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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夫妻一场》上

(2016-01-21 22:51:17) 下一个

《夫妻一场》

 ©伊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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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紧握方向盘,大灯打到最亮,两只铜铃眼似的,在黑暗里劈开条光路,一侧偶尔有车超过去,程思凡就浑身一紧。妈,开慢点,儿子小非说,好好,程思凡嘴上答着,心却揪紧了。下坡,踩点刹车!小非又喊,思凡恍然,连忙调整方向,是个小坡,少说有三四十度角,不爬到坡顶,看不到对面来车。这是她第一次上高速,学车学得糊里糊涂,找了关系,轻松拿证,买车才三个月,过去总是在市里转悠,真上高速,又是晚上,她考虑再三,加上儿子的鼓励,才终于踩足油门。爬上坡了,程思凡一头汗,她嚷着,小非,导航呢,就在车冒头的刹那,一辆大卡车迎面而来,灯照得黄亮,程思凡慌了手脚,刹车,油门,方向盘,胡乱打,车像中了邪,直朝国道旁的护栏冲去。程思凡不敢看,索性闭眼,妈!小非猛拽盘,车子来了个九十度飘移,车轮摩擦地面,一阵涩响,车停住了。程思凡头朝后,头发披散着,盖住半个脸,女鬼似的,眼还没睁,她不敢,做检察工作那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别人让她学车,她一直不肯,现在好了,为了潘东,她那个成功人士的丈夫,她深夜驱车,要开八十公里!见鬼!额头一烫,程思凡这才睁开眼,小非摸着她的头,他说妈,你没事吧,要不我开吧。程思凡眼眶一热,差点没哭出来,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潘东要能有小非三分之一懂事,她这辈子就知足了。没事,继续走,导航架上,快到了,程思凡故作坚强,她始终记得,自己是个妈,在儿子面前,她不能倒下。程思凡和小非又上路了,前途,又黑又长,她开得更慢,白色大众,像只刺猬走夜路,一点一点,悄无声息,挪,快十点了,路上车渐少。

小非说,妈,我真不该让你来。程思凡没接话,多少年,大约从小非六七岁始,有关潘东的事,他就懂,所以她跟儿子,多半是心照不宣。程思凡一踩油门,车子跐溜蹿出去,认了,今天就是出车祸她也认了!儿子要高考,潘东还他妈整这一出,娘俩要都死了,他也别好过!程思凡终于哭了,好在黑暗中,小非看不到,她拼命调匀气息,呼气,吐气,按下车窗,风灌进来,好了,眼泪被风吃干了。车冲破黑暗,前面是个小集镇,半夜还有灯火,丁字路口,车竟然堵住了,七八个摩托斜在路中间,程思凡不耐烦,叭,汽车鸣叫,叭,又叫!无效,摩托车依旧盘踞,都是出来打网游的附近农民,穷山恶水出刁民,她迅速地拍着喇叭,机关枪似的,声浪在夜空一下一下,特别响亮。妈——小非望着妈妈,他从小话不多,一句话,已是万语千言。程思凡当然明白儿子这一声叫喊意味着什么,她告诉自己,稳住,稳住,不能失态,抓稳方向盘,调头,旁边有条小路,超过去。实在不行就离婚吧,我没关系,小非又说。轻描淡写。程思凡脑中轰得一炸。你说什么,她下意识问,小非坐在副驾驶上,眼望远方。

