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胜

尹胜,诗人、自由学者、艺术家
正文

尹胜:纪念母亲

(2016-11-28 16:29:16) 下一个

2016年7月29日晚,大哥打来电话说妈妈下午4点20分走了,当时我出奇的平静,仿佛妈妈的离世与我无关一样。接着又接到三哥和姐姐的电话,我依然平静,端坐在电脑面前一动不动。其实也不是平静,而是一种沉寂,如同死亡和诀别一样,深刻而又深远。

 

第二天,也就是7月30日,我就坐在电脑前写下了《这次,妈妈真的走了》这首诗:

 

 

小时候,我不听话

妈妈就说:我不要你了,我走了

我只有害怕的哭闹。后来

我知道无论她说是不要我了,还是她走了

我都知道她还会回来,还会紧紧的抱着我

给我安慰

 

这次,她真的走了

而且我知道她是真的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这次妈妈真的是不要我了,不会再来抱我了

也不会再来安慰我了

 

妈妈走了,真的走了,这次

2016年7月29日下午4点20分

她终于摆脱了这个污浊的尘世

以及她一生的苦难与病痛

仅留下一具空洞的躯体和孤零零的世界

以及被遗弃的我,在这夏季里发冷

 

她走了,走得非常彻底

什么也没有带走,一分钱也没有带走

谁也拦不住她要走的决心

如此的坚定与刻不容缓

 

妈妈走了,我没有悲痛,也没有不舍

只感觉到冷,世界越发孤独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我也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也一直在害怕和逃避这一天

原以为,当这一天到来

我会泪雨滂沱,然而

此刻,我却如此的平静

好像妈妈并没有走一样

 

当她卧病在床时,我想去看她而不能

那时,我正受到恶魔们的迫害

当得知她危重时,我想去看她而不愿

我不愿自己虚情的探望

造成她不舍的离苦

 

我也自私的希望她能等我,一直这样等下去

哪怕等一天是一天也好

可是妈妈不愿意等我了

她就这样走了,悄无声息的

永远的离开了我

 

这次妈妈真的走了,真的不要我了

我却没有哭闹,空虚得像一张影子

安静于灵魂最黑暗的角落

我想,既然她不要我了,我也没必要哭闹

走了就走了吧

在这个肮脏和罪恶的国度,不生才是福!

走了也好

因为我知道:妈妈只是先走一步

我也随后就到!

 

2016年07月30日

 

其实,在这之前,哥哥姐姐都给我打过几个电话,说妈妈病重,吃不下饭,可能快不行了。但是我没有马上回去看她,因为不知是谁告诉了她我现实的种种情况,离婚、破产以及遭受当局一系列的迫害,这些事情哪怕只有一样,对于一个乡下老太太来说都是无法接受的,更是无法承受的。我知道她担心我,但我的确又无法让她安心,我没有及时回去见她最后一面,送她最后一程,不仅仅是因为债务缠身和经济困难的问题,也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她。我害怕见到他,害怕她得知我残酷的现实,从而加深她弥留之际的担忧和痛苦。然而,等下葬之后,头七那天,在妈妈新土堆砌的坟前,我大哥才告诉我,其实妈妈最担心的是我,临走前都不断的念叨我,担心我的几个孩子怎么办。听到大哥的话,我除了沉重的无奈,就只有深深的愧疚。母亲苦难一生,没想到临死前还在担忧我的处境,可以说,我的母亲是带着遗憾和忧愁离开这个人世的。这一刻,我心里除了对母亲的愧疚与对现实的无奈,剩下的就是悲愤。那一刻,我想复仇,想杀人,想抗争,哪怕是死亡和流血,哪怕是毁灭也在所不惜!然而,当我冷静下来,想想,这真的有用吗?能改变现实吗?于是,我又陷入绝望与一片黑暗之中。虽然绝望与黑暗,但我并不迷茫,只是道路太过遥远了,遥远得几辈子也看不到头。

