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詩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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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永兴:漫步在北大蔚蓝的天空下 (ZT)

(2015-02-05 01:41:06) 下一个

本文收入《通向义宁之学——王永兴先生纪念文集》(中华书局即将出版),发表时有删节。

作者:李錦繡 (王永兴的學生,也是他的晚年伴侶)


中华文化添锦绣,义宁学术得永兴 ”
 

(文章頗長,值得一讀)王永兴,一二九運動那一代的清华大学生,陈寅恪的弟子。
 

  1,北大的早晨,宁静,清幽。

  黄刊(即王永兴,下同——编者按)坐在轮椅上,我推着他,从校医院出来,穿过梧桐树叶交织的茂密的林荫,经过芳草茵茵的静园,绕过蜿蜒曲折的幽径,来到翠竹、古树掩映的临湖轩前,仰望着两株苍劲挺拔的白皮松。这是黄刊最喜欢的白皮松,据说是明代的古树,已经巍然耸立了几百年了。

  这是他因肺炎住院的第十二天,也是我第二次在早晨推他出来。高烧虽退去,他的血液中氧气较低,二氧化碳仍高,医生建议我推他出来走走。

  黄刊无力地靠着轮椅,用一两个字,勉强回答我的问话。昨天他就是这样几乎闭着眼睛出来的,什么话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今天该怎样让他说话,让他深呼吸,呼出二氧化碳、吸收氧气呢?我有些犯愁了。

  突然想到了黄刊住院前经常捧在手里的《陈寅恪诗集》,我似乎想到了办法。在松树下,我背起陈寅恪先生的诗:“汉家之厄今十世,”我停顿下来,一会儿,我听到他接了下来: “不见中兴伤老至。”顾不上心头的狂喜,我连忙背下去:“一死从容殉大伦,”他仍在继续接下来:“千秋怅望悲遗志。”

  于是我们就这样一人一句,环绕着松树垂下的苍翠的枝条,背完了这首长长的《王观堂先生挽词》。

  陈寅恪先生,真是他心中永不忘却的回忆啊!我欣喜又感动。此后我才明白,陈寅恪先生的诗,不仅陪伴他和我在医院的两个月,而且作为他心中的支柱,支撑他走过一切风雨,走完了一生。

 

  2, 推着他沿着绿树成荫的小路往回走,我一边感慨,一边回忆着他住院十几天来的日日夜夜。

  黄刊这次生病,比以往的几次都严重,他咳血,也因缺氧而昏睡。而且随着年龄增大,许多事都忘了,许多话、许多人都记不清了,甚至出现了时空混乱,不知身在何处,思想飘向久远的过去。

  每当夜幕降临,我心中都感到恐怖。因为夜里,他的思绪飞速地游离现实,似睡似醒地固执地停留在过去某个特定时空,让我不知所措。

  在医院的第一夜,他在咳嗽、喘息逐渐安定,安睡了一两个小时后,突然精神起来。他问我:“电源插好了吗?”在我愕然中,他又说:“出来了!”于是双手忙乱起来,手指不停地动。一会儿说:“帮帮忙,这些字跑了!”一会儿又说:“快来,它怎么又不见了!”紧接着,又喊:“我要另起一行,怎么办呢?”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他在学电脑,这些表现,正是2001年他初学用电脑打字时的常态。

  说起学电脑的因缘,我想起九年前我在英国时,他给我写的书不成字的信:

  我现在手写字越来越不行了,同时脚走路也越来越不行了。原因何在?我自己不知道,但却引起一个思想:自强是必要的,还要加一个“忍”字。手抖,要忍下去继续写;一走路,脚就沉重,似乎抬不起来,但要忍,终于抬起来向前走了一步。走路慢,但终于向前走了;我进步没有停止。至于抬起脚迈向前的几分钟,似疼非疼比疼还要难过之际,脚可以放下去,不向前走了。不!我要忍“似疼非疼的难过”。我向前走出一步。手抖心也似乎在抖,把笔放下不写了,但我要忍“心也似乎在抖”,写下去,终于写出了给你的信,这是用心写的,妻子是知道的。