母子连心,程思凡相信如果一旦离婚,小非一定站在她这边,二十年,除了小非刚出身的那段日子,潘东在家几天?更别提带小非,不是单亲,但父母却长期两地分居,小非等于是被妈妈、姥姥带大的。可他们不是没感情。程思凡过去那么优秀,在工厂做工,转而考上政法系统公务员,潘东就在隔壁住,青梅竹马,他在木材公司坐到中层,小非出生,家庭完美得不像话,可谁想到他会下岗呢。改革,改革,国有企业哗啦啦倒了,潘东没了饭碗,不出去做点事,怎么行?两地分居都是被逼的!社会走到这一步了,程思凡常恨恨道。潘东在大超商做,十几年,从小职员坐到店长,不可谓不能耐,总部有规矩,做超商,三年就要换一个城市,所以潘东这十几年,便一会上海,一会南京,一会武汉,一会济南,如今,集团要开发中小城市,连县城都不放过,蚌埠下属的县里开新店,潘东被派来做一把手。程思凡明白,男人成功是危险的,她做检察工作,这么多年听多了,见多了,可十年前,在济南,她带着孩子去潘东租住的房子搞突击,门口的一双红色塑料拖鞋还是震撼了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找上门了呢,她躲不过,她的自尊不允许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非要高考了,本来说好,周末回家,可临了,人家一个电话打来,说要陪客户,不回了,程思凡坐不住了,蚌埠店有她的眼线,朱杰是她建议潘东提起来的,这小子还懂感恩,他告诉程思凡,店总周末没有安排。妈,要不我们晚上过去,小非推开高考物理冲刺题。去,当即拍板,程思凡穿衣服都是小跑的,摸黑上高速都不怕,她要一探究竟,潘东跑不了。

潘东也没打算跑。灯亮了,客厅茶几上一套茶具凌乱,六安瓜片的纸筒,盖子没盖,潘东附庸风雅,但程思凡知道,他根本喝不明白茶,但还要喝,沙发上是脏衣服,裤子,夹克,内衣, 程思凡稍稍放心,偷情偷的是浪漫,是激情,哪个女人能忍受这些。小非去洗手间了,程思凡一个人推开卧室门,潘东在床上躺成大字型,发出轻微鼾声,店里的衣服还没脱,床头柜子上,一家三口的合照摆着,是去海边,脚踩在沙滩上,海水都笑皱了。程思凡突然有些羞愧,是自己多心了?直觉雷达失灵?她没叫醒潘东,只是在床脚坐着,小非推门进来,他说妈,要不要喊他起来。程思凡忙说不用,让他睡,她又看了丈夫一眼,转脸对儿子说,快去睡吧,作业带没带。小非笑笑,做了个鬼脸,说带了,啰嗦。小非对程思凡说得最多得口头禅就是,啰嗦,程思凡刚开始不接受,但次数多了,她也欣然笑纳,是,没错,从上小学开始,程思凡就开始念叨,孩子是她一个人带大的,其中甘苦,都在这啰嗦里了,上初中,初二吧,小非成绩突然下降,程思凡的啰嗦达到了顶峰,她索性跟小非一起学,生活方面更不用说了,小非,牛奶要喝,喝光,小非,吃素菜,小非,大便了吗?小非,背要坐直,小非,不许跟女同学聊那么多……潘东不在家的日子,除了工作需要应付,小非就是程思凡生活的全部。一年一年,程思凡硬是被拖老了,想当初,在工厂做工,她是厂花,去了检察系统,也是数一数二,为了照顾小非,她放弃了晋升的机会,混了那么多年,一个正科还没混上,但她觉得是值得的,小非懂事,学习优秀,只要翻过高考这座大山,她人生又是一番新风景。偏是潘东不争气!老的还不小的。程思凡合上被子,侧身而卧,五月,夜里,还有点冷,关了灯,她闻得到潘东的呼吸,她把胳膊搭在他身上。年纪不小了,四十好几,有肚子,过去他踢足球,身材很棒的,潘东咕哝着,像是说梦话,什么,程思凡侧耳,潘东又咕哝了一句,是个人的名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潘东翻了个身,胯骨压在程思凡胳膊上,那么寸,就压一点肉。一声大叫,程思凡的脚掌顶在潘东屁股上,再一使力,一百七八十斤,轰然落地。潘东醒了,彻底的。你怎么来了,这是潘东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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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宴第二天准时开,朱江牵头,也是给潘老大面子,为思凡接风。思凡客气了一番,理由无外乎,小非功课紧,马上要高考,没什么接不接的,可朱江坚持,他知恩图报,潘东不置可否。朱江打电话,思凡接,他在一旁挤眉弄眼,思凡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思凡对小非说,别吃饭就把题忘了,考试第一,小非答,放心吧,都记着呢。超市是没有假的,但思凡来,特殊,中层都来了,只有老潘有事,说晚几分钟到,明珠楼,淮河厅,思凡带着小非,推门,全部人起立,朱江迎上来,说嫂子,难得来我们蚌埠了,他拉开红木椅子,让思凡上座,思凡推了推,还是坐了。扫一眼,大都脸熟,来蚌埠也有两年了,手下的人,都一直跟着的,朱江干脆是一路带过来的人,三十出头,做营业部主管,颇有建树了,思凡到底是做检察工作的,知人善用,才能小心驶得万年船。小非在一旁玩手机。思凡说,叫哥哥了吗?小非抬头叫了一声,不走心,他内向,思凡看准了他未来是做科学研究的料,社会应酬,不擅长。朱江笑说,辈分降了,该叫叔叔了。思凡笑说,你看着倒年轻。七点四十,思凡对众人,吃吧,别等了,我们先吃,老潘没准,我们吃我们的。都不动。思凡看朱江,笑,说呦,我说话还不管用,你下命令吧,都吃吧。朱江讪讪,再等会,我再给店总打个电话。思凡坚持让先吃,朱江没办法,开始让上菜。招待思凡的都是土产,具有江淮风味的,嫩豆腐做皮包的饺子,牛肉汤,淝河龙虾等,思凡看得出朱江的用心,她感到满意,知恩图报,是为天道人伦,她没帮错人。

