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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上灰》(23)伤逝

(2018-06-28 06:06:59) 下一个

(23)伤逝

          刘朝阳一夜噩梦不断,梦里他回到小时候被困在了家乡浓雾弥漫的大山里,绝望地叫爸爸求救。

     惊醒后刘朝阳满身冷汗,胸口处痉挛般的疼痛让他不由自主地蜷缩起身子,几分钟后,疼痛感渐渐舒缓。人清醒过来,脑海里不安的感觉却愈发强烈,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心,多么诡异的感觉。

     朝阳初升,凌晨五点多,心绪不宁的刘朝阳再无睡意。身边的老婆张兰仍在熟睡,他蹑手蹑脚地下床穿好衣服,拿起放在床头的手机走出卧室。

刘朝阳先到女儿妞妞和儿子棒棒的卧室里查看一番,两个孩子都睡得正香甜,他忍着心悸缓步下楼到客厅里躺在沙发上打开手机。

          几十个来电显示,都来自同一陌生的中国大陆手机号码。几十个短信,都来自同一人,刘朝阳大学时代的女友何婉。

“朝阳,我是何婉,有急事找你,请你接电话。”

“朝阳,马上给我打电话。”

“朝阳,求你了”

……

刘朝阳心里一惊,本已斜靠在沙发垫子上的人像个弹簧一样直立起来。屏幕上的一长串短信,在刘朝阳眼里无限放大密密麻麻,犹如乌云压顶,隔着屏幕,刘朝阳感受到了她濒临崩溃的状态。

         心如擂鼓,刘朝阳莫名地紧张害怕起来,急急忙忙给何婉打电话,手却颤抖着,几次都拨错了号码,正在这时,何婉的电话又进来了。

     “朝阳,俊俊,俊俊死了。”刘朝阳刚接通电话,何婉就哭着喊道。

     “俊俊?谁是俊俊?”刘朝阳问,拿着电话的手却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俊俊,我们的儿子,我们分手后我给你生了个儿子,16岁了。我的宝贝儿子,才16岁啊,他怎么会死了呢,哇哇哇,我的宝贝儿子啊,他离开中国的时候可是生龙活虎,啥毛病都没有......”何婉哭得歇斯底里,凄凄惨惨。

    砰地一声,手机从刘朝阳的手中滑落掉在了地板上。刘朝阳双目赤红,耳畔轰鸣如雷,眼前全是一个月前他在大华超市碰到的如春风般和熙温暖的翩翩少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渐行渐远。

     头晕目眩,刘朝阳瘫坐在沙发上久久不能动弹,脑子里只盘旋着一个念头:我的儿子死了,才见一面还没来得及相认就没了???心痛到几乎窒息,泪汹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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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小时后,刘朝阳以生身父亲的身份在停尸房见到了丁俊的尸体。丁俊的母亲法定监护人何婉,因为远在中国,全权委托刘朝阳办理丁俊的后事。

事实上,何婉因为要协助配合司法机关调查丈夫丁鹏飞贪污受贿的犯罪行为已被监视居住,护照被没收,限制出境,不能送儿子最后一程。

     停尸房里,刘朝阳面对丁俊苍白毫无生气陌生却又极其熟悉的面孔,双手掩面痛哭,心中的悔恨如排山倒海。

丁俊果然就是他在大华遇到的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父子连心,他当初仿佛被电击似的感觉是正确的,如果他那天回来就毫不犹豫地联系前女友何婉刨根问底,儿子会不会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刘朝阳觉得老天爷真是他妈的会捉弄人,冥冥之中将他十六年不知道存在的儿子机缘巧合地送到他面前,却又如此残忍地惩罚他的自私怯懦,把儿子带走了,在如此年轻美好的年纪......刘朝阳越想越痛,颓然倒地,呜咽痛哭。

