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乐文摘

开篇不谈《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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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卷 断痴情贞百合焚帕 成大礼美如金出闺

(2005-04-30 21:19:30) 下一个

第二十卷 断痴情贞百合焚帕 成大礼美如金出闺

话说茗筠到燕子坳门口,玲珑说了一句话,更动了心,一时吐出血来,几乎晕倒。亏了还同着玉扣,两个人挽扶着茗筠到屋里来。那时玉扣去后,玲珑盈儿守着,见他渐渐苏醒过来, 问玲珑道:“你们守着哭什么?” 玲珑见他说话明白,倒放了心了,因说:“姑娘刚才打老太太那边回来,身上觉着不大好,唬的我们没了主意,所以哭了。”茗筠笑道:“我那里就能够死呢。”这一句话没完,又喘成一处。原来茗筠因今日听得麒麟如金的事情,这本是他数年的心病,一时急怒,所以迷惑了本性。及至回来吐了这一口血,心中却渐渐的明白过来,把头里的事一字也不记得了。这会子见玲珑哭,方模糊想起傻妮儿黎琳的话来,此时反不伤心,惟求速死。这里玲珑盈儿只得守着,想要告诉人去,怕又象上次招得慧兰说他们失惊打怪的。
那知玉扣回去,神情慌遽。正值权太君睡起中觉来,看见这般光景,便问怎么了。玉扣吓的连忙把刚才的事回了一遍。权太君大惊说:“这还了得!”连忙着人叫了董夫人慧兰过来,告诉了他婆媳两个。 慧兰道:“我都嘱咐到了,这是什么人走了风呢。这不更是一件难事了吗。”权太君道:“且别管那些,先瞧瞧去是怎么样了。”说着便起身带着董夫人慧兰等过来看视。 见茗筠颜色如雪,并无一点血色,神气昏沉,气息微细。半日又咳嗽了一阵,丫头递了痰盒,吐出都是痰中带血的。大家都慌了。只见茗筠微微睁眼,看见权太君在他旁边,便喘吁吁的说道:“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 权太君一闻此言,十分难受,便道:“好孩子,你养着罢,不怕的。” 茗筠微微一笑,把眼又闭上了。外面丫头进来回慧兰道:“大夫来了。”于是大家略避。鞠大夫同着吴奎进来,诊了脉,说道:“尚不妨事。这是郁气伤肝,肝不藏血,所以神气不定。如今要用敛阴止血的药,方可望好。” 鞠大夫说完,同着吴奎出去开方取药去了。
权太君看茗筠神气不好,便出来告诉慧兰等道:“我看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他,只怕难好。你们也该替他预备预备,冲一冲。或者好了,岂不是大家省心。就是怎么样,也不至临时忙乱。咱们家里这两天正有事呢。”慧兰答应了。权太君又问了玲珑一回,到底不知是那个说的。权太君心里只是纳闷,因说:“茗筠以前和麒麟在一处顽,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们说了,我倒有些不放心。”因回到房中,又叫贺燕来问。贺燕仍将前日回董夫人的话并方才茗筠的光景述了一遍。 权太君道:“我方才看他却还不至糊涂,这个理我就不明白了。