少顷,服务员又端上来一道,是鱼,尾巴和鳍略出汤面,汤色乳白,浓香扑鼻,朱江笑说,嫂子,看看这道菜。思凡看小非,她这样的眼神通常就是考验了,小非懂妈,故说,鲶鱼汤。思凡一笑,朱江摇摇头,小非又说,戈雅鱼,朱江微笑,不说话。思凡到底见过世面,也有年岁,她放下筷子,说,怎么找来的,这现在可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朱江说,少量的,进贡嫂子呗。小非问,这到底是什么?思凡说,你刚才说戈雅鱼,鲶鱼,都有点影子了,但它不是普通鲶鱼,戈雅鱼汤色是黄的,这汤色乳白,头尖,吻肥,再有这个香,是淮王鱼八九不离十。思凡看朱江,朱江连忙道,嫂子到底是做检察工作的,服了!思凡哼然,我是做什么的,江淮一带,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东西,这淮王鱼生活在淮河,而且只有淮河寿县正阳关到凤台县黑龙潭一段才有,但实际上它真正的家,只在凤台硖山口。小非问为什么,思凡有心给儿子上一课,便接着说,硖山口不是一般的地方,过去有“长淮津要”的之称,什么叫津要?关键点,它重要,硖山口两边的硖石有几十米高,十分险峻,淮河走到这个地方,回旋腾转,水流湍急,淮王鱼偏偏就生活在这个地方,它在岩石缝里长,河道弯,河水急,河底尽为岩石,是它生长的得天独厚的条件,所以千里长淮,此鱼只长在硖山口,它个头不大,却在鱼里称王,就因为它性格极其刚烈,寻常看,这鱼的身子是青灰色的,但到了危急时刻,缺氧,它就会全身充血,鱼身慢慢变成红色,缺氧程度越高,红色的面积越大,到最后,鲜血甚至能从鱼鳍流出来。淮王鱼也代表了我们淮河这一片人的性格,性子烈。思凡望着朱江,道,我眼睛里也是不揉沙子的,她停了几秒,嘴角微微上扬,她知道,以朱江的聪明,不会不懂借代之意。果然,朱江说,明白明白,最近风平浪静,台风来了,我会及时汇报的。思凡大为满意,吃起饭来,都比平常多了小半碗。吃到八点二十,潘东才笑呵呵进来,一边入座思凡旁边,一边赔不是,说哎呀,真不想当这个领导,我给我的领导请罪,在座轰然一笑,气氛轻松很多。思凡绷住,还是那个老潘,社交手段一流,到哪,都能搞气氛,还让人觉得不突兀。谁知,老潘身后,跟着三个人,两个男的她脸熟,电器部新进来的,后面跟着女的,老潘坐,她也坐,直到她坐下,思凡才认清楚那张脸,她当时就气炸了。

