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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四十一)

(2017-01-08 16:51:29) 下一个

侍卫闻声揪住小罗头发拖到火边,将她双手紧紧按在蓖子上。拓跋焘拿起铁钳子从盆中夹出一枚散发着腾腾热浪的红炭,骤然按在她一只莹白的手上。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一股焦臭的气味登时蹿入诸人鼻中,杜至柔的发根全部竖起,苍慌失措地捂住了耳朵。

皇帝一系列动作雷厉迅速,待杜至柔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小罗已几近晕厥。拓跋焘唇边带着残忍的冷笑,从火中再次拣出一枚红炭,对杜美人笑道:"听好了。"随即又是一声惨绝哀嚎,天籁之声般划进拓跋焘耳里。他猛的深吸一口气,将那缕饱含焦肉味道的黑烟吸入身体里,两片薄唇由于兴奋刺激,红的如同饮了血一样的凌厉,脸上是酐畅快意,心满意足的笑。

小罗浑身痉挛晕厥过去,内侍立刻将一桶冷水迎头泼下,小罗醒了过来,望着自已焦黑的双手,躺在地上痛苦呻吟。拓跋焘从罐中抓了把盐,悠闲举到那双惨不忍睹的手上方,懒懒笑道:"加点调料,味道更鲜美。"

小罗吓得魂飞魄散,无助绝望地看着皇帝松动手指,在她焦皮烂肉的伤口上撒盐。杜至柔身着白色睡衣的枯瘦身影如幽灵一般扑了过来,将小罗紧紧压在了自己的身体下面,随后一把盐如漫天飞舞的雪花,撒在了她后背上。

拓跋焘皱了一下眉,淡然问道:"你干什么?朕用这贱婢的肉替你报仇,你不高兴么?"

杜至柔忍住下体的疼痛,翻身坐起将小罗护在身后,扬头对皇帝道:"胎儿夭折是妾福薄,命中无子,与他人何干?陛下何苦迁怒于人?"

皇帝冷笑道:"与他人无关?朕既然摆出刑讯,自然是掌握了些证据。你用过的汤瓶里查出了水银!那几日服侍你进羹的只有这个贱婢!"他眼中冒火对内侍命道:"把这个奴才拉出来。朕要一片片剜下她的肉放火上烤,直到她说出背后指使的人是谁!"

杜至柔的手臂更加用力,紧紧护住身后蜷缩成团的小罗。内侍见状踟蹰不敢上前,拓跋焘惊怒不解瞪着杜至柔,刚要开口命她闪开,却听一声低低的颤音,从杜至柔口中吐了出来。

"是我自己干的。与旁人无关。"

拓跋焘愣住,惊疑片刻,茫然问道:"你说什么?"

杜至柔看着他的眼睛,坚定答道:"水银是我自己投下的。我不想要这个孩子。陛下放过所有人。此事与他们无关!"

拓跋焘象被雷击了一样呆立在那里,阁中所有的人都被这句供词吓得屏住了呼吸。良久,听到拓跋焘嘶哑变形的声音:"你骗我!我不相信!你哪里来的水银?!"

"去岁为太后研制面药,妾曾向御药监要过十钱水银。妾那次用的配方还在御药监,陛下若不信可遣人去查。胡粉,水银,腊月猪脂和熟,研令水银消散,向暝以粉面。水银是治疗面部包疮的良药,却也是至人小产的厉器。妾当日便将剩余的水银藏在了秘处,以备不时之需。"

"你胡说!"拓跋焘不甘叫道:"我命人搜过你这间寝阁!"

杜至柔淡淡一笑:"如此至关重要之物,妾若有心藏,陛下会搜得出来么?"

"若你果真不想要这个孩子,为何等到现在才下手?"

"陛下前期对妾看管甚严,一举一动周围十数人不错眼珠的紧盯着,妾找不到机会下手。"杜至柔停了一下,脑中紧张编排着说词,之后看着皇帝道:"陛下还记得妾初期怀孕时一度暴躁不堪屡屡虐待下人么?那其实是妾故意做出来的,只为让他们心生怨恨从而放松对妾的看管。果不其然后来众人纷纷逃离,只剩了小罗和几个小丫头,妾便趁机钻了空子。小罗不过一个孩子,若论监控,哪里是妾的对手?"