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 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若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慧兰道:“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张心,横竖有他大哥哥天天同着大夫瞧看。倒是舅妈那边的事要紧。今日早起听见说,房子不差什么就妥当了,竟是老太太,太太到舅妈那边,我也跟了去,商量商量。就只一件,舅妈家里有金妹妹在那里,难以说话,不如索性请舅妈晚上过来,咱们一夜都说结了,就好办了。”权太君董夫人都道:“你说的是。今日晚了,明日饭后咱们娘儿们就过去。”说着,权太君用了晚饭。慧兰同董夫人各自归房。不提。

且说次日慧兰吃了早饭过来,便要试试麒麟,走进里间说道:“麟兄弟大喜,老爷已择了吉日要给你娶亲了。 你喜欢不喜欢?”麒麟听了,只管瞅着慧兰笑,微微的点点头儿。 慧兰笑道:“给你娶茗妹妹过来好不好?”麒麟却大笑起来。 慧兰看着,也断不透他是明白是糊涂, 因又问道:“老爷说你好了才给你娶茗妹妹呢,若还是这么傻,便不给你娶了。” 麒麟忽然正色道:“我不傻,你才傻呢。”说着,便站起来说:“我去瞧瞧茗妹妹,叫他放心。” 慧兰忙扶住了,说:“茗妹妹早知道了。他如今要做新媳妇了,自然害羞, 不肯见你的。” 麒麟道:“娶过来他到底是见我不见?” 慧兰又好笑,又着忙,心里想:“贺燕的话不差。提了茗妹妹,虽说仍旧说些疯话,却觉得明白些。若真明白了,将来不是茗妹妹,打破了这个灯虎儿(1),那饥荒才难打呢。”便忍笑说道:“你好好儿的便见你,若是疯疯颠颠的,他就不见你了。”麒麟说道:“我有一个心,前儿已交给茗妹妹了。他要过来,横竖给我带来,还放在我肚子里头。”慧兰听着竟是疯话,便出来看着权太君笑。 权太君听了,又是笑,又是疼,便说道:“我早听见了。如今且不用理他,叫贺燕好好的安慰他。咱们走罢。”
说着董夫人也来了。 大家到了董舅母那里,只说惦记着这边的事来瞧瞧。 董舅母感激不尽,说些董如虎的话。喝了茶,董舅母才要人告诉董如金,慧兰连忙拦住说:“舅妈不必告诉金妹妹。”又向董舅母陪笑说道:“老太太此来,一则为瞧舅妈,二则也有句要紧的话特请舅妈到那边商议。董舅母听了,点点头儿说:“是了。”于是大家又说些闲话便回来了。
当晚董舅母果然过来,见过了权太君,到董夫人屋里来,不免说起董继隆来,大家落了一回泪。 董舅母便问道:“刚才我到老太太那里,麟哥儿出来请安还好好儿的,不过略瘦些, 怎么你们说得很利害?” 慧兰便道:“其实也不怎么样,只是老太太悬心。老太太的意思,要给麟兄弟冲冲喜,借大妹妹的金镯压压邪气,只怕就好了。”董舅母心里也愿意,只虑着如金委屈,便道:“也使得,只是大家还要从长计较计较才好。”董夫人便按着慧兰的话和董舅母说,只说:“舅太太这会子家里没人,不如把装奁一概蠲免。明日就打发凤儿去告诉虎儿,一面这里过门,一面给他变法儿撕掳官事。”并不提麒麟的心事,又说:“舅太太,既作了亲,娶过来早早好一天,大家早放一天心。”正说着,只见权太君差如意过来候信。董舅母虽恐如金委屈,然也没法儿,又见这般光景,只得满口应承。如意回去回了权太君。权太君也甚喜欢,又叫如意过来求董舅母和如金说明原故,不叫他受委屈。董舅母也答应了。便议定慧兰夫妇作媒人。大家散了。董夫人董舅母不免又叙了半夜话儿。