刘燕,过去淮南店食品部的专员,对老潘有意思,思凡一清二楚,她甚至找人给她传过话,大致意思三个字,你没戏,思凡在公检法,淮南当地,没有她办不明白的事情,刘燕知趣,暧昧了一阵,主动退了,没想到今日打上门来。老潘还是一副哈哈样子,思凡在左,刘燕在右,这女人也端庄,拿着筷子,鱼夹一点,肉夹一点,樱桃小口,思凡隔着潘东,用余光观察这女人,恨得牙根痒痒,装,你就装吧,思凡心里嘀咕。看着老潘也没什么不自然,难怪,他在商场上,逢场作戏,早是影帝级了。服务员上酒,口子窖,席上男人们喝,思凡一把夺过来,先给自己满上,平平一盅,老潘一见,连忙也满上,众人见店总如此,也都要了酒。思凡见一干人等杯中已是清亮,便率先站起来,右手端着杯身,左手四指扶着杯底,小手指则敲着,如兰似菊的,她笑吟吟说,各位,今天我来,是不请自来,打扰大家工作了,大家肯给面子来吃个饭,我程某人莫大荣幸。众人笑。身体微侧,目光穿过老潘半举的臂弯,思凡和刘燕对上了,思凡恨不得眼里射出刀子,可还是微笑着,刘燕身体一抖,没人知道,除了思凡,她是女人,她也是,她知道刘燕能接收到她的电波。思凡接着说,多谢各位支持老潘的工作,我们这个家,孩子是第一位,老潘是第二位,我,只能算第三位,各位,有劳了,不肯帮忙的,也别帮倒忙就成。老潘哈哈截话,讪讪地,说这叫什么话,哪有什么帮倒忙的,朱江跟着起哄,小非一言不发,他不喝酒,只顾吃自己的,吃完倒一边去玩手机,思凡说你吃完就先回去,快考试了,不能太放松,小非没应,但推门出去了。

做什么事都是如此,考试如此,工作如此,婚姻如此,狭路相逢勇者胜,这就是个竞争的时代,思凡恨老潘,一次受伤,一生都有伤疤,可思凡怎么舍得放弃二十年婚姻?洗手间的镜子,黄,亮,思凡一个人站在前头,从皮包里掏出只指甲油瓶子。多少年她都不化妆,检察系统,国家人员,化妆像什么样子,可如今出来,她也学着弄一点,大涂大抹不至于,但小处,得有修补,生小非生出来斑,熬夜审犯人审出来的黑眼圈,还有眉毛,寸得很,老潘出事那年开始掉,就打一天掉一根,能有多少?有人出主意,纹,植,绣,思凡都没同意,她喜欢自然的,平时就按照老母亲给的老法子,用蓖麻子油擦,日积月累,竟保住不少,她大喜过望,就用指甲油瓶子装着,随身带。镜中恍然,一个人影,思凡心一惊,手抖了一下,再仔细辨认,那人已将脸压近镜子,拿着粉扑子,压脸颊。是刘燕,思凡稳住心神,该来的总会来,她收起眉笔,打开水阀,水哗啦啦响,配合着抽风机,消减了几分尴尬。你别误会,是刘燕先开口,最近台风,一批货发不过来,我才来蚌埠借货,到店里刚好遇到老潘,叫着一起过来的。思凡侧转身子,与刘燕四目相对,静默,刘燕的一张脸舒展平静,多年的检察工作经验告诉思凡,这个女人没有撒谎,可思凡反倒不好意思了,她只能不说话,微笑着。刘燕接着说,老潘这人心活,又爱玩,你能管住他,是你的本事,你比我长几岁,我不妨叫你一声姐。思凡心防放下了,优秀的男人,招蜂引蝶,自然不过,刘燕喜欢老潘是刘燕的事,而且已是过去式,她何必纠结?思凡反应快,刘燕话还没落,她就截话说,是你多想了,回淮南多找我玩。再出现在包间,两个女人已然松弛,都喝得不少。