拓跋焘倒吸了口冷气,脸上依旧是难以置信地惊讶与恼恨,望着跪坐于地,神色哀怨却始终警觉护着身后小罗的杜美人,只觉一阵心如死灰般的绝望悲凉。半晌,他凄然一笑,喃声自语道:"至关重要…不时之需…用心收藏…趁人不备…给自己下毒手!"他看着杜至柔,眼中一片绝望后的平静:"柔柔,你就这么不想给我生太子么?你明知道…我是多么期盼这个孩子。"

随着最后的话音,一颗晶莹泪珠从他的眼中滑落,落入了火盆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嗞响,灼烫在杜至柔心口上。

她忽然意识到,她竟是意外地报复了他。她终于让他亲眼见到骨肉至亲惨死的悲状,让他尝到了生离死别的滋味,虽然这个险些要了她命的意外,并不曾在她的计划之内。她有一瞬间的快意,随后陷入巨大的迷惘。让他痛苦,让他流泪,看着他遭受打击,这个场景她曾幻想过很多次。今日当真看到了,她又果真从中得到成功的快感了么?

阁内一片死一般地静寂,唯有那盆炭火偶然劈啪发出声响。皇帝呆立良久,无力挥挥手,一众内侍逃命般退了下去。杜至柔依然将小罗藏在身后,尽管她确定,拓跋焘已忘了这个人的存在。片刻,听到皇帝疲惫而凄凉的问话声。

"为什么?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么?我有什么辜负你的地方么?我不够宠你爱你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待我?"

他缓缓蹲了下来,双手抱住她的肩头,眼中是渴望地寻求。"你从来没有爱过我,是不是?"

"是。"

拓跋焘猛然闭住了眼睛。片刻后缓缓睁开,再次吸足了气,看着杜至柔问道:"无论我怎么爱你,都换不来你对我的一丝爱意,是不是?"

"是。"杜至柔平静看着他,淡漠说道:"感情是不能勉强的。不论是爱,还是恨。你我注定…今生无缘。"

拓跋焘握着她肩头的双手抑制不住地抖动,强烈的愤恨与不甘令他双颊红涨,气喘如牛。隐忍好久,他稍微缓和了情绪,接着又问道:"即便如此,为什么…你要打掉这个孩子?我做了什么让你痛恨我的事么…你要用这个孩子来打击我,是不是?!"

"不是!"杜至柔猛地抬高声调,厉声砸出两个字。拓跋焘深感意外地看着她。杜至柔与他对峙片刻,忽然厌烦之极的叹了口气,苍凉一笑道:"我用我腹内胎儿的性命,去报复他的父亲?!如此不择手段的逆人伦之举,亏陛下想的出来。"

皇帝低下头不再说话。殿内静得可以听见他呼吸时胸臆间的气促声。片刻,杜至柔缓声叹道:"我早就说过,我不敢给你生太子。"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么?"皇帝悲愤望着她道:"不相信我会让你活着?我所为你做的一切,都不能令你相信我,是真心实意地…珍爱你的性命么?我也早就告诉过你,我有办法让你好好活着的,你不记得了么?"

"这就是陛下的办法么?费尽心机设计调包偷梁换柱?"杜至柔唇边出现一个讥讽笑容:"陛下几时成了赫连瑷的得意门生了?"

"谁告诉你的?!"拓跋焘突然厉声诘问道:"哪个不想活的透露给你的风声?"

杜至柔好似盯着一块顽石,长声大叹道:"妾不是瞎子啊陛下!"

皇帝忽然抓住杜至柔的肩,恼恨叫道:"费尽心机?你也知道我是费尽了心机?!我为了保你这条性命,用了多少心思…精力!被你一朝毁尽…你好狠的心!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你眼看着我象个傻子一样布阵排兵,眼看着我期盼你腹中胎儿的兴奋,筹划我们的未来…你脸上没事人一样的笑,心里是阴险缜密的暗算…我早该知道的…这不是你第一次施展演技了。我早该有所防备的…"

他的眼中充血,眼底是一片困兽般的痛苦灼燥。他的的确确是受伤了。杜至柔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悔意。她后悔自污,后悔用这么绝的话语去伤那颗纯真的心。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身后的小罗,和她身后的人,若此时抛出,那是千刀万剐的下场。她只觉指尖忽地一痛,不知不觉抠在地上的指甲已连根劈断。她狠狠咬住牙,镇定神情对皇帝叩首,之后平静拜道:"陛下恕妾欺君之罪。妾感怀陛下垂怜,圣人厚德,妾万死无以回报。只是这等换子调包的勾当,有悖天伦,妾实在难以遵从…"

