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霾都(3)(原创/首次发表)

(2016-01-08 06:40:51) 下一个

三、

九龙山庄是新世纪[1]伊始即开发的城北郊区的一大片温泉酒店群,可以承接从家庭到公司年会各种规格的接待。由于政府部门和大型国企的”关照”,一度门庭若市,尤其到了节假日,几乎人满为患。其他几处很快就克隆出了类似的大型酒店群,什么“龙鳞温泉”、“太和酒庄”等等,分流了一些客户资源,再加上硬件的老化,九龙山庄逐渐失去人气,从龙头老大的地位一步步下滑,但毕竟有后台,又积累了一定的社会关系,因此还不至于关张倒闭。

我受到某外国医疗器械公司的邀请,参加他们在九龙山庄大酒店为华北地区客户的年终答谢大会。原本不想参加,因为第一我并不是他们真正的客户,我们诊所的设备已经足够,更新换代还要几年以后;第二是我也不习惯那种场面。

代理医疗器械的人群之构成非常繁杂,上到海归博士,下到初中没毕业的民工,而且南腔北调,凑到一起无非是借着品牌公司的公关费大吃大喝一顿,实在是毫无意义。但正好接到席波发来的信息,说他也会参加,约我在九龙山庄一见。

席波是我医学院的同学,我留学时听说,他也辞掉医院的公职“下海[2]”了。几经波折,做了医药代表,年中无休般地四处乱窜,据其他同学说好像做得风生水起。我回国后也只见了一面,这次正好借机可以踏踏实实聊一聊。

九龙山庄坐落在汤平县的主干道边上,开车进大门之后还要走上近十分钟,庞大的建筑群似迷宫般,被划分为ABCD若干个区,貌似分别为“独栋别墅”、“酒店”、“商业街区”、“当日游景区”等等相对独立的区域。我直奔大酒店前台,很顺利地签到入住,并很快与席波联系上。

这个季节,正是大都雾霾最严重的时候。刚才跑在从城里来的高速公路上,已经觉得能见度很差了,估计数值会在300以上。酒店内虽然不是完全封闭的空间,但毕竟比露天要好很多。和席波约好在二楼的宴会厅见面,于是我放下旅行包,把口罩扔在桌子上便去了那里。

席波将我从宴会厅拉出来,一边走一边说:“知道你清高!这种招待会很无聊的,没办法,总得有个名正言顺的机会给厂商、经销商和用户见见面,坐下来推杯换盏,互诉辛苦求得理解支持……”看着他日渐稀薄的头顶,想必在商海沉浮这么多年,他也吃了不少辛苦。

来到顶楼的酒廊,他也不征求我意见,直接要了一瓶XO。端起雕花玻璃杯,我们碰了一下,发现他突然很动感情:“哥们儿,真不容易啊!以前你出国了,难得一见,也就是隔一两年回国的时候能聚一下;后来回来了,他妈的比以前见得更少了……”

我笑了一下:“不是大家都忙嘛!都是最吃劲的时候。”他一扬脖,把酒喝干。我连忙拦着:“嘿!咱们兄弟不用像你们场面上那样啊,随意。”他一边续上一边说:“知道。我是见到你,高兴。也不光是高兴,感慨啊,想喝!”我们又碰了一下。

我说:“怎么样你?事业有成,腰缠万贯了。老婆孩子都好吗?”“我头几年就把他们送到温哥华[3]去了。我想再干一两年也歇了,然后去阖家团圆。唉,钱越来越难挣了,而且这边太危险,不定什么时候就得出漏子……”席波一边摇头一边说。

