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路之蝉
”西路蟬聲唱 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鬢影 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 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谁为表余心？！“一千三百年前，骆宾王含冤入狱，写下如此流传千古的名诗；如今我身逢其遇，实录亲经，以为后车之鉴。
陶德
早在陶德来到二监区之前我就久闻他的“大名”了。黑郡的日报专门为他发了篇新闻，而且还占了不小的篇幅。文章声称身为中学体育教师的陶德涉嫌诱骗两名年仅十五岁的男学生开车外出，不仅周游E州，还到过T州。在这期间，陶德被控在车上和在旅店中多次奸淫这两名少年。后被知情者举报，陶德被FBI当场抓获云云。此文言之凿凿，字里行间充满了憎恶和痛恨。因为陶德居住在另一个郡，故而大家读过也就忘记了。但陶德因曾跨州“作案”，且又被FBI抓 捕，顺理成章地就成了联邦“御囚”，理属在黑郡的东E州联邦法庭审理，故而很快被械押至本看守所。陶德是我在莫郡看守所中240个日夜中接触到的最体面的，除我之外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囚友了。
陶德系大学毕业，也许学的是教育，具体我不大清楚。个子不高，但浑身结结实实的肌肉，一双眼睛总是 很友善地看人，也喜欢与人交谈。初次攀谈，我就从他那知道他有一个孪生兄弟。陶德家境富裕，独自住一个大房子。哥俩儿有一个极疼爱他们的姐姐。一切本来都 很平静，但横生这样一桩事体来，于是弄得家不像家，人不像人了。
他们说陶德和我是关在黑郡看守所的两条“大鱼”，都是FBI总部亲自督导的大案，花了上千万纳税人的美元。陶德刚进来之时，关在一楼左端的第一个囚室，同屋的是平时话很少，但极刚猛的“酋长”。陶德刚到的时候整整两个星期都没有怎么露面，除了每日领三餐的 时候能见他一面。他个子小，因而不太显眼。但谁曾想，日后就是这个不显眼的小个子，居然成了第二囚区的核心人物。像很多其他囚人一样，陶德在服用大量的镇 定剂，每天白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觉，只有在下午四点钟之后才出囚室。他很健谈的习惯永远不改，不久就和大家混熟了。看到大家百无聊赖，陶德于是提议玩儿扑克牌游戏 ---为了使游戏有趣，还要带小赌注。这小赌注就是看守所里的珍馐：方便面。
各位自由人看官也许要笑，方便面算什么“珍馐”？但在看守所中，方便 面确实是“珍馐”。往往在晚上十一点多钟，看守所提供的“猪狗食”则已经消化殆尽，腹中已是饥肠辘辘了。而此时，用热水泡上一小碗方便面，香香软软，再就着一 块从晚饭中偷剩下来的玉米面饼，这就是我在看守所中最快活的时刻了---也就是这种苦中作乐的心态使我能在枷锁囚禁中活了下来。将方便面叫“珍馐”还有另外的原 因：看守所将外面几毛钱一包的方便面在看守所里面卖到几块钱，这样从中牟取暴利。如此一来，吃方便面对绝大多数囚人来说就真成了高级享受了。我因打官司请律师，千金散尽，口袋不剩几个钱，舍不得买方便面吃，但却吃了不少：这些方便面除了有我陆战队兄弟的周济外，居然全是我从扑克游戏中赢取的，因而也多亏了陶德的大力主持。
于 是狱中生活的一个“亮点”就是每日晚饭后的扑克游戏。几乎每一个人都会参与，整个囚区往往是一片笑声，监押的愁苦暂时像是一扫而光。这是扑克游戏好的一 面，但也有其黑暗的一面。毕竟看守所中大多数人是“不老实”的人，90％是犯过罪的人，有人确实在作弊，也有人为了小小牌戏的输赢而打架，甚至暴力相向，鲜血曾数次染红了 牌桌。
陶德不仅是牌戏的组织者，还身兼整个监区的健身教练。每晚从十时到熄灯，都是陶德领着大家锻炼的时间。看守所囚区内不能有任何 健身器材，因为任何可移动的东西如铁器等都会被用来作凶器。这样，囚人们只能就地取材，自己制作锻炼用具。最常见的是用黑色垃圾袋接水，然后扎紧袋口。这 样的水袋每一个都有二十磅重，于是就充当了锻炼用的杠铃。大家用了没多久，被看守发现，就地没收了，因为垃圾袋本身是违禁品，单用可使人窒息 （凶器），撕成条可编绳索（自杀），当然不允许。于是陶德带领大家因地制宜，没有锻炼器材就作俯卧撑，或是在水泥地上，或利用囚区里的钢护栏。甚至陶德还教大家用毛巾作增强肌肉的工 具。但依看守所的规矩，锻炼身体无论怎么热，在囚室外面都不允许穿短袖上衣或光膀子，也就是说在囚区 中无论如何都不允许褪下橘红色囚衣的上半截。
不 知不觉中，在看守所有限的肉类蛋白质的“供应”下，我们这几个跟着陶德每天锻炼的囚人居然都成了上身鼓鼓的“壮男”了。在弱肉强食的看守所中，粗点儿的胳 膊根儿对那些想欺负人的家伙们还是多了些震慑力。但上身壮了，腿还是软弱，像踩了棉花走路，因为“坐牢，坐牢”，成天在囚室坐着，再加上囚区狭小，真的没法锻炼腿部肌肉。