接到母亲离开的消息没多久,三哥又来电话,说找了阴阳看了日子,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如果月7月31日不落葬,那就要等七八天时间才有日子。他说的日子就是黄道吉日,虽然我知道这些东西都是骗人的鬼话,但我并不能说服我的哥哥姐姐以及亲戚们,还有那片土地上所有的人,他们总认为凡是传统一定有它的道理,也一定就是好的。如果我说这些都是骗人的把戏,他们肯定有人会讥讽我,会说:就你聪明,我们老家这么多人难道都是蠢蛋?不如你?!说了也无益,于是,我就赶忙定了7月31日珠海到重庆的航班,由我在重庆的堂弟开车到机场接我,然后再赶往老家宣汉天生镇。

几乎两夜都没合眼,也没有悲伤,就默默的坐在电脑前发呆。就是睡在床上也是恍恍惚惚,如梦似醒,所以31号这天不到六点我就起床了。东西是头晚就收拾好的,除了几件夏天穿的短裤T恤,也没什么什么要带的。我的朋友李耿彪先生七点准时开车送我去珠海机场,12点到重庆,我的堂弟也准点赶来接我,然后就一路往老家赶。

赶到天生差不多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母亲的灵堂已经搭好,就在大哥临街的屋子里。门楣上有可拆卸的、发光的挽联,不外乎就是什么“音容宛在,跨鹤登仙”、“流芳百世,永垂不朽”之类的浮夸字眼。纸扎的楼宇前是供桌,供了水果、酒肉和茶饭,并插点有香烛。供桌前的地上放了一个搪瓷盆,里面是烧纸钱,一来可以阻隔火势,二来可以盛装余灰。最外面是一床叠成长条的棉被,是供人磕头作揖的。母亲的棺木就摆在那纸扎的楼宇后面,黑漆的棺木放在两个长条木凳上,下面燃着长明灯。我们老家的棺木总是一头大,一头小,大的那头高高的翘着,四方长处的那一部分被斜锯成半圆的花瓣状。我记得,妈妈这个棺木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有了,这是我母亲早早的为自己做的准备,也是她一生仅仅为自己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对于贫困和资源匮乏的老家山区,一幅棺材对于老人来说是一笔不菲的支出,甚至在他们眼里也就是一笔财产。棺木被黑漆漆得发亮,我不敢相信,此时此刻,我的母亲就躺在里面。尽管我知道母亲的灵魂已经离开,她已经没有了知觉,但我依然在想,那棺木里那么黑,不透气,妈妈该有多难受啊!

我刚下车,鞭炮就一阵炸响,这是告诉人们又有人前来奔丧了。原本我是不打算下跪磕头的,我内心里极其厌恶这些风俗传统,在我看来根本就是恶劣和愚昧的,但是我此时并不想和我的哥哥姐姐、亲戚、邻居街坊去抗争,我向三哥问了磕头的规则,按照要求给母亲行了三拜九叩的跪礼。我想,我的跪礼妈妈是乐见的,但我是极其不情愿的,在后面繁琐漫长的开殿、念祭文里,我的腿跪得胀痛难忍。那时,我就想,以后我一定要写文章告诉我的孩子们,如果我死了,越简单越好。更不必给我下跪,我尊重并理解他们,我希望他们快乐轻松,我的尸体如果能扔就扔,只是扔了不卫生,容易滋生传染病,让人害怕又破坏环境,那就火化了,骨灰也别留下,撒在树下或野地里,或者是大海里、沙漠里,都行。只要不给他们添麻烦,他们能够更轻松和快乐就足够了,这也是我和亲人们最满意的告别方式。

 

 

六月底,我在去福州的动车上,沿路看风景,风景里最耀目的就是那些坟茔。从深圳到福州,那些坟墓几乎都围成半圆形状,中间的墓体用石头砌成莲花瓣状,中间有个黑框估计和我们老家的坟墓一样,是墓碑。墓碑不外乎就是刻着逝者生猝年月和儿孙姓名,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对于一个路人来说,这些坟茔除了证明这里埋葬着一个曾经存在过的生命之外,还能说明什么?一路我都在想,生命到底是什么?从哪里来的?最后又去向哪里?

