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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讲故事 六 进江进海(二)

(2013-10-10 13:14:53) 下一个

声明一下: 

后面的章节也许有敏感的话题,首先声明,我既不反对共/产/党.,也不是故意的在文学作品里丑化什么。我所写的一切都是听老一辈人讲的,不仅仅是姥爷,还有奶奶,妈妈,邻居的奶奶等。请不要把文章里任何的情节和政/治挂钩,做联想。 
我只是觉得中国的农民,作为最底层的一个群体,一直承受着最深重的苦难。很多的苦难是我们没有办法想象和理解的,包括我自己在内,更不用说现在的整天手机和电脑为伍的年轻人。当年我在现代医院的产房里,挂着止痛针生孩子的时候,还疼的撕心裂肺,出了产房连孩子都没能看一眼,昏睡了整整一个下午。看见我母亲第一句话就是喊疼,母亲那时候还说,“人家四妞儿孩子生在磨道上,完了还推了半盆黄豆呢。你怎么就那么娇气?”我那时候是真的不相信,(其实现在也不敢相信。)可是几乎每个村里都有这样的事情,怀孕的母亲还在地里劳作,孩子生在地头上的,实在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 

 

话题有扯远了,其实就是怕大家打起关于ZHENGZHI的口水仗。我只是记录我听过的发生在农村的故事而已。
 从此以后,就是仿佛无穷无尽的“跑鬼子”的日子。没有人再收拾小包袱了,保命要紧。秀才和媳妇住进了老粮升的房子,和伍叔环姐一家人相依为命。伍叔忙活了三天,终于在西厢马棚里头,马槽底下挖了一个深一米左右的坑。秀才媳妇小脚,实在不能跑,一听见锣响,就把她放进去,上头盖着秀才新房院子的大门,门板上头扔一些牲口吃剩下的苞谷秆子,角落里头还有一筐马粪,羊粪,到时候撒上去。还好,也许是这刺鼻的牲口粪味儿,秀才媳妇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扫荡。 
          庄里头有年轻人不顾老人的反对,偷跑出去参加国军了。姥爷也要参军,太姥姥说了,如果他要参军,她就上吊,跳井,反正不活了,儿子一定要在跟前守着,死也要死在一起。结果姥爷忍了几年,日本鬼子投降的前一年,实在忍不住了,和弟弟一起,跑出去参加了八路。后来妈妈说姥爷其实是很感谢太姥姥的,如果不是她拦着,姥爷参加的就是国军,那能不能熬过文/革给我讲故事,还不一定呢。姥爷的弟弟年纪小,也机灵,从给连长做勤务兵开始,一直做到司令的警卫员。解放后,转业落户在了南京。姥爷一直是个兵,解放后回家务农,身体里带了几块弹片一直到去世也没取出来。所以,关于庄里头的事情,这中间的几年姥爷也不太清楚。
            姥爷参军走的那一年春天,环姐给伍叔生了对双胞胎女儿。伍叔真是乐坏了,快五十的人了,没想到得了俩女儿,于是郑重其事的请秀才给起个名儿。秀才问起来才知道,伍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姓啥,只知道自己家里头行五,上头三个哥哥,底下还有一个妹妹,爹妈实在养不起了,十岁的二哥带着五六岁的自己出来做工,沿路要饭的时候也有。走了很多地方,然后自己落户在这里,连二哥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老家是哪里也不记得了。原来秀才一直伍叔伍叔的叫,其实应该是五叔才对。秀才寻思了半响才开口,“叔,你要是愿意,就姓于吧,我给你和孩子们庄里头报个号,咱们早就是一家人了。”