     第一个发现丁俊去世的人是他的美国房东。

丁俊14岁初中毕业后来美国上高中,何婉通过留学中介机构为儿子挑选了一个美国寄宿家庭。

美国寄宿家庭只有一对中年夫妇,50几岁,没有孩子,丈夫在医院里做护士,妻子是位家庭主妇。因为丁俊未满18岁,在美国需要监护人,何婉每月需要支付给美国寄宿家庭2500美金,房东夫妻是丁俊在美国的监护人,既负责丁俊的衣食住行,也同时代替何婉料理在美国任何与丁俊有关的学习生活方面的事务。

房东夫妻上周五去了拉斯维加斯度假,周日晚上回到家后不见丁俊出来开门,男主人用钥匙打开门到丁俊房间查看,发现丁俊躺在床上身体已僵硬,马上报警。

警方说丁俊死亡时间应在周六晚上,死因不明。但是因为死在自己的屋里自己的床上,神情平静,屋里没有任何外人闯入或搏斗留下的痕迹,所以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初步断定是猝死或自杀,最后结论还需要等法医的验尸报告。

    张兰陪同刘朝阳一起来认领尸体,她尊重丈夫的意愿没有进停尸房,而是坐在停尸房外面的椅子上等候。

     直到现在,张兰似乎还没从突如其来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早上她从睡梦中醒来听到楼下传来奇怪的呜咽声,下楼看到客厅里边捶打沙发边痛哭的丈夫张兰吓坏了,她以为是刚做完手术的公公去世了,却没想到是丈夫的私生子突然夭折。

丈夫有个16岁的私生子,父子俩近在咫尺,见了一面,却没相认......等她终于知道这个孩子的存着,孩子却死了,如此戏剧化的情节,张兰得知后瞠目结舌。

刘朝阳和何婉的那点事她当年因为暗恋刘朝阳全程关注,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是她没想到刘朝阳跟何婉上过床,还弄出了人命。那个年代相当保守,大学生偷吃禁果的事情并不常见。

依张兰对刘朝阳的了解,若他知道女友怀孕,肯定不会不负责任对何婉不闻不问。唯一的解释就是校花何婉甩了学霸刘朝阳,故意隐瞒了两人有个私生子。

张兰不明白,何婉只生了一个孩子,孩子肯定也是她的心肝宝贝,为什么不多花些时间陪伴儿子长大?为什么要早早地把儿子送到异国他乡。

凋谢在青春花季的逝者,太令人痛惜了,张兰这个不相干的人乍一听到都禁不住落泪,刘朝阳作为生身父亲的伤痛可想而知。所以,张兰心里没有怨只有怜悯,只是不知如何安慰伤心欲绝的丈夫。

警方的法医鉴定报告将丁俊的死亡定论为劳累过度的心脏猝死,刘朝阳很自责,如果事发时儿子身边有人陪伴,悲剧就不会发生。如果父子俩早点相认儿子住在爸爸家,悲剧就不会发生......

一周过去了,刘朝阳如行尸走肉,没有去上班,拒绝跟任何人交流,把自己禁锢在客房里,昏昏沉沉,生不如死,

明明疲倦至极,但是他无法安睡,只要一闭眼脑海里就浮现出儿子毫不设防的展颜一笑,清新如冰雪,纯净如山泉......难以置信,他已不在人世。

伤痛悔恨如幽灵白天黑夜地纠缠着刘朝阳,他迅速地消瘦,鬓角的白发如野草一夜之间冒出来许多,胡子拉碴,人颓废得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张兰看着又痛又急,却无能为力,无论什么安慰的话在死亡面前都苍白无用。家里两个不知情的小孩也感觉到了爸爸的不对劲,凑上前去亲近,爸爸却不理人,进客房关上了门,悄无声息一片死寂。