中国传统文化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认为人的生命是父母所赋予的,这典型缺乏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思考。我们的确是父母所生,然而我们的父母并不能决定我们的身高、性别、相貌、性格、智商、才情,以及我们的未来和人生际遇,甚至连是否能够怀孕也不敢保证,等等……还有就是人类不可能是和地球或宇宙同时产生的,那么,人类的第一对父母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事实上,父母的性行为仅仅是出于本能欲望的需求,这正如金圣叹所言“有意寻欢,无意得子”,所以,严格说我们的生命是上天或上帝或造物主所赐予的,父母仅仅只是一个生育我们的载体,或者传递生命的媒介。至于上天、上帝、或者造物主到底是神,还是一个规律、或者是一个别的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无论这是一个什么,它就是宇宙和生命以及万物产生的根源,或许它就是绝对真理本身,这也是信仰的终极意义,完全应该是被我所探索和信奉的。而认为我们的生命仅仅来自父母,这是极其肤浅的认识,但我要说中国的传统文化是愚昧和肤浅的,那么所有的中国人,包括我的亲人们,还有我深爱新逝的母亲也是绝不同意的。

然而,在母亲充满巫道意味的葬礼上,我的腿跪到酸痛想趴在地上的时候,我在想如果要是在一个教堂,有干净宽敞的大厅,大家安静的坐着听亲人们一一述说逝者的美好往事,怀念逝者,瞻仰遗容和逝者告别,这番情景该是多好?!再说,上天堂总好过下九泉,传说还有什么黑白无常,要过孟婆桥喝孟婆汤,还要面阎王见判官。中国人本来就活在恐惧之中,没想到死也死得这般的恐怖,这无论对于什么人来说,都不仅仅只是遗憾,而是悲哀。我不是基督徒,我只是告诉我的亲人们,西方说人死之后可以上天堂,他们就怀疑,说世界上哪有天堂啊?!我就沉默,如果没有天堂,那定也没有阴间地府,不是吗?为什么他们不相信美好的东西,反深信恐怖的东西呢?!这就是中国“王道”强权意志所衍射的汉语传统文化,本质上就是一种奴隶文化,充满了荒诞和愚昧。这不仅仅只是在理性上愚民,而且从精神上给人造成恐惧,并抹阉割人的灵魂,以及将人们对美好与希望的一切一并予以掩杀之。

我希望母亲的葬礼是清净、肃穆而庄严的,然而,我母亲的葬礼可谓是喧嚣嘈杂和硝烟弥漫。鞭炮连连,礼花不断,有传统的唢呐和锣鼓,也有流行的乐队。传统的锣鼓和唢呐,吹的打的都是我熟悉的那些名堂,什么幺九四六。而现在老家流行的乐队呢,实在又让我哭笑不得,要多滑稽就多滑稽。乐队走街串巷,红事白事都能接,喷绘背景一个大大奠字并有某某礼仪公司的电话招牌,挂在街前两颗树的中间,前面铺上一块红地毯,这舞台就搭就了。乐队领队是一个中年微胖男子,一头长发染成红赫两种颜色,束扎脑后倒比我这个做艺术的更像是艺术家。另外就是三个穿着超短裙的女子,着装妖艳与肃穆葬礼形成极为滑稽的对比。乐队开始由长发男子进行哭丧吊唁,我们兄弟姐妹以及侄儿侄女一大堆陪跪着,任他摆弄,一会三叩首,一会九叩首,一会上香,一会敬酒,一会烧纸钱…….长发男大放悲声,述说着逝者的苦情。乐队哭丧吊唁完毕之后,穿着超短裙的女子们才出场,有性感时尚的热舞,也有低俗而几近下流的小品笑话和卡口ok似的演唱。总之,就是老家人说的“热闹一下”,除了热闹别无其他,这场景其实与逝者毫无干系。

