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资料
烟斗狼 (热门博主)
  • 博客访问:
正文

老烟记事(182) 汉奸公馆

(2015-04-01 06:18:17) 下一个

【到了预定地点,我们登上一辆卡车。因路上行人稀少,车速很快。我们全都挤在车厢前部,兴奋地指指点点。车从延龄路的龙翔桥突然西拐,正好经过西学士路我的家。万一母亲早早起身,站在阳台上向下俯视,准能将我看得一清二楚!我立刻向伙伴们求救,钱跛子个头最高,把我的头使劲一按,我就势蹲下。他伸出长臂,搭在另一位同学的肩上,就把空缺填塞了。车很快冲到西湖畔,大家高兴地喊:“站起来吧,警报解除啦!”到了拱宸桥,我们下车去码头买票登船,为了节省路费,坐的是客货混装的木船,七八艘连成一串,前头有一只小火轮拖拉,速度比一般客轮要慢。

这天是6月7日,正值春夏之交,天气晴朗,气温适宜。我们第一次走运河,感到新鲜有趣,坐在船头,说说笑笑,尽情领略两岸风光。木船有时要停驶靠岸,我们就上去游逛。这一带本是鱼米之乡,但农民却很贫穷。有一回我们走进一间低矮的农舍,里面独住一位老妪,真可谓家徒四壁,然而墙上却引人注目地挂着一幅耶稣像,感觉她全靠着对上帝的信仰在艰难度日。江南农村信洋教的农民不少,外国传教士已经在这里渗透了一个多世纪。昌化和嘉兴都有着富丽堂皇的教堂,大概正是为了让这些穷苦百姓见识一下什么叫做“天堂”。

在船上闲坐时,我们把买来的书掏出来看。有几位乘客很感兴趣,过来借阅,顺便夸我们思想进步。在荣誉感的驱使下,我们一路上不住地把参军挂在嘴边。到了部队才知道,这样做显示出我们政治上的幼稚。当时运河上土匪猖獗,其中不少是准备反攻倒算的还乡团,我们炫耀参军无异于自我暴露,如果撞上那些亡命之徒,必遭杀戮。这是我踏上人生征途后遭遇的首次风险,只是当时并未察觉而已。

次日清晨,我们乘坐的船徐徐驶进了富于沧桑色彩的阊门,苏州到了。这一天——1949年6月8日——是我一生的转折点,今后在我的诸多档案表格中,将会经常出现这组数字。

胡林的姐夫蓝政委,派人到码头迎接我们去他的家中。胡林姐姐怀抱着一个女婴,见我们进来,便把孩子让警卫员接过去,腾出手来张罗茶水。姐弟俩阔别多年,如今相会,自是有说不完的话。蓝政委长得文质彬彬,身体不够健壮,脸颊带有病态的红晕,听说他曾被国民党抓捕,在监狱里受过不少罪。呆了一会儿,蓝政委叫警卫员带我们到旁边的营房去歇息。半小时后,他亲自领我们去临近一家浴室,跳进大池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

当我们光着身子出来,榻上已放了高高一叠簇新的军装。蓝政委说:“把你们的旧衣衫统统撂在这里,全部换掉!”我感到十分惬意,似乎搞了这个“洗礼”以后,从里到外都变成了公家的。我们几人除了钱君外,个头差不太多,就随便取来一套穿上。内衣裤是白粗布做的,军装则是山东老解放区出产的家织布,土法染色,深浅不一,上面钉着铜扣,闪闪发光。每人还有一副绑腿,不会打,蓝政委就手把手地教我们。扎束停当,彼此一看,大都添了几分英姿飒爽。唯有钱君出类拔萃,活像个从田里跑出来的稻草人。蓝政委忍俊不禁,说赶明儿再给他调换一身大号军服。