被冷落的孩子如敏感的小兽,感觉到了父母的不开心,落落寡欢了许多,家里气氛沉闷。

听说,何婉因为丈夫被抓儿子早逝精神崩溃需要住院治疗。

何婉的父母双双已病逝,世态炎凉,亲戚朋友在得知何婉的丈夫被抓后如避瘟疫般离她远远的,曾经风光不可一世的官太太何婉如今孤伶伶地躺在病床上,陪伴在她身边的只有司法机关工作人员出面雇来的看护。

张兰觉得如果刘朝阳如此这般再折腾一个月,她也要被逼得像何婉一样会疯掉。

死去的人已经不可能复活,活着的人却要好好活下去,太阳照常升起,我们要为活着的人而努力活着。

如何才能打破目前的僵局呢?幸好丁俊的美国房东打来电话,催促刘朝阳整理遗物。刘朝阳肯走出家门,张兰松了一口气。

丁俊住的宿家庭条件一般,唯一的好处就是离学校近。

房东太太开门,表情沉重,刘朝阳点点头,无心寒暄,跟着房东太太走到儿子丁俊生前住的卧室门前,房东太太当着刘朝阳的面撕掉了警察贴的黄色胶带。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一个茶几和一个单人沙发。

丁俊的东西不多,衣橱里挂着的的衣服两个行李箱足够装。衣服大多是牛仔裤运动短裤长短袖体恤,只有一套西装衬衣皮鞋。屋里唯一的装饰就是墙上有几张著名足球明星的海报,看得出丁俊也是个足球迷。

刘朝阳想到一种可能性,儿子对足球的热爱也许是遗传了他的基因,如果他们早点相认,父子俩就有机会一起踢球......刘朝阳悔不当初,以为自己的眼泪这些日子已流干结果眼睛又湿了。

丁俊的手机和电脑还在警察局里,等结案了就可以领回来。刘朝阳仔细地搜索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到一些丁俊留下的个人信息。

显然丁俊是个整洁自律的人,床铺地面干干净净,屋里唯一显乱的地方是书桌。桌角靠墙的角落里堆了一摞大厚书,都是关于美国高考SAT的辅导书,最上面的一本新东方托福词汇书,显然丁俊看了很多遍,边角磨损得很厉害。

书桌上还放着一个课堂笔记本,几张草稿纸,草稿纸上一道画图几何题只完成了一半,这是他生前未完成的作业。

书桌抽屉里没找到任何丁俊留下的片言只语,银行信件和学校以及保险公司的信件被被整整齐齐地收纳在不同的盒子里。除此之外就剩下一个薄薄的小影集,影集里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都是丁俊小时候和妈妈的合影,一张全家福也没有。

刘朝阳隔着塑料薄膜轻轻地抚摸着儿子可爱稚气的小脸,再次泣不成声,渴望了解更多儿子以前生活的点点滴滴。

刘朝阳终于在儿子的床垫下,找到了一个黑皮日记本,激动得如获至宝。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笔记本,看到第一篇写了一句话,笔记稚嫩,豪情万丈。

男人要有胆,也要有所坚守,大丈夫生于三光之下,生而何欢,死而何惧?”

第二篇是前年的四月二十日,字迹潦草,有几处泪痕。

“今天是我的生日,却是我来到这个人世间最不快乐的日子。

昨晚我准备考试到12点才上床睡觉睡,也没见爸爸回来。凌晨四点我听见爸爸妈妈又吵架了,他们以为我还在睡觉,其实他们不知道我最近学习压力很大,经常半夜醒了就再也睡不着。虽然已经习惯了了他们吵架,但还是觉得他们冷战或者相敬如宾会让我心里更好受点。

从小到大,我很怕爸爸。我的记忆中似乎爸爸从来没抱过我,也没给过我笑脸,只会教训我。以前我以为是爸爸摆家长威严,让我怕他好管教我,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他真的是不喜欢我,因为我跟他没有血缘关系。丁鹏飞只是我名义上的爸爸,难怪没旁人时他看我的眼神总是恶狠狠的,一副恨不得掐死我的模样,难怪我长了这么大只见过爷爷奶奶几次。