一喝多就不能动了。入夜,出租车都少,朱江干脆给开了个房,留给潘老大和思凡休息,小非那边,他再找人过去看看,安全就好。思凡洗了个澡,清醒些,她酒量不少,老潘还能自己洗澡,浴室还能传出口哨声,思凡就大概知道,老潘的量还没到,再年轻一点,他是一斤白酒的量。思凡吹干头发,披散着,她就这一头头发好,四十好几,没一根白的,她半躺在床上,该穿的穿,不该穿的不穿,两腿像两条蛇,她侧耳聆听,潘店长关掉喷头,大概洗完了,她如临大敌,像海边的美人鱼雕塑,务必从头发根到脚趾头都是美的。老潘出来了,拿着酒店白毛巾擦头发,快五十的人,有点肚子了正常,思凡看丈夫还是英武无比,倒退二十年,他在厂里是篮球健将。屋子里灯光亮的刚好,它不是朗照,而是在区里拐外的地方,悄悄地透出光来,生怕打扰了这对夫妻。思凡轻声喊,喂。她不好意思喊他的名字。老潘嗯了一下,重重的喉音,他甚至没看她一眼,闷头倒在床上,背对她。思凡头皮发麻,火蹿上来,堵在胸口,刚想发作,老潘又说话了,钱还够用吧,妈的病怎么样了,实在不行就住院。思凡愣住,一腔怒火遇甘霖,到底是夫妻。你还知道关心这个家?思凡用反问句。老潘轻微的鼾声打断了她。她推了他一下。鼾声没断。真睡?假睡?谁知道。思凡深呼吸,反手,啪,灯灭了,整个房间陷入黑寂。

3

潘小非一模成绩不理想,二模跌得更厉害,思凡被班主任请到学校去,耳提面命,回来后,她没向小非发火,却结结实实跟潘东吵了一架,理由无外乎,和谐的家庭对小非的考前心态影响巨大,十几年苦读,就在这小半年。潘东照旧反驳,思凡去找公婆说,公婆多少年都是站在儿子那边,可现在是孙子的大事,他们不得不倒戈,支持媳妇。婆婆下最后通牒,一个礼拜必须回来一次,稳定小非情绪。潘东照做。小非状态很快上来,月考,又冲进年级前两百。思凡佩服老潘的三头六臂,各方各面,他追求平衡。婆家,娘家,里头,外头,没有人说老潘不是好人,在别人眼里,老潘大方,仗义,幽默,有担当,特别顾家,因此他娶到这么好的老婆也是理所应当。思凡妈对这个女婿一百个满意,她牵头介绍的,开始思凡不同意,她喜欢厂里的一个技术员,思凡妈拍胸脯保证,就潘东行,以后过得不好,找她。可现如今,思凡都不敢让她妈知道。她血压高。思凡站在厨房门口,她妈和潘东欢声笑语,潘店总一回来,她的高血压就全好了。她生了三个女儿,找了三个女婿,大女婿是黄山来的,内向,她不喜欢;二女婿个子矮,生得难看,她不喜欢,只有老潘,是她亲自挑选,真正的一个女婿半个儿。一池子螃蟹,横行霸道,老潘拿着牙刷,说妈,我来我来,别夹着。思凡妈站在一旁,满脸慈祥,说唉,年纪大了,也吃不了这些,年年买了浪费。潘东说妈,怎么叫浪费,只要你吃着开心,浪费也值,秋天吃点螃蟹,刚合适,就是一个味道。思凡妈说,关键是个心,有人有心,有人就没有。思凡一听,就明白又在说老大老二了,姊妹三个一直在比,小时候比成绩,后来比相貌,再后来比丈夫,比孩子,思凡满足于老潘带得出去。潘东笑说,尽孝要趁早,妈你身体要是不舒服,赶紧住院,不能耽搁,我来联系。思凡妈说,这个家哪天离了我能行?老潘拖着强调,半撒娇——妈——声音拖得老长。思凡浑身皮一麻,说实在话,如果不是对她亲妈,她真觉得老潘问题很大,他在外头也这样?年轻女人哪能受得了?

