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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下放老师的悲剧人生

(2017-04-06 07:02:26) 下一个

我隔壁的上海夫妇


Q老师,也是上海人,不过和上一篇的陈老师很不一样。

Q老师,高高瘦瘦,像根细长的面条,正合了他名字里的那个“M”字。而且,他永远都是晃晃悠悠的,像根随时要被风吹倒的稻草。自从我看到他那天起,他就没有一天清醒过,每天都沉迷在酒精里不可自拔。

虽然醉醺醺,透过厚厚眼镜片后的眼神却和善,见谁都打招呼,看到小孩还会停下说几句,然后摇摇晃晃地远去。

人小,不懂他为何如此。上了小学后,陆陆续续从父亲那听到些他的过去。

Q老师,原是上海一所名牌大学的高才生,专业俄语,在中苏关系蜜月期,他可谓如鱼得水,就职于某重要部门,担任不轻的职务,风光无限。可惜好景不长,中苏关系破灭,他那火热的岗位一下冷清了下来,之后有过什么经历我就不得而知了。知青下放运动刚开始不久,他就被下放到了江西,分到了我父亲所在的中学。这一呆,就再也没能调回上海。

县城中学根本用不上俄语,但毕竟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学校安排他教政治。

最初几年,他还好好上课,学生们也蛮喜欢他的。上海来的老师,见多识广,很是被小县城人钦羡。

或许是怀才不遇,或许是远离了繁华都市在一个小地方讨生活,内心郁闷,Q老师不知何时开始恋上了杯中之物,越喝越猛,发展到每天都离不开,课也不好好上了。父亲等一帮领导三番五次找他谈话,他都下保证再也不喝,但话音刚落,他马上就飞奔到学校附近的小商店买酒喝,以至于学校不得不勒令那些小店不准再卖酒给Q老师。结果Q老师干脆跑到远处去买,学校也不可能给所有商店下通知,只好听之任之。由于酗酒,Q老师已经很难从事正常教学,基于他身份特殊,学校照常给他发工资。

我不知道Q老师多大,只记得他满脸皱纹,头发灰白。可Q太太却年轻漂亮,身材高挑,洋气妩媚,典型的上海女子,我们一群小孩都觉得她很像《一江春水向东流》里的舒绣文。

Q老师与太太,外表上看至少相差二十多岁。

我那时根本不懂男女之事,也没问过父母亲。现在回想起来,或许Q老师在上海时结过婚,又离婚了,一个人下放到江西,遇上同为上海人的她,同病相怜,互生情愫,然后结为夫妻。

很是纳闷,Q老师有如此可人的太太,怎么还整天与酒为伴。

Q太太不是大学生,只算一般知青(与上篇的陈太太一样),被分配在县制药厂上班。

我好像从来没见Q太太笑过,像舒绣文般的美丽脸上,永远都笼罩着一层愁云。

Q太太家庭条件应该不错,好像每年都要带儿子回趟上海。每次回来,她都要带一大兜奶糖分给左邻右舍(Q老师住在我们后一栋楼房的一楼,共两间)。这可是我们最为盼望的!女孩子们把糖纸集起来,当作宝贝,彼此之间还时不时换上几张。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松鹤延年,花港观鱼等西湖系列糖纸图案。

还有一件事印象深刻:Q太太是我们县第一个买金狮牌斜杠女式自行车的人士!要知道,我学骑自行车,用的还是父亲的飞鸽牌男式自行车,从蹬三脚架开始的。

这金狮牌自行车太漂亮了,优美的造型,轻盈的车身,金灿灿的颜色,太令人羡慕了!每次Q太太推车出门,我们几个都要等在路边看上几眼,搞得Q太太都有点不好意思。

Q老师很早就与太太分房住,唯一的一个儿子,受家庭环境影响,沉默寡言,非常内向,很不合群。他儿子就比我小两三岁,我们一群教职员孩子整天凑在一起疯玩, 他儿子几乎不参与,偶尔玩一次,也是很拘谨,很放不开。

好几次,Q太太跑到我家(我父亲是校长)哭诉不想过下去了,说Q老师怎么也戒不了酒,家和孩子也不管,要和他离婚。

离婚!离婚在我们小县城太稀奇了,那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离过婚的女人可是要遭白眼的!