活了十四年,今天才发现我来到这个世上是个错误,妈不疼爹不爱,就是个累赘。总算找到姥姥姥爷活着的时候为什么总挑我毛病的原因了,估计他们是怪罪我毁了他们的宝贝女儿一生的幸福。

可是,若是我自己能选择,我也不希望以私生子身份来到这个世上,被人看不起,找不到自己的立足地。我好想问妈妈谁是我的亲生父亲?他是死了还是抛弃了我们???可是妈妈跟爸爸吵架了很伤心,在屋里已经睡了一整天,甚至忘记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怕提起旧事让妈妈伤心,我只好忍着不问。或许妈妈故意忘了我的生日,因为我的存在是妈妈的耻辱!!!难道不是我的耻辱吗???

第三篇是前年的六月份。

“今天我拿到了初中升学考试的成绩,地区第一名,毫无悬念我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妈妈却说她已经帮我办理了到美国留学的手续,九月份我要到美国读高中。

我告诉妈妈我不想去美国,我的每门功课成绩都是班级第一,在中国一样能上个好大学。我不想离开家乡,我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我不想离开我的朋友们,我们正打算成立一个足球队。可是妈妈说我别无选择,我必须去美国。我哭了,妈妈也哭了,但是她仍然坚持送我去美国留学。

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把我送得远远的是丁鹏飞的主意,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当然不愿意天天看见我。最后我向妈妈妥协,同意去美国读书。但是我心里既难过又害怕,难过的是连亲妈都选择放弃了我,害怕的是我到美国人生地不熟,会不会被人欺负。真庆幸我的英语成绩一直很好,相信就算到美国我也有能力做个好学生。”

第四篇是前年九月份的某天,估计是丁俊刚来美国。

“来美国两个周了,我的时差似乎还没倒过来,每天都是晕晕乎乎的。以为自己的英语够好,结果大多数时后我都是鸭子听雷,明明看着人家在说话,就是听不懂。在学校里,我谁也不认识,碰见人打招呼后脑子一蒙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会红着脸点着头不懂装懂地傻笑。

好挫败的感觉,以前在国内我年年都是市级的三好学生,在美国却像个聋子,像个哑巴,更像一个大傻瓜,自信心超级崩溃,不知道我能不能熬过高中这四年,若是考不上大学灰溜溜地回国,会不会被人嘲笑?”

第五篇是前年十一月底的某日。

“这两个多月我白天黑夜拼命学习,每天都只睡五六个小时,忙得像个陀螺。功夫不负有心人,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我的数学居然拿了班里最高分,自信心大增。可是科技课只拿了B+,英语写作课只拿了B,语言还是拦路虎,美国的作文风格和国内的要求大相径庭。听过来人说写作很重要,必须要打好基础。我请英语课老师帮我找了个写作家教,今天第一次上课,感觉还不错。

真的很想家,很想妈妈,做梦都想吃家里的饭菜。

美国人的饭太难吃了,房东家一日三餐几乎都是三明治,冰箱里除了牛奶就是面包生菜奶酪和火腿肉。我一吃奶酪火腿三明治肚子就会胀气,学校里没地方喝热水,我常常跑到没人的地方痛快地放屁,奶酪屁能臭死人。

为了解决肚子胀的问题,我现在顿顿都吃涂了花生酱果酱的面包片,我现在看见面包片就犯恶心。

今天房东太太终于勤快了一回,做了个咸汤配法式长棍面包。汤是大杂烩,里面放了芹菜豆子洋葱和圆白菜土豆,汤浓如浆糊。还加了面粉糊西红柿和奶酪,里面有一种佐料的味道我很不喜欢,我强逼着自己喝了半碗热汤,结果吃完没多久就开始反胃,我忍不住还是跑到厕所偷偷吐掉了。