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由得替他担心起来:“啊?你……违法乱纪了?偷税漏税吧?”席波瞪大眼睛:“你还甭跟我提税的事儿!说起来就一肚子气。谁不想正当经营啊!可你要按政府各项规定一笔笔严格交税的话,别说亏本,那非得倒闭不可。咱们小时候受的教育,说国民党苛捐杂税剥削人民……靠,现在可比49年[4]以前更甚!营业税所得税不说,教育附加税、残疾人税等等都是另扣的。国税地税的人得打点[5],工商公安的得打点,就连卫生局消防队都是小鬼儿当家,随时可以给你开罚单。最可气的是每家办公室的墙上还都大言不惭地挂着‘为人民服务’,嘿,简直应该加俩字儿——为欺压人民服务。”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诶,对了,还一乐事儿呢。我在我们那一带也算模范纳税户了,前几天区政府的人找到我,说让我再捐点儿,他们可以给我弄个区政协委员当当。我靠,我也要‘当家作主’啦!可仔细一想,去你大爷的吧!好吃好喝好招待的喂着你们,别把我抓起来,每次逼债的时候少罚点儿就谢天谢地了,可别让我和你们狼狈为奸,给我的道德账本上留点儿清白吧。”我插一句:“哟,你也成了优秀企业家代表了!不过,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都有一张‘免死符’啊。万一犯了什么事儿还可以网开一面……”席波连连摆手:“别扯了。那是表面文章!别说区政协了,省长市长、全国政协前主席副主席、甚至总理副总理,不是说拿[6]就拿下嘛!你怎么这么幼稚,还真相信‘依法治国’那套说辞啊!政治这浑水,绝对不能蹚!”我开玩笑地说:“别啊席总,我们这班平头百姓就指着您风光呢,总算朝中有人了!您可别扔下我们不管啊!”他捶了我肩膀一下:“可别拿我打镲[7]了!说正经的,你怎么样了?还孤家寡人哪?”

我啜了口威士忌,自我解嘲:“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呗。”他摇了摇头:“你当初就不该回来!跑这儿瞎凑什么热闹。要是留在国外,好歹我们也可以去投奔你啊……有傍家儿[8]了吧?”“红颜知己还是有的,总不能让我孤苦伶仃地死去吧。”我依然打着哈哈。

所谓”红颜知己”,是指我三年前结识的Coco。其实最初她是我的病人,来我这里诊治,可是后来……当然,她是有家室且有孩子的人。如果用不太负责任的话来说,是她主动接近我的。她的先生长年在外地,尽管她只是说他在忙生意,但我从和她第二次单独接触时就隐隐感到他们夫妻关系冷漠,否则很难想象一对情深意切的夫妻能够长年分居,每年只有年假般的大半个月时间“团聚”一下,更何况现在又不是80年代前的中国——那时的“两地分居”是制度造成的巨大社会鸿沟。

席波观察了一下我,谨慎地问:“肖铭……还有联系吗?”“有,现在每月大概通一两次信息,偶尔也打个电话什么的。我们是协议离婚,又没有反目成仇,干嘛不联系啊?”

肖铭是我前妻,也是我和席波医学院的同学,大学毕业工作后没有几年我们就结婚了。后来我去了德国,两年后把她也接了出去。

——“不打算再婚了?”

“饶了我吧。离次婚就像扒层皮,何苦呢。大家你好我好各自好,何必找不自在,偏得找张纸把两个人、两个家族拴一块儿呢。再说了,现在这世道还不是说离就离,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保障’,指着一纸婚书保障自己幸福的女的,你娶吗?”

席波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你说得太对了!唉,羡慕你啊!千万别给自己上套儿[9],要不然想走都麻烦……对了,你还在这儿耗多久啊?这环境、食品、饮水、空气,还有你我年轻时候追求的‘民主’……咳,赶紧走吧!”

我稍微沉了沉,放下杯子:“是啊,有时候我也问自己,还跟这儿呆下去有什么意思?诊所可以交给我的partner,回到海德堡大学去教书、或者开业也不是不可能……总还是、还是有那么点不甘吧。”

席波刚刚下海那几年,高端医疗器械行业刚刚起步,各地医院、门诊部都处于嗷嗷待哺的状态,生意非常好做。他靠销售高科技检测设备足足地赚了几笔,之后便每况愈下。一方面政府方面严格控制固定资产的支出,另一方面同行竞争激烈,压价、给回扣、甚至施美人计等无所不用其极,他们的利润空间被大幅度挤压。好在后来通过他太太的关系“组合”到军界的高层人物,于是独辟蹊径,直接向军区医院及疗养院输送医疗设备。中国的军队卫生系统是独立于政府卫生部门之外、自成体系的一条渠道,开支也完全不受政府监管。当然,席波为“铺路”和“护航”费尽周折,不仅忍痛让利给一系列“当事人”,甚至亲自给那位高层的好几位家属办理了投资移民,所以他的生意才能坚持到现在。

席波挠了挠稀疏且花白的头顶:“唉,别说做医疗器械,就是摆个烟摊儿,坚持做十几年到现在也会发的。我,现在不仅没什么利润,几乎是在慢慢把以前赚的钱又掏出来了。客户需要维系,员工需要养活,可东西卖不动了……真没劲,随时想撒手不干了!”

