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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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没有结果的集体创作(2)

(2018-05-11 14:41:14) 下一个

 

4  亲访张羽花

     听了杨世富的介绍以后,我们四个人决定亲自下到张羽花所在的生产队,找张羽花面谈一次。因为在毛时代搞文艺创作,要求文艺工作者必须下到基层,去和劳动人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去体验劳动人民的生活,去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否则就无法反映工农兵的思想感情。

     由于我们四个是省里派来的文艺工作者,创作歌剧是一项政治任务,所以县领导就派了一辆吉普车,把我们送到张羽花所在的生产队。在杨世富带领下,我们找到张羽花的住处。

    当时贵州农村农民住的房屋,包括大队和小队干部,都是低矮陈旧,一般都是土墙,房顶盖茅草,走进屋内,光线很暗,许多人家还把猪养在屋里。所以,屋里不仅凌乱不堪,而且有的还气味难闻。城里人来到农民家,首先感到农民的生活条件太差,和城里人相比,有天壤之别。看到贵州农村农民的生活环境,不免使人联想到上千年前古代农村,再看看他们穿的衣服,他们用的餐具,从早到晚的辛苦劳作,心中就会感到非常难受。心想,共产党搞革命,说是解放劳苦大众,但建国以后这么多年,广大农村仍然贫穷落后,广大农民仍然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日子,他们的苦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将近中午,我们看到张羽花夫妻带着三个孩子从地里回来吃午饭,张羽花夫妻个子都不高,都穿着黑布长衫,头上裹着黑色头巾。他们夫妻的实际年龄也就三十出头,但看起来都要苍老一些。三个孩子穿得也很单薄。显然,张羽花一家人,都是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据杨世富讲,他们第一次来大队调查情况,还是春节前,正是寒冬腊月,当时三个孩子没有裤子穿,缩在屋里的床上,是省里来到调查组看到张羽花的三个孩子太可怜,回到贵阳以后,才找了几件小孩穿的旧衣裤寄来,张羽花的孩子才穿上裤子。

      周毅、吴桐琪和我都是北京来的,我们和张羽花交谈,向她提了几个问题,由于我们讲普通话,张羽花听不明白。张宗孝是贵州人,也是苗寨长大,他把我们的问题翻译成张羽花能听懂的贵州方言,然后又把张羽花的回答翻译给我们听。杨世富虽然比我们三个北方人好些,但和张羽花夫妇交流,也感到吃力。

      总之,张羽花的事迹完全如杨世富所说,她作为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对什么是两条道路的斗争,什么是社会主义道路,什么是资本主义道路,可以说一点也不懂,问她是包产到户好?还是集体干好?她说只要干部不倒鬼,当然是包产到户好。她的回答虽然让我们失望,但她说得是心里话。

      由于张羽花夫妻午饭后还要下地干活,我们只能简单做些交流。我们5个人加上司机,离开张羽花所在的村寨,赶回去吃午饭。

 

5   讨论歌剧创作

      午休以后,我们就目前掌握的有关张羽花的情况,在招待所的住处进行了讨论。

周毅是导演,小组会由他主持。他说,根据局领导指示,我们已经来到基层,基本了解到张羽花事迹的大概情况。大家研究一下,看下一步工作如何开展?

      张宗孝是学音乐的,他头脑灵活,性格热情。他第一个发言说,事情已经清楚,下一步是不是讨论歌剧创作问题?

       周毅瞅瞅我和吴桐琪,吴桐琪双目看着我,示意让我讲。我也不客气,就说,张羽花的事迹我们基本掌握,但事情很明显,她并不是反对农村单干,而是反对农村干部弄虚作假,以权谋私。所以,把她的事迹作为题材写歌剧 ,肯定就要脱离现实的实际情况,完全靠我们进行虚构。