哪能不愿意了,伍叔激动的只知道搓手。“本来我爹过世后,我就有着想法,只是这几年事情太多,错过去了。”秀才一边说着一边拿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拉,“那您就叫于德伍怎么样?”当年满仓的名字虽然没按辈份起,但是他也是“德”字辈儿的,所以,秀才就按父亲的辈份给伍叔起了大号。然后俩个小闺女,一个叫于淑兰,一个叫于淑惠。名字起的好听上口,不但伍叔喜欢,媳妇和环姐也都高兴。只是进江那时已经七八岁了,要是按辈份,得叫刚出生的俩个小闺女做姑姑。后来鬼子投降那一年,秀才媳妇又生了一个儿子,就是后来的进海。于是院子里头,淑兰,淑惠,和进海三个家伙,热闹的很,但是进江已经像个小大人一样了。 
终于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再也不用打仗了。庄里人才算彻底松了一口气。老保长的小儿子从汪镇的衙门里头回了庄,被庄里人推举为新保长,那时候也已经不叫保长了,叫村长,后来于家庄的全名改做于家庄生产大队,村长就改名叫队长了。同样改名字的还有汪镇人民公社,杂货铺也改名叫汪镇供销社了。紧接着就开始划家庭成分了,谁家有地,谁家是贫农等等。每个村有一个地主的名额。于家庄有地的人家也有几户,秀才家也有几亩地,不过早就不是最多的了。上报成分之前,队长和秀才打了个招呼,“报了你家的成分是地主啊,尽管你家的地不是最多的,但是你家有长工,还有丫头,所以,就把你家报上去了。”秀才也不知道成分是什么,反正队长说的也是事实,也就没说什么。后来风声一下子紧了起来,有传言说哪个村斗恶霸地主,有出人命的。秀才开始紧张,不安起来。媳妇还安慰他,“应该没事的,咱们家也不是恶霸,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儿,你别担心。”说是这么说,可是就连伍叔也开始警觉起来。
出事的那天是一个深秋的早上,前几天刚掰回来的苞谷堆在门口,秀才媳妇和环姐正坐在门口剥苞谷壳子,伍叔找出一把小镢头,要和秀才推着车子去田里头砍苞谷秆子,收拾了地好种小麦。秀才这几年也炼成了个不错的庄稼把式,尽管瘦高的个子,微微驮着肩,不像个庄稼汉,但是好多活计也能做的有模有样了。当时他就和伍叔说,“我再出去借一把镢头,我们一起砍,能收拾的快一点。”伍叔听了,觉得也对,就说,“那还是我去借吧,谁家有镢头,我比你清楚。”说着话就出了门,走出十几步了,远远看见有几个人带着几个民兵急匆匆走过来,还边打听地主家,也就是秀才家在那里。伍叔觉得不对劲,转身就往家跑,门口只看见老婆和秀才媳妇剥苞谷壳子,没见着秀才。也顾不得说什么,急忙进了院门,看见四个小家伙都在院子里头呢。 
原来,进海刚从茅房里头出来,站在马棚前头,正咬着衣服襟,腆着小肚子,等着哥哥进江帮忙系裤腰带。那时候也没松紧带,都是宽裤腰,要搭起来拿裤腰带捆上。淑兰淑惠已经五六岁了,正一人抱个麦草编的蒲团要出门帮妈妈剥玉米壳子,看见了进海,忍不住停下来羞他。进海红着脸要往旁边扭身子,蹲在面前的进江急忙拉住,“你别扭来扭去,我刚搭好裤腰。”这时伍叔三步两步赶过来,一手一个,把兄弟俩扯进马棚。这功夫,就听见外头环姐叫起来,“你们干什么!”伍叔也顾不得了,一把掀开马棚下面的门板,把弟兄俩按了进去,刚盖上门板,抱起一捆稻草,还没来得往上头放,院子里脚步声已经进了正房了。伍叔抱了稻草急忙转过身,刚走到门口,就有一个表情严肃的三十几岁的男人走过来,越过伍叔的肩膀,伸进半个身子看了看,幸好伍叔挡在门口,他才没有进去。等他回身往院子外头走,伍叔急忙回身丢下稻草,再回身还没出院门呢,就听见环姐哭喊声,“放开她!放开她!你们干什么-----吓得淑兰淑惠一齐哭起来。伍叔急忙抱了闺女出门看的时候,就见那几个人已经反绑了秀才媳妇,拉扯着走到街口了。自己老婆正撕扯着要往回拉,伍叔连忙放下女儿,“快回屋里头!”然后自己也跑了过去。