  你来信中多谈敦煌吐鲁番文书,这原本是我很熟悉的,现在似乎虽有兴趣但已忘了许多。这两天,我有时想把已发表的大约二十几篇论文,严格选择可得十篇,多数是几万字的长文,改与补,几年来就想补的已很具体,用一年时间成集,朋友可帮助出版。这一想法多次,每一次的结论是自我批评:不自量力,妄想。叹息一次。我的双手还能写什么?我知道,爱妻会说,你帮助我。我的爱妻,这绝对不可以!因为你现在有比助我更重要的事要抓紧做好。

  “文革”中受到的酷刑到了晚年仍在影响他的身体,双手写字越来越困难,到了世纪末,手写字已不可辨认了。他还想写文章,又不忍耽误我时间帮他抄写。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能自己学习电脑打字了。我成了他的电脑老师。

  首先要教他输入法。五笔对他太难了,而且我也不会。我惯用的自然码输入法是双拼的,需要记一些元音和辅音,也不适合他。智能ABC比较容易学,前提是要能准确拼音。我觉得这种输入法对他来说比较容易掌握,但他并没学过拼音,也有一定困难。于是我先对他进行拼音启蒙。拿着词典,我告诉他元音、辅音的拼写,然后让他对着字典练习,他口中念念有词地学习着,很快就会拼出一个字的拼音了,拼不准的也能通过查词典更正。接下来,我告诉他辅音b、p、m、f和元音a、o、e等在键盘上和英文字母的对应关系,他认识了,进步很快。等认全了拼音和字母之后,我再教他识别和使用键盘上常用的键,并画出示意图,如翻页、取消、空格、回车键及各种常用符号键,这样,经过多次练习,他终于能够拿着字典一边查一边打字了。等到一个个字打出之后,又教了他一些编辑方法,如剪切、复制、粘贴、格式调整等等,他由于手抖,控制鼠标困难,进步不大。我还试图教他指法,希望他能五指运用自如,但他习惯于食指和中指,我看“两指禅”并不影响他打字,只是慢一些,也就不再强迫他了。

  我告诉他只要指法准确,是可以盲打的。他不禁大发感慨,他惋惜寅恪先生没赶上电脑时代,因为那样寅恪先生就可以不用口述而自己打文章了。他说他曾试图给老师设计一个可以写在一个个框子里的木板,但因笨手笨脚的,设计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这成为他的终生憾事,有时在梦中,还会设计写字板。

  看到他已掌握打字方法,我就拿一篇报纸上的文章让他练习,他不肯,坚持要打寅恪先生《寒柳堂集》中的《赠蒋秉南序》。《序》文中的字多是不常用的,频繁地翻页、查找,他又不熟悉键盘,不熟练操作,更加困难。但他不辞辛苦地打着,往往坐在电脑前几个小时不动,坚持着不放弃,用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他敲出了第一篇文章。经过校对后,他让我用打印机打出,强调一定要打得字大一些。我用四号黑体打在稿纸上。他拿在手里,反复诵读,至“虽然,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瑰宝。孰谓空文于治道学术无裨益耶”一段,激昂慷慨,令人动容。之后,又打印了寅恪先生《甲辰四月赠蒋秉南教授》、《和陶然亭壁间女子题句》、《昨闻客言琉璃厂书肆之业旧书者悉改业新书矣》、《丁亥春日清华园作》、《叶遐庵自香港寄诗询近状赋此答之》、《辛未九一八事变后刘宏度自沈阳来北平既相见后即偕游北海天王堂》等诗。这些诗或直抒寅恪先生胸臆(如圣籍神皋、迂叟、续命河汾),用意良深,或关乎他的身世(如九一八及清华园),都是他最喜欢的。他一字一句地打着、诵读着。在这次生病住院的时候,我推着他背诵的最多的,除《王观堂先生挽词》外,就是上面这些,他记得最准确,至死不忘。

  就这样,他艰辛地完成了“换笔”历程。之后,除了生病的日子,他每天都会坐在电脑前,启动按钮,看着电脑屏幕飞速变幻,用中指使劲敲一下回车键,踌躇满志的样子,俨然是一个横刀立马的将军,气定神闲地指挥着千军万马。他用电脑撰写了《述陈寅恪先生〈论韩愈〉之作的重大意义》、《唐人小说红线的历史背景》、《论李靖》、《论北周武帝宇文邕》等多篇论文,以之著述《陈寅恪读书札记·旧唐书新唐书之部》疏证、《回忆录》,更重要的是,在九十岁的高龄,自己一字一句地完整打印出近20万字的《唐代后期军事史略论稿》,我只是帮他调整了文稿的格式。

  夜深了,病床上的黄刊仍挥动双手,不停地打字。他在打什么呢?