次日,董舅母回家将这边的话细细的告诉了如金,还说:“我已经应承了。”如金始则低头不语,后来便自垂泪。董舅母用好言劝慰解释了好些话。如金自回房内,如红随去解闷。 董舅母才告诉了如凤,叫他明日起身,“一则打听审详的事,二则告诉你哥哥一个信儿,你即便回来。”
如凤去了四日,便回来回复董舅母道:“哥哥的事上司已经准了误杀,一过堂就要题本了,叫咱们预备赎罪的银子。妹妹的事,说‘妈妈做主很好的,赶着办又省了好些银子, 叫妈妈不用等我,该怎么着就怎么办罢。’”董舅母听了,一则如虎可以回家,二则完了如金的事,心里安放了好些。便是看着如金心里好象不愿意似的,“虽是这样,他是女儿家, 素来也孝顺守礼的人,知我应了,他也没得说的。”便叫如凤:“办泥金庚帖(2),填上八字,即叫人送到奎大爷那边去。还问了过礼的日子来,你好预备。咱们不必惊动亲友,哥哥的朋友是你说的‘都是混帐人’,亲戚呢,就是吴家,又是男家;权姑娘放定的事,他家没有请咱们,咱们也不用通知。只好将就些儿罢。”如凤领命,自去办理去了。
次日吴奎过来,见了董舅母,请了安,便说:“明日就是上好的日子,今日过来回舅太太,就是明日过礼罢。只求舅太太不要挑饬就是了。”说着,捧过通书(3)来。董舅母也谦逊了几句,点头应允。吴奎赶着回去回明吴礼。吴礼便道:“你回老太太说,既不叫亲友们知道,诸事宁可简便些。若是东西上,请老太太瞧了就是了,不必告诉我。”吴奎答应,进内将话回明权太君。
这里董夫人叫了慧兰命人将过礼的物件都送与权太君过目,并叫贺燕告诉麒麟。那麒麟又嘻嘻的笑道:“这里送到园里,回来园里又送到这里。咱们的人送,咱们的人收,何苦来呢。”权太君董夫人听了,都喜欢道:“说他糊涂,他今日怎么这么明白呢。”如意等忍不住好笑,只得上来一件一件的点明给权太君瞧,说:“这是金项圈,这是金珠首饰,共八十件。这是妆蟒六十匹。这是各色绸缎一百六十匹。这是四季的衣服共一百八十件。外面也没有预备羊酒(4),这是折羊酒的银子。”权太君看了都说“好”,轻轻的与慧兰说道:“你去告诉舅太太,说:不是虚礼,求舅太太等虎儿出来慢慢的叫人给他妹妹做来就是了。那好日子的被褥还是咱们这里代办了罢。” 慧兰答应了,出来叫吴奎先过去,又叫秦怀进宝等,吩咐他们:“不必走大门,只从园里从前开的便门内送去,我也就过去。这门离燕子坳还远,倘别处的人见了,嘱咐他们不用在燕子坳里提起。”众人答应着送礼而去。 麒麟认以为真,心里大乐,精神便觉得好些,只是语言总有些疯傻。那过礼的回来都不提名说姓,因此上下人等虽都知道,只因慧兰吩咐,都不敢走漏风声。

且说茗筠虽然服药,这病日重一日。玲珑等在旁苦劝,说道:“事情到了这个分儿,不得不说了。姑娘的心事,我们也都知道。至于意外之事是再没有的。姑娘不信,只拿麒麟的身子说起,这样大病,怎么做得亲呢。姑娘别听瞎话,自己安心保重才好。” 茗筠微笑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数声,吐出好些血来。玲珑等看去,只有一息奄奄,明知劝不过来,惟有守着流泪,天天三四趟去告诉权太君。如意测度权太君近日比前疼茗筠的心差了些,所以不常去回。况权太君这几日的心都在如金麒麟身上,不见茗筠的信儿也不大提起,只请太医调治罢了。
