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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白发人 (欢聚)

(2015-03-17 08:05:53) 下一个
就在我移到殿中幕帷给另外的香球添药时,猛听得身后一男子失声惊呼:"三哥!"

我转身望过去。不知何时到来的皇嗣,面如白纸,浑身颤抖,惊喜交加的叫着:"三哥,是你么?真是你么?"

庐陵王从位上一跃而起,步履踉跄匆忙上前,一把抓住皇嗣两肩,泪如雨奔高声惊叫道:"旭轮!旭轮!我的天,莫不是做梦么?你我兄弟还有见面的一天!"

皇嗣李旦的泪水悄无痕迹地淌下,却也来不及擦,紧抓住庐陵王的双手,半晌不曾放下,似乎生怕这一放便再无相见,口中喃喃道:"哥..."他欲言又止。

李哲拭目讪笑道:"老了,是么?"他望着李旦。十几年前他离京之时,幼弟刚过弱冠之年,彷徨无助挥泪与他做别,如今竟也是双眸失色两鬓呈灰。无论是天涯流窜还是困入笼中,十多年的煎熬,把两个皇子都折磨成了早衰,终日与他们为伴的,便是这瑟瑟发抖的眼神,和颤抖无助的身心。

当他们终于从伤感中缓过来,李哲的众多子女已起身来到李旦面前,叩首行礼。李哲拉着那青衫少年,未及开口,已听李旦惊喜问道:"这...这是重润?!长这么大了么!"

李哲猛点头道:"是啊是啊!走时他还抱着你的脖子不肯撒手,还记得么?"说的李旦再一次落泪。

"这是重俊,重福,重茂...仙蕙!裹儿!别楞着,快给四叔磕头!"之后他不经意间,向李旦身后望了一眼。只这一眼,他便如石雕一般,呆在原地,惊讶万分。

殿外玉阶雕栏间,默默伫立着一位白衣青年。比他身上穿的衣服更白的是他毫无血色的脸。象具来自地狱的活尸一般悄然无息地步入殿堂,他惨白的面庞没有一丝表情,飘到李哲面前,静静下拜:"三叔。"

李哲好半天才合上惊恐张大的嘴,难已相信眼前的人是否真实存在,他目光投向弟弟,惊惶询问道:"这...这是,是..."

李旦黯然点头:"是。是守礼。"

李哲紧紧抱住这青年,双手扶过他瘦骨嶙嶙的肩,潸然泪下。

这个叫守礼的青年,依然面无悲喜,仿佛眼前这一切与他无关。行礼后默默坐于筵席一角。

众人落坐后,那个唤做裹儿的十二三岁女孩,跑到那重润案前,捧起还未吃完的一盘冷胡突鲙走回自己的座位,风卷残云般大声嚼起来。眨眼工夫就剩空盘了,她又转向重俊,指着他的鲙片道:"把你的也拿来!"


见她已吃掉两盘生鱼,皇嗣温和出言劝道:"生冷之物多不洁净,还是少食为好。"

停了一会他有些困惑的问道:"荆楚之地湖泊星集密布,裹儿应是不缺鱼虾可食的呀。"
少女明艳的双眸渐渐暗去,小声答道:"我好久没吃到鱼虾了。民间禁捕禁屠,无肉可食,况且..."她低头一哂:"我们那里也没有懂事的豺。"

"何为懂事的豺?"皇嗣惊讶问道。

庐陵王并几个子女相对苦涩一笑。片刻,李重润开言解释道:"几年前娄相公营田怀远等地时,一日进膳,厨人端上一盘羊肉,娄公问道,天子禁屠杀,你怎么会有肉呢?厨人回答说是豺咬杀的羊。娄公于是大叹道,多么通解人意的豺!"

在场的人全大笑起来。

他的嗓音低转沙哑,似乎还在变声期。但丝毫不影响人们对他的印象。他温润的语调让人联想到那些美好的初春景象,如杏花微雨或是陌上寒烟。

坐在他身边的重俊此时亦兴致盎然,急匆匆咽下口中羊肉,眉飞色舞道:"可乐的还在后面哪!等娄相公吃完羊肉,厨子又上了盘鱼片。娄公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厨子又说,豺咬杀的鱼。娄公于是大斥他道,智短汉!你怎么不说是水獭咬的呢?!厨子就说是,是水獭干的。"

在场的人笑的不能自持。半晌方平静下来。唯有那叫守礼的,始终木然。庐陵王含笑补充道:"我听说后来师德还把这厨人引荐给了别家。看来这厨人虽然短智,菜蔬还是调和的不差。"

裹儿接口道:"真可惜没有荐到我家来!"

皇嗣笑道:"师德以五十高龄弃文从军,十几年来转战西北,人皆谓之为猛士,不想他还有如此机智风趣的一面。"

当晚皇帝将庐陵王一家安顿于禁中九洲池西侧的南北三堂。九洲池位于内城西北,靠近玄武门,为宫中最大一片皇家园林。其池屈曲,象东海之九洲,居地十顷,水深丈余,鸟鱼翔泳,花卉罗植。周遭诸多殿院,其西侧阊阖阁与荫殿南北呼应,之间便是庐陵王一家暂居的南三堂北三堂。

庐陵王是以治病的名义秘密回京的。皇帝似乎并无下一步的打算。尽管如此,大臣们还是很高兴,回来了就有指望。于是庐陵王安定下来以后,皇帝也很高兴。她的耳根终于清静下来了。

她这一高兴不要紧,我们可造了殃了。皇帝不知是不是看儿子一家夫妻和睦兄弟友爱,觉得自己孤单的紧,自两个男宠后,仍不甘心,又广置面首充她的寝宫。白日里情思睡昏昏,夜晚间内殿曲欢宴,与一众美少年钦博嘲谑,拼醉残红,嘻戏荡浪之声连外间皇城都听的到。

一日午后我与众女官进长生殿伺候。皇帝还没醒,床边帏帐低垂,隐隐传出男子低语如梦呓的嬉笑声。一个问:"你们说,宅家身边哪位御侍最有味儿?"

