都被请去谈话,再后来,马康泰真被查出问题,移交区检察院羁押。

是个夏天的早晨,天阴,云层很厚,丽姨来到了我们学校,她来给马瑞琴送午饭,她要为丈夫的案子奔忙。

我趴在窗台上看着这母女俩,丽姨和马瑞琴对站着,她们快一般高了。

“你这样会害死你爸爸你知不知道。”

“那条项链确实是别人送的。”马瑞琴斩钉截铁。

“你不能这样对你爸爸,”丽姨说,“我后来把钱补给人家了你晓得吗?”

马瑞琴没说话,站着,像一尊塑像,丽姨把糯米团塞到她手里,她不接,丽姨就放在她胳臂弯里。马瑞琴还是不动,糯米团掉下来,摔在地上,一面摔得很扁。

“你就是想抢走我爸爸!”马瑞琴突然说,“你对我好,不就是因为这个吗?”

丽姨站住,不动,背部却抽搐了一下。终于,她渐渐远去。

赶上严打,马康泰因为经济问题被审了好一阵,号子里的事我不清楚,不过坊间传言,进去的人,即便没事,也要掉层皮——精神压力太大,有时候连夜审,不让你睡,多少人车轮作战,马康泰高高在上惯了,定然不习惯。

秋天,我们毕业了,我上了高中,马瑞琴好像去了技校,她学护士,她成绩不优秀,学门手艺也不错,马康泰就是在这时候出来的,人瘦得脱了形,跟着就生了一场大病。

冬天没过完,他竟然去世了。

肥花一家惶惶然,他家下岗,人家马家却损兵折将,那条金项链的事,不过是马瑞琴在课件跟肥花提过,肥花捕风捉影地放大,引发了这场风波,现在如此结局,肥花家只好搬走。

马瑞琴去了护士学校,再没来过大厂。

丽姨的家不再欢迎她,别人问起,丽姨说,小琴怎么对我没关系,但她没有资格对她爸爸那样!我在这个家一天,就不会让她回来。

丽姨说得异常决绝。

我们的大厂终究没有熬过九十年代的旋风,下岗的人,从此天涯,留下来的人,靠着微薄的基本工资过日子,很多受不住,也都纷纷单干,那是下海的时代,也是创造奇迹的时代,带着两个女儿的寡妇丽姨,竟然很快靠卖早餐创造了奇迹。

她的香肠桂花糯米饭团恨不得成了整个片区中小学生的首选早餐,其他竞争对手,被她的产品打得片甲不留。几年后,她开始开店,牛肉汤店,平价饭店,开到三四家,越开越红火,我直到上大学之前,都是丽姨各类店铺的顾客,我尤其喜欢早晨吃到丽姨亲手做香肠桂花糯米饭团,每个礼拜二,丽姨早餐大厂店,她会亲自操刀,做一些香肠桂花糯米饭团以飨顾客。

她在长方形木砧板上扑一张蒸笼布,用木勺从保温桶里挖出一团糯米,用勺压匀,压成一块糯米饼,取一个广式香肠,摆在正中,遍洒绵白糖,再薄薄地撒一层桂花,拉起蒸笼布,好像包饺子般将米饼闭合,两手紧握亚成一团,一个香肠桂花糯米饭团便出炉了。

我拿着糯米饭团,叹了一口气,“马瑞琴再也吃不到了。”

丽姨看着我,微笑,她眼眶有点红。

“她不该对她爸爸那样。”

“年轻,谁不犯错呢。”说这话时,我已经是个大学生了。

马瑞琴后来过得并不好,她没出现在大厂过,但她的近况总是通过这样那样的途径传到我们耳朵里。技校毕业,她去区医院做了护士,给人打针,后来区医院不景气趋于倒闭,医生护士们出来单干做社区诊所,她又因为给人吊错了药,差点被告得倾家荡产。

丽姨送了一笔钱过去,马瑞琴没收。

前几年,马瑞琴跟一个出租车司机结了婚。

丽姨给了一大笔嫁妆,也被马瑞琴退了回来。

丽姨的两个女儿倒是过得风生水起,一个去了上海,嫁给了外国人,一个去了北京,在中国科学院读到博士,很争了一些光。丽姨上了六十, 餐饮竞争也激烈,饭店转了几家出去,只留了早餐店还亲请人做着。

去年丽姨生病,病来得急,做了大手术,我们都去看,她两个女儿离得远,来了,又要走,没办法天天照顾,商量着看能不能找个合适的保姆。

“我来照顾。”

人未到声先达。马瑞琴走进病房。

“我来照顾,”马瑞琴走到丽姨的病床前,丽姨的两个女儿忙叫姐姐,又说钱不钱的事。

马瑞琴坐下,一只手放在丽姨身上的白被子上,“你们有事你们忙,我来照顾妈,过去我做了错事,害死了爸,害了自己,也害苦了妈,现在什么都别说了。”

丽姨病着,不能说话,但她的眼泪流出来了。

马瑞琴打开包,掏出一个东西,白白的一团,是香肠桂花糯米饭团。

“故意蒸得软一点,能吃,没放白糖,放了红糖,补血。”马瑞琴念叨着。

在场的人都哭了。

再后来的故事没有奇迹。过了没多久,丽姨竟然去世了,马瑞琴一直陪她到生命终结,丽姨曾说过,算命的给她算过,她这辈子,生离死别,不是亲生子女给她送终,没想到全部料中。丽姨的店都收了,唯独大厂的那家的牌子一直挂着。

马瑞琴去做了老板娘。

店名还叫“丽姨早餐”。

店里主打一道早点:香肠桂花糯米饭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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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mileymoon 回复 悄悄话 写得真好!读了很感慨,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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