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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中的水晶球(22)

(2015-04-03 21:53:14) 下一个

烽火中的水晶球

22、老宅

爸爸说的是不错的,大伯父家是生意人,交际极广,要不是他们,我们家原先走失的亲戚也许根本找不回来。

自从我们不再去伯父家借书以后,两家之间的联系就由我的三侄子时森承担了。

有一次妈妈回来说,在路上碰到了时森,告诉她蔡家人回来了。

妈妈说的蔡家就是我称作“蔡大姐”的人。这是我姑妈那条线上的亲戚,据说当初逃难时也是跟着爸爸走的,后来才各奔一方。

妈妈一得到这个消息,就跟爸爸商量,想趁机回老宅看看。

她的理由是,“蔡大姐家就在三元巷附近,离我们老家很近。我去看了蔡大姐,也可以就近去闺奁营老家看看。我们毕竟离开六、七年了……”妈妈征询着爸爸的意见。

我知道,回老家看看一直是妈妈的心愿,自打搬回南京的那天开始,她就经常挂在嘴边。但每次提出来,爸爸都不同意,理由是,不能让左邻右舍们认出来,让他们知道我们已经回来了。其实我何尝不知道,爸爸也日夜惦记着南京的老家呢,动不动就讲,“唉,那个家呀,不知给毁成什么样子了……”你想想,近在咫尺,不能回去看看,心里是什么滋味?连我都想。

这一次妈妈提出来,爸爸破例沉默了。他思忖了半天,才说,“去一趟也未尝不可。但一定要记住,万万不能让人认出来。一旦被人认出来,会有很大麻烦。”

妈妈答应了。我立刻高兴地跳了起来,因为这是打我在上海记事时起就念念不忘的南京那美丽家园啊,而且我更知道,那段时间里我已成了妈妈的小尾巴,走到哪里,她必带到哪里。

我们很快上路了。我并不怕走路,因为上朝天宫小学时我每天走的路并不少。当我们沿着中华门大街走过内桥走进了洪武路时,我就觉得妈妈的神态变得越来越紧张了。她边走边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每走到一个路口,都要说声“哦,还是老样子。”当我们终于在路口看到蓝底白字的“闺奁营”路牌时,妈妈眼睛里的泪水就出来了。

“洪武,我们沿家门街对面走过去,你仔细看着门牌。妈妈的眼睛就不看了。不要让人注意到。记住,是十八号。”

我点点头。这个号码太好记了,跟我们现住的陈家牌坊是一个号码。

妈妈牵着我的手慢慢朝前走,她力图表现得很自然的样子。

号码的数字在一点点地变大,当走到二十号时,妈妈停下了脚步。我看见紧邻着隔壁的十八号家宅的大门。这是一座门面很开阔的建筑,虽然损毁十分严重,已显得十分破败,但就像是一个穿着褴褛的贵妇人,骨子里尽显出了高贵之气:粉墙黛瓦,四周的围墙和错落有致的封火墙,高高的屋脊两头还有两只大鱼用嘴衔着……但是,妈妈却茫然地大睁着眼睛,口里喃喃着,“大门……大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门怎么开的这么大?门前的石鼓呢?门檐呢……那么好看的门檐呢?……”

妈妈说的没错,大门太难看了,就是一个又宽又高的大口子。门敞开着。掉了粉的门墙边靠着三三两两的粗壮大汉,一个个敞胸露臂,上面不知用什么弄的,画着一条条的龙啊虎啊的线条。为了怕被这些人注意到,妈妈牵着我快步走过了大门。在这一瞬间,我们都不由自主地朝门里面冲冲一瞥。就在这一瞥当中,我看到屋子一进套一进,很深很深,但里面已是空空如也,只剩下个空房架子了。里面住了不少人,有的好像在喝酒,有的好像聚在一张桌前掷色子,传出了阵阵的吆喝……

妈妈埋下头,快步走过老宅的门前,来到墙边立着块基石的一条小巷口。我看见巷口的路牌写着“西方庵”三个字。妈妈带我进入了幽深的小巷。我这才看清,原来这条小巷的左边,就是老宅的一侧,巷子有多长,老宅就有多深。妈妈领着我一直走到巷子尽头,再一拐弯就到了老宅的后门。后门很破,是几块木板拼的,有很大的空隙,人侧着身子都能挤过去。妈妈和我都贴近了缝隙朝里面看,原来是个荒芜的后园子。园子很大,有树,好像还有假山,但荒得厉害。茅草,兔尾巴草,蛐蛐草,长得比我还高,挡住了我的眼睛,让我看不清里面。妈妈看着看着,眼泪开始哗哗地流了,她憋着嘴,不住地说,“好好的花园,给糟蹋成这样!”这时,远处来了个人。妈妈赶紧用手把眼一擦,拖着我的手就走了。

一路上,妈妈一句话也没说,只顾埋头走路。

我问,“妈,我们到哪里去啊?”

“去看蔡大姐。”

“蔡大姐是谁啊?”

“蔡大姐就是蔡大姐。”妈妈大概没有心情,不愿搭我的话。

“我喊她什么呀?”这是我很关心的。因为每次见生人,我最怕的就是叫人,我不知道到底该叫什么?

“就叫蔡大姐。”

妈妈的回答让我莫名其妙,我抬起脸来问,“怎么你叫蔡大姐我也叫蔡大姐呢?”