不断的鞭炮声、锣鼓声、唢呐声、歌声、笑声、哭声……混杂在一起,连续不断,总之必须要热闹,不能停下来,不能安静下来。这巨大的喧嚣似乎在极力的掩盖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和缺乏信仰的精神脆弱。中国人喜欢热闹,不是真喜欢,而是害怕安静与孤独,因为人在安静和孤独的时候往往就会反思,就会发现自我和现实的真相。而中国人的人格就是如此的不堪,他们害怕现实,并且逃避现实。整个社会都罔顾现实,由此现实里根本也没有公平正义等等值得持守的精神价值,于是最好的方式就是让自己麻木,在刻意营造的喧嚣中放逐自我,从而不去反思。反思是痛苦的,忏悔和自我救赎也是需要勇气的,而认识自我和世界又是需要智慧的,去改变自己和环境又是需要坚忍不拔的意志的,这些品质似乎中国人从来也没有具备过。

对死亡的确知是判断一个人思想是否成熟的关键,因为,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而且是无法割舍与逃避、并必须面对的一部分。对于我们每一个来说,生命的存在都是极其偶然的,然而对于存在的生命,死亡将是必然的。所以,无论认识自我还是认知生命,都不可能回避对死亡的认识,而中国人往往是回避或逃避去认识死亡的。那我们为什么存在?那死亡又将意味着什么?这也是人对于过去与未来的求索,同时也是寻求事物本源的精神,于是就此才有了宗教的产生。在我读《圣经》的心得,基督是否真实存在这里我不想去讨论,至少它的逻辑是正确的,同时基督直接象征了事物的本源和造物主。这无疑是指向绝对真理的精神信仰,更是一种超越世俗和庸常的精神意志。中国人认为人死如灯灭,一切都归于沉寂,而基督却认为人可以通过努力,灵魂就可以上天堂,与上帝永在。一个是积极的,一个是消极的,一个是乐观的,一个是悲观的。这个逻辑是建立在原罪的基础上的,假定人有罪,所以,一生都在赎罪奔向善的过程。而中国“人之初,性本善”,那么,既然人之初就已经是善的,那我们还需要行善修行做什么呢?!所以,事实上,中国人的人生就成了一个作恶的过程。灵魂是否存在,你完全可以质疑别人无法证明它的存在,但你也不能证明它的不存在。至少,人家在生死问题上的逻辑是清晰的,而中国传统文化连基本逻辑都是可以不顾的。人家从生到死,可以安静的反思自我和现实,至始至终有上帝在心里相伴,而我们从生到死只能盲目茫然,存在于喧嚣中麻木自己。有灵魂的存在,就有生命延续的希望,就会努力的向善行善,就不惧怕死亡。然而,“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人死如灯灭”,这种思想所导致的就是人们及时行乐,只顾眼前的穷奢极欲,以及极端的、毫无底线的功利思想和恶劣败坏的道德品格。

父亲离世时,当时我还不能接受亲人的死亡,而母亲离世时,我已经很坦然了。我在给她的悼诗最后就写到“你只是先走一步,我也随后就到”。是的,事实上也是如此,只有对死亡不再恐惧了,我们才会拥有真正的勇气,有了勇气我们才谈得上有遵循正义的意志,去坚持对真理和自由的信仰。

葬礼上,人们的悲恸是真诚的,这种悲哀或许并不一定就是因为母亲的离去。虽然,母亲的离去并一定就让亲人悲痛欲绝,但母亲的离去的确给了我的亲人们一个宣泄的机会。中国社会,人活得太过于苦闷,人和人之间缺乏真诚信任,更没有友爱,而底层的人们在社会里生活又无法得到保障,更不要说拥有应有的权利。处处是禁忌,处处是暴力,连言论都有罪的国度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幸福可言?!所以,他们有太多的悲愤积压在心里,只能借着死者的机会,大哭特哭,来加以宣泄。我近年由于言论问题受到当局的调查,并以“危害国家安全”的罪名被限制离开居住地、被边控等,同时还被敲诈勒索,按理我是最应该放声大哭的,但是我没有哭泣,我选择了沉默和思考。

