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在安大略湖的大雁

加拿大大雁 (CANADA GOOSE), 形似家鹅, 飞如鹰。 好全家出动, 属典型居家生活方式。 素食, 休闲类。能走路,能游水,能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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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怀念恩师张大怪

(2017-12-25 07:56:01) 下一个

平安夜怀念恩师张大怪

”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近日多读到余光中和纪念余光中先生的文字,每逢读到这里,我都会泪湿衣襟。不禁想起我自己的恩师,于2017年10月先逝的张先生,人称“张大怪”。今日坐在家中,看窗外飞雪。尤其想写下只言片语,以寄对先生的追思。

 

先生走了。下次我路过京城的时候,肯定没了先生的踪影。我是在先生辞世之后的整一个月恰巧打越洋电话到家中问候。没曾想师母告诉了我这一噩耗。放下电话的时候,泪水已然悄悄流下。止也止不住。师母也劝慰说,先生走的很安详。再加上93岁的寿辰,应该是一个喜丧。可我无论如何喜不起来。虽然先生教会了我乐观和豁达。

 

先生的乐观应该不是与生俱来的。猜想是后天恶劣和非恶劣的环境使他不断武装自己的利器。记得他说过,当年下放到农村,红白黑案任选。他自己选择了黑案。就是到8‘90岁的时候,他想起来仍然感到欣慰。因为,坐在那里给当火头军,他可以看书,背书。从书中寻找失散的乐趣。而且自己背的看的都是英文版的毛选,不仅符合当时大形势需要,也在中间遍寻中英文翻译的精髓。他还说,“被关在牛棚里,我可从来不想上吊和冤枉。我尽可能地大声说话给自己听,哪怕破口大骂也好过忧郁癫狂。所以嘛,至少给后来我当老师打下了坚实的嗓子基础。”记得当时无数右派睡在大通铺上。地方不够,只好脚对脚睡,即一人头,一人脚,再一人头,再一人脚。…… 睡到半夜,别人一只脚趾不巧伸进了先生嘴里,囫囵醒来。大怪先生乐了。“还以为发肉票了呢”!

 

先生的这种乐观有时也让人很费解。记得苏洵有诗:.水向石边流出冷,风从花间过来香。按说经历了三番五次的打击,本应该心存忌恨的。对于我的恩师,也是忘年交张大怪来说,他却从来不这样想。不论环境如何,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透露出他的善良。在石边也好,花间也罢, 从他的身上从来找不到一个“冷”字。相反,他的香气四溢,妙趣横生,幽默风趣,想必他早已将心中冰冷的石头都魔化成美丽鲜花了吧。这也许就是人们为什么说他“怪”的主因。解放前家里的洋房汽车,连带万贯家财,顷刻化为乌有。他从来不向自己的孙辈提起。自己说,要不是近90岁时编写回忆录,家里小辈会从来不知祖上是大户人家。

 

如此的豁达和乐观也体现在对钱的不看重。也是先生不媚俗的最好的演绎。在改革开放之初,甚或是90年代初期,很多人下海经商。即使不下海的,也借助自己各种各样的能量,在寻求万元户/百万元户的路上苦苦追寻。以先生的英文功底,四十年代英国大学的毕业生,和中国第一批印刷工程师,中国热门大学的教授,享受最高一级国务院津贴的专家,先生要想发财那真是轻而易举。但他从来嗤之以鼻。我曾经问过先生,出书吧。英文的,中文的均可。我可以做免费打杂工作。包括整理资料啊。哪怕教科书也成啊。您没看社会上那些半吊子都有“著作”问世了。您这满腹诗书,不印出来,恐怕也对不起您的学生吧。先生则苦口婆心地说:书不是这样出的。作者的不负责任,会耽误事儿的。孩子,你看我这几个抽屉的卡片了吗,那是老师30年的心血啊。但是真的要将它们打印付诸文字成书,还需要至少几十年的反复推敲啊。这些摘录也好,课程讲义也好,都不很成熟啊!

 

其实做为先生的学生,我是没有理由责怪他这种倔强做法的。更没有理由称呼他“张大怪“。但鉴于先生豁达的性格,估计他不会介意我这么无礼。爽朗地笑过之后,估计他会带出那句口头禅:不要紧。没关系。(“never mind”)。正是他这种一针一门儿的性格,让他赢得了几代学生的尊重。以至于他的寿辰,从来不缺学生的身影。每个生日当日早晨,都会有学生来接他,执意邀请他到各种地方庆祝。这些学生很多也是满鬓白霜了。先生骄傲地说:(“YOUR SUCCESS IS MY REWARD")。你们的成功就是我的奖章。

 