一阵压抑淫笑传来,伴随些听不清的亵语。片刻后又听一个道:"要我说,宅家身边那位崔内人...那可是,十分标致的一位小娘子呀!经她那对纤纤玉手那么一按,一捶..."

我浑身的血都在往上涌。猛的把净水瓶搁在地上,抬脚就想冲进去,被身边另外的女官紧紧抓住。大家都红着脸,面带愠怒之色。皇帝刚好在这时醒了。我的心提到嗓子眼。这要是让她听见,我还能活么?

我径自找到姜尚服,和她表示不想在皇帝身边干了,宁愿回掖庭局。

姜尚服微微诧异,看我道:"别的宫人都是千方百计想要晋升,唯有你怎的如此不思进取?回掖庭局你便很难再出头了。最高品阶的宫教博士,也只从九品下。"

我黯然道:"我想好了。我宁愿做个无品宫人,到底比现在这样安全些。"我看着她叹气道:"我虽非君子,也知道不立于危墙。现下宅家身边广置供奉...万一出事,可不是毁容这么简单了!"


她久久看着我,目中流露出测隐之色,沉思一会儿,她低声道:"无故落职,内宫未曾有过先例。不如这样。去岁宅家敕旨,于禁中明福门内设了史馆和修书院。掌书史存档誊抄之事,上旬又命在馆院之间增设命妇院,掌教引导内外命妇德行素养。在此三院馆内执掌的宫人必须是德才兼备的女官,阶位亦七品以上。需通过测试才能入选。命妇院女官的测试将在正旦前,距现在还有几个月的时间。"

我忙问道:"要测哪些?"

"先前便如外间科考,以明经科和进士科为主,另附算法;后来宅家命停了进士,盖因进士科以诗赋取仕,而吟诗作赋本不为妇德所容。毕竟内廷挑选的是女官,女德最为重要。宅家还将明经考试范围改为《孝经》,《毛诗》, 《尚书》,《仪礼》,另增考一部《女训》。"

我接着问道:"如何测试?"

"帖经为主,少量墨义。"

所谓帖经,既填空;墨义,是对经文的字句作简单的解释。两项只要对经文及注释死记背熟,既能通过。我松了口气。不用吟诗作赋,不用长篇大论写策文,只需熟练背诵圣贤说过的话,不算太难。

她见我神色怡和,亦欣然笑道:"若你真考过了,即可名正言顺淡出宅家视野。便是宅家不愿也不好说什么。若你真入了那三院,就不再是崔典饰,可要叫你崔婉侍了!"

我吃惊道:"婉侍?"

她含笑看我道:"那是宅家取的。此三院内掌供之女官名。五品叫凝婉;六品为柔婉,七品为婉侍。据考过之人所说,宅家特别看中自己编篡的《女训》,考试内容绝大部分出自于此。"

又来了!每当她想要加强精神文明建设时,就要全国上下齐学她编的某部书。五十年前尚为昭仪时,就勤勤恳恳编篡了一本《内训》,以一人分侍父子两代之身,训导后宫其他女子如何忠贞不渝,如何一女不事二夫。想到当时正是她雄心勃勃争夺皇后位子之时,此举含有明显的排挤王皇后意味。很明显,训导后宫是只有皇后才有资格做的。后来更是越发不可收拾。孝女经女诫写个不停。意识形态成了她夺权维权的有力工具之一。

见到大儿子不听话,立即派人发给他一套《孝经》,教导他怎么做个伟大的孝子,效果十分不好。大儿子竟以萧淑妃所遗二女长期幽禁掖庭为由,直斥她这个皇后薄情兼失职;又见二儿子不听话,立即派人发给他一套自己编撰的《少阳正范》,效果更加奇特,二儿子反送她一套自己注释的《后汉书》,明摆着借汉代吕后专权外戚用事典故,要她老实点!教训儿子不成反被儿子教训。

如今后宫充斥美男子。这十分危险!后宫几万女子,难保没有淫荡的。是加强思想建设的时候了。考《女训》,背《女则》。务必使全体御侍个个温婉肃雍,三贞九烈。

官名当然要体现这个宗旨。于是出了一大堆婉。改名取名本就是女皇津津乐道之事。早在她刚当上皇后的时候,就将才人改名为承旨,妃子改名为赞德。外官名衙署名也是来来回回改过好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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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广记*御史台记》:则天禁屠杀颇切,吏人弊于蔬。师德为御史大夫, 因使至于陕。厨人进肉, 师德曰:‘敕禁屠杀,何为有此?’厨人曰:“豺咬杀羊。”师德曰:“大解事豺。”乃食之。又进鲙,复问何为有此。厨人复曰:“豺咬杀鱼。”师德因大叱之:“智短汉,何不道是獭?”厨人即云是獭。师德亦为荐之。

附:武则天系列丛书:《玄览》、《古今内范》、《青宫纪要》、《少阳正范》、《维城典训》、《紫枢要录》、《凤楼新诫》、《孝子传》、《列女传》、《内范要略》、《乐书要录》、《百僚新诫》、《兆人本业》、《臣轨》。中心思想:教你怎么做一个顺从听话的好女人,好儿子,好下属。

另:上官婉儿的墓志2013年被发现。上面显示她十三岁做了唐高宗的才人。所以她和武则天一样是当过父子两代的嫔妃。才人一度被武则天改为承旨,没几年又改回来了。我文中一直用承旨,直到她再嫁中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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