祭文依旧还是长篇累牍,七律体裁,讲究对仗和韵脚。念祭文在我们老家称之为“下祭”,这是一种职业和营生,如哭似唱,拖腔拿调,我父亲在世晚年也是靠这个赚点小钱和打发余生的。祭文的内容多是千篇一律,就是讴歌我母亲一生如何的贤淑德能,养活儿女,孝敬公婆不易之类。唯有说到母亲从小在娘家就吃苦受累,小小年纪就要下地干活,后来五八九年大饥荒时期如何与我父亲一起去挖麻葛,吃观音土,这倒是说的是历史真相。只可惜,他们并不能反思,为什么就吃了观音土,饿死那么多人,那是因为极端的专制者穷兵黩武,为了稳固自己的政权去搞原子弹和搞大跃进等等造成的。而这是他们所不知道的,也不追问的,并且也害怕涉及的。

虽然他们并不幸福,但是老家的人们都非常的爱国,尽管们并不明白“国”的概念和意义,更不清楚国与政府的关系,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有哪些权利,总之,反正就是爱国。这无疑是极其的盲目、荒唐和可笑的,但这就是现实和事实,也是真相。葬礼当晚吃饭的时候,原来的大队书记也就是村支书就找到我,问我到底是为什么?警察不远几千里调查你,到底你犯了什么事?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脸的鄙夷,觉得我不真诚。我说我猜测估计是我的言论问题吧,他就说,作为一个中国人还是要爱国的。我知道我根本没有办法去和他辩解什么是国,什么是爱,怎么样才是爱国等等问题。我知道,对于他们我的任何辩解也是没有用的,因为他们心里政党就是政府,政府就是国,国大于所有的一切。这就是典型的王权思想,权力就是一切,利益高于一切。所以,我也没有做任何边和辩解,只好让这位同族的堂兄把鄙夷挂在他的嘴角,把疑惑写在他的脸上。我真想大声的告诉所有人,老子不想爱国,老子就不爱国,我更想爱自己,爱生命,爱自由,爱我的亲人和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利!

 

我们是一个大家族,我的爷爷奶奶膝下有八个子女,四男四女,儿女们又是各有三五个孙子孙女,孙子孙女又各有两三个孩子。奶奶在世时,每逢生日,前来贺寿的人多则几百,少则百多,蔚为壮观。前面四个都是姑姑,我父亲是长兄,我母亲是长嫂,所以母亲辞世之后,前来吊唁的亲戚也有上百人。我离家二十多年,少有回去,虽然二十多年没有见过,但凭借十几岁时候的记忆总算大部分的人都还认得出,但有一些的确就记不住了,问起我我感到非常的尴尬。他们都以为我在外面赚了很多钱,过得很富裕,见面就说:你是大老板,哪里记得起我们!或者是:听说你发了财了,都找不到家门了!对于这样的对话,或许只是玩笑,但我确实感到索然无趣。钱固然重要,但是钱等同于幸福吗?在一个基本人权都得不到保障的地方,你要给我谈幸福,我只能报以冷笑。

亲戚多,来回的打招呼都显得忙不过来,中国社会到目前为止还是一个宗法社会,靠血缘、利益和强权维系的一个族群。由于没有超越世俗的精神信仰,也就没有能够体现文明的文化与思想,大家见面都是围绕亲戚关系和权钱的话题展开。谈话的核心就是哪个亲戚有钱,哪个亲戚当了官,这让我一时感到极其的悲观和无奈。当时我就想,在这种依赖宗族血缘和强权利益维系的国度里,假设有个黄头发高鼻梁的神人可以带给大家幸福,带给大家公平和正义,我相信我的亲人们也是分辨不清楚什么才是公平和正义的,也是拒绝并且排斥的。只因为,他不是中国人,和我们长得不一样,皮肤不同,相貌迥异。所以,如果奥巴马生在中国,多半就是一个倍受歧视的少数民族,别说中国没有公投选举,就算有人们也不会选不上他。人们对正义没有认识,对公平没有要求,对幸福和生命也没有任何的思考,更缺乏探索真理的智慧和遵循正义的意志,甚至,连真正的勇气都是缺乏的。整个民族和国度,有史以来都被这种狭隘的地域观念,以及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所裹挟绑架,根本没有超越民族和地域直指真理和正义的信仰与文化。