       周毅把目光移向吴桐琪,吴桐琪说,重起炉灶,进行虚构,难度比较大。讲了这样两句,吴桐琪就不再讲什么。

      周毅说,看来,现实生活提供给我们的题材,并不理想。我们下一步进入歌剧创作的构思阶段,只能多多依靠艺术虚构。如果需要什么生活素材,需要深入基层调研,我们再下去了解情况。目前,如何写好这部歌剧,对我们四个人来说,肯定是个艰巨的任务。好在建国以来有几部歌剧可以参照学习,如《白毛女》、《刘胡兰》、《洪湖赤卫队》、《红珊瑚》、《江姐》等等,大家都熟悉;另外,我们也要借鉴江青同志亲自搞出的八个样板戏的经验。

      周毅还说,我们从现在起,四个人都要考虑剧本的创作问题,对情节、人物和场景进行构思设计。主题自然是表现农民坚持集体主义,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的英雄事迹。现实生活中的张羽花,当然不能要求她具有多高觉悟;但在作品中,那就一定把她塑造成一个有觉悟的女社员。看大家是否同意?

      我说,既然女主角是个普通社员,那么,她的觉悟从何而来?

     张宗孝说,这好办——就写她是个共产党员,喜欢读书看报,长期接受党的教育;或者就写她是农村的妇女主任,也可以写她是党支部副书记,而且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这样,她作为农村一个有觉悟的典型,自然就合情合理。

    看来张宗孝的确头脑灵活,我听了很受启发。我又问,那么作为反派人物的党支部书记,他为什么要主张包产到户,走资本主义道路?

     张宗孝笑了,他说这也好办,就写他是混入党内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根本不是真正的贫下中农。

     周毅面带笑容瞅着我,意思似乎说,你是专门学习戏剧创作的,怎么连人家学音乐的都不如?他说,关于艺术创作,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要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所以,不能拘泥于生活原型,要大胆进行虚构。看来,周毅对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掌握,也值得我学习。

     我对周毅说,你在毕业前的一年实习里,曾经下到剧团参加过拍戏,文革初期你在歌舞团排过芭蕾舞剧《白毛女》,应该说是有一些实践经验。对于我来说,毕业以后,这是我第一次参加集体艺术创作。

     我过去学的那一套现实主义创作原则,显然是已经陈旧落后,这个原则就是文艺作品必须按生活的本来面貌来反映生活。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江青主持制定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纪要里,把现实主义创作原则批判为修正主义文艺思想。所以,这次参加这个创作小组,对我来说,应该是个学习机会。

    吴桐琪一言不发。张宗孝说,我们都是在周扬文艺黑线统治时期学的艺术,经过文化大革命,只要我们思想认识上注意不断清除文艺黑线的流毒,我们就会创作出类似江青搞的样板戏那样的作品。所以,你应该树立信心,鼓足干劲,不要有畏难情绪。你看吴桐琪,已经开始写歌词,说着,他拿出一张纸,给大家念了以下几句:“秋风阵阵松涛响,喜看稻谷满地黄。集体经济大发展,农民心中喜洋洋。”念完问我们,怎么样?

    周毅很高兴,说不错,很有诗意。

    显然,对目前的歌剧创作,从题材内容,到具体情节和人物设计,我是一点把握都没有。而周毅、张宗孝的热情和信心,吴桐琪的具体行动,说明他们三个人都已经进入创作状态。

    晚上入睡前,我不免想到,我在五七干校进行工作分配时,之所以选择当教师,而不去文艺团体搞创作,是已经认识到在中国搞艺术创作不仅危险,而且困难重重。所谓危险,是建国以来翻来覆去的运动,今天的香花,明天就可以打成毒草;所谓困难重重,就在于文艺创作要为政治服务,任何外行领导都可以对艺术创作指手画脚,弄得你无所适从。记得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他曾经写道,即使是犯人,你让他垒墙,垒起来,你再让他推倒重来,这样重复三次,他的精神也会崩溃。这么多年,凡是从事戏剧创作的人,面临的都类似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犯人垒墙,我觉得这不是艺术创作,而是精神折磨。所以,我选择当教师,然后选择当编辑。

    现在,临时抽来搞歌剧创作,想到文革初期江青在《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中对建国以来文艺工作的全盘否定,想到现实主义文艺创作美学对我的深刻影响,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创作信心和创作热情,如何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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