喝干杯中酒,席波呆呆地凝视着酒廊里作为装饰的一辆老式自行车。它被店主挂到墙上,且车头上扬,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不过,哪怕是把车头朝下,依然是给人不安的印象……按说这种酒店里的酒吧不会搞得那么前卫新潮,不知这间的主人是何方神圣。

我似乎可以理解他的苦衷,从年轻时候纵身商海,一路摸爬滚打,历经坎坷沧桑,总算做出点规模了,可从来没有给自己想好退路。高处不胜寒啊。

席波正要再倒一杯,手机响了,他不耐烦地拿起,嘟囔了几句就挂断了:“唉,真烦啊。和哥们儿喝个酒都不落踏实。这不,下面叫了,得应酬去。”

他的眼睛有点红了,分不清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动了感情:“你啊,一个人儿多在意点儿自己,有空儿就约我……操,我也未必有时间。”

此时,舞真的像个精灵那样,就这么显现了。看到我,她也显得有些意外,但毫不掩饰她的开心:“哟,DoctorWu,怎么你也在这儿啊?!”

我连忙起身给席波介绍:“这位美女是亮哥他们的朋友,金融界女强人。这是我老同学——席总,卖假药的。”舞一边和席波握手一边嗔怪地说:“看来我是得罪您了。现在是个雌性的就被叫美女,还‘女强人’?!我是武侠匪盗吗?”

席波也不见外,知道舞没有真的生气:“你别在意,学医的人脑子都有问题,哦,我也是。”

原来她是陪公司老总来这里参加一个研讨会,也是因为主办方的政府背景,有些不方便推脱而勉强出席的。

 “正好儿,我给美……不不,给这位妹妹腾地儿,你们好好聊,不喝完这瓶不许走啊。我下去了。” 席波朝我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转身出门。

舞望着离去的席波的背影说:“看得出,是个好人。有良心的商人不多啊。”“咦,你从哪儿看出他是个好人啊?”

舞回眸盯着我:“你的好哥们儿能是坏人吗?是不是我来搅了你们的久别重逢?那可真是罪过啊。”我压抑住内心的喜悦:“哪儿啊!我可真不知道在您心目中的地位如此高大伟岸……哦,一定是蕾和亮哥积的功德!”

我给舞倒上一杯,两人轻轻地碰了一下,相视而笑。

“太巧了。我差点就把这儿的事儿推掉不来了,幸亏……”我心里甜丝丝的。

“是吗?我也差点儿不来。老总自己死活不想来,可又不得不来,就拉我当垫背[10]的。要不是城里雾霾那么严重,我倒宁愿呆在办公室里。也真是没想到,在这‘村庄里的都市’还能遇到认识的人。”

我觉得她的话里在有意回避“熟人”或“朋友”这样的字眼,但是我也肯定,她在这里意外地遇到我是非常开心的。

客人不多。窗外是黑黢黢的大都郊区,当然,笼罩在雾霾中,更是什么都看不到。

我们端起杯子,默默地相视而笑。我觉得,所有的旁观者都会无一例外地将我们当做一对情侣——尽管我的年龄有点偏大。酒廊里回响着萨克斯的爵士曲,是我最喜欢的音乐风格。

“诶?几个月前聂子凡他们求你帮忙的那个艺术基金怎么样了,立起来了吗?”我觉得总目光炯炯地盯着人家看实在不好意思,就找个话题来下酒。

“嗨,你还真当回事儿啊。土豪与艺术家的结合,别说没有结果,有的话也是颗歪果。那俩煤老板根本就没想投钱,那话怎么说——空手套白狼[11]。所以一开始我就没想管,后来他们张罗了几天,自己就没信儿了。”

没过多久,酒廊的服务员过来提醒:“对不起,女士先生,我们酒廊还有15分钟就要打烊了。感谢今天的光临。另外刚才那位先生已经埋单了。谢谢,晚安。”

我从心里感到有点遗憾——和面前这个小精灵相谈正欢,渐入佳境,可这酒店内的酒廊居然这么早就……

舞的微笑总是那么坦诚且阳光,她主动起身:“算了,把酒拿到你房间去接着喝吧,反正不把它干了你是不会罢休的。”

 

我们席地而坐。

冰箱里的薯片和花生豆被打开包装放在地上。还有一瓶残酒,两个杯子,一个冰桶。

灯光幽暗,人影婆娑。

窗外传来了北风的呼号。

舞倾听了一下,欢快地说:“太好了——起风了!雾霾很快就会散去了。我真受不了这东西,只要不刮风,马上就出现。唉,没治……”

我有些陶醉了。幻想着如果这是在野外的篝火旁,一旦起风,我可不可以把她揽在怀中?