客厅一阵喧嚣,思凡伸头看,老二思平两口子来了,拎着一盒酸奶,跟潘店长的大闸蟹自然是不能比,思平进门也不往厨房凑,坐在她爸旁边,嘀咕着。当初她跟思凡在一个工厂,后来思凡发力考上检察院,她没有,改革后,厂子一倒,思平彻底下岗,这些年,什么都干过,小卖部,幼儿园,做饮食,摆地摊,硬是没做出什么来,房子也破,是几十年的老平房,儿子淘气,老公是闷嘴葫芦,人生无一样令人满意。直到去年,复读的儿子考上大学,去了东北,她才腾出精神,下决心买房,东借西借,姐妹是借遍了,父母又偷偷帮了十万,终于顶下个房子,一把付清。从前她要强,脾气最不好,处处跟老大老三比,现如今落了实惠,也学乖了,不吵不闹,闷头发财。思凡走过去,叫了一声小平。她早都不叫她二姐了。思平嗯了一声,说,老潘回来了,多住几天。思凡点点头,没接话,朝阳台走。阳台对着小操场,思凡父母都是小学教师,放假,操场空无一人,电线杆子上,一排麻雀站着,思凡看得见远处的沙坑,小时候她们姊妹仨就在那玩,只是如今,物是人非。多少年了,背后传来声音,思凡听着是思平,没回头,思平走到她旁边,扶着白瓷砖台子,笑着说,老潘真是能干。思凡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二姐说这话,旋即,她又明白了几分,她愿意接受奉承,哪怕动机不纯。思平又说,老潘在家待几天?思凡直接问,什么事?思平讪讪地,是老陆,有个朋友,在六安种茶叶,都是明前的,想看看有没有渠道推推。思凡稳住了,淡淡地,我问问他吧,这个我也做不了主。思平连忙凑上前,老潘听你的。思凡舒坦了。思平话锋一转,说大姐病退了你知不知道?思凡诧然,问怎么了。思平说,老大的脾气你还不知道,跟厂里谁都搞不来,现在心脏不好,大姐夫去马鞍山,她就内退跟着去了,一个月只有一千多可以拿。思凡这才想起来,前几天给老大打电话,听不清,她怪她电话不好,老大说一直没换。好强了一辈子,过去给大宝买乒乓球拍都要上千的,现在连个手机都不肯换。怪谁呢,老大儿子不争气,考个三本去东北,她想扳回一城,咬牙送他去美国,说是在纽约,其实呢,离曼哈顿十万八千里,学校名字,思凡至今都不知道。福享够了,就该受难了。思凡有些发呆,远处的沙坑,一个黄色的圆饼,凹下去,好像火山口,下面是无底深渊。我们这个家,就靠你了,思平的絮叨打断了她的思绪。

请客在家门口,君临帝景酒店,第二天晚上,接着摆,思平,思平丈夫老陆,还有老陆的一个朋友,姓宫,做茶叶生意的,算是做东的,思凡先到,扫了一眼,聊了几句,大概明白,这生意是老陆自己揽的。思凡落座,思平坐在旁边,小宫先说话,说这是嫂子的妹妹?思平笑着,点一下下巴,算是回答,小宫连忙说,真年轻,一个赛一个年轻,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思平嗔道,胡扯,都奔五了。思凡毕竟见得多,对这种生意场上的奉承,了然,但她不得不承认,被赞年轻,心里还是舒服。思凡端着茶碗,低头抿了一口,笑吟吟的。小宫见有机可乘,就继续糖衣炮弹伺候着,思凡听得起鸡皮疙瘩,菜上来,老潘到了。进门一个劲作揖,跟思平道歉,说来晚了来晚了。思平站起来奉承,说贵人都是迟来。小宫也跟着站起来,罕眉耷眼的,思凡不动弹,潘东自动坐在她旁边。老陆递上烟,老潘叼在嘴上,思凡喝道,这是无烟餐厅!老潘一愣,烟在嘴缝间,上下微晃,没人说话,老潘突然笑,取下烟,说好,听夫人的。他对外总是叫思凡夫人,思凡听着,又受用,又不受用,好像他是牛魔王,她是铁扇公主——悍妻。思平打圆场,说不抽好,有益身体健康。服务员推门进来,刚好上菜了。都是自家人,目的明确,思平两口子连带小宫也就看门见山,把茶叶的事前前后后讲明了,大超商是个平台,能上去,当然不错。老潘也实话实说,他说这种产品,不起眼,放到超市里,未必能有多大销售额,还是要走别的渠道。老潘摇头晃脑的,思凡看不惯他这样子,叫他别卖关子,有话说有屁放,老潘笑嘻嘻,说这种事情,最好走政府团购。老陆说,现在上头抓那么严,谁还敢购?思平小宫都伸头,等下文。老潘掏出电话,打了一个,没多会,刘燕来了。她开门的刹那,思凡头脑一炸,怎么又是她?刘燕微笑落座,前前后后一问,大概能帮上一点忙,她管本地门店,但家里盘根错节,跟政府也颇有点关系,吃喝用度,再省,总也要买,跟谁买不是买呢。老潘张嘴,她愿意帮忙,至于回扣,大家心照不宣,就没在饭桌上谈开。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回家路上,思凡开车,她没喝酒,老潘坐在副驾驶,思凡单刀直入,你跟刘燕怎么回事。老潘笑说,能有什么事,就是做生意而已,你也看到了,回头这回扣,你拿着,不用给我了。思凡本就是故布疑阵,老潘这么一说,她多少心安,两次遇刘燕,她对这女人已经从防备到接纳,现在干脆做起生意来,她跟老潘,应该已经悬崖勒马。思凡踩一脚油门,车子跐溜朝前一跃。小城,到了这个点,路上几乎没车,她可以放胆一行,他们今晚回山南,小非快下晚自习。过隧道,扑面灯光,都在顶上,好似银河,思凡按下车窗,风灌进来。 老潘动了动。这隧道又细又长,穿山而过,当初打,据说死了人,可市里坚持要做,开发山南,可真开发出来,是好是不好,难说,照目前看,弊大于利。思凡说,小非你晚上盯着点。老潘嗯嗯一笑,点烟,黑暗里一点艳红。思凡道,这点随你。老潘没接话。

