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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人生若只初相识

(2014-12-20 18:54:47) 下一个

                                                

 

 

雪柔大三时跟高三模样几乎没什么变化,身高、体重、神情、打扮都没有什么质的进化,黑黑的直发,白白的面色,素净而单纯。她本来是个不难看的女孩儿,瓜子脸,小嘴巴,眼睛不大但很亮,很有神,笑起来嘴角有两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但在这个香浓色艳的世代,她的确太不起眼了,常常淹没在个性张扬的人群里,加之性格安静、羞涩,一副小家碧玉的样子。她一直没有男朋友,她家境贫寒,爸妈在小城镇的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工厂里,都是老实巴交的市井小民。

她只知道读书,她的校园生活是一张古板的流程图,日子从宿舍流到教室,从教室流到食堂,从食堂流到图书馆,再从图书馆回归到宿舍。这样平淡无奇的日子让她安心。有时到了节日,她舍不得花钱回家,看到同学们回家的回家,约会的约会,她人孤影单的,偶尔也会想,要是有个男朋友,至少这时不会这么走投无路。但一想到校园里满眼的谁牵着谁的手,一往情深,谁又为谁遥遥一瞥,泪流满面。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本事吸引男生的眼光,她更不知道怎么包装自己。一想到主动和男孩子讲话,她就要冒冷汗。好在她安静的天性和贫困的家境让她耐得住寂寞,在自己单调的日子里自得其乐。

大三快结束时,妈妈下岗了,她的学费紧张起来,好在她得了奖学金。但为了减轻爸妈的心理压力,她决定暑假开始打工挣钱。她找了一阵子,先在一个书店里收钱,后来在一家广告公司里找了份文秘的实习生工作。工资不高,但加上书店的周末工作,她很知足地忙碌着,很为能帮上爸妈而欣慰。

在广告公司上了三个星期班的一个下午,她又被派去买咖啡,她端着卡着四杯Cappuccino的杯托回到办公楼。这是她每天固定的差事,下午两点半,到四个老总的办公室去问好他们的咖啡选择,然后到街对面的星巴克买咖啡。她虽然觉得这个活儿更像蓝领,跟她的专业没什么关系,但她明白这就是食物链,谁让她是新来的。王秘书把这个活交给她时,神情有如得了迁升。

办公楼有十五层,她的公司在十三楼,电梯里满满的,她小心翼翼地护着咖啡。

自从上了班,她就开始穿着比较正式的套装。广告公司的人们常常把自己归到艺术家类,着装往往风格个性,质地讲究。雪柔在公司里最年轻,却也是打扮最老成的。她没有时尚的衣服,又不能穿上学时的衣服,只好挑了几件过季打折的套装。她把长发盘在头上,给自己无形地加了五岁。

站在电梯里,想着三个小时之后,又要这样前胸贴后背地和人们共度四十分钟,她不禁叹了口气。她虽然对生活没什么抱怨,但对交通,她还是有些怨言的。她的同学们,要么现在正在跟男朋友周游世界,要么在爸妈的公司里体面地进出,最差的也在家里落闲。只有她,白天忙于端茶送水、复印、装订,晚上回到跟人合租的老房子里,糊了口,洗洗涮涮,也就倒头睡了。

到了八层,人们一窝蜂地全拥下电梯,雪柔左躲右闪之后,终于耸耸肩膀,转转脖子,重新站正,舒了口气。“又要抓回笼子里去了。”她自言自语地嘀咕。

“好像工作热情不高啊!”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吓了她一大跳。本以为自己是最后一个乘客了,她手一抖,咖啡差点儿跳出来,她回头恼火地一看,是他。

她常常在电梯里碰上他,总在她之后下电梯,不是十四层就是十五层的。每次见到他,总是一副旧社会的脸,双眉皱着,叼着烟闷声不语。个子高高的,穿着质地不错的正装,深色的外套在浅色的衬衫上显得轮廓鲜明,脸色带着阳光的痕迹,看得出常常在户外活动,看不出年轻,大约奔三十岁,但眉宇间挂着一股莫名的傲慢,似乎总是沉在自己的世界里。

雪柔痛恨烟味,尤其是不顾公德,在狭小的空间里肆无忌惮地抽烟,太不礼貌了。这会儿看着他一副论断的神情,她气不打一处来。“你住电梯里啊?怎么我每次上电梯,你都在这儿?”反正不是自己打工的公司的,她不用装成可爱的小绵羊。他吸了口烟,说,“大楼又没规定,公主殿下上电梯时要清场。”

“你知不知道二手烟致癌率高于一切?你从没有问过我对得癌症的兴趣如何,就灌我二手烟,你的教养哪儿去了?”