 

  3,第二夜,他的思绪又往后退了一些,在这一夜的时空中,已经没有我了。他的眼前,仿佛是历史系108的会议室,他正在系里的教师面前发言,谈如何培养学生问题。

  他慷慨激昂地讲着:

  第一,要学风严谨、平实,重视基本训练。……

  第二,要从小处着手,大处着眼。

  第三,要有通识,包括通性之真实,个性之真实。基础要广,要深。

  第四,历史系学生的责任,是要艰苦学习,向78级学习,从严、从难、大运动量;历史系教师的责任,是要培养一支研究队伍,要敢为天下先。……

  要以陈寅恪先生为楷模,一生忠诚于学术研究,将全部心血投在学术研究上,不因环境顺利或逆境而改变其节操。在名利之前,不改初衷,抓紧时间。……

  铿锵有力的语言,振奋、坚定的声音,在后半夜的医院中格外清晰。没有咳嗽,没有喘息,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我为他摆脱了病痛而高兴,但也担心他影响了相邻病房中其他病人的休息。黄刊不停地说着,那火热的声音,在病房中久久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他沉沉睡去。我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熟悉的话语,和我第一次听他讲课时依稀仿佛。我也忘记了时空,燃起了干云的读书豪气。

  黄刊曾说过:“我做事认真,绝不偷懒,有十分力量,绝不使九分。”我问他:“在北大教书,你使了多少呢?”他回答:“我已使出了十二分。”

  自1978年末他调来北大,就长期超负荷工作,体力已远远超支了。支撑他这样拼搏的,是顽强的毅力和压抑二十年之后喷薄而出的热情,而在这背后的,是对寅恪先生坚定的信念。在他使用的陈寅恪先生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的扉页上,他写道:

  一九八W年一月,我在北京大学讲授寅师过去曾讲授的课。抚今追昔,不胜感慨。我要用功读书,以求实的精神治史,不愧为他的学生。永兴,书此自勉。

  有着这样的感情,所有的苦楚、委屈和挫折都不重要了,他就这样拼命地工作着。

  第三夜,他还沉浸在上世纪80年代那火热的日子中。他一遍一遍地说,要去给学生上课,甚至不停地乞求、哀求我,让他起来,快到上课时间了,学生在等他,他要去上课。我使劲解释,也无法让他安卧。

 

  4, 人的一生就是这样,几十年的日子,可以一晃而过,不留痕迹;而几年甚至几天的经历,就足以改变一生,贯穿一生。在医院一个个混乱的夜晚,我更清晰地体会到这一点。

  黄刊的记忆,仍在继续往回走。

  以后的几夜,充满了血雨腥风。我最恐怖的一幕上演了。黄刊同样也没有忘记“文革”。他蜷曲在床上,凄厉地叫着,说有人来抓他。一会儿,他翻腾着,仿佛在躲避铺天盖地打过来的棍棒;他双手扭曲在一起,呻吟着,叫着。我把他抱在怀里,反复安慰他,试图让他平静,让他相信,灾难已经过去,他仍在颤抖着,那恐惧的眼神,让我的心剧烈地痛着。

  和他结婚之后,我们隐居在燕北园小巢中,日子过得平静温馨。他不知多少次喋喋不休地给我重复过“文革”时死去活来的经历,总让我一脸泪水,这成为平安隐居日子中的不和谐音符。我后来要求他,现在生活不是很好吗?别想那些痛苦了,没有用的。我也曾抱怨:只有享不来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他是有幸拥有幸福生活,却没有足够的福气享受这种生活。实际上,我这种貌似深刻的感慨是多么肤浅。他当时忍受的抄家、批斗、游街、毒打、酷刑,都积淀在身体里,在生活平静的时候,就会爆发。那是一种粗犷的、极强的力量,使他不由自主,不能享受平和。那些创痛是历久弥新的。

  随着黄刊的挣扎,我仿佛看到了他在“文革”时种种非人经历,被用鞭子抽打着,拉着堆满自己藏书的大车,到火炉边,亲眼看着数十年的心血灰飞烟灭;一次次被捆绑双手,高高吊起,再被重重摔在地上;被打得昏死后扔在大水坑中,半夜又被暴雨浇醒;无尽的批斗,无穷的酷刑,奄奄一息的生命,血与火的洗礼……我捂住眼睛,不忍看,不忍想,但那悲惨的镜像却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动。我如何能让他忘记?!经历过国家民族这样耻辱的人,又如何能让他安享个人生活的温馨?!