每每这种时候,我都会调侃一句:像我这种不成功的学生怎么办啊?!先生都会笑着说:谁说你不成功了?不仅自己给社会创造着价值,还为社会稳定做出了贡献。教育一个孩子,操持一个家。而且没被关进监狱,是个好孩子。尤其能经常看看老师,这很了不起。每当他说到这儿的时候,我都很惭愧。比起他的善良和宽厚来,学生做的实在不够啊。记得80年代中期,从农村考到了北京城上大学。因为先生上课爱讲笑话,只有几个北方人能听懂。我是经常上课跟着傻笑中的一个。先生估计从那时候开始注意我。 而且他也当然注意到了这些尖子生中,尤其是城市学生中少有的几个农村娃中的我。他有意无意地会推荐我看些英文书,正向反向激励都用到了。比如,海明威《老人与海》你看过吗?去读读吧。回来给我讲讲海明威和毛姆的写作特色吧?。一旦读完了告诉他,他又会问:读懂了吗?如果回答是的话,他又会说,连海明威的你都能读懂啊?! 肯定不行。再读一遍吧。很深奥的。虽说用词很简单。

 

先生对我的关心不仅仅是学业上的。而且经常不动声色地在生活上帮助我。他的善良是不露痕迹的。也是悄无声息的。记得他总说:我和师母出差。如果你方便,每日帮我去喂个猫。然后呢早中晚饭你顺带在家里自己做吧。因为我不想冰箱里的食物烂掉。还有,就是有一年圣诞夜,他说:你要是没有安排的话,能不能帮我个忙。陪我们吃个晚饭。因为家里太寂静不是圣诞应有的样子。像这种小事情,比比皆是。当然在他家里进进出出的学生也很多。他在力所能及范围之内,用心地关心着好多人。

 

说他用心,简直觉得是用词轻浅了。记得八十年代末的事件影响了无数人的毕业命运。我也在其列。张先生出差顺路来看我。一下子被当时的环境惊到了。他自己说:我一定帮你找个好一点的工作。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就联系他在香港的比利时籍学生,推荐我去他的工厂上班。要知道90年代初的香港,那里的工资不知比大陆要高出多少倍。先生在从来不为自己的事情叨扰别人的前提下,居然为了学生的事情,出面了。

 

说起先生为别人的事情费心费力,我记忆深刻的还有他在90年代初期的时候,将一个保姆成功地介绍到了美国上班。这是他在内蒙下放的时候,对他照顾有加的当地农民。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去美国不成啊。尤其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都不一定拿得到签证。而他却为这个农村大嫂办成了。他说做人要有良心这点很重要。

 

善良是先生词典里很重要的一个词汇。记得有一次他的小孙女在学校里挨了同伴一拳。回家后先生的儿媳教导说:以后别人打你,你就打他。先生立即制止。不是这样的。别人打你,是他不好。小孩子不应该学习那些坏东西。应该向善。让她学会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很重要。一代一代传下去,这样我们才有希望。先生也曾对我说:金钱很重要。但是善良才是根本。他就曾在我选择要孩子还是要好工作矛盾的当,给的建议就是孩子!

 

提起先生对希望的理解,他更首推自立。自立而后有希望。记得先生87岁的时候,我去他位于北京郊区的家看他。他见我们一家三口,别提有多高兴了。坐了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他就和师母说,你们聊着。我先出去一会儿。谁曾想,他竟蹬上自行车去街里给我们买驴肉去了。吓得我呀。等他回来直埋怨他:您可不能这样了。骑车摔到怎么办?他还笑吟吟地说没事儿。自己有分寸呢。还不时地分享我们在校时他的光荣历史:因为下水道井盖儿被偷,他傍晚的时候骑自行车居然掉到污水井里了。爬出来还不是照样没事!

 

每次回国去看望他,不管他是80多岁还是90多岁时,我都会陪他出去遛个弯儿。每次不是我照看他过马路,而是他一直牵着我的胳膊,反复提醒我注意安全。他还乐呵呵地说, 你不如我这个老头儿,你对国内的红绿灯系统不熟,还是听我的比较靠谱。看着他走得比我还快,我只有羡慕的份了。心里想着等我90岁时候,我也要这样。

 

最后一次见到张先生是在2016年。当时我又问他:什么时候去看我啊?他还开玩笑说以后必须你来看我了。我飞不动了(指坐飞机很疲劳)。翅膀断了。——然后哈哈大笑。说他这一辈子可没少飞。天南海北的。不定哪天就熄火了。嘴上虽然这么说,可看不到任何伤感。只是一种满足的样子。他从来也没有流露过:我现在老得不行了,需要任何人的关心和帮助。从来没有过。

 

下次我路过,京城已无您。大怪先生——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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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一羽 回复 悄悄话 令人感叹而感动!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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