妈妈这才认真地对我说,“她跟你同辈,你只能喊她大姐;但是她年龄又太大了,我不希望她喊我长辈,我也只能先喊她大姐把她嘴堵回去了。”

妈妈讲的是不错的,当我到蔡大姐家时,发现她真的比我妈妈要老得多,她就是个心慈面善的老太婆。

蔡大姐的家靠中山南路三元巷附近,孩子战前在爸爸的资助下去了美国读书,所以就她一个人过。她跟妈妈一见面就是激动得抱头痛哭,这使我很不习惯,仿佛她们女人见面只有靠哭才能快乐似的。她们谈了那一年在一起逃难的经历,又谈了分开后各自遇到的艰难,说到辛酸的地方,她们又哭起来。最后妈妈终于说到她所关心的事。

妈妈说,“我们回到南京后,一直没有回老宅子去看看,怕的是让人知道我们已经回来了——毕竟这里还是日本人的天下。今天才偷偷回去看了一眼,这一看我大吃一惊:这个家怎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大门都拆了,里面的东西都抢光了,都拆光了,还住进了那么多打流混世的流氓、强盗。这是怎么回事?我找谁去问去管啊?”

蔡大姐说,“我也正是为这事才去找时森他们去问你们的下落的。我住的靠闺奁营近,有心无心的我就转过去打听打听。我一个孤老婆子也没有人会起疑心。我知道的情形是,开始的时候是一个鬼子军官住的,据说官很大。你们家里面那些贵重的东西都是他搬走了。有人看见每到夜里就有辆车停在门口,然后就有人往外抬箱子。我想,这要不是你们家的东西难道还会是那个东洋人从他日本家里带来的吗?以后这个鬼子军官走了,日本人就把你们家做了军队的仓库——大门就是那个时候开的,为的是能让卡车开进开出,凡是挡住卡车道的每一进大厅的大门、门槛,全拆了,毁了,结果房子就成了空架子。这个鬼子军官有个汉奸狗腿子,名字叫钱金宝,现在是南京地面上一霸,手下有几十号人,你家的房子现在就是他跟手下的一帮人在住。你今天去看房子危险极了,要是给这伙人认出来了,说不定当场就能要了你的命。”

她们就这样讲讲说说,说说哭哭,不觉天色已晚下来了。

不过,蔡大姐的这一席话的确把妈妈的心说得凉透了,我看见妈妈的眉心像打了个结,说,“这么说,我们的房子是要不回来了。这可怎么办是好?这可怎么办是好呀?”

蔡大姐安慰着妈妈说,“事情已经这样了,着急也没有用。现在是打仗,没有地方说理去。一切等仗打完了再说吧。”

“可这仗要打到哪天才完啊?”妈妈说着说着又流下了眼泪,狠狠骂道,“该死的日本人!”

蔡大姐急忙用手去捂妈妈的嘴,惊惶地望望窗外,连说,“可不能这么说话,可不能这么说话!”

“我就要说,该死的日本人!”妈妈跺着脚,恨恨地说。

蔡大姐赶紧关紧了窗,急忙阻止说,“不能这么说,我求求你快闭嘴!你呀,是不知道日本人心肠的狠毒。你知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什么地方?莫不成还会是阎罗殿的十八层地狱?”

“你说对了!”蔡大姐神情严重地说,“比十八层地狱还要深十层!我这儿就是住在二十八层地狱的边边上。”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妈妈不解地问。

蔡大姐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你是不知道,这旁边的三元巷,就是警察局, 紧挨着还有一座房子,你来的时候不知道你注意没有,窗子都上了铁栅栏,门窗终日紧闭着,从没见打开过。听人讲,那是日本宪兵队的什么、什么……叫特高课的一个机关。每到晚上,犯人就开审了,犯人受拷打的哭声、喊声、叫声那个惨啦,怕死人了,听了人不发疯夜里也要做噩梦……夜深人静的时候,有时候都能传到街上来。这附近的人哪个不知道,所以一到晚上,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我告诉你,我就住在魔鬼的血盆大口的旁边!你还敢这么随便乱讲?给他们的小耳朵听到了,你还要不要活?算了算了,天也不早了,我不能再留你们了,免得你们回去吓着你们。”

妈妈一听这话,脸色刷地白了——这一切的确是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她急忙起身匆匆道别就走了。

走到街上,发现,天已经黑了下来,经过三元巷警察局门口,我们看到了那座小楼。这座楼很不起眼,不在意的人平时根本不会注意到它,现在听了蔡大姐的那番话,那栋楼在我心里变得十分恐怖,它就像一个鬼影子似的杵在那里。我想妈妈此时的心情也一定跟我一样,因为她的步子已经走得很急,就巴不得尽快离开这里。我被她拽着走,步子已经跟不上了。就在这时,猛听得一声尖锐的嘶喊,从那栋楼里传出来,吓得我们浑身一震。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是那样的凄厉,那样的可怕,绝不像是从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倒像是吊死鬼在长嚎,听了就觉得仿佛有人在用刀,在划,在撕,在扯裂我的头皮。

“妈……”我颤着声音喊,“我怕……”

妈妈突然蹲下身子,叫我,“快,趴我背上,快!”她背上我,飞步跑起来。

“妈,”我在妈妈背上被颠得声音一抖一抖的,“是……是……文老师的声音……”

“不许胡说八道!”妈妈厉声说,不准我再说下去。

妈妈跑了很长的一段路,才把我放下来,她的气已经喘得接不上来了。

接下来的路我们连走带跑,说实在的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去的。我脑子里全是那一声令人浑身战栗的嘶喊,总觉着就是文老师的声音;我见到暗夜中路上稀少的行人,就像是鬼影幢幢。到家时我已浑身大汗,都快虚脱了,一头就栽倒在“炕”上……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仿佛从云里雾里渐渐听到了爸爸的声音。

爸爸在责怪妈妈,“我说你什么才好?上次是你带他去了城隍庙把他嚇出了病,这一次你又让他到那种鬼地方又把他嚇死了,这满世界的鬼你还看不够啊?”

“我哪里知道那里是鬼门关啊!”妈妈分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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