雪柔从来不是咄咄逼人的女孩儿,今天跟吞了火药似的,炸开了。

“你在哪家公司上班?”他轻轻一笑,饶有兴致地问。她索性转过身来,看着他,满不在乎地说,“上班?我不上班。靠上班哪年哪月才能过上好日子呀?”她放低声音,眯了眯眼说,“我给我的老板当女朋友。”

他看着她素净得没有一丝化妆品的脸,又看看她旧得已经开始失去光泽的样式过时的皮鞋。她克制着全身的不自在,她知道自己下不了台来,就用最老练的眼光看回去,她要作出最可信的造型,以为他会露出鄙夷的神情,她就想耍耍他。

他扑哧笑了,“你的老板男朋友大概视力有问题。”她脸唰地一下红了,噎在那儿。顿了两秒,她冲口而出,“我长相不及的地方,自然有其他本事补齐。”

他挑了挑眉毛,歪着嘴角笑道,“人不可貌相啊。”

她得意地扬扬头,觉得终于在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面前出了口恶气。

“我到了。”他笑着从她身边走过,径自下了电梯,她才意识到自己错过十三层了,懊恼地跺跺脚。还是学校好,那些小男生们,不来追她,但也不来惹她生气。

等她气哼哼地回到十三层,整理好专业表情后,进了办公室,把咖啡送到各个办公桌上。最后到了大老板唐先生那儿,他抬起头来,温和地笑着。他快五十岁了,三十出头时成立了这家公司,风风雨雨十几年了,如今已经初具规模,有十来个人,几千万的营业额。他没有业界惯有的虚浮,很有亲和力。

“小凌,”他叫住她,“晚上我们要请客户吃饭,庆祝项目顺利结束,并且我们又接了他们一个新案子,马上立项。沈总和张总和他们部门的人都另外有应酬,你和其他的人都跟我去宴请洁然公司吧。”

她知道叫她去只是凑数,她跟这个案子无关,顶多是帮着影印过、装订过,甚至转发过几个文件。但她一向是听话的,马上答应了。

 

梦星制作公司一行五个在宴会间坐了十五分钟,从外面进来四个人。唐总一抬头,马上起身大声招呼着,“严总,你好!”伸出手去。其余的人也都站起来,雪柔在这种人群里一般都是隐形人。她抬眼望去,四个人都很年轻,穿着正式,脸上泛着一股能量,她听说他们是一个新兴的日用化学品公司。而走在最前面的被称作严总的竟是住在电梯里的那个人。雪柔差点撒腿就跑。他过来和每个人都握了手,脸上的笑纹到她这儿也没被打乱。她几乎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没认出她来,她太容易叫人过目就忘了。至少他脸上跟往日的阴沉是不一样的。

坐下来后,大家聊了一阵子项目上的事,就开始轻松地岔开去,显然除了雪柔,公司员工都对这个案子很熟。雪柔闷头喝果汁,这一大杯果汁还真不禁喝,一会儿就叫她喝完了。坐在那儿,手脚不知道往那儿放,尤其是眼睛不知往那儿放才好,生怕撞到那张深色的脸上去了。

忽然,她听到他声音洪亮地说,“凌小姐好像特别喜欢这个牌子的果汁,麻烦帮她加满吧。”服务小姐麻利地添满,她恨不得一头扎进那支大杯子里,她知道他认出她来了,自己下午实在是头脑太简单了,哪知人生处处有险滩呢!

她终于把这顿饭咽下去了,唐总低声叫她去用公司信用卡结账,她起身离桌,出了单间才舒了口气,往前台走去。她一边跟收钱的女孩说笑,一边等着信用卡清款,身边来了个人,她一扭头,正是严总,应该是从洗手间出来。她心一沉,但还是挤出笑容,点点头。他倒很大方,说,“谢谢你们的招待。”她低下眼,“应该谢谢唐总。”

走回单间的路上,她如履薄冰,一心只想快些见到同事们,她觉得自己快要被窒息的尴尬淹没了。

“对了,你男朋友今天在座吗?”他忽然笑嘻嘻地问。她差点没一头栽倒,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火烧火燎的。见她不吱声,他若无其事地说,“唐总我认识多年了,不像是个不正派的人,肯定不是他。”

她的脚停下来,好像关节冻住了,低着头,咬着嘴唇,像是快要哭了,样子很是可爱。他知道自己捉弄她有些过了,正想打个哈哈给她解围,她忽然说,“我,我下午那是胡说八道的。”

他笑了,故意说,“这种事关乎名誉,怎么能随便开玩笑呢!”她一想到当初他那居高临下的神情惹恼了她,让她信口开河,这才身陷泥泞,就又火起来了,“见人说人话,见鬼、、、”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说出声来了,“噢,对,对不起、、、”

他大笑起来,“我很欣赏你的坦诚,只是,我对我们在我们广告制作人眼里的公司形象有点担忧。”他看着她,“你觉得这会使我们的合作有个良性的关系吗?”