茗筠向来病着,自权太君董夫人起,直到姊妹们的下人,常来问候。今见定公府中上下人等都不过来,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睁开眼,只有玲珑一人。自料万无生理,因扎挣着向玲珑说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虽是姨母派你伏侍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作我的亲妹妹。”说到这里,气又接不上来。玲珑听了,一阵心酸,早哭得说不出话来。迟了半日,茗筠又一面喘一面说道:“玲珑妹妹,我躺着不受用,你扶起我来靠着坐坐才好。” 玲珑道: “姑娘的身上不大好,起来又要抖搂着了。”茗筠听了,闭上眼不言语了。一时又要起来。玲珑没法,只得同盈儿把他扶起,两边用软枕靠住,自己却倚在旁边。
茗筠那里坐得住,下身自觉硌的疼,狠命的撑着,叫过盈儿来道:“我的诗本子。”说着又喘。 盈儿料是要他前日所誊的诗词本子,因找来送到茗筠跟前。 茗筠点点头儿,又抬眼看那箱子。盈儿不解,只是发怔。茗筠气的两眼直瞪,又咳嗽起来,又吐了一口血。 盈儿连忙回身取了水来,茗筠漱了,吐在盒内。玲珑用绢子给他拭了嘴。茗筠便拿那绢子指着箱子,又喘成一处,说不上来,闭了眼。玲珑道:“姑娘歪歪儿罢。”茗筠又摇摇头儿。玲珑料是要绢子,便叫盈儿开箱,拿出一块白绫绢子来。茗筠瞧了,撂在一边,使劲说道:“有字的。”玲珑这才明白过来,要那块题诗的手帕,只得叫盈儿拿出来递给茗筠。 玲珑劝道:“姑娘歇歇罢,何苦又劳神,等好了再瞧罢。”只见茗筠接到手里,也不瞧诗,扎挣着伸出那只手来狠命的撕那绢子,却是只有打颤的分儿,那里撕得动。 玲珑早已知他是恨麒麟, 却也不敢说破,只说:“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气!” 茗筠点点头儿,掖在袖里,便叫盈儿点灯。 盈儿答应,连忙点上灯来。
茗筠瞧瞧,又闭了眼坐着,喘了一会子,又道:“笼上火盆。” 玲珑打谅他冷。因说道:“姑娘躺下,多盖一件罢。那炭气只怕耽不住。” 茗筠又摇头儿。盈儿只得笼上,搁在地下火盆架上。茗筠点头,意思叫挪到炕上来。盈儿只得端上来,出去拿那张火盆炕桌。那茗筠却又把身子欠起,玲珑只得两只手来扶着他。 茗筠这才将方才的绢子拿在手中,瞅着那火点点头儿,往上一撂。玲珑唬了一跳,欲要抢时,两只手却不敢动。 盈儿又出去拿火盆桌子,此时那绢子已经烧着了。玲珑劝道:“姑娘这是怎么说呢。”茗筠只作不闻,回手又把那诗词本子拿起来,瞧了瞧又撂下了。玲珑怕他也要烧,连忙将身倚住茗筠,腾出手来拿时, 茗筠又早拾起,撂在火上。此时玲珑却够不着,干急。盈儿正拿进桌子来,看见茗筠一撂,不知何物,赶忙抢时,那纸沾火就着,如何能够少待,早已烘烘的着了。盈儿也顾不得烧手,从火里抓起来撂在地下乱踩,却已烧得所余无几了。那茗筠把眼一闭,往后一仰,几乎把玲珑压倒。 玲珑连忙叫盈儿上来将茗筠扶着放倒,心里突突的乱跳。欲要叫人时,天又晚了,欲不叫人时,自己同着盈儿和几个小丫头,又怕一时有什么原故。好容易熬了一夜。
到了次日早起,觉茗筠又缓过一点儿来。饭后,忽然又嗽又吐,又紧起来。玲珑看着不祥了,连忙将盈儿等都叫进来看守,自己却来回权太君。那知到了权太君上房,静悄悄的,只有两三个老妈妈和几个做粗活的丫头在那里看屋子呢。玲珑因问道:“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说不知道。玲珑听这话诧异,遂到麒麟屋里去看,竟也无人。遂问屋里的丫头,也说不知。 玲珑已知八九,“但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狠毒冷淡!”