与其说是母亲的葬礼,不如说是亲戚们的聚会,大家因为这个所谓的“人生大事”聚在一起图个热闹。家族的聚会,除了偶尔提及孩子老人,剩下来的就只有两样,一是打麻将,二是说闲话。闲话并非指对陈年旧事的美好回忆,或者是分享一些新鲜的见闻,而是东家长、西家短,谁肯帮亲戚,谁不肯帮人,诸如此类。相比说闲话,打麻将就越发实际和重要,虽然并不是一定为了输赢,至少有这么一个乐子,既可以保证不要安静下来,同时也不会回到那些琐碎而且令人极其生厌的聊谈之中去。

无论婚丧,老家都会摆出一张桌子,有人记账,有人收钱,北方人叫随礼,我老家叫送人情。来的人送了多少钱都是要清清楚楚记录在案的,等人家有事要办,那是要还的,如果不还,这不仅仅是道德问题受到周遭人的鄙视,同时还有可能因此结下仇怨。我经常听到我的亲人们向我诉苦这种风俗习惯,很多家庭都不堪重负,只能想方设法办酒席,尽量挽回更大的损失。每当亲戚向我说起这些,我也觉无奈,虽然我自己对这些风俗完全可以不予理会,然而对于生存在这个环境里人是很难挣脱和逃避的。

家里的丧葬风俗繁琐得可谓无以复加,而且毫无来由,非佛非道,似巫似妖。丧礼主要是阴阳先生为主,看墓地风水,开路引路,开殿落葬……挖墓坑的叫四大金刚,抬棺的称作八大金刚,每一个环节和每一个步骤都有一整套礼仪,而且每一个环节都是要礼钱的,如果我要说这只是骗术,相信我的亲人们一定觉得我是大不敬,并且不孝。其实,我的确不孝,我为我的不孝而倍感荣幸。忠孝的儒家思想,是强权王道下的奴隶文化,这种文化最可怕的就是从家庭开始剥夺人的权利,以夫权剥夺妇权,以父权剥夺子权,最终实现以王权剥夺人权。正是这样的文化和思想,让整个民族,一辈辈,一代代的沦为奴隶,并形成一种坚不可破的传统和文化。在中国社会里,人的奴隶人格形成主要来自于家庭的塑造,在忠孝的道德旗帜下,祖祖辈辈的为人父母者,就在家庭里,在毫无意识中就完成了对人的奴化教育。我相信我的母亲有所感知我对她的爱,爱是平等的,是尊重的,也是自然的,而孝是单向的,专制的,野蛮的。所以,我经常告诉我想告诉我的孩子们要学会爱,没有必要忠于权力和孝顺父母。然而爱是源自于对上帝的信仰,并象上帝那样去爱世人,平等、尊重、包容和宽容,这里面是整个的体系的文化和传统,而不仅仅只是一个单一的观念。由此,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在这样的环境中,其实我对孩子们的影响是极其微小的,对于整个中国社会更谈不上有任何的改观。

母亲的墓地就紧挨着父亲不到两米远,上下落差不到一米,中间隔几株茂盛的灌木。母亲和父亲的夫妻感情并不好,一生都是吵吵打打的,这下走了之后,墓地隔开一点距离,这对于我来说反而是一种安慰。我近些年回过几次老家,越发喜欢这里的山水了,由于退耕还林和城市化,老家的人都出去打工或者进城居住了,所以山林就越发的茂盛和茁壮。小时候,那些山峦都是光秃秃的,别说有几棵树了,灌木丛也是很少见的,就连上的松针落叶和树根都被我们刨起来背回家烧火做饭了。现在满山的苍翠,一派生机,只是大部分的稻田和土地都抛了荒,中国的粮食缺口高达百分之四十,在经济急速下滑的时候,我感到这是极大的隐忧。老家原本好几十号人,十几个家庭的大院子,现在仅剩下三四个家庭,并且几乎都是老弱残病。或许,不出几年,我生于斯长于斯的这个村落或将消失不见。那时,就算有人愿意回来上坟拜望,估计现有的道路早已被荆棘和灌木覆盖,根本无法走通。