"怎么不能遵从?!又如何违背了天伦?!"拓跋焘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叫道:"你生下的太子换到别的女人那里,她生的孩子换到你手里,之后宣告天下太子生母是那个女人,之后把她赐死,让她代替你死,然后立你为后,让你以嫡母身份名正言顺地抚养自己的亲生子!如此母子惧可保全!名份地位天伦之乐,都有了!如此四角惧全之计,怎么就不行?!"

"行,当然行。只有一样,"杜至柔用同样难以置信地眼神看着皇帝,悲愤大叹道:"那个女人,也是人啊!"

拓跋焘茫然愣住,第一次想到了这个问题。杜至柔疲惫的神情里,是无可掩饰也倦于掩饰的厌恶。

"那个女人,不管她是谁,也曾与你同床共枕,不管你有没有爱过她,也给过你快乐和温存。如今你为了我弃她如敝履,她活该成为你我白头偕老的垫脚石么?活该成为滋养你我真挚情感的药渣么?不止她一条命。陛下这个四角周全的策略里,牵扯进去的何止二三十条性命?!人命,在陛下眼里,真的是比鹅毛都轻的么?"

拓跋焘脸上闪过一丝不得已,之后冷笑一声道:"即便你这孩子没了,那个女人就不会死了么?杀母立子,总得有个女人去死!"

"至少她死得其所。"杜至柔呆呆说道:"她死了,换来亲生子的至尊地位,日后便是大魏天子,追赠她皇后,皇太后的尊贵,死了也会极备哀荣。如今被陛下巧计安排,她不仅没了儿子,还要替人去死!用这样的计策去成全我儿子的太子位,这么多人的命换我一条性命,一将功成万骨皆枯,我实在承受不起。"她茫然摇头,低声凄苦一笑:"我的命,并不比别人的命更贵。"

"在我眼里,你的命比任何其他人的性命都贵重。我不能没有你。"拓跋焘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垂下头无奈叹道:"这个办法,虽然不是万全之策,可也是我能想出的,唯一一个办法。"

杜至柔长声叹息。犹豫良久,终是开口问道:"陛下为何不能废掉钩弋之制呢?为了我…废掉这个残忍的"

拓跋焘猛地一惊,断然阻止她道:"这是祖制!怎可废得?动摇祖制既是动摇国本!"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么?"这次轮到杜至柔来问这个问题了。"不相信我会为了孩子的利益,将你拓跋氏的江山长久守候下去?!"

"我相信你。可我不相信你以后的女人。"拓跋焘看着杜至柔苍白的脸,眼中是一片无奈的忧伤。"这个制度,一旦废除,将永不会重立。我无法看到我的身后事,无法预知子孙后代里哪一辈会出现一个夺子江山的祸国妖女。果真有那一天,我这个废除祖制的始作俑者,将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的千古罪人!将被子孙后世千年万载地讥笑咒骂!我当不起这个罪名。也担不起江山易主的风险。你说我残暴也好,说我贪权也好,为了我的天下,我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威胁所在,哪怕只是潜在的危险。国君的职责在于成功握住权力,稳定政权,然后才能守住疆土,为国家带来和平安宁,使百姓安居乐业,为天下黎民开创太平盛世。没有稳定,什么都别谈。因此我无法承受哪怕是丝毫的风险。为此牺牲掉个人的私德,承担残暴好杀的恶名也在所不惜。只要能江山永固,社稷永存,任何代价,在所不惜。"

"江山社稷是为黎民百姓提供安居之所的,不是倒过来,用百姓的生命去填的。"杜至柔喃声道:"为了个人私欲而杀无辜,为了得天下而失民心,陛下,你这个不得人心的天下,有什么意义?!"