又想到茗筠这几天竟连一个人问的也没有,越想越悲,索性激起一腔闷气来,一扭身便出来了。自己想了一想,“今日倒要看看麒麟是何形状!看他见了我怎么样过的去! 他今日竟公然做出这件事来!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齿的!”一面走,一面想,早已来到万花坊。只见院门虚掩,里面却又寂静的很。 玲珑忽然想到:“他要娶亲,自然是有新屋子的,但不知他这新屋子在何处? “正在那里徘徊瞻顾,看见贵生飞跑,玲珑便叫住他。贵生过来笑嘻嘻的道:“姐姐在这里做什么?”玲珑道:“我听见麟三爷娶亲,我要来看看热闹儿。谁知不在这里,也不知是几儿。”贵生悄悄的道:“我这话只告诉姐姐,你可别告诉盈儿他们。上头吩咐了,连你们都不叫知道呢。就是今日夜里娶,那里是在这里,老爷派奎大爷另收拾了房子了。”说着又问:“姐姐有什么事么?”玲珑道:“没什么事,你去罢。”贵生仍旧飞跑去了。玲珑自己也发了一回呆,忽然想起茗筠来,这时候还不知是死是活。 因两泪汪汪,咬着牙发狠道:“麒麟,我看他明儿死了,你算是躲的过不见了!你过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儿,拿什么脸来见我!”一面哭,一面走,呜呜咽咽的自回去了。还未到燕子坳,只见两个小丫头在门里往外探头探脑的,一眼看见玲珑,那一个便嚷道:“那不是玲珑姐姐来了吗。”玲珑知道不好了,连忙摆手儿不叫嚷,赶忙进去看时,只见茗筠肝火上炎,两颧红赤。玲珑觉得不妥,叫了玲珑的奶妈邓奶奶来。一看,他便大哭起来。这玲珑因邓奶妈有些年纪,可以仗个胆儿,谁知竟是个没主意的人,反倒把玲珑弄得心里七上八下。想去告诉韩夫人去,因姑娘来时,他只把自己给了姑娘,便什么事都不管了,素来待姑娘不冷不热的;再加上如今二老爷又要赴任,恐抽不开身,也只得罢了。正无计可施,忽然又想起一个人来,便命小丫头急忙去请。你道是谁,原来玲珑想起尤洁是个孀居,今日麒麟结亲,他自然回避。况且园中诸事向系尤洁料理,所以打发人去请他。
尤洁正在那里给吴梅改诗,冒冒失失的见一个丫头进来回说:“二奶奶,只怕岳姑娘好不了,那里都哭呢。”尤洁听了,吓了一大跳,也来不及问了,连忙站起身来便走,白璧跟着,一头走着,一头落泪,想着:“姐妹在一处一场,更兼他那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双,惟有青女素娥可以仿佛一二,竟这样小小的年纪,就作了北邙乡女(5)!偏偏大嫂子想出一条偷梁换柱之计,自己也不好过燕子坳来,竟未能少尽姊妹之情。真真可怜可叹。”一头想着,已走到燕子坳的门口。里面却又寂然无声,尤洁倒着起忙来,想来必是已死,都哭过了,那衣衾未知装裹妥当了没有?连忙三步两步走进屋子来。
里间门口一个小丫头已经看见,便说:“二奶奶来了。”玲珑忙往外走,和尤洁走了个对脸。 尤洁忙问:“怎么样?”玲珑欲说话时,惟有喉中哽咽的分儿,却一字说不出。那眼泪一似断线珍珠一般,只将一只手回过去指着茗筠。尤洁看了玲珑这般光景,更觉心酸,也不再问,连忙走过来。看时,那茗筠已不能言。尤洁轻轻叫了两声,茗筠却还微微的开眼,似有知识之状,但只眼皮嘴唇微有动意,口内尚有出入之息,却要一句话一点泪也没有了。 尤洁回身见玲珑不在跟前,便问盈儿。盈儿道:“他在外头屋里呢。”尤洁连忙出来,只见玲珑在外间空床上躺着,颜色青黄,闭了眼只管流泪,那鼻涕眼泪把一个砌花锦边的褥子已湿了碗大的一片。尤洁连忙唤他,那玲珑才慢慢的睁开眼欠起身来。