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风清·,山高水远,岁月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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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地传奇】一。盲流

(2014-11-01 00:06:45) 下一个

 第二部 黄社会

 

    焦黄色的山包,像是黄河的波涛,一浪一浪布满周围的空间,从脚下,直至目力所及的天边。黄尘翻卷,黄土滚滚,一脚踩下去,鞋底鞋帮立刻被黄色的尘土包围。这是一个黄色的世界,这是一个荒凉的世界,这是一个贫穷的世界。。。。。。

    红卫兵抄家破四旧以后,由于政治诉求不断加码。终于到了上层无法忍受的程度。作为文革的一个步骤,大批红卫兵被送到农村,以改造世界观为名,分散到贫苦山区乡村。

在陕北农村四年,终于明白了很多道理,也由于置之死地而后生。终于成熟练达起来。乡村生活,另一个世界,稚嫩的学生娃,逐渐成熟。而乡村的往事,已如烟霞,逝入东流水。但陕北的形形色色人物,类类种种奇闻逸事,都时时涌现脑际。

 

我穿红鞋我好看

与你们年轻人逑相干。。。

 

                             1 盲流

 

那些年,陕北活跃着数不尽的盲流。所谓盲流,是指那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乡下二流子。但其实,在那个时代,这个名头并不准确。因为,盲流,大部分是附近的农民,冬季农闲,到别村打柴帮工,挣几斗粮食。还有一些上头下来的农民,到富裕地区找口食儿吃。所谓上头的,是指绥德,米脂一带,那里地少人多,丰收年景粮食也仅够维持半年时间半饥半饱的日子。年景一差,全年都要讨饭。陕北人善良,讨饭的来了,家家窑洞门前站一站,不但能吃饱,还能给装口点儿干粮上路。年轻力壮的后生,没脸去讨饭,就打短工为生。由于政策不容许,只好偷着干,缺少合法性,被算入盲流。天气一入冬,盲流来了,闹闹哄哄帮工一个冬天。开春后,大部分人会扛上行李卷回家去。也有个别不走的,继续找活计,这些就应该算是职业盲流了。那时节,我们村有个年轻的职业盲流,人们管他叫三花。三花年龄估计估计在二十四五岁上下,长板脸上,撒着几颗白麻子。长年累月,他身上总是翻穿一件破旧的老山羊皮袄,秃顶上片片疥疮上飘着几根软毛,三花之名由此而来。三花发音接近三毛,影射半秃的意思。三花家在县城近郊,算是好地界儿,根本无需出门找营生。但三花在家不好好干活,宁愿出门打短。就连搞女人,也不出我们这个深山沟里的村庄。但三花性格好,爱说爱笑,人缘不错,挣的钱全留在庄里。。。。,那是搞了女人!三花有事没事还愿意到知青的窑洞坐坐,向我们这些对男女能些名堂尚未开窍的小孩子,灌输一些性启蒙知识。就冲这个,我们算得上是半拉子朋友了。那一年上头来了新政策,打击盲流。一夜之间,两个职业盲流被押到我们村的大队部,其中一个就是三花。按照公社指示,被捕盲流必须由知青看管,并把他们押解到延安县监狱,统一处理。押解三花是个轻松的任务,但为保险起见,我们每人手里还是提着根烧火棍。就这么个假架势,三花还真怕了。一路上低头缩脖,哆哆嗦嗦。路走长了,三花胆子壮了点,媚笑着请我抽烟。碍于原则,我拒绝了,三花失望地垂下秃头,一路老老实实走到县城 。县监狱在宝塔山半腰,监狱墙建在几丈高的石壁上,探头看看头皮发麻。

一到监狱就听说昨晚发生了越狱事件。

几个囚犯在一个疆儿里来的带领下越狱。所谓疆儿里来的,是指早年被判刑送往新疆荒漠劳改的犯人。新疆劳改农场周围,几百里荒无人烟。犯人想逃,即使逃脱追捕,在方圆百里的大沙漠里,也会渴死饿死。侥幸逃出来的,都是意志坚强,心狠手辣的亡命徒,个个命案在身,罪大恶极,一旦抓获,必死无疑!

 

这伙逃犯到了石壁高墙上,眼前无路可逃。疆儿里来的是个亡命徒,据说当时监狱尚未发觉他的真实身份,知道再不逃脱,一旦被查明身份,肯定死路一条。顿时把心一横,硬是从几丈高的石壁腾身跃下。他先是脚朝下,半途碰到石壁,身体失控,横摔下去,到了山跟,已成半滩肉泥!

三花对监狱倒是有种宾至如归的样子,刚进门,立马跑到院子中央的大桶前去舀饭吃。我们任务顺利完成,觉得今后再也见不到三花了,心里多少有些凄凉。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年入冬,三花又来到我村来串门啦。他身穿一件崭新的棉袄,脖子上挂着一台簇新的半导体收音机。嘴里叼着香烟,满脸自信的笑。在村子里串东串西,到处传来他欢快的嬉笑声。不到半天功夫, 村里人人皆知,三花被押解回原籍的村子后,很快被延安铁厂招了工!现在已经是令人羡慕的,吃商品粮的公家人了。三花有了固定工资,有了城市户口,真是鸟枪换炮,衣锦还乡!