  所有的藏书几乎被烧尽了,退回来的一堆乱纸中,夹杂着一枚纸币,那是1945年印制的壹百元的纸币。这张纸币被贴在一张稿纸上,一道封条上写着:“王永兴长期保存的伪币一张和有意漏掉两字的一张主席语录。1966年8月26日发现。教职工红卫兵。”这张纸的页码写的是10,不知道他的罪行究竟有多少页,也不知道前面的罪证又是什么。可能因为纸币是没有用的钱吧,“文革”末期就退给了他,那张漏了两个字的主席语录没有退。这也就是他莫须有罪名的一个例证吧?我保留了这一页纸,因为这成了他那个岁月的惟一记录。准确地说,除了身体上的伤痕、精神上的创痛外,这页纸是那个岁月留下的惟一痕迹。

 

  5, “文革”中渗透着血腥的一页,终于被翻过去了。黄刊的世界还在后退着。现在他带着五个孩子在山西,六人挤在一间土屋、一铺土炕上。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他在发愁正长身体时的孩子们的饭食。他不停地和我商量着如何吃饭。哪几个孩子吃一碗饭,哪几个孩子吃一个饼子,总是不够。他说,他不是很饿,就不吃了,让孩子多吃一点。他从夜里说到白天,医生护士来看他,他还在说吃饭问题。中午,历史系党委书记王春梅老师来看他,他仍停留在自然灾害时期。我告诉他书记来了,他就坚定地说: “我不特殊。”这是他给历史系的遗嘱,还是他坚持走过三年困难时期的信念?

  到了夜晚,他回到了被遣送至山西之前。他一个人哭诉着:“说她武装推翻共产党,她没有啊!我怎么批,她真的没有反党啊!我和她是性格不合,但她已经被打成‘极右’,被武装押解出京,我不能落井下石啊!”这应该是他心灵的独白吧?

  1957年,他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在同一单位工作的妻子被打成“右派”,押解离京。此后几个月中,是社里漫长的日复一日的声讨和批判,他始终一言不发。组织上多次找他谈话,动员他划清界限,因为“右派”是敌我矛盾,只要他一句声明,一个表态,就可以离婚,不受牵连。但他拒绝了,结果就是被驱逐,遣送出京。时长女刚刚上中学,而最小的孩子刚一岁多。他将长女寄宿在师大附中,幼儿寄养在北京亲戚家,带着四个孩子(最大的十一岁,最小的三岁),离开了沙滩后街那古朴庄重、弥漫着脉脉书香的古老庭院,离开了读书和科研的环境,踏上了滚滚黄沙之路。而付出这样沉重的代价和牺牲,并未能保住家庭的完整。在“文革”中,随着被打成“反革命”的他百口莫辩,死去活来,这个处在风雨飘摇中的家庭也解体了。

  我曾问过他,这样的选择是否后悔。他说:“我当时没有选择,因为我不能背信弃义,落井下石。”听到他的话,我感慨万千。在那场没有硝烟的“反右”战争里,为了避免株连九族,多少夫妻陌路,多少亲人反噬,但他却顶住了如大山一样压下来的政治压力。给予他对抗这样压力的勇气,就是简单的我民族传统的信和义。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黄刊永远不是俊杰。有多少次,明知万死,他选择的却是自己的良心。

  这样至诚至善的人,我要怎样疼爱他,都是不过分的。

 

  6, 接下来的一个夜晚充满宁静和温暖,他到了寅恪先生身边,他在为寅恪先生读《资治通鉴》,病房中响起他的读书声:贞观二年,春正月……魏征……李靖……长孙无忌……臣光曰……我欣慰地听着,看着他在清华大学辅助寅恪先生备课和研究。