本着劝和不劝离的原则,父亲与母亲都安慰Q太太,说Q老师除了爱喝几口,人品还是不错的,并且还有个孩子,至少要为孩子着想。

每次Q太太都是抽抽搭搭地回去,看着她,幼小的心里平生几丝怜悯。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Q老师越发沉迷酒精,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下放知青子女返回上海的政策一出,Q太太立即办好手续,带着儿子回了上海,只留下Q老师一人。Q老师除了撞见他出门买酒,不见踪影,我们几乎把他给忘了。

上大学之后,某年春节回家与母亲聊天。母亲突然想起什么,说“Q老师没了。”

“Q老师?”,我一时未反应过来。

“就是QL他爸“,母亲补上一句。

”啊!“ 我惊得喊了起来。

“都去世好几天了才被发现,唉,可怜呐”,妈妈叹了一口气。

Q老师长期被酒精浸淫的身体日渐衰落,就像一盏燃尽的油灯,终于熄灭了。躺在毫无人气的床上,孤零零地走了。直到过了好几天,邻居觉得不对,才被发现。

 

三年前我去了趟上海,约了几个儿时玩伴(几乎都是上海下放知青子女)聚了聚,席间问到Q老师的儿子。说是没能进大学,连中专都没考上,在一家商场里当售货员。还是与小时候一样沉默寡言,大家聚会叫他也不参加,渐渐就不怎么联系了。