三花倒真不记仇,见到我们不但不躲闪,反而象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递烟问好,殷勤热情,还一劲儿道谢 ,如果不是我们把他押解回村,他哪里能找到今天这样的好事 

三花在小村子里,着实掀起一阵热浪,把村里后生羡慕的眼睛都快掉下来了。此后,家长教育孩子,总是拿三花做榜样。转眼又过了一年,冬天来临,各路打短工的农民陆续在村里出现。一天下工回村,远远看见一伙人围着说话,中间一人翻穿破旧的老山羊皮袄,一张白板脸麻子泛光,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不是三花是谁!

三花又回来了!只是这次不但不风光,反而更潦倒!他对自己这种遭遇毫不在意。

工厂生活不适合三花,他受不了纪律的约束,喜爱自由自在的流浪生活。这不,在工厂屁股还没坐热,一抬脚,辞了。接着,一身盲流的装束又轻车熟路套在他身上,如此闲逸舒坦!又是那个整天恬着傻笑的三花。

知青算是半个公家人,与盲流间的差别何止十万八千里!谁能想到,有一天,我自己,竟然会成为半个盲流 

我们公社,有一川二沟,我们村在西沟。

西沟山高沟深,最远的村子,距离川面30多里,这个叫做枣柯台的小山村,就是我们插队的村庄。

从川面进沟,步行20多里路,地面稍微平坦。但过了余家沟,山卯变得陡峭。只是,有一个山弯很美,在满目荒芜的陕北山沟里, 忽然出现几道峭岭,直立如壁,象竖立的几块龟甲,壁上草绿藤青,缠缠绕绕,很象是西游记里的景致 ,给荒沟凭添了几许妩媚,到了这个地方, 转个弯,就到我们村了。

在深山沟里憋了将近一年时间,从文明跌入原始,从欢乐少年变成哑巴劳动力。几个月时间,我们的心情变得格外沉重。

这种单调的乡下生活过久了,让人产生被人类遗忘的错觉。所以,一次偶尔到接近川面的新瑶沟村串门时,得知三个好朋友收到家寄来的路费,准备请假回家时!我的心好像猛然苏醒,一下子狂跳起来。

回家!几个月来,多少次对着滚圆的窑洞顶子,做着回家的梦。猛然间,发现这梦境,居然可以变成现实!朋友们蛮仗义,答应只要我能脱身,他们就从自己的路费里挤钱,带我回去!

我连夜赶回村,伪造一封母亲病重速回的家信,塞到一封家里过去来信的旧信封里,到书记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请假。本来是假装母亲病重,谁知没说几句连自己都觉得象真的一样,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坐在书记家的炕上,泣不成声。知青是新事物,书记自小没听说过什么叫放假,作不得主,他让我耐心等几天,听公社的回信儿。

但朋友们第二天就要动身,不能再等了。第二天大早,我打点简单行装,趁天刚亮的朦胧时光,趁黑溜出村子。

昨夜大雨倾盆,道上有点湿滑,刚走几步,听到前面略有人声,惊疑中转过弯,猛然看到乡村土路上都是村里劳力。原来昨晚的暴雨冲断了一段进村的土路,大早全村劳力赶来修路,让我碰个正着!村里男劳力聚集,大家都楞住了,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偷跑回家。停下活,看着我不说话。书记皱起眉头,但扭过脸,假装没看见。我满心惶恐,无计可施,只好硬着头皮,低头穿过人群。最后,只有谢华山大伯在人群中,冲我抬抬手,说了一句:回呀!我点下头就溜。脊背冒汗,全身发凉,双手打颤,感觉自己就是个逃兵。

赶到新瑶沟已经半夜,伙伴们欢呼拥抱,暂时忘记偷逃的窝囊。

第二天一早进城买去铜川的汽车票,女售票员脸色生硬,没介绍信不卖!原来知青探亲已很泛滥,县里没有前例,不知该不该放,无奈之下,采取简单的办法。。。。。。,没有大队以上介绍信,一律不售铜川的车票 。天无绝人之路,查地图,发现走绥德,过黄河,照样可以取道山西改乘火车回京。票很容易买到了,当晚到达绥德 。绥德城不大,但古已有名,军事政治意义不讲,这个靠近内蒙沙漠,土地贫瘠,而且地少人多,及其贫穷的县城,竟有非常好的水土。养活了皮光肉嫩的绥德俊男女!陕北人讲,绥德婆姨米脂汉,讲的是绥德的女子得天之赐,个个天生丽质,皮肤娇好。更何况古代美人貂蝉就是绥德人,而那个体格健壮,相貌英俊的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则是地地道道的米脂人!身在绥德城,放眼看去,满街女子果然大多相貌端美,皮肤细嫩,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置身邻近沙漠的贫穷小城 !在绥德车站又出现问题,去黄河边宋家川镇的车票已售磬,必须等三天,我们归心似箭,岂能坐等!当即决定步行去宋家川 