还没等伍叔说话,就有人把环姐和他一起挡住了,“那是地主婆你们知道吗?欺压百姓的地主婆,你们还这么护着她?”当官的那个很生气的反问,伍叔愣住了,环姐可不管是谁,那是我的小姐,咬着牙就又冲上去,伍叔一看老婆这样,自己当然要帮老婆,也跟着扑上去,结果也被人捆了起来,这时候就见街东头,三个人扭着反捆的秀才过来了。原来秀才头里先自己推着车子去了田里头,结果这几个人找到了地里头。看着环姐和伍叔撕扯,领头的干部很生气,就这觉悟?那是奴役你们的剥削阶级啊,真是愚昧啊。于是把环姐和伍叔扭送回屋里头,还在外头插上了门。
原来因为于家庄生产大队斗地主不积极,上边派下来了工作组。于是满街满山头吆喝,开大会了。开始庄里头也没人在乎,谁有那功夫开会啊,田里头正是忙活的时候,过了霜降,种麦子就晚了。可是后来,听着吆喝的越来越厉害,言辞也越来越严重,才陆陆续续的来到村子中间。那时候已经快晌午了,也不让回家吃饭,把人们都喊到庄中间的一块空地上。那里原来有几间房子被日本鬼子烧了,也没重建,于是就平了地,成了小小的一个广场一样,人们远远看见拉了横幅,有认识字儿的说写着“打倒地主恶霸于修玉”。于是大家你问我,我问你,这谁是于修玉啊?庄里头好像没这个人。等看见反捆着的秀才,有人才明白过来,原来秀才大号叫这个啊。这肯定是弄错了,秀才怎么可能是恶霸?于是很多人上前解释,“秀才是个大好人,他还给俺们庄修了桥呢,是不是弄错了?”干部更冒火了,“怎么这么糊涂!愚昧无知!!!那是剥削你们的血汗钱修的桥,你们还这么感激他?这才说明这个地主极其奸诈,恶毒,老谋深算!”于是就把会场挪到了东和桥头,这就是恶霸地主欺压百姓的罪证!可惜那个长工和丫鬟不成器,要不让他们俩来声泪俱下的控诉一番,就更圆满了。 
伍叔和环姐被捆在屋子里头动弹不得。进江听着外头没动静了,就推开门板,爬了出来,回身拉出弟弟。进海忍不住抽搭起来,屋子里头伍叔环姐听见了,知道不好,连声叫着进江,快跑,跑到外头苞谷地里头躲起来。进江一听,急忙拉着进海,出门往东,拐过街角,往北几步就进了苞米地,然后两个人躲在里头不敢出声儿。
会场挪到东和桥头,干部再讲话,这么一折腾,太阳已经偏西了,干部终于停止了发言,说是大会要结束了,人们终于长出一口气,以为可以回家了。有很多人还暗自寻思,今儿晚上可要去秀才家安慰一下,这两口子怕是吓坏了。所以,当那几个民兵推搡着秀才夫妇下了河堤,来到不知道何时挖好的坑前时,好多人还没明白过来,这是要干什么啊?等那几个民兵把秀才两口子推进坑里头,开始拿铲子往里头铲土的时候,庄里头人们不自觉的往前涌了过去,救人要紧。可是那位干部举着个喇叭筒子大声喊着,“你往前,你就是地主的同谋,下一个斗的就是你!”然后,背着三八大盖枪的民兵都转过身来,面对着人群,冷冷的看着。于家庄的老百姓又一次退缩了,就和以前在日本人面前退缩了一样,眼睁睁看着大坑被慢慢地填平,没有人敢上前拦一下。
进江进海当时正躲在河岸上坡的苞米地里头,那里正对着河床。兄弟俩远远能看见自己的父亲母亲跪在河沿儿上。我到现在也一直不能揣摩,当时的进江进海是什么样的心情,远远看着自己的父母被民兵一铲一铲活埋在自己面前。或许四五岁的小进海当时还不太小,可是进江那是已经十一二岁了。或许小进海哭喊了吧?或许进江捂着他的嘴了吧?或许没等看完,进江就拉着弟弟跑进了后山了。我不知道。