写到这,眼前又浮现出Q老师那瘦如竹竿,晃晃悠悠的身影,双眸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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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62)
评论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晓青' 的评论 : 是啊是啊,把自己给毁了。
晓青 回复 悄悄话 酒喝多了,也像毒,有瘾,难戒。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闲闲客' 的评论 : 是的呢,Q老师这样的酒鬼第一次见。
闲闲客 回复 悄悄话 酒瘾害人呢。墨墨越写越好了。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婉妮' 的评论 : 时代+个人悲剧。至今想起Q老师,都免不了轻叹一声。谢谢婉妮来访,问好!
婉妮 回复 悄悄话 好为Q老师惋惜,一个人才变成颓废人。时代的悲剧啊。momo写得真好,很打动人。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石假装' 的评论 : 是啊,昙花一现。Q老师就是个典型事例。
石假装 回复 悄悄话 好故事好纪念。学俄语的后来都很惨,还见过看仓库的。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有缘有你' 的评论 :是的,只能说是内外因相叠导致了Q老师的悲剧,个中原因也不好推测。Q老师是个比较典型的事例,至今难忘。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菲儿天地' 的评论 : 山沟里出来的大学生终于明白了上海是怎么回事。远渡重洋海外求学的中国人也终于知道了海外华人是怎么回事。
有缘有你 回复 悄悄话 墨脉好!想来邱老师是一个比较内向的人,旁人(比如妻子)没有安慰疏导(或者方式方法不合适),如果外向一点的人,能找点乐子,往开了想,也不会走到那一步。所以说,归要到底,外因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内因在这里也不能说没有起到作用。还是一句话,无论什么时候,人还是要向前看的。
祝福美才女每天开心!!!
菲儿天地 回复 悄悄话 默默和上海人干上了:)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荔枝100' 的评论 : 谢谢荔枝。其实下放老师的生活水平都还不错,至少都是双职工,孩子也不多。Q老师是个特例,至今是个谜。
荔枝100 回复 悄悄话 生活失意,颓废了。默默把这个悲剧性人物写得很好。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洋葱炒鸡蛋' 的评论 : 一辈子谈一次恋爱,结一次婚,那个时代这种观念根深蒂固的。为情所累,其实现代生活中还存在。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圆猫小盗' 的评论 : 非善良与否的问题,Q老师真的很可怜,又住在前后楼,抬头不见低头见,想起来有时觉得堵得慌。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翩翩叶子' 的评论 : 谢谢叶子。我写上海人系列就做好了上海人不来看的思想准备。真的很感谢叶子!新周愉快!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阿邕' 的评论 : 中国至今也没有这个制度。Q老师真的蛮可怜了,太太孩子都不爱理他,每天就自己一人晃晃荡荡地出去买酒、喝酒。去世之后太太和孩子好像都没过去。
洋葱炒鸡蛋 回复 悄悄话 墨儿好故事,个人的,社会的原因加在一起。
我公公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个知青爱上乡下干部的姑娘,乡下干部觉得城里知青什么农活儿都不会干,不同意。结果年轻人双双上吊自尽 。唉。。。
圆猫小盗 回复 悄悄话 哎呀,好悲伤啊。
墨墨心地善良,有一副好心肠。
翩翩叶子 回复 悄悄话 墨墨写人物的文章也这么好看。栩栩如生,我喜爱!
阿邕 回复 悄悄话 这是个时代悲剧但更是个人悲剧,在美国酗酒的人也不少,但如果个人愿意,还有专业人员帮助。Q老师可以用酒麻醉自己害了自己,最可怜的是妻子和孩子,他们要自己面对现实没有地方逃避。
问好墨脉!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baoermama' 的评论 : 不仅是飞鸽,还有永久呢,我家都有过。
baoermama 回复 悄悄话 墨墨记忆力惊人,飞鸽牌自行车都记得。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彩烟游士' 的评论 : 我几乎不写他人之事的,这是第二篇。因为上海下放知青的经历很有代表性。也问游士周末愉快!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紫萸香慢' 的评论 : 是的是的,下放的知青千千万万,大多数人都能适应环境(我妈妈也是下放到我们小县城的),活得好好的。我认为Q老师可能在上海时受过什么刺激,一开始努力忘记,时间稍长就难以忍受而走上自我毁灭道路。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田野maomao' 的评论 : 这还真不是故事,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所有上海老师中,我印象最深的就是Q老师。他和太太之间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不太清楚,陈老师和太太整天吵,日子也还在过。Q老师太特殊了。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高斯曼' 的评论 : 多谢高斯曼!周末愉快!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山韭菜' 的评论 : 谢谢韭菜,周末愉快!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有缘有你' 的评论 : 是啊是啊,这么多下放的上海人都过得不错,Q老师有点太特殊。所以也是我印象最深的一位。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mzl9876' 的评论 : 梅子姐说到点子上了。他内心肯定有不愿为人知的苦楚,所以才会沉迷酒精。很多下放的上海人也都过得好好的,Q老师太特殊了。
彩烟游士 回复 悄悄话 可怜的Q老师!墨脉脑袋里的故事不少啊!问好,周末快乐!
紫萸香慢 回复 悄悄话 Q老师也是给自己性格害的。我爸也是上海人大学毕业给分到外地的。本来他一个独子(有一个很小的妹妹,后来去黑龙江上山下乡了),应该有希望留上海的,可惜那时不知道为自己争取,给分到了三线厂。那里还有几家上海大学生。大家虽然都想回上海(那时两地生活水平有天壤之别),但也没人颓废至此。Q老师害人害己
田野maomao 回复 悄悄话 墨墨是说故事的能手! 没有爱情是会死人的!
高斯曼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有缘有你' 的评论 :
+1
山韭菜 回复 悄悄话 感谢分享!祝周末愉快!
有缘有你 回复 悄悄话 问好墨脉!唉,可惜了。。。。人还是要向前看了啊,逆境博发斗志。祝美女+才女每天都开心!!
mzl9876 回复 悄悄话 很为Q老师惋惜,那个特殊的年代,他的心底一定有很多的苦楚无法倾诉,所以就借酒浇愁,沉沦为牺牲品,,这不仅仅是他个人和家庭的悲剧,这是中国历史的悲剧。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小声音' 的评论 : 是啊。其实我们虽然在小县城,文革早结束了,还是衣食无忧的。如果不是酗酒,Q老师一家应该过的蛮殷实的。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Michelle_Lee' 的评论 : 谢谢小婷。很可怜的一个老师,从没见过他的正常状态。
小声音 回复 悄悄话 Q是特殊年代下的牺牲品,那时候,那一代人,有的人挺过来了,有的人沉沦了,为Q老师惋惜~~~~~
问好墨墨!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ilovefriday' 的评论 : 时代背景是个原因,还有更深层的因素不得而知。同时代下放的上海人太多了,Q老师这样的可不找不出第二人。
Michelle_Lee 回复 悄悄话 墨脉文笔细腻流畅,终日酗酒、浑噩度日的Q老师跃然眼前。
ilovefriday 回复 悄悄话 被时代害了,悲剧!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南山松' 的评论 : 为何想不开,才是我想知道的,可惜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南山松 回复 悄悄话 Q老师太想不开了,误了自己,也误了妻子儿子。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水沫' 的评论 : 谢谢水沫。上瘾是肯定的,但为何突然开始酗酒,却无人知道原因。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coach1960' 的评论 : 谢谢教练哥。我对Q老师的过去所知甚少,不知道他有怎样复杂的人生经历和思想斗争,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纽约大元帅' 的评论 : 谢谢大元帅!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红裙绿意' 的评论 : 下放的上海知青成千上万,我们学校就有不少。但像Q老师这样的,实属罕见。
水沫 回复 悄悄话 写的很生动!可能后来上瘾了,很难戒的。
coach1960 回复 悄悄话 默默的人物描写一如既往地细腻深刻,可惜这个小人物邱老师是个意志薄弱的悲剧人物。
纽约大元帅 回复 悄悄话 好文
红裙绿意 回复 悄悄话 人生的不如意,害了Q老师,也害了他太太和儿子。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qun0' 的评论 : 谢谢群。我对Q老师的印象比较深,很悲剧的一个人。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每天一讲' 的评论 : 谢谢你的建议。我几乎不写别人的事,这仅是第二篇,已经改正。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秋水_伊人' 的评论 : 我对他都是过去所知甚少,就知道是学俄语的,下放到我们那以后改教政治。按道理说也没受过多大冲击,却如此消沉,不知何故。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吃出健康' 的评论 : 给健康上茶~~是啊,但不知他为何突然间喜欢上喝酒,不可自拔。
qun0 回复 悄悄话 喜欢墨脉写的这篇纪实短文。
每天一讲 回复 悄悄话 这篇博文有些鲁迅的孔乙己的味道,不错。提个建议,写别人的博文最好不要提姓更不要连名都曝出,这个习惯很不妥当。可以用Q或M来代表。希望改进。
秋水_伊人 回复 悄悄话 生活中的不如意往往会使男人更加意志消沉。那个年代不知害了多少这样的“邱老师”!
吃出健康 回复 悄悄话 沙发!酗酒成性的人都活不长,邱老师就是喝死的。问好墨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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