尤洁道:“傻丫头,这是什么时候,且只顾哭你的!岳姑娘的衣衾还不拿出来给他换上,还等多早晚呢。难道他个女孩儿家,你还叫他赤身露体精着来光着去吗!”玲珑听了这句话,一发止不住痛哭起来。 尤洁一面也哭,一面着急,一面拭泪,一面拍着玲珑的肩膀说:“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乱了,快着收拾他的东西罢,再迟一会子就了不得了。”正闹着,外边一个人慌慌张张跑进来,倒把尤洁唬了一跳,看时却是银杏。跑进来看见这样,只是呆磕磕的发怔。 尤洁道:“你这会子不在那边,做什么来了?”说着,计清家的也进来了。银杏道:“奶奶不放心,叫来瞧瞧。既有二奶奶在这里,我们奶奶就只顾那一头儿了。”尤洁点点头儿。银杏道:“我也见见岳姑娘。”说着,一面往里走,一面早已流下泪来。这里尤洁因和计清家的道:“你来的正好,快出去瞧瞧去。告诉管事的预备岳姑娘的后事。 妥当了叫他来回我,不用到那边去。”计清家的答应了,还站着。尤洁道:“还有什么话呢?”计清家的道:“刚才大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边用玲珑姑娘使唤使唤呢。”尤洁还未答言,只见玲珑道:“计奶奶,你先请罢。等着人死了我们自然是出去的, 那里用这么……”说到这里却又不好说了,因又改说道:“况且我们在这里守着病人, 身上也不洁净。岳姑娘还有气儿呢,不时的叫我。” 尤洁在旁解说道:“当真这岳姑娘和这丫头也是前世的缘法儿。倒是盈儿是他南边带来的,他倒不理会。 惟有玲珑,我看他两个一时也离不开。”计清家的头里听了玲珑的话,未免不受用,被尤洁这番一说,却也没的说,又见玲珑哭得泪人一般,只好瞅着他微微的笑,因又说道:“玲珑姑娘这些闲话倒不要紧,只是他却说得,我可怎么回老太太呢。况且这话是告诉得大奶奶的吗! “
正说着,银杏擦着眼泪出来道:“告诉大奶奶什么事?”计清家的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 银杏低了一回头,说:“这么着罢,就叫盈姑娘去罢。”尤洁道:“他使得吗?”银杏走到尤洁耳边说了几句,尤洁点点头儿道:“既是这么着,就叫盈儿过去也是一样的。”计清家的因问银杏道:“盈儿姑娘使得吗?”银杏道:“使得,都是一样。”计家的道:“那么姑娘就快叫盈儿姑娘跟了我去。我先去回了老太太和大奶奶去,这可是二奶奶和姑娘的主意。回来姑娘再各自回大奶奶去。”尤洁道:“是了。你这么大年纪,连这么点子事还不耽呢。”计家的笑道:“不是不耽,头一宗这件事老太太和大奶奶办的, 我们都不能很明白,再者又有二奶奶和杏姑娘呢。”说着,银杏已叫了盈儿出来。原来盈儿因这几日嫌他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便也把心冷淡了。况且听是老太太和大奶奶叫,也不敢不去。连忙收拾了头,银杏叫他换了新鲜衣服。跟着计家的去了。随后银杏又和尤洁说了几句话。尤洁又嘱咐银杏打那么催着计清家的叫他男人快办了来。银杏答应着出来,转了个弯子,看见计家的带着盈儿在前头走呢,赶忙叫住道:“我带了他去罢,你先告诉计大爷办岳姑娘的东西去罢。奶奶那里我替回就是了。”那计家的答应着去了。这里银杏带了盈儿到了新房子里,回明了自去办事。