散了会,干部要求庄里头的人和公社来的人一起搜俩个地主羔子。那是天已经黑下来了。民兵们绑了火把,干部还拿出一个手电筒,估摸着兄弟俩是往后山跑了,就组织人往后山搜了过来。我不知道当时庄里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搜捕进江和进海,姥爷对这一段的经历从来不说一个字,还是妈妈和姥姥感触很深的和我说了很多,我才能拼接出当时的情形。当时于瘸子也出现在搜捕小队里头,一群人排成一条长龙,拉网一样拉上去。已经搜上了小北山了,秋天的夜晚已经很冷了,于瘸子拿下肩膀上搭的夹褂子刚要穿上,一低头就看见进江和进海蹲在一丛灌木丛里头,象两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瑟瑟发抖。进江紧紧的搂着进海,进海趴在哥哥怀里,还忍不住扭过头来,从哥哥胳膊底下看过来。于瘸子一怔,顺手把夹褂子一团,贴着地皮扔过去,小声说,“等会人散了,你们俩赶快跑,千万别回家。”说着急忙往前头去了。远远的有人问他,“看见什么了吗?怎么落后了?”于瘸子紧赶几步,陪着笑:“哪有什么,兔子也没一只,我这不是长短腿儿吗。”说着用胳膊擦了擦满头的冷汗。 
没有人知道,当天夜里进江怎么带着幼小的弟弟,摸黑走了十几里山路,到了姥姥家。姥爷听见门响的时候,天还不大亮,开门看见自己的两个外甥,大吃一惊。急忙扯进家里头,等明白了事情的经过,老人家立刻明白,外甥不能留在这里。何况自己的成分也不好,正挨斗呢。于是刘老爷子从炕席子底下摸出几张纸票子,直接从炕上拿起自己的夹袄子给进江披上,抬手摘下空中挂的饭篓子,(因为怕老鼠,庄户人家都把饼子什么的放进篓子里头,挂起来。)领着两个外甥就往外走。兄弟俩满以为到了姥姥家,就安全了,至少能到热炕头上休息一下了,没想到被姥爷直接拉出了家门,小进海又要哭,可是已经哭不出声音来了。
刘老爷子算是读书人,对胶东半岛地形有点了解。他拉着兄弟俩一边走,一边叮嘱,“往西走,一直走,然后。。。”心里想着,北京,北京,应该是在北方了,“然后就往南走,能走多远是多远,千万别回来!”送走了俩个小外甥,刘老先生刚回家,公社来人就到了,一看,俩个小地主羔子不在,也没怎么怀疑,毕竟十几里山路呢,兄弟俩没来也正常。这俩小地主羔子肯定会回家的。于是在于家庄,公社派来的人一直在秀才家等了两天,第三天才失望地走了。干部走的第二天,有人发现河床上头的泥土有动过的痕迹,有心人还发现,老粮升和满仓坟头旁边多了一座矮坟头,也没有任何标志,再看秀才的房子,已经落了锁,伍叔和环姐一家人从此不知去向。很多年以后,有人说下了关东了,在黑龙江好像有人遇到过伍叔,但是也有人说在南边深圳看见一家人好像伍叔他们,但是都不确定。 
后来,大队决定用秀才的房子做大队支部晚上记工分的地方,可是没有人愿意过来。再后来,屋顶漏了雨,然后修大寨田的时候,庄里头拆了这房子修梯田了。至此,老粮升,秀才一家在于家庄几乎没有了任何痕迹。进江进海也真的就像两条小鱼进了江,入了海,无影无踪,从此没有了半点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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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youngli 回复 悄悄话 那东和桥不是于家的痕迹?除非现在给拆了。
youngli 回复 悄悄话 以前真没琢磨过山东地图,“往西走,一直走,然后。。。”然后就往南走 确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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