她有点紧张了,“我只是个暑期实习生,我的水平完全不能代表我们公司的实力,请您相信。”

她盯着他,生怕他说要撤项目。

“你现在的水平还行。”他说完径自走回单间去了。

 

到暑假结束时,雪柔已经是这个项目的一员了,学了不少业务,学会了和客户打交道,还知道了严石的名字。她回学校前的最后一天,全公司带她去吃午饭,在餐厅碰上了严石,他听说她要开学了,笑着说了些祝福的话,走开了。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和同事走们回办公室一路沉闷,心不在焉。她想自己大概是有点喜欢上他了,可是一瞥见大楼玻璃门映出的自己单薄的身影,单调的眉眼,无奈地撇撇嘴,她几乎可以肯定他是有女朋友的,如果还没有结婚的话。奔三十的男人,事业成功,形象帅气。就是他不追女孩子,女孩子们也不会放过他。

一下午,她没有很多事可做,主动要求去买咖啡,巴望着能在电梯里碰上他,大家都说,最后一天,给她老工人的待遇,让她歇一回,她还是偷偷去坐了几回电梯,指望着能碰上他,但却没能如愿。

四点半的时候,她终于绝望地在办公桌前坐下了,等着从这份工作离开,从此断了他一切的线索,她直想哭。电话响了,她接起来,通报了自己,电话那边没声音,她喂了一声,“凌雪柔,”是严石的嗓音,她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了,他的声音却很沉稳,“晚上我请你吃饭怎么样?想谢谢你对我们项目的帮助。”她吱了一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五点钟我在电梯等你。”他就挂了。

等她卡好时间,五点钟站在电梯间的时候,想着怎么知道这班电梯上一定有他呢,如果他没在,自己是不是要再挤下来呢?

电梯门打开时,严石云淡风轻地站在门口,好像一切都在他的计划当中,她紧张地微笑了一下,低着头,安静地站在他身边。

 

这是个雅致的餐厅,不是她的档次,他帮她点了餐。在局促地喝下两大杯果汁之后,她终于决定要抬起眼睛看他了。她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不如把他的脸记清楚点儿。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工作,交通以及她即将开始的学期。

他们在轻柔的背景音乐中饭吃到一半时,严石忽然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无意地问,“凌雪柔,你有男朋友吗?”

雪柔愣了一下,把卡在喉咙的饭咽下去,又咽了一下,结巴地说,“你是说,是说男朋友那种男朋友吗?”话一出口,她简直要被自己的愚蠢气昏过去。严石笑了,“我是说男朋友那种男朋友,不是幼儿园里扯你头发,抢你苹果那种男朋友。”她低下头,微微皱着眉,咬着嘴唇。严石隔着桌子看着她,他很喜欢她的一些小动作,有一种她不自知的美感。她顿了顿,想自己是不是该说有,至少不会太没面子,但还是说不出口,只好摇摇头,眼睛盯着面前的那半块牛排,心想或许它能救她。

严石又喝了口酒,雪柔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希望,或许他是要开始一个重要的话题。他却悠然地靠回到椅背上,远远地看着她,漫不经心地说,“有机会,我给你介绍介绍我公司里的小伙子,都很棒的。”

雪柔觉得心好像哗啦摔到了地上,碎片飞溅,端起果汁,大口喝起来,可是嗓子眼好像堵住了,怎么也咽不下去,倒要从两只眼睛里涌出来。她惶恐地想,要是严石忽然看见她眼睛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果汁来,会是什么表情。

 

两人安静地吃完饭,严石说要开车送她回学校,她说公汽很方便的,他也没坚持,只是帮她叫了出租,付了钱,叫司机送她回去。

雪柔坐在车上,想着才八点多,严石大概晚上还有别的更重要的安排,急着走。他没要她的联系方式,她也就不好开口要他的,从此他们就这样淹没在这个几百万人的城市里了,想到这儿,几大杯果汁终于毫无遮拦地从眼睛里涌了出来。

 

很久以后,雪柔问过严石,为什么他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受折磨,严石说,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知道这是她的初恋,也是最后一次恋爱,他要她经历所有的感受。

 

雪柔想,在她和严石的关系中,她一直是那个一头扎进海浪里认认真真挣扎的那一个,而严石总是静静地站在她身后,气定神闲地看着她在惊涛骇浪中起起伏伏,直到一个大浪快把她吞没时,才用大手把她一提,化解一切危机。

 

 

 

只是,这一回,他是打算眼睁睁地任着她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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