舞看到我有些迷离地把目光粘到了她白净的胳膊上,大大方方地抬起胳膊:“我妈说我就是一个土豆,然后插了四根牙签儿——胳膊腿儿太细了!”

我笑了笑,鼓起勇气伸手去捏了捏她的小细胳膊:“你母亲在哪儿?”

“大都啊。退休前是《日人民报》[12]的编辑。嘿,不许坏笑,那个报社里也有好人啊……”没容她说完,我用手拉住她的脖子,将自己的嘴唇按了上去。

自我克制的意志似乎随着窗外的北风和雾霾一起渐行渐远,蕴藏了一段时间的某种暧昧的冲动似乎从我心底的泥潭中迅速成长,将爱意与肉体结合。我莫名地认为,舞此时的心境与我雷同,并彼此相伴着接近下一个奇迹的瞬间。

我将右手从她的脖颈部下滑到她后背,想找到她胸罩的搭扣解开,摸索了一下,不得要领,正当我笨拙地打算腾出左手去帮忙的时候,舞浅浅一笑,自己将右手背过去解开了搭扣。褪去上装,她丰满且挺拔的双乳和她的人一样傲然。

我们俩“黏合”着倒在大床上,我顾不得按部就班地褪去衣装,毛头小子一般粗野地将上衣和内外裤慌乱地扔到地毯上……

舞的呼吸也和我一样急促起来,似乎被导演安排好那样顺理成章地变成全身赤裸。哦,天哪!雪白的精灵凸现在我眼前,美丽绝伦,以致我舍不得关闭原本就不太强烈的台灯。

在我们共同渐入佳境、我要完成最后冲刺的时候,忽然发现,她紧闭的眼睛从左右两侧流淌出泪来!瞬间我有点犹豫了,不知如何是好。但依然是瞬间,我感到她的双手在我的臀部轻轻加了把力,暗示我”继续”。尽管无法断定我的感受是否正确,但,此时此刻,我别无选择,只有冲向巅峰。

舞的双手紧紧扣住我的后背,她的指尖几乎嵌入了我的皮肤,尽管我没有感受到疼痛,但似乎我已经看到了从指印中渗出的血滴……

像大海的退潮一样,当我们慢慢从各自的高峰处滑下,四目相对时,彼此都可以读出对方眼中的满足和快乐。

“你,真的50岁了?”

虽然看出她眼中的调皮,我还是很认真地回答:“50,1967年降生于北平。”

舞微笑着亲了一下我的胸口:“真厉害!打死我都不相信……堪比少年啊!”

我其实对自己的性能力真的没有那么自信,不过既然受到表扬,只好发挥一下:“哦,我一直坚持打壁球。也许下肢运动会有助于保持一定的……青春活力。”

她又兴致盎然地趴到我身上:“诶,你刚才……你刚才咬我小腿肚子干什么?变态啊?”

我笑了笑,不知该怎么回答:“对不起,咬疼你了吗?”

舞坏笑着:“有点儿疼,不过——特刺激!从来没有过的感受。”

舞的头发虽然短,但不知为何却很厚重。当她将头枕到我胸前时,头发不是经常被描绘的那样像丝绸般柔软,而是像流沙一样极具质感地垂到我的皮肤上,非常真实,非常生动。我的手指游走于间,感触很特别,很温馨。自然地想起罗大佑,我想他也一定有和我此时同样的感受,才写出那首《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的。

 

 

 

[1]新世纪:指公元2000年。

[2]下海:特指20世纪80年代一批人辞去公职投身商海的社会现象。

[3] 温哥华:加拿大的Vancouver市。

[4]49年:指1949年某党建立政权。

[5] 打点:非公开性地送人钱财或利益以得到关照。

[6]拿:逮捕法办。

[7]打镲:原指一种打击乐器的演奏,华北地区借喻令人出洋相的意思。

[8]傍家儿:非婚伴侣、男女朋友的代称。

[9]套儿:绳索。

[10]垫背:指分担忧患或代人受过。

[11]空手套白狼:原指不用武器和工具赤手抓捕白狼,借喻不做任何投入就想获利的行为。

[12] 《日人民报》:女主人公对《人民日报》的调侃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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