    在绥德听说路程不远,约40里路,且一路公路大道,不怕走错。但真动身走起来,很快就发现不对了。快半夜了,明明走了五六个小时,且步履匆匆,怎么也得走过一半路程了。结果,一打问,前面还有好几十里!接连问了几个人,说法不一,情况各异。第一个说,快到了,还有三十里吧 。过两个小时后,再问, 却道:远哩,还有七十多里哩。也不知道为什么差这么多,难道我们是背道而驰?顿时情绪萎靡,走不动道儿了。前边出现一个大镇子,镇边有家亮着灯的车马店。店里黑灯瞎火,一溜大炕,靠里边黑不溜秋已睡下半炕人。极度疲倦管不了那么多了,倒头就睡,直到被一阵骡马的嘈杂吵醒。睁眼看时,那半炕人已经摸黑起来套牲口了。睡不着了,起身出门。外面,镇子里还一团漆黑,只有一家早点铺亮着灯,一打问,早起还对了,汽车一会儿就到。急忙买了每人一张大饼做早餐,另买半斤五香牛肉片。汽车到了,居然有座!这一夜好歹熬过来了。坐在舒适的座位上,困意袭来,想着美美吃几口大饼,嚼几片牛肉,好好睡一觉。大饼刚刚出锅,味道很香,牛肉入口嚼了半天,嘴里象咬着块橡皮,无论怎么使劲,软不拉遢,就是不烂。肉香也没有了,这时才知,我们买的是老牛肉,牛不知几十岁了。

 

    下午到达宋家川,滚滚黄河呈现眼前,黄河水混浊厚重,带着一点土腥气,滚滚浊流蜂拥而下,可以感到一种蛮横的力量。似乎一头黄皮猛兽,正在寻找宣泄的机会。河对面是山西省境,两岸沿着喘急的水流, 是高耸的峭壁,奇怪的是,陕西这岸全是黄土,与河水是同一种颜色。而对岸山西那边,则全是石头山!那就是雄伟而又荒蛮贫穷的吕墚山!黄河两岸正在施工,修建一座跨河大铁桥。但我们必须乘船过河,渡船很旧,有前后两个水手,一趟可以载客十余人。船舷有一根钢绳,用滑轮固定在一道横在黄河上空的粗缆上。梢公只要把住船舵,船就可以在跨河钢缆的牵引下驶向对岸。看着多少遍在书里读到过的黄河水在身下滚过,心里又是舒畅又是感到隐隐的恐惧,生怕万一钢缆折断,我们的船会象飘落的树叶一样,被深沉浑雄的黄水卷进深渊 

    山西境内的山路陡峭险峻,整个吕粱山地区荒山秃岭,满目疮痍。简陋的山间公路边,几乎寸草不生。一路缺村少寨,人烟稀少。只有山路崎岖,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汽车穿过离石镇,道路开始平坦起来,人烟也稠密了。到达杏花村,看到汾河,地势平坦,汽车已经进入平原了。杏花村胜产名酒,更由于那首:牧童遥指杏花村的优美诗句而举世闻名。大名鼎鼎,怎能不饮酒!果然遥见杏旗一角,近前看,名曰:杏花村酒店。进屋坐地,是一间简陋小饭馆,饭菜无味,但放开了出售当时国内短缺的山西杏花村汾酒。停车半小时,我们几个毫无酒量的傻小子放开豪饮,竟然每人喝干了足足二两白酒。豪饮后上车,本以为会酩酊大醉,不醒人事。谁知,只觉得脑子稍晕,累死昏车,一会儿功夫就清醒如常了。当时以为好酒不醉人,但时隔多年,了解社会人情了,回头一想,当年的酒里,一准掺足了白开水!

直到介休才听到火车的汽笛声。登时群情激昂,一路辛苦,总算可以直接到家了。但买票时又是一瓢凉水,原来山西省也是北京知青集中之地,买票回家,必须出示大队以上证明。。。。。。,心头焦急,就连扒运煤的货运火车的心都有了。好在,最后时刻,售票员告,买北京的票不行,但可以购买丰台票的火车票。哈 ,丰台离北京只有50里路,就是步行,我们也能走到家了。

真是虚惊一场 

    一路风驰电掣到达北京,回头一想,靠!我这一路奔逃,根本不顾形象,难道,我不象那个穿着翻花破羊皮袄,四处流窜的盲流三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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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一苇如舟 回复 悄悄话 那会过黄河,还没横跨两岸的钢缆,必定更加惊险了。
xxq2001 回复 悄悄话 曾听我母亲讲过当年撤离延安去晋西北过黄河也是非常惊险,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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