我和陶德有过几次单独的聊天。出于对对方的尊重，我们都不讨论对方的案子，虽然我们心里都大致知道一些。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在我赢了联邦庭之后，陶德曾有一次夸我的律师精明。因为我的胜诉在黑郡是罕有的事，大家口口相传，陶德的律师于是也将我打赢联邦官司的经过转述给了陶 德。我于是也鼓励陶德去聘请一个像马麦一样的大律师，争取打赢官司。
陶德避开了我鼓励的眼神，淡淡地说：“我心很平静，我将平静地接受他们要给我的。我也正好用这时间休息一下。。。”。
在那一刹那，我知道陶德真的做了政府指控他的罪行。。。
后来在开读经会的时候，面对诸位囚人教友，陶德突然开口说：“对我的案子，联邦检控官原来求刑三十年，现在经我律师协议，认罪后我只需坐十年联邦牢。E州政 府不愿放过我，但最后我的州案子律师也与州检控官达成了协议，认罪后州法庭也只给了我十年刑期，但这十年要等联邦十年刑满再执行，这样就是二十年。过 去我总是逃避自己替上帝传道的职责，但这下我可有时间了，二十年，我再也不逃避了。”的确，陶德是一个很好的教师，又懂得很多圣经与基督教的知识， 看得出来出身于虔诚的宗教家庭。陶德教会了看守所里普通大众很多的东西：小到写字算数，大到宗教音乐，陶德无所不能，无所不教，不几时陶德就成了黑郡看守所二监区最受尊敬的几个人之一了。
陶德的存在确实使我苦寂的羁押生活有了几分颜色和笑容，也使我能在茫茫的愚昧与无知的监押苦海中多少感觉到另一个孤岛的存在，因而不再绝望，不再消沉。每天一次与陶德的聊天几乎是我能得到的唯一机会，使我意识到我还能用理性与知识来思考和对话，也庆幸我的理智良知还没有被尖利而野蛮的，为吃喝拉撒等基本生存而时刻挣扎的监狱现实所消磨。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我保释出狱的时候，时间是在午前。知道了消息的陶德特意从药物催眠中醒来与我道别。游离的眼神与颤抖的双手说明药劲儿还在发挥，但真诚而有力的握手表达了他真挚的祝福。因走得匆忙， 又有几乎每一个人要道别，我没能与陶德讲很多话，只记得他再三叮嘱我写信。。。
出狱后曾特意在网上查找陶德的案情，发现他的控罪果然严 重，也证实了他被判了二十年刑期。很惭愧，出于各种各样的因素，后来我只给他写过一封信，再后来因我搬迁等原因就没有再联络过了。二零二四年，服完二十年 刑期的陶德出狱时会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翁。也不知道这些年中在狱中能有多少人像在黑郡看守所中那样能受他的恩惠，也不知道他经过这些年是否真正忏悔了他自 己的罪？
陶德是一个很慷慨的人，经常将家里寄来的好东西分给大家，我至今还保存有他姐姐寄给他的一个绘有一直可爱苏格兰西高地犬的书签。 每次翻阅圣经，这个书签总是让我想起陶德，也想起我在黑郡看守所的苦难日子。记得陶德与我很自然地聊起他即将开始的二十年联邦刑期，他显然很清楚他背负的罪名在监狱中的危险性，因为很多性犯罪者，尤其是针对儿童性犯罪者，在监狱中被其他犯人歧视，甚至私刑处死。监狱中自制的凶器大多粗糙简陋而不锋利，故而死 于监狱私刑的人们均身受迁延而残忍的折磨，死状均很恐怖。我就知道有一个被定罪强奸学童的天主教神甫在监狱中服刑的第二天就被三把削尖的牙刷插入双眼和喉 咙而私刑处死。陶德不是不知道这些危险，他说：“我一定要说我的罪名是贩毒。”他也曾很认真地向 看守所中那些真正的毒品贩子们学习贩毒的一些基本常识，如各种毒品的黑市代号等等。我真的希望陶德能成功地隐瞒自己的身份，因为监狱真的是一个死亡的黑 谷，行走其中需要智慧和好运的。我在此谨向上帝祈福，为陶德，也为所有无辜的人们，和那些犯了罪但已真心悔恨，痛改前非的人们。
是呀，陶德是个侵害他人的罪犯，他因此而受此惩罚，二十年活受，应该不短了。这就是罪与罚。出狱后，他也是注册性罪犯，有很多限制，终身要向警局报道。也许这还不够，那难道非要将其至于死地？以暴制暴，未必是最好的选择。明显来看，美国监狱也不能将此类人改造好，也许化学阉割是最后选择？我的回忆录只是白描性质，尽量减少我的主观好恶及贸然评判别人是否有罪，因为我自己就是被冤枉的。也许我解释了我的看法和立场。谢谢您的意见，好高兴能与您探讨。
陶德如果想做自由人，就必须要遵循社会的既定法则，不可以侵害他人。与陶德比起来，完全无辜的受害者更值得同情。没有humanity与仁，是不行的，这话很对。所以我们要惩戒陶德这样没有humanity与仁的人。
看你站在谁的一边。
兄弟，我没有否定陶德的罪，也认为他的罪行可耻，但他也是个人，他已承认他的罪，也在为他的罪而受失去自由的惩罚。您知道失去自由的滋吗？也许他的罪恶念头永不改变，那他自有惩罚等待着他，但只要他活着，他也是个人，你总不能处死他吧？人类很麻烦，有很多问题等着大智慧来解决，但走极端，没有humanity与仁，是不行的。共产党与纳粹的实践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希特勒当年是将娈童犯与同性恋统统枪毙的，您觉得他那样好吗？
五十岁出狱，还是有力气犯罪的。这样的人，判个二十年，已经是社会所能接受的最低限。
是的，亲身经历。我的回忆录＂西路之蝉---在美国坐牢的日子＂原创作品。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