我吐过后喝了很多水,嘴里没味,肚子很饿,却不想吃三明治。晚上学习的时候我烧了点开水用盐辣椒粉酱油和醋弄杯酸辣汤,嘴里舒服,胃里却不舒服。

今天特想吃妈妈做的西红柿鸡蛋面,我想自己试着做,可是房东太太不让我用厨房的炉灶,说是怕我不会用会把房子烧了。我又不是弱智,教我一下不行吗???我求她,没用。可惜妈妈跟房东签了一年的合同,明年我要坚决换房东。

两个多月,我的体重掉了十几斤,裤子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如果不系皮带,根本套不住。小伙伴们都说我来美国不用参加国内高考舒服死了,哪里知道我现在过得比寺庙里的和尚还清苦,和尚是为了修身养性,我却是被逼着花钱找罪受。

为了不让妈妈担心,我只报喜不报忧,每次打电话骗妈妈一切都好,挂了电话心里却难过极了。我只能学阿Q多安慰自己,虽然我没有爸爸,但我至少还有妈妈,比起那些孤儿院的孩子,还是幸运很多。”

第六篇日记,前年的十二月。

“来美国三个多月了,我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原来在国内我是个跟朋友在一起滔滔不绝最会插科打诨的人,现在的我惜字如金,不是不想说,而是大多时候没人跟我说话,来美国最难耐的不是美国食物,而是让人发疯的寂寞。

妈妈说我住在美国人家里能有机会多练习口语,可是房东跟我一周都说不了几句话。男房东常常上夜班,白天都在睡觉。女房东醒着的时候,大多躺在沙发上看肥皂剧,屋子里三个大活人,却像三个幽灵,基本零交流。

学校里有十几个中国来的留学生,男生多女生少,我刚来时主动去找他们,但是他们都挺傲气,不怎么理人。他们都比我大,从北京上海一线城市来的,穿的都是名牌,上学放学车接车送,他们有自己的圈子,我被排除在外。不过说实话我很忙很累,没多少社交时间,也没兴趣跟他们聊女孩子鞋子车子之类的无聊东西。

或许我长得比他们帅学习还比他们好,比他们勤奋出色,他们嫉妒了所以冷落我,呵呵。

美国人看着面带笑容挺有礼貌,接触了才知道真的是“keep an arm distance”(保持一臂之距), 很难融入,很难跟他们做知心朋友。

现在老师讲课我都能听懂,但是美国同学下课聊天开玩笑说话语速很快,没有文化背景,大多时候我还是听不懂,只能站在旁边看人家傻笑。放学后其他学生都被车接走了,只有我背着书包晃悠悠地跟自己的影子做伴走回住的地方。每次打开QQ微博,所有国内的小伙伴都不在线在睡觉,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扔到太空的外星人。孤独啊真他妈的孤独,我经常自言自语,真怕自己有一天被闷出精神病了!!!”

第七篇日记,前年圣诞节。

“身边所有的中国学生圣诞假期都回国,妈妈却说两个周时间太短,不让我回家。我强挤出一个笑容说好,转身关了视频哭得稀里哗啦......我既聪明又可爱,为什么没人要???妈妈不想我吗?可是我好想她,想家,非常非常想家!!!真羡慕那些能呆在父母身边有吃有喝的幸福孩子,假若能投胎把十四年重过一遍,我一定会珍惜每一天在家的日子。”

“PS:有个上海来的女生Kathy似乎想撩我,她听说我在美国人家里住吃的很差,主动带了很多零食和方便面给我。以前从来没觉得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有多好吃,现在看到熟悉的包装袋我都激动得热泪盈眶......Kathy不要钱,我还是坚持给了她,听说有个男生想追她,我可不想惹麻烦。再说她的学习成绩太差了,嘻嘻,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怎么能找个傻姑娘做女朋友呢???