  他还在念叨着,白皮松,珠眉,珠文。那一幕我太熟悉了,他扶侍寅恪先生去喇嘛庙他的住处,去看白皮松,那是他记忆中最美的一刻;他推着小藤车漫步在颜家花园的柳荫下,年幼的珠眉、珠文在车中嬉戏……那幸福的日子,我真希望永远停留。

  但他还在继续走。他在说着敌机,告诉我外面有狼叫,说要读书到深夜。我知道,那是在北大文科研究所。他已经不只是夜里时空混淆了。白天,他也会问我战争进行得怎样,我们今天又胜了吗?他还和我谈读书中的问题,说佛经翻译文学课上的笔记没记全,要多花些时间补。他还告诉我哪个字是梵文,哪个字是藏文,也会铿锵有力地说一声: “南天一柱。”那是他听寅恪先生课的教室。

  日本入侵中国,改变了黄刊的一生。他本是农家子,幼时耕读,并没想过离开东北。九一八事变后,他流亡到北平。他常常和我说,他胸口还能感受到日本兵刺刀尖的寒冷。我曾听他叙述过参加一二九运动时的情景,那是用青春和热血谱写的岁月。

  一夜夜过去了,黄刊没有再继续后退,他的思想,他的世界,停留在北大文科研究所,停留在师从陈寅恪先生的时代。从1937年他受业于陈寅恪先生,已经七十一年了。在长沙圣经学院,在昆明文林街悬有“南天一柱”匾额的殿堂,在清华园海棠花掩映的新林院的书房,他侍读寅恪先生之侧,得到耳提面命的教诲,他立志用寅恪先生的史学思想、方法读书治学。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光。

  一直到去世,黄刊都没有再往后退,而是停在了师从寅恪先生时。是他去世之后,我才明白,他的世界里,不能没有寅恪先生。

  1948年末寅恪先生离京南去,他和老师分开了,但似乎并没有离开老师。他的生活习惯都保持着在老师身边那样,如永远吃米饭,而不是像北方人一样主食是面食;喜欢吃甜点心;口味偏甜,而不是北方的偏咸;喜欢听京剧,尤其是昆曲,徜徉在那百转千回的断肠声里,他是否回忆着寅恪先生听曲的情景?他好像一直过的是在老师身边的日子,不管风云怎样变幻,历劫不改,始终如一。

  他为什么会选择走义宁之学的路呢?在他1956年写的“交代”中,他说1937年的转系师从寅恪先生,是因为“为他的精博学识所惊倒。我那时候心情很苦闷,就选择了跟陈寅恪先生研究历史,治考证之学这条道路”。其实应该是寅恪先生的独立精神、自由思想,让他那洋溢澎湃的一腔对国家民族的激情找到了奔流的出口,化作埋首于线装书中的寂寥日子里不变的壮志和深情。据翁同文的回忆,寅恪先生在南渡后的第一课,讲的是支愍度渡江,伧僧劝他不要自树新义,以负如来的事。翁同文认为,这一课含有寅恪先生“忠于学术良心,不妄树新义而借以曲学阿世或哗众取宠的深意”。寅恪先生最后所皈依的是中华民族的文化。黄刊也跟随寅恪先生,以民族文化为皈依。他那飞扬的民族感情,比一二九运动时,更深沉,更理智,也更坚定了。皈依于此,他不再回头,于是求仁得仁,无怨无悔。

 

  7, 黄刊的记忆衰退,并不始于住院。在几个月前,他已经有些思维混乱了,有时,他甚至不能分辨我是谁。朋友告诉我,老年人到了一定阶段,记忆是往回走,向后退的。我知道,按照记忆后退的自然规律,我是最早离开他的世界的人。生病前在家里,他不认识我时,我会拿结婚证给他看,告诉他我是他的妻子。在医院,我在纸上写下他曾书写的对联:

  中华文化添锦绣,义宁学术得永兴

  我问他:“还记得吗?你是永兴,我是锦绣。我是你的妻子。”叮嘱他别忘记了。以后常常给他看这个对联,他想起来,就深情地看着我,叫着:“爱妻!”充满幸福和依恋。有时半夜里,也会突然想起,就这样叫着。

  随着治疗,黄刊一天天在好转,日子也在点滴中过去。大多数时候,黄刊不记得我是谁了,有时说我是他的小女儿,还有一次说我是组长,他是组员。但他熟悉我的气味,就像一个婴孩对母亲体味的熟悉。我在他身旁,他就安心,我稍微离开一会儿,他就烦躁,急着找我。有一次他说,我是照顾他的人。有一个星期二,我去上班,珠群之妻小妹照顾他。小妹温柔细致,但他依然找我。一次次地问,锦绣在隔壁屋子念书吧?小妹说:是的。他就说:让她多念一会儿吧。一会儿又找,说,让她回来吧。小妹只好告诉他我上班去了,他就让小妹推着他出去接我。没接到,怅怅而归。我回来,他正在侧躺着,小妹问:你看谁来了?他看着我,深情地一笑,欢叫着:锦绣!