 

 

对于我母亲的一生,我几乎找不到她有什么能够说成是幸福的地方,除了痛苦和劳累,活着,仅仅只是活着而已。记得母亲是1938年出生的,外公外婆就妈妈和舅舅两个孩子,从小也没有上过学,在我们那个偏远贫困的山区,作为女孩子本身就是倍受歧视的,而作为大姐那更是要早早的承担起家庭的责任。

在她那个年代,山区的穷苦人家能有口饱饭吃就已经很幸运了,更不要奢望其他。在我的记忆里,母亲除了晚年走不动了,才能够坐下来休息外,而其他的时光都是忙碌辛劳的。我根本无法想象,在那个劳动一天仅有一两毛钱的时代,养活五个孩子这该有多难!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记得家里天天都是杂粮果腹,土豆皮都来不及刮去,煮上一大罐子,沾点豆瓣酱就要过活一顿。一家人肚子里都没有油腥,有时候顿顿都是萝卜汤,吃得人直反胃。我们五个孩子都有怨言,妈妈总是说有吃的能活着就不错了,前些年都吃麻葛、树皮和观音土,坝下饿死的人一片片的。可以说,在那个年代活过来的都是幸存者,所以母亲也非常的节俭,我们几个孩子掉在桌上的饭粒她都要捡起来放在自己嘴里。那个时候我总觉得母亲过分节约了,无法理解她,后来才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的珍惜粮食,同时也导致我在现实中不敢浪费粮食。粮食虽然不值钱,但这不是钱的问题,在某些时期,那是生与死的问题。

母亲虽然没怎么上学,但是她很鼓励我们读书,虽然我没有上多少年的学,但却爱上了读书。只要妈妈看见我在读书,她就会露出满足的表情,什么也不叫我干。开始,我是因为偷懒而读书,慢慢的,不知不觉我就真的爱上读书了,直到后来写诗、画画、以及写下那些惹祸上身的文章。

萧伯纳说,谁要是能解决婆媳矛盾,他就能获诺贝尔和平奖。我的妈妈对几个儿媳疼爱是少见的,我三个嫂子没有一个对她有半句的怨言,在她临走时大嫂表露出来的不舍之情,我相信那是没有半点的虚假。妈妈爱几个嫂子,嫂子们也爱着妈妈,这不是一个孝字可以概括的,只有爱才能表述。因为这里面是相互的,是平等的,不仅有母亲无私的付出、关爱、尊重与宽容,也有嫂子们的理解与感恩。

在她离世后的第一个星期,按老家风俗叫烧头七,我和大哥三哥我们三个人花了两个多小时写了五十封福纸,不外乎就是一叠纸钱,写上什么“今当头七,文期具备,黄包五十封;新逝显妣尹宅汪容山老孺人受用”云云,然后就是一大堆的儿孙姓名。我一边写一边抱怨太繁琐,搞得虔诚认真的三哥也说,那我也乱写了啊!给她烧过头七第二天我就返回了珠海,继续我的“艺术上门”项目。因为,这次回去奔丧的费用还是温州谢总赞助给我的,所以,希望能够尽快完成作品,也算是对于谢总给予我的恩情的回报。然而当我坐下来的时候,我却无法进入创作状态,总是想起母亲在世那些光景,于是,我就索性停了手中的作品,坐在电脑前想写写关于母亲的那些往事。可是回忆潮水一般的涌来,我根本没有能力去表述它,根本无法用文字去还原母亲的苦难和她真实的命运,同时我也无法表达自己对她的爱与想念。因为太沉重了,我还没有能力去回忆和面对,所以,我根本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

坐在电脑前整整两天,门一步也没出,仅仅只是吃饭的时候才离开电脑,不知不觉里就敲下这些字句。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对母亲的缅怀,因为我心里沉积了太多的话,找不到地方去说,所以就在这里一并说了。

