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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七)

(2016-07-13 10:34:05) 下一个

一弯弓月如少女初学画眉,纤美温柔,倒晕涵烟。此刻铜壶漏滴,已是初更将尽。雕栏玉砌之处,宫灯散影,星河清皎,柔美月色洒向室内,将二人的脸庞勾出一道模糊的银边。

“狴狸,早些回去罢。”杜至柔轻声劝道。

“怎么,不想陪我么?”暗夜中,太子的声音萧瑟黯然,听起来竟有些凄凉,想来是真的思念母亲了。

杜至柔这是第一次听他提及自己的母亲。宫里人对先皇后一向讳莫如深,太子更是绝口不提。也许是他最近遇到了什么难处,思念起母亲温暖的怀抱,也许什么都没发生,只是自己也是汉人,也姓杜,也叫不出他的名字,在这皎洁月色的夜晚,令他陡然伤神。

“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二人披上鹤氅,绕过东宫正殿,向皇城后门外太液池走去。

广袤皇城,重重宫阙楼阁,幽深如海。绛烛宫灯的光,从窗扉透出,璀璨如夜海沉星。无数灯火川流不息,是宫女提着琉璃宫灯穿行于廊。而身后这座最为壮丽的金銮殿,如一颗晶莹剔透的明珠,镶于皇城之巅,是帝国至高无上的中心。隔着池水,这位于九天之上的明珠似缥缈的梦境,隔着天上人间。

池中偏僻孤岛上设一竹寮,他们划一叶扁舟徐徐而至。万籁俱寂,只听得白日里听不到的微声,细而不弱。岸边芦荻红蓼飒然迎风,鹭鸶在水草丛中隐隐凫过。他牵着她的手,走进竹寮,站在临水的窗前。

竹帘半卷,玉簟生凉,一泊清池中,零散几朵白荷盛开,清风度水而来,花香细细,随风漾开。他望着那荷花,身影挺拔,萧肃清举,瘦削笔直的姿态,沉静如山,隐隐透出端正的威仪。

 “奇怪么?现在还有荷花开放。” 他微微垂首,神色难辨。

时至中秋,百花即将凋零。这几株风荷反季节开放,的确有些诡异。杜至柔想了想,试着问道:“可是宫里园丁施了什么奇妙之法,能令花期延长…”

“你还不如说是老天可怜我孤寒,特命花神下凡慰我忧愁呢!”太子语带讥讽,唇边却露出伤感的悲凉。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的,念想。”过了半晌,他淡淡说道。

杜至柔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他,看了他一眼,但见他眉头轻蹙眼神涣散,早已陷入沉思中,似乎也不需要旁人插话,来打搅他的回想。

“阿娘生前极爱荷花。这一片是她亲手种植培育的。在她入宫之前,这宫里从不曾出现过荷花。她是我大魏立国以来后宫中第一个汉人女子,带进来很多新奇玩艺。她还会养蚕,会煎茶,甚至,会在瓷碗里种荷花,是一种十分纤细娇小的荷花,叫玲珑花。阿爷常夸她心灵手巧,蕙质兰心,专为她在这瑶津池里建了这座小竹寮,只因她喜爱竹子。娘就在这里养了这一片荷溏。每年夏天荷花飘香的时候,都带我到这里来。”

万荷蔽水。红白相间的荷花开满半池,亭亭花枝覆盖着水面,花朵迎风轻颤,像弱不禁风的美人,纤弱娉婷地散着淡淡幽香,象他的母亲。  

“她死的那晚,亦是深秋,这早就枯涸衰败的荷花忽然一夜之间全数开放,那晚的月色,就如今日,月色荷溏,”

后来的几年,每逢先皇后忌日前夕,这片枯萎的池塘里便有几枝白荷濯水而出,仿佛花神眷顾。他也愿意相信这自母亲生命消失后反季开放的荷花上附有她的灵魂。每到这个时候,他便跑过来,独自祭奠。知道这秘密的人并不多,这片残溏,连同这小小竹屋,都早已被人遗忘。

他对着几枝白荷缅怀了片刻,并未回头,淡然问道:“你也会煎茶么?”

“是。”

“也会种玲珑荷花么?”

“是。”

他回过头,看着她的脸,微笑问道:“怎么种?”

“选饱满黝黑的老莲子,将莲子凹陷一端的种皮磨开,只须磨到通透即可,不要伤到里面的种胚。破皮后将莲子放在水中浸泡,放置室外,令其日浴朝阳,两日左右便可出芽。待发出根部后,用陈年燕巢泥配上五分之一天冬草捣烂拌匀后盛在瓷钵中,把莲子种在其中,泥上薄铺一层细沙,以池中水浇灌,待荷花长出后便是如此娇小状了。”杜至柔看着他,眼中闪着熠熠神采,轻声说道:“狴狸,妾不是先皇后。亦非她的替身。”

太子看着她久久不语,眼中依次流转过惊喜,诧异,最后归于沉寂。

“你倒会读我的心。”他白了她一眼,笑斥道:“你以为你是谁?就凭你这相貌,不及我娘十分之一。我若真要找替身,断不会找到你头上!”