好消息是Kathy告诉我了一个能买中国食品的网站,我真是个傻X,居然来美国三个多月了才知道能从网上买中国吃的,唉,我真是个大傻 X!!!”

第八篇日记,去年圣诞节。

房东夫妇外出度假一周,我一个人守着空房子,像个被人遗弃的看家老狗。打游戏打到吐,睡到饿得胃疼醒......两天吃一顿饭也没有人知道......昨天我生病,烧得迷迷糊糊得人很崩溃,哭着给妈妈打电话问我的亲生爸爸到底是谁......妈妈可能吓坏了,她说我的亲生爸爸还活着,而且就在美国。爸爸不是个坏人,他不是不管我,爸爸根本不知道我的的存在。

哎呀,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我好激动。妈妈说如果我努力学习考上常青藤大学,她就带我去见爸爸,因为我的爸爸是个很聪明很出色的男人。

嗯,我一定要努力学习,我要让我的爸爸为我感到骄傲。最近看了一部电影,电影里有几句台词,我觉得说的就是我对爸爸的思念:当我对世事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愿意忍受一切,因为你的存在对我很重要!!!”

     第九篇日记,去年五月某日。

     自从能买到中国食品,我的生活质量就提高了一大截。房东夫妇也不在乎我吃不吃他们冰箱里的东西,估计我不吃他们还更高兴,替他们省钱了。

但是他们还是不允许我用他们的厨房,我有时候趁他们周末不在家,偷偷地用。我不觉得有什么不道德,他们欺负我是小孩,我妈每月给他们转钱,我周末用点电做顿饭难道是十恶不赦吗?只不过我一个小孩出门在外,惹不起麻烦,只能忍气吞声了。

     来美国快一年了,我已经适应美国的生活了,也交了几个好朋友,现在每个周末我都跟朋友打车去中国自助餐馆饱餐一顿,然后去大华超市买些水果熟食,比初来美国的日子好了很多倍。

学习我也赶上来了,老师同学看我的眼神也不一样了。今天我的数学考试又拿了班级第一,英语写作课也拿了个A,我猜那些美国人肯定在背后冲我翘大拇指:这个中国人,真他妈的很聪明!!!哈哈哈哈,我又找到了学霸的感觉,太自豪了!!!刚才跟妈妈视频,妈妈很高兴,她说暑假她会来看我,带我去大峡谷黄石公园玩一趟,太好了!!!

现在每个周末我都去附近的公园跟人踢足球,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人,打个招呼人家不介意我就冲上去。呵呵,体育无国界,运动完神清气爽,我觉得充满自信朝气蓬勃的我又回来了。

网上买的SAT的参考书今天都到了,我要从现在开始就准备高考......

“丁俊,你小子给我记住了,不能偷懒,每天只要少睡一个多小时,一年就可以多出一个月的时间.....你一定要拿到常青藤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挺着胸膛去见爸爸!!!”

“加油,丁俊,加油啊,一定要加油!!!”

刘朝阳看到此处,笑意浮面,儿子真是一个胸怀大志,聪明可爱的年轻人,跟当年追求上进的他一摸一样......转念又想儿子如今躺在冰柜里即将火化成灰,顿时泪崩。

儿子啊,我亲爱的儿子,爸爸对不起你啊,爸爸是个懦夫,如果爸爸早点来找你......是不是你就不会死?刘朝阳趴在床上禁不住呜咽痛哭,好半天才擦干泪接着往下看。

    第十篇日记,去年十一月底

         今天我太激动了,10年纪的PSAT模拟预考成绩出来了,满分1520分我考了1480分,意味着全美99%的考生成绩不如我。老师说如果我继续努力,SAT很有希望考满分。

因为我的优秀学习成绩以及在课外活动中的出色表现,这学期我被选为学生政府的参议员。我们学校的机器人俱乐部在州里的比赛中拿了二等奖,我是队长功不可没......虽然天天忙得要死,但是我甘之如饴,哈哈,我能感觉到我离常青藤大学越来越近了。

     今天打电话向妈妈汇报我的考试成绩,妈妈都激动得哭了,她说我跟爸爸一样优秀,都是学霸。我要继续刻苦学习,一定要拿到常青藤的录取书,成为爸爸的骄傲。

第十一篇日记 今年六月某日。

     今天在大华我碰到了一个中国人,长得很像很像我,不,应该说我很像很像他,严重怀疑他就是我的爸爸!!!