却说盈儿看见这般光景,想起他家姑娘,也未免伤心,只是在权太君慧兰跟前不敢露出。 因又想道:“也不知用我作什么,我且瞧瞧。麒麟一日家和我们姑娘好的蜜里调油, 这时候总不见面了,也不知是真病假病。怕我们姑娘不依,他假说丢了麒麟,装出傻子样儿来,叫我们姑娘寒了心。他好娶金姑娘的意思。我看看他去,看他见了我傻不傻。莫不成今儿还装傻么!”一面想着,已溜到里间屋子门口,偷偷儿的瞧。这时麒麟虽因失了灵玉麒麟昏愦,但只听见娶了茗筠为妻,真乃是从古至今天上人间第一件畅心满意的事了,那身子顿觉健旺起来,——只不过不似从前那般灵透,所以慧兰的妙计百发百中——巴不得即见茗筠,盼到今日完姻,真乐得手舞足蹈,虽有几句傻话,却与病时光景大相悬绝了。盈儿看了,又是生气又是伤心,他那里晓得麒麟的心事,便各自走开。
这里麒麟便叫贺燕快快给他装新,坐在董夫人屋里。看见慧兰忙忙碌碌,再盼不到吉时, 只管问贺燕道:“岳妹妹打园里来,为什么这么费事,还不来?”贺燕忍着笑道:“等好时辰。”回来又听见慧兰与董夫人道:“虽然有服,外头不用鼓乐,咱们南边规矩要拜堂的,冷清清使不得。我传了家内学过音乐管过戏子的那些女人来吹打,热闹些。”董夫人点头说:“使得。”
一时大轿从大门进来,家里细乐(6)迎出去,二十对宫灯,排着进来,倒也新鲜雅致。傧相(7)请了新人出轿。麒麟见新人蒙着盖头,喜娘(8)披着红扶着。下首扶新人的你道是谁,原来就是盈儿。麒麟看见盈儿,犹想:“因何玲珑不来,倒是他呢?”又想道:“是了,盈儿原是他南边家里带来的, 玲珑仍是我们家的,自然不必带来。”因此见了盈儿竟如见了茗筠的一般欢喜。傧相赞礼(9)拜了天地。请出权太君受了四拜,后请吴礼夫妇登堂,行礼毕,送入洞房。还有坐床撒帐等事,俱是按南边旧例。吴礼原为权太君作主,不敢违拗,不信冲喜之说。那知今日麒麟居然象个好人一般,吴礼见了,倒也喜欢,那新人坐了床便要揭起盖头的,慧兰早已防备,故请权太君董夫人等进去照应。
麒麟此时到底有些傻气,便走到新人跟前说道:“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见了,盖着这劳什子做什么!”欲待要揭去,反把权太君急出一身冷汗来。 麒麟又转念一想道:“茗妹妹是爱生气的,不可造次。”又歇了一歇,仍是按捺不住,只得上前揭了。喜娘接去盖头, 盈儿走开,翠丽等上来伺候。麒麟睁眼一看,好象如金,心里不信,自己一手持灯,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如金么!只见他盛妆艳服,玉体颀颀,鬟低鬓? ,眼 (10)息微,真是荷粉露垂,杏花烟润了。麒麟发了一回怔,又见翠丽立在旁边,不见了盈儿。麒麟此时心无主意,自己反以为是梦中了,呆呆的只管站着。众人接过灯去,扶了麒麟仍旧坐下,两眼直视,半语全无。 权太君恐他病发,亲自扶他上床。 慧兰请了如金进入里间床上坐下,如金此时自然是低头不语。麒麟定了一回神,见权太君董夫人坐在那边,便轻轻的叫贺燕道:“我是在那里呢?这不是做梦么?”贺燕道:“你今日好日子,什么梦不梦的混说。老爷可在外头呢。” 麒麟悄悄儿的拿手指着道:“坐在那里这一位美人儿是谁?” 贺燕握了自己的嘴,笑的说不出话来,歇了半日才说道:“是新娶的三奶奶。”众人也都回过头去,忍不住的笑。 麒麟又道:“好糊涂,你说三奶奶到底是谁?”贺燕道:“金姑娘。”麒麟道:“岳姑娘呢?”贺燕道:“老爷作主娶的是金姑娘,怎么混说起岳姑娘来。”麒麟道:“我才刚看见岳姑娘了么,还有盈儿呢,怎么说没有。你们这都是做什么顽呢?”慧兰便走上来轻轻的说道:“金姑娘在屋里坐着呢。