杜美人的脸色顿时暗了下来,洁白编贝轻咬下唇,露出他最喜爱的懊恼神色。他越发想去气她,扬起眉毛高声笑道:“那日中秋宴,我见进宫朝贺的梁国夫人姿色甚美,风采不减当年。横竖她寡居多年,寂寞的很,东宫那帮老头儿又催我多纳妃嫔以广子嗣,梁国夫人曾生育三子,是个宜男之相。不如我将她纳入宫里,”他上下打量着杜美人,“说到替身,她可比你象多了。”

一席话说的杜至柔差点晕倒。手按胸口努力了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勉强笑道:“狴狸。梁国夫人是平阳王的从妹。”

“我知道。”太子扬着眉,神色倨傲。

杜至柔深深吸气。“平阳王是”

“孤的娘舅。这不用你提醒。”太子的笑越来越恶意。

杜至柔挤出假笑,尽量和颜悦色道:“妾以为,殿下实在不宜纳自己的姨母为妃嫔,”她终是忍不住,提高嗓音怒道:“ 忤灭人伦,令天下人耻笑!”

“哼,你们汉人的条条框框就是多,作茧自缚,迂腐不堪。我们鲜卑人才不管那一套,喜欢就行,管她是谁?当年老代王什翼犍的儿子早殇,老代王自管把儿妇纳来延续宗庙;太祖皇帝英明盖世,后宫嫔妃众,照样纳姨母为妾,谁人敢说个不字。草原上的规矩,父死妻其母,兄死妻其嫂。好好一个风华正茂的女人,是守着贞节牌坊过好还是守着个精壮大男人好,不是一目了然的么?”

他忽然露出一个玩笑表情,走到杜至柔面前,拍着她因为发怒而涨红的面颊,揶揄笑道:“我是不是应该把你这副神态诠释为,”他故意停住,做出个惊讶表情,缓缓吐出两字:“悍妒?”

杜至柔忍无可忍,勃然大怒道:“你是实在找不到乐子了么拿我寻开心!如此伤化败俗悖乱人伦禽兽之举录载于史,殿下就不怕千秋万世青史昭昭遗臭万年么?”

太子猛然收住戏謔笑容,手指滑到她下颌狠狠捏住,向上一抬,强迫她对上他阴鹜可怕的眸子,沉声警告道:“ 当年崔伯渊奉孤的诏令修著国史,尽述我鲜卑祖先过往,备而不典。你可知他的下场?!青史?青史是胜者书写的!哪个不长眼的再敢乱言国事,便是有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

杜至柔的泪如决堤之水,轰然而下。双唇被自己咬的红若丹霞,灼灼凤目喷火般闪放出光华。太子被她的样子唬的一怔,刚要出言,却听她嘶哑的声音字字传来,平静却充满了悲凉:“昔日齐崔杼弑其君主,齐国太史伯如实书之,崔杼杀太史伯; 其弟太史仲嗣书,崔杼又杀仲; 三弟太史叔再嗣书,又杀叔; 少弟太史季复书,依旧是崔杼弑其君。书朝廷起居之迹, 言国家得失之事, 此为史之大体。前仆后继,秉笔直书是太史职责。不想让后人看到你的恶行丑事,唯一的办法是自己修身明德。先正己而后正天下,齐整人伦,礼化道德,禁绝子蒸母弟抱嫂舅盗甥之兽行,教化民众以孝悌慈爱,和睦而无怒于人,敬让而不竞于物,天下太和,何愁王道不成?靠屠杀史官塞人口目,岂知这天下有几个史官是畏惧强权的?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太子怔然看着她,手渐渐放了下来。二人素容相对良久,太子轻声一笑,面对依然怒目而视的美人,笑道:“好个刚烈的性子。”

他慢慢踱到矮榻前,往竹簟上坐了,倚着凭几,斜看杜美人道:“我不过随意说笑,却把你恼成这个样。我族漠北醇朴之人,南入中地,男女结合不计血缘辈分,同姓婚逆缘婚近亲婚皆为平常,不足而论…”

“殿下若果真以为这是平常之事,适才便不会恐吓于妾。若果真平常,何妨史官将其载入史册?何惧世人悠悠之口?”杜至柔冷冷打断。

太子语塞,无言以对。

已接受了汉人教化的浸濡,自然视乱伦为家丑,自然见不得修史之士秉笔直书,见了自然是暴怒如雷。可惜身体里还流淌着另一半血脉,原始的粗旷的,尚未开化的狼性之魂。如何协调好自身的冲突,如何调解好华夷之辩,如何在汉人和鲜卑贵族中求得平衡,即教化了鲜卑人使其民智开启,又掌控好汉人使其不至得意忘形,反过来压在本族人头上,取舍权衡中倚赖的是高度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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