  我们就这样相依为命地过着,就这样不舍地依恋着。

 

  8, 漫步中,我们仍在背寅恪先生的诗。绕着碧波荡漾的湖水,我突然想到了寅恪先生的《叶遐庵自香港寄诗询近状赋此答之》,于是我说:

  道穷文武欲何求,他接着:

  残废流离更自羞。我们继续背下去:

  垂老未闻兵甲洗,偷生争为稻粱谋。

  我们都沉浸在寅恪先生诗的境界中,我把轮椅停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我继续走,继续背:

  招魂楚泽心虽在,他很快接上:

  续命河汾梦未休。

  我手一抖,泪水旋即悄悄流下来。我以为我们的背诗,是让他保存记忆的一种方式,是让他忘记病痛,消磨岁月的方式,没想到,那是他完全的精神寄托,是他与现实世界惟一的联系。寅恪先生原诗作:“续命河汾梦亦休。”他改为“未休”,是想告诉我他心底的强烈愿望吧?是以此谆谆地嘱咐我吗?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记成了这样,在他心里,续命河汾之梦,永远没有泯灭。我悲其志,感其诚,念其苦心,泪流满面,良久无语。他知道我懂了,也不再多说了。

 

  9, 我们相依为命、朝暮依恋的日子就这样结束了。我没想到他会离去。因为除了最初的十天外,剩余的日子,他没有衰弱,那振奋的神态,那充足的精力,让我误解了,我一直准备迎接他出院的。

  苦热的病房的相依,是一段如诗如歌的日子。我永远忘不了他那坦荡的胸怀,真挚的感情,纯真的世界。

  医生告诉我,类似的疾病,他那样高龄的老人一般也就坚持七至十天,而黄刊坚守了两个月。是怎样的依恋和不舍,给了他如此力量,又是有多少话语,多少故事,多少深情,要他在两个月里告诉我。

  当衰老和痴呆不可抗拒的时候,他以坚强的意志,守住心中的信念,将山高海深的情,演绎为如泣如诉的歌。他留给我山高水长的爱,这种爱,我一辈子也享用不尽;他留给我深厚的人生阅历、哲理,对国家民族的如激流飞涌般的至诚,值得我用一生去解读、沉淀、实践。

  住院前,不知是否有预感,他多次问我,在我眼里,他是一个什么人。在医院,我告诉他:“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我以你为骄傲。”黄刊几乎尝到了一个人可能受到的一切苦难,他的精神,也因历尽磨难而伟大,因为他真正做到了“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内不愧心”。

  我没有哪一段日子,离天堂那么近,因为他在我身边,一如天使。在未名湖畔,看似我推着他,实际上是他引领着我,走向天堂。我们的思想和心灵从没有那么接近,感谢他带我一起在天堂遨游,带我享受了那样一个清纯的世界。

  所有未了的情,都留在北大蔚蓝的天空下。(李锦绣)

王永兴(1914-2008),辽宁省昌图县人。1934年至1943年就读于清华大学、西南联大中文系、历史系,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史学部。1978年起至北京大学历史学系任教,在隋唐史、敦煌吐鲁番文书等研究领域卓有建树。编著有《隋唐五代经济史料汇编校注》、《唐勾检制研究》、《陈门问学丛稿》、《唐代前期西北军事研究》、《敦煌经济文书导论》、《唐代前期军事史略论稿》、《唐代后期军事史略论稿》等。以弘扬义宁之学为己任,辛勤整理陈寅恪先生读书札记,主编《纪念陈寅恪先生百年诞辰学术论文集》,并著有《陈寅恪先生史学述略稿》。

 

  本文收入《通向义宁之学——王永兴先生纪念文集》(中华书局即将出版),发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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