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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34) 祸不单行

(2013-12-22 15:34:25) 下一个

老烟出事第三天,我坐火车回西安。这是两个月来我第二次回家。上次是因为我妈要动手术:当时她尿血20多天,换了好几家医院检查,最后查出右侧输尿管靠近膀胱的位置长了个瘤子。由于尿路不通,导致肾积水和肾炎,并引发尿血。此处长瘤,多系恶性,一旦扩散,上达肾脏,下抵膀胱,后果不堪设想。大夫提出两种方案供我妈选择:第一种是“半边切”,拿掉右侧肾脏、输尿管及膀胱。第二种是“输尿管再植术”,切除肿瘤附近和下面的输尿管,然后在膀胱上打个洞,把剩余输尿管植入。“再植术”创面小,但不保险,癌细胞一旦扩散,将来还得做“半边切”。我妈不愿挨第二刀,所以想选择“半边切”,一劳永逸。

弟弟在电话里和我讨论妈的手术方案,我坚决反对“半边切”。因为妈身体很差,浑身上下都是毛病,动这么大手术,我怕她挺不过来。何况为个小瘤子就把肾和膀胱干掉,这也太亏本了!弟弟说:“我也赞成你的意见,但最后挨刀的是妈,你最好让她拿主意,咱们承担不了这个责任。”我说:“老太太现在都六神无主了,能拿什么主意?我的身体原本就是她的,现在她的身体由我来做主,又有什么不行?主意拿错了,我承担责任!”

我马上买票回家,到医院和大夫确定了手术方案。大夫同意做“再植术”,但也提醒我:“手术过程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如果打开腹腔,发现肿瘤已经侵犯到肾脏,我们只能实施‘半边切’。即便没有侵犯到肾脏,但如果需要切除的输尿管太长、剩余部分连不到膀胱的话,同样没法保住肾脏。”我点点头:“那也只好认了。不过半边切之前,还是先给我打声招呼。”

手术那天,我们都在门外等待。老烟呆了一阵,脸色越来越不对劲,好像自己要挨刀似的,我就让他先到大街上去逛逛。一个小时后,助理医师出来,手里拎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切除的输尿管,大约有两三公分长。他向我招招手,领我到楼下做快速活检,这需要我签字。化验室有一美女,态度奇恶,大声抱怨为何让她等这么久。她掏出输尿管,往案板上一扔,拿刀剖开,动作快极。这案板和菜板一样,这刀与杨佳杀人的刀相仿,这美女跟孙二娘神似。我靠,这是我妈的肉哇,你丫就这么给切了?要是一旁再放个重庆火锅,你丫还不当鸭肠给涮了?

女侠把刀丢下,招招手:“过来看一眼吧!”我凑上前去,看到剖开的输尿管中,有一颗绿豆大小的瘤子,干干净净,色泽与周围组织并无二致。这样一个小疙瘩怎么可能是癌?我庆幸自己当时做出了英明决定。

快速活检要等半个小时。大夫本来说好,会先告诉我结果,再继续进行手术。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也不见大夫出来,老烟倒是逛回来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妈妈终于被推了出来。她仍处于麻醉状态,大夫让我们不停和她说话,轻轻拍她,不让她睡过去,否则她可能再也醒不过来。在我们的不断骚扰下,妈妈的眼睛终于睁开一道缝。由于没有实行“半边切”,麻醉过后她并不感到特别痛。我花900块钱为她量身定制的麻药泵也没用上,只好排到马桶里去了。

我抽空找到那位助理医师,询问快速活检结果。他顿了顿说:“结果,是恶性的。”我的心“咚”地往下一沉。“不过主刀大夫认为切得还算干净,仍然实施了再植术。由于手术方案不变,所以没再征求你的意见。”我感到很郁闷,但也不敢马上告诉妈妈,只好骗她说,还要再等两三天才能出结果。见她有些心神不宁,我又安慰她:“没什么,大夫说切得很干净。我看到那瘤子,丁点大,就跟脸上长的瘊子差不多,能有什么大事?”妈妈感激地说:“这次多亏你回来,替我保住了肾。”这话让我听得心里发虚。

出院那天,妈才知道化验结果。不过她倒是出奇的平静,远没有当年老烟知道自己得前列腺癌时的反应强烈。妈出院以后,身体很虚弱,但仍须去社区医院做膀胱灌注。这是一种局部化疗。大夫说,癌细胞往下走的风险要比往上走的风险更大。我回北京后,老烟在家勇挑重担,大小家务事全包。只是他做饭实在太难吃,妈妈稍能动弹,又开始下厨房了。