他很高很帅还很有风度,跟我想象中的爸爸一模一样。

看着他对他的小孩呵护备至,我很羡慕,他肯定是个好爸爸。

如果他真的是我爸爸的话,是不是意味着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弟弟妹妹。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话,我简直幸福死了。终于,我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可惜当时太匆忙,我没顾得上跟他聊几句。我只要问他是哪个大学毕业的,是否认识我妈妈,就知道他是不是我爸爸了。唉,这么好的机会居然被我错过了,我真是太笨了!!!

     今天跟房东第一次发生正面冲突,太气人了,好想家,好想有个爸爸可以依靠,不用寄人篱下。

我的房间夏天夕晒很严重,每天下午放学回来房间闷热得像桑拿房,晚上屋里太热睡不好,后脖子长了痱子。跟房东提了几次,他们自己的房间都有空调,根本不管我的死活,只给了我一个老掉牙的开起来会嘎吱嘎吱响的电风扇。我一气之下自己花钱买了个空调,房东却要我先签协议负担一半的电费才允许工人安装空调。我没办法,只好忍气吞声地答应了。

还有三个月租房合同就到期了,明年我一定要换个地方住,这个寄宿家庭不好,妈妈给他们的钱包含了我的伙食费,但是现在我吃的绝大多数都是自己花钱买的。即使如此,他们还不知足,还待我苛刻,可是我一个孩子出门在外,只能忍着......我不想等到考上大学才能见到爸爸,我想现在就去找他,有爸爸撑腰,看谁敢欺负我。

     最后一篇日记,两周前,泪迹斑斑,字迹模糊。

     已经连续三个周末,我周六周日都去大华,从早到晚,守在门口,望眼欲穿,却再也没遇见那个可能是我亲爸爸的男人,好失望。如果那天我不是跟朋友们一起去的大华,我都以为自己是个精神病,患了妄想症......从小到大,身边的男孩子都有爸爸陪着玩球学自行车下棋......我多么想有个爸爸陪伴我成长......那个人当时见我的模样很吃惊,他是在有意躲避我吗?爸爸,你在哪里???

刘朝阳看完儿子留下的日记本,心都碎了。

他怨恨何婉,孩子太小,不应该送到国外留学。退一步说,即使送出来了,也应该随时监督指导,毕竟是未成年的孩子,怎么以为给了足够的钱就万事大吉了呢?孩子的身体,孩子的生活住宿条件,学习精神状况都需要有可靠的人随时监督指导...... 否则父母怎么会被称作孩子的监护人呢?

刘朝阳转念又想,儿子活了十六年,他没有给予任何付出,有什么资格怨恨儿子的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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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俊的遗体被火化的那天,张兰在家带孩子没有去火葬场。刘朝阳傍晚回到家,怀抱着一个装骨灰的瓷罐。

张兰看着弯腰塌背憔悴不堪的丈夫,心疼极了,却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多余,妞妞和棒棒却被爸爸失魂落魄的样子吓坏了。

妞妞上前拉住刘朝阳的衣角,怯怯地满怀关切地问道:“爸爸,你怎么了?生病了吗?要不要喝水?”