拓跋焘苍凉一笑。"你不会知道,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是天下最动听的谎言。你不是国君,你不会知道。君主不是因为失了民心才失天下的。更多青史留下骂名的君主,是因为失了天下,才失去民心的。你我可以拭目以待,看看你今日救下来的这些人,日后是怎样嘲笑你唾弃你,是怎样教导他们的子孙后代绝不可步你后尘的,看看他们日后是如何为我的残暴嗜杀找合理开脱之辞的,只要我开拓了疆土,征服了四方。没有人在乎你是用什么手段上去的。你当上了皇后,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都是对的,尽管你用了无数生命做你的垫脚石;你为了坚持信念不肯牺牲他人,象那个宋襄公一样斗输了沦为败寇,你所有的骄傲和坚持就全都变成了笑柄。民心?民心只认强者。你会看到庸庸民众是如何对你不屑所做之事盛誉赞美,对你不屑成为之人诚心膜拜俯首贴耳的。"

杜至柔轻声说道:"我坚持心中的底线,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我默认了你的不义,终有一天你会这样对我。你如此残忍地对待我的侍女,你用那么多无辜性命成全你的调包计,我若坐视,终将有一天,你会这么对我。"

"怎么可能?纯属无稽之谈!"拓跋焘轻蔑一笑:"你是我最爱之人。唯一爱着的人。我怎么可能那样对待你?你还是不相信我的感情对不对?不相信我对你付出的是真情。"

"我相信。"杜至柔淡然说道:"只不过,视他人性命为草芥的人,即使他有真情,也不敢让人接受,不敢让人靠近,因为不安全。只有对普罗大众存在基本仁爱之心的人,才会在那个仁爱的基础上,生出对亲人真正的爱。陛下,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了显示爱我而伤害那么多人,别人会怎么看我?把我置于千夫所指的境地,让我活在其他人的仇视厌恶中,这是真的爱么?"

"你又有什么资格教导我呢?"拓跋焘的神情渐渐转化为悲愤。"你又有什么资格谈仁爱呢?你连你肚子里的孩子都不爱!你看到他死时的样子了么?你看到他连皮肤都没长全,粉红嫩肉裹在血污里的样子了么?!"

杜至柔的心仿佛被刀割了一样,疼得浑身颤抖,泪如雨下。拓跋焘直视着她的痛苦,眼中再次浮现出水光。

"我这次绝对不能再宽恕你了。"皇帝苍凉的声音里满是激愤:"你杀掉了我唯一想要的孩子…你实在太伤我的心了。以前那些…我只道那是别人身上的肉,你不心疼…谁知你连自己身上的…都不放过…天下怎么会有象你这般狠毒的女人?!我以前真是对你太好了,太宠了,太纵容了,纵得你什么事都敢做,什么恶毒的手段都敢使!"

杜至柔用手捂住满是泪痕的脸,瑟瑟发抖的身子如同受伤的小鸟一样蜷缩在地上,挣扎颤动。皇帝忍住不断涌上的心疼,继续沉声斥责道:"别再装可怜了。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不会再象个傻子似的被你利用,让你耍着玩!你我相识三载,你对我说过的话里,可有一句是真的?!表面上的温良恭顺,纯真可爱,肚子里的阴谋诡计,转过身的杀伐决断…你还能让我怎样相信你,靠近你?!"

他说不下去了。心头巨大的不甘愤怒和痛苦,一起涌上,酸楚苦涩哽噎在喉,逼得双眼瞬间冒出泪花。深深吸了好几口气,竭力调整好情绪,终于维持住帝王应有的基本威仪姿态,转身向外走去。

外面飘来一阵丝竹声乐。那是太常寺为圣上千秋盛典演练的曲子。杜至柔透过模糊视线,只觉他的背影一下衰老了十岁,削瘦沧桑,凄凉无比。他这一离去,只怕再也不见。她止住泪水,对着那苍老背影大礼加额,郑重叩拜。

"妾恭祝陛下双十华诞。祝陛下善恶并明,假真并观,消凶聚庆,福德绵长, 万寿无疆。"

拓跋焘闻言慢慢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躬起的后背上,凄凉一笑。

"爱子早殇。这就是你给我准备的寿礼么?"

静静凝视她的身影良久,皇帝转过身,对着门外春色,淡淡说道:"即日起阁中禁足反省,自责待罪。"

杜至柔再次额头触地,叩谢天恩。直到皇帝的脚步声远远地消失,才哆嗦着抬起头。动动僵直的身子,才知全身早已湿透。一阵强烈的玄晕袭来,只觉眼前发黑,胸闷气虚。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缓慢转过身,大口喘着气,睁着空洞的大眼睛望着不成人样的小罗,久久无语。

"夫人…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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