我没想到,妈才在家呆了两个月,老烟就出事了。他怎么就不能老实点呢?没事到处乱窜什么,还坐双层巴士?我从来不敢坐这玩艺儿。北京有辆双层巴士走错了道,司机为折回原路钻桥洞,没想到巴士超过限高,把顶层乘客齐刷刷削掉七八个。老烟一辈子不安分,到头来还是栽到这上面。他经常叨叨什么“性格即命运”,算是给自己下的注解。

列车早上6:40抵达西安,我7点到医院。找到他的病房,推门进去。老烟正躺在床上睡觉,听到动静,便睁开眼来。他明显憔悴了许多,一头白发像茅草一样堆在枕头上。他冲我虚弱地点了点头:“你回来了?吃饭了吗?”床边的护工站起身来给我让座,老烟指着他说:“这是张师傅,对我很好。一宿都陪在这里。”张师傅憨厚地冲我笑笑,拿着饭盒出去打早餐。

屋里一没外人,老烟表面的平静顷刻崩溃。泪水从他浑浊的眼里涌出,他哽咽地说:“我实在太后悔了……只要稍加注意,这事就能避免……我得癌症这三年,都是你母亲照顾我,她对我真算仁至义尽了……她动手术时,我就在想:只要这回她能活下来,我一定好好报答她,我们称得上是‘夫妻癌’了……可现在我又变成了这个样子,还拖累到你们……寿高多折辱,我真有点不想活了……”

我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中心思想是:此乃一劫,命中注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看了那么多修身养性的书,像什么《心经》、《道德经》、《顺生论》,平常无用武之地,现在正是大好的实践机会,你应该再创奇迹!老烟家的人,命都贼硬。你们兄弟姐妹六人,一个都不少,而老伴就剩俩人了。大伯二伯全是前列腺癌,不还在那儿挺着吗?大伯15年前就得了脑萎缩,胃也切掉半个,可现在都快变成90后了!你在家中排老小,命是硬中之硬。奶奶当年8贴麝香膏把你打下来,你不照样欢蹦乱跳吗?你的前列腺癌都到骨转移4期了,这些年来不还跟没事人似的?所以我到处跟人说:我爸是特殊材料做成的。这绝对不是瞎吹!”老烟听了我的开导,热血有些沸腾:“明天你回家,把王蒙那本《老子的帮助》拿来。对了,还有《张爱玲小说集》。再找根红铅笔,我要作批注。”

第二天,我让老烟仔细谈一下出事经过,以便将来与公交公司对簿公堂。下面便是老烟的回忆:

【3月1日是个礼拜天,上午8点半我去省图书馆还书,在五路口换乘双层巴士往南去。巴士底层有许多返校大学生,如果我要找个座,他们会让给我的。但我不愿麻烦他们。这些学生的行李很多,挪动起来很不方便。于是我就往楼上走。我喜欢坐在顶层,那里视线开阔,还能照街景——我出门总带着相机,照些民情风俗。我不是第一次坐这趟车,很熟悉情况。每次到南梢门时,我就往下走,等在门口,准备好在下一站草场坡下车。

南梢门是个大站,有好些公汽在此停靠。平时上下乘客很多,总要停两三分钟,而我下到底层连半分钟也用不了,所以时间足够了。但那天很奇怪,只有一位乘客下车,无人上车,车前也没有其他公汽挡道,所以司机很快关上门,把车开动。

那时我已经走了六个台阶,再有三个台阶就到底层了。我左手拿着书,右手抓着栏杆。猛然间,车身剧烈震动起来。我一下飞了出去,在空中翻个筋斗,倒栽下来。我亲眼看到自己的右手脱离了栏杆,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楼梯对面是块护板,挡住了我的抛物线运动。我几乎完成了一个270度的前空翻,但最后90度,我翻不回来了。我的后肩着地,脊背撞在护板上。随着两条腿沉重落下,我的身体像水果刀似地折叠起来。我能感到我的腰被一股极其霸道的力量撅断,剧痛像电流一样传遍我的全身。我根本抵挡不了这种力量,只能恐怖地叫喊:“坏了坏了坏了……”所有人都听到我的滑稽叫喊,但只有我知道这叫喊中包含的绝望。在这一瞬间,我明白我一生中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2009-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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