年幼的棒棒可管不了这么多,看见刘朝阳进屋直接从客厅沙发上跳下来冲着刘朝阳跑过去,张兰急忙上前接过刘朝阳手里的骨灰罐。

“爸爸,爸爸,你为什么不理我们?爸爸,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和姐姐了。”棒棒说着说着哇哇大哭。

张兰急忙把骨灰罐放在桌子上,走上前试图拉开缠着刘朝阳的儿子:“棒棒,来跟妈妈,爸爸不是不喜欢你们,爸爸这几天身体不舒服。”

棒棒却扭着小身子扑进刘朝阳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不撒手:“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我要爸爸......”小儿子软糯幼嫩的声音直达心底,惊醒了梦游般的刘朝阳。对大儿子来说,自己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可是不应该因为失去了大儿子,就冷落了小儿子和女儿。

刘朝阳把儿子和女儿紧紧地搂进怀里,喃喃地安慰道:“对不起,宝贝,是爸爸不好,这段时间忽视你们了。爸爸爱你们,爸爸会努力做个好爸爸。”刘朝阳紧紧地抱着一双儿女,三张脸紧贴着,湿漉漉的,不知是他的眼泪还是孩子们的,但是此时此刻奇迹般地洗刷了他心中的伤痛,这世上唯有血脉亲情最易伤人也最暖人心啊...... 张兰在一旁热泪盈眶。

一种温暖酸涩的情绪在刘朝阳身体里滋生,这两个孩子是他生命的延续,在今后的岁月里也是治疗他心理创伤的良药。而那个活着时他只见过一面的大儿子,对他来说注定是个特殊的存在,将永远存活于他的心灵深处。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那天,刘朝阳没吃晚饭,洗了个澡就躺到主卧的床上,像个累得虚脱了的人呼呼大睡。半夜,张兰被噩梦中呜咽不止的刘朝阳吵醒,急忙打开灯唤醒了丈夫。

刘朝阳一开始愣愣的,似乎认不出她是谁。张兰侧躺将茫然无措的丈夫搂进怀里,象呵护婴儿一般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背,男人清醒过来忆起伤痛,泪水簌簌而下,所有的遗憾悲戚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他在她怀中,如孩童般哭得酣畅淋漓。

妻子身上温暖熟悉的气息如泄洪的闸门,让郁结在刘朝阳身体里的悲伤懊悔排山倒海般释放出来,就像是落入水中不能自救的人,在爱人的怀抱里获得了生机——幸好有她陪伴。

张兰松了一口气,哭出来比憋在心里强,哭出来心里就痛快舒服了。

哭累了的刘朝阳躺在老婆的怀里熟睡,夜晚褪去了男人白天刻意伪装的坚毅,他脆弱的一面此刻在她面前暴露无遗。

丁俊的悲剧让张兰更加珍惜眼前的幸福安宁,她在心里暗自发誓,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她都会竭尽全力为孩子们守护一个幸福完整的家,陪伴着他们一天天长大。

丁俊的一半骨灰被刘朝阳埋在了家里的花园里,刘朝阳说孩子活着没机会呆在爸爸身边,去世了埋的地方应该离爸爸近点。张兰在丁俊的骨灰掩埋处种了一株白玫瑰,白玫瑰的花语代表了赤子之心,张兰却觉得白玫瑰就像丁俊这样一尘不染的纯真少年。

          另一半骨灰,刘朝阳打算下次回国带回去撒在故乡的山川河流,也算让儿子认祖归宗,魂归故里。

丁俊的葬礼处理完后刘朝阳渐渐恢复正常,至少从表面上恢复到往日的生活轨道,上班,下班,帮老婆带孩子家务上搭把手。

张兰却不能松口气,姐姐的女儿糖糖要来美国过暑假,她收拾客房打扫卫生,忙碌个不停。家里人不远万里来探访,她跟儿子女儿一样,很激动很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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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平安是福2016 回复 悄悄话 世界应该是美好的,每一天都应该是开心的,遇到困难去面对

这个太悲催了,花样少年的生命写,太残酷了,我看不下去了,呜呜~~
jun100 回复 悄悄话 天 太悲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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