别混说,回来得罪了他,老太太不依的。”麒麟听了,这会子糊涂更利害了。本来原有昏愦的病,加以今夜神出鬼没,更叫他不得主意,便也不顾别的了,口口声声只要找茗妹妹去。权太君等上前安慰,无奈他只是不懂。又有如金在内,又不好明说。知麒麟旧病复发,也不讲明,只得满屋里点起安息香来,定住他的神魂,扶他睡下。众人鸦雀无闻,停了片时,麒麟便昏沉睡去。权太君等才得略略放心,只好坐以待旦,叫慧兰去请如金安歇。如金置若罔闻,也便和衣在内暂歇。吴礼在外,未知内里原由,只就方才眼见的光景想来,心下倒放宽了。权太君见麒麟睡着,也回房暂歇。不题。

却说吴智连日忙于应酬,无暇问及麒麟之事。恰是明日就是起程的日期,命韩夫人等打点行装。次早, 吴智辞了宗祠,过来拜别权太君,禀称:“不孝远离,惟愿老太太顺时颐养(11)。儿子一到任所, 即修禀(12)请安,不必挂念。”权太君道:“你侄儿昨夜完姻,并不是同房。今日你起身,必该叫他远送才是。他因病冲喜,如今才好些,又是昨日一天劳乏,出来恐怕着了风。”吴智不等说完,便道:“叫他送什么,只要他从此以后听他父亲的话,认真念书,就是我们吴家的福了。”权太君听了,便叫吴智坐着,叫如意去如此如此,带了麒麟,叫贺燕跟着来。如意去了不多一会,果然麒麟来了,仍是叫他行礼。麒麟见了二叔,神志略敛些,片时清楚,也没什么大差。吴智吩咐了几句,麒麟答应了。权太君叫人扶他回去了。吴智出来去见吴礼。吴礼正与董夫人说话,叫董夫人管教儿子,“断不可如前娇纵”。 吴智便与吴礼董夫人见了礼,因说道:“麒麟娶了亲,病可望好,正该用心读书。明年乡试,很该叫他下场。”吴礼听了点头,又嘱咐了吴智一些话。吴智出来。恰吴信也过来贺喜送行,自然又受了吴智一番训饬。大家举酒送行,吴奎等一班子弟及晚辈亲友,直送至十里长亭而别。

不言吴智起程赴任。且说麒麟回来,旧病陡发,更加昏愦,连饮食也不能进了。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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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灯虎儿——即灯谜。
(2) 泥金庚帖——用泥金笺写的庚帖,上写订婚者的姓名、籍贯、生辰八字及祖宗三代等。泥金:用金粉打底,纸上涂满金粉的叫泥金,洒成散点的叫洒金。
(3) 通书——这里指旧时男家通知女家迎娶日期的帖子。
(4) 羊酒——古时用羊和酒作赏赐、馈赠或庆贺的礼物。这里是作为订婚的聘礼。
(5) 北邙乡女——代指女子的死亡。北邙:邙山,也作“北芒山”。在今河南省洛阳市北。东汉及北魏的王侯公卿多葬于此。后常被用来泛指墓地。
(6) 细乐——用丝竹管弦等乐器所秦的轻清之乐。
(7) 傧相——古时称接引宾客的人叫傧,赞礼的人叫相(见《周礼·秋官司寇·司仪》)。这里指旧日行婚礼时陪伴引导新郎新娘的男子和女子。
(8) 喜娘——旧时结婚时陪伴照料新娘的妇人。
(9) 赞礼——这里指结婚仪式中宣唱仪节。
(10) (shun)——这里指眼皮微动。
(11) 颐养——保养。
(12) 修禀——这里指给长辈写信。修:撰写。禀:下对上的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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