当天下午我们被送往城内某巷一个公馆报到,原来蓝政委已提前为我们联系了落脚地点——华东军政干部学校。我们是第一批到,凭蓝政委的面子,先收留再参加体检。这公馆是一个大汉奸修建的,小巧玲珑,颇有苏州园林的真韵。我在小客厅占了一张沙发,勉强躺下,但是伸不开腿。我也不在乎,准备好好睡上“革命第一觉”。谁知从花园飞来的蚊子多得邪乎,咬得我们通宵未眠,于是干脆起来玩扑克牌。

几个人不知疲倦,天一亮就出去,在观前街一带闲逛。那时马车还是重要的交通工具,马蹄踏在鹅卵石铺的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经过一个报摊时,我们在门外墙壁上看到军政干校的招生布告,校长张崇文,似乎是新四军出身的高级干部。想想东瓯那几个迷恋毕业证的动摇分子,我们不由得倍感骄傲——还有什么学校比得上解放军的学校!

吃过早点,我提议去找军邮所,因为听老兵说,军人寄信不贴邮票,只需到军邮所往信封上盖个三角邮戳就行。我是爱写信的人,头回知道天下竟有这样的美事!于是各人在商店买了10只信封,一路打听,终于找到军邮所。进去后,在柜台上果然发现一个印泥盒,里面放着一颗三角形木头章,在我们眼中有如圣物一般。然而工作人员根本不拿它当回事,任由寄信人自己操作,想盖多少个都可以——不过前提是你得身着军服。我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多买些信封来?!

我们依次盖完章,匆匆回到“汉奸公馆”,就趴在方凳上写起信来。从家人到同学,拉了个清单,不愿遗漏一人,即使关系很一般的也舍不得放过。要问这股狂热劲儿从何而来?信封上小小的军邮戳代表自己地位的改变:过去是穷学生,如今则是解放军一员。这与入伍后赠送他人照片有异曲同工之妙,并且更为简捷,不用花一个子儿!

10封信发出以后,各人还感到不过瘾,一合计,干脆连买信封的钱也省了,直接向接待员要来一叠报纸,自制信封。最后只需在正面糊一小块白纸,写上姓名地址,就可以拿到军邮所去盖章了。这回只花了一个多钟头,我就拥有100个免费信封了,可又开始为找不到那么多收信人而发愁!

过了两天,接待员通知我们去招生处参加体检。钱君马上就坐立不安起来,我们宽慰他,并表示会帮他求情,但彼此都信心不足。我们被领进一座大宅,里面有个敞亮的庭院,房檐下放了一排桌子,坐着五六名穿白大褂的军医。我们则坐在另一边的长凳上等候,叫到谁的名字,谁就过去。闲着无事,又不能大声说话,实在无聊。这时胡林发现有位女军医长相秀美,就悄悄给我们作了指点。经大伙儿鉴定,英雄所见略同,于是都向她行起注目礼来。那位女军医负责检查五官,当我端坐在她对面时,距离变得这么近,可我反倒躲开了她的目光。

不出众人所料,只有钱君未获通过。那条瘸腿在老军医的审视下,来回走了几趟。老军医惋惜地摇摇头,又跟其他几位交头接耳地说了半晌,最后才宣布了判决。钱君沮丧得快要哭了,我们一起围上去求情。老军医态度和蔼但语气坚决,说必须对钱君负责,勉强收下迟早还会被淘汰的,想要革命并非仅有参军一条道,等等。最后我们说不过他,只得陪着钱君回公馆。胡林还要去找姐夫想办法,但钱君说算了,下午就启程返回杭州。我们都没有好心绪,一起送他到汽车站。回来后,便接通知整理行装,搬去沧浪亭集中编队。听新排长说,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苏州了。

在其后的数年间,一同入伍的五个人被分入不同的部队,几经辗转,最后都失去了联系。如今在我面前只有一张照片,五个稚嫩的年轻人穿着崭新的军装,挤坐在一只长凳上。他们的眼晴都是那样清澈纯净,如同他们所憧憬的美好未来。】

2014-9-8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