一整天,小非的时间是被严格控制的,备战高考,备得是一种节奏,早上六点起床,如厕洗漱吃饭十五分钟,六点二十必须出门,六点四十就必须坐在教室里早读,过去小非爱洗澡,每天一次,可进入高三,蠲免,一周一次,甚至两周一次,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小非鏖战校园,十点下了晚自习,回到出租房,思凡心疼孩子,总会奉上些补品。今个儿,是从饭店打包的老鸭汤,热好了,装在搪瓷盆子里。小非坐在桌前灯下,一边听英语一边喝汤。思凡退出去,带上门,留个缝儿,一线灯光,她就猫在门边。老潘坐在小非身后,翘着腿,父子俩连背影都像,思凡望着,竟突然有点感动。手中鸭汤有余温,这才是日常,思凡是那种在饭店总吃不饱的人,可端回来吃,就不同。小非摘下耳机,端起碗,一饮而尽。小非朝老潘,爸,你还不去睡觉。思凡见老潘的肩膀轻抖了一下。你小子最近不干好事吧,老潘的开场白有点底气不足。思凡忍住笑,侧耳听。小非反问,不干好事的是你吧。老潘有点不自在,屁股挪了挪,伸手拍了一下小非脑袋,骂道,以后不许干那事,你才多大。小非瞪着两眼,不明就里,说我怎么了,你别不讲理。他内向,但向来据理力争。老潘说你晚上睡觉干什么呢。小非憋红脸。思凡有些担心,这个潘东,让他好好说的。老潘乘胜追击,说你小子现在才多大,饱暖思淫欲,不干正事,马上就要高考了,心思不在学习上能行吗?现在是你想那些事的时候吗?小非耳朵根子都红了。思凡知道不妙。老潘还在念叨,连珠炮似,小非鼓着嘴,喷出句话,你呢,你就不想。话音落了。潘东转过脸,思凡看到他仿佛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儿子,而后冷笑,说你小子还说了老子了是吧,老子多大你多大,你毛长齐了没有?真他妈反了教了。失控,眼看失控,思凡想冲进去,但转念还是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小非反击道,你难道就没跟别的女人睡过?!灯光柔和,万籁俱寂,思凡却只觉得脑中被十万个铁锤砸了一遍,两耳嘤嘤,跟着才传来潘东的叫骂,他还要打!儿子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明白!一拳,一掌,一脚,潘东过去踢足球,也打篮球,他打算跟儿子客气,小非现在就是球,可是球就会反弹,越打越弹,思凡红着眼,顾不上手上那碗汤,咿咿呀呀冲了进去,阻拦,必须阻拦,这个时候,她要扮演一个慈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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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于《安徽文学》2016 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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