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母亲并没有离开我,我虽然不知道她藏在哪个地方,但她似乎就在离我不远的某个角落里,默默的看着我,注视着我,一脸的慈爱和满眼的欣慰,似乎偶尔也有对我的忧虑。可是,我并没有睡着,现实又明确的告诉我,她已经离开了人世。但既然离开了,为什么我依然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呢?!也许,她人走了,但她给我的爱足以温暖我的余生吧,所以,我并不是难过,也没有不舍。或许,她的灵魂本身就和我在一起,并且就在我的心里,我的灵魂里,与我同在吧。我想。

如果母亲在天有灵,我想她定会理解我的抗争,并会饶恕我的叛逆。在此,我将十七年前一本长诗集中写给她的几首诗摘录在下面,就算作是长歌当哭,对她的追思和悼念吧!希望母亲安息!儿子再次对你说声:我爱你,妈妈!

 

恩怀慈母【四首】

1.夜述·寄远

 

黑月绝岸之天涯   妈妈

您定知   我于远方把您想念

我亦晓   您在千里将我牵挂

 

妈妈   您看我纷乱掌纹

是乱鸦血翅穿破命运

大风里   破碎不堪的是光阴

我看不清呀   我半生那

大地迷狂的生存!

 

妈妈   您坚守土地

一世坚贞

汗水浇红山峦

勤劳绿遍河川

贫苦一生又慈爱一生

牛儿羊儿   猪儿狗儿

您都深爱   您都心痛

您舍不得呀   舍不得那些

让您活在人间的命根!

 

 

2.花与妈妈

 

妈妈  您一生如草

却一世同花

您笑如花开哭如花落

种菜开菜花

种稻开稻花

您如草一生  妈妈

您慈怀仁爱呀  儿花女花

就开在了天涯!

 

 

3.望儿崖

 

难舍呀远走

一步步回头

多少次  妈妈

您站于那高高崖畔

用含泪目光把儿挽留

 

留不住  因为那漂泊的命运

要分离呀  因为这无定的人生

二十年  妈妈  二十年

您在高高崖畔的身影

就如此被一次次分离

雕刻成风雨与思念的永恒!

 

妈妈呀妈妈

世上有多少个妈妈

就会有多少个望儿崖!

 

 

4.默语·命运·魂述

 

您独自细语  争辩与怒忿

一个孤独角落  您神经如蛛网

张开零乱及凄凉  我的母亲

黄昏将黑时  您斜偎大地

看见亡故已久的亲人  您以灵魂

向它们述说岁月  述说悲哀

述说痛  伤  纠缠  厄难

并虔诚询问另一个世界的消息

 

有关命运  是泪水夺眶而出

您急切的嘴唇张合  母亲

您想讲与神灵那深刻心胸的灼伤

以及福祷  祈愿   期许……

然而  我不能听见声音

只听见您莫大喜悦背后那莫大伤悲

那伤悲之后的莫大慰藉

那慰藉之后的莫大混乱

那混乱之后的莫大迷茫……

 

如何说清  这生命之路

风雨狂穿之线索遗下烟云之虚惘

生死  爱恨  父母  儿女……

物渐换  星渐移

永变的世界  永变的人生

但惟一不变的却是

难言的永恒!这些真实

惟独自知

 

您在黑阴秘暗的天色下  就是

如此说着人间难解的呓语

记忆那陈旧之光落满面眼球

一个遥远  藏着深遂而古醇的潭

野草长着  根系繁复庞大

您辩不清对错  过去未来

您辩不清男女老少  还有光阴

 

破碎的语句都有着锐利锋刃

锋刃里又有您一生润彻慈悲的力

积在肝肠中啊  使您凭借天地

默语般说出谜底

 

您周围  当您不停说着

悲剧的氛围渐渐浓郁

您就如此说着  如此说着

直到您合上眼睛时

用尽最大的宽容和勇气  才获得

绝对的沉寂  安宁  无伤的梦境

 

摘自,尹胜长诗集《天语敖歌》之《天语补存》第八章

 

2016年8月7日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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