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出国 （十二）

（十二）

第二天清早，结识的一行人又相伴返回火车站。有些第一次被批准赴港的大陆人互相祝贺今天终于可以抵达梦寐以求的自由世界香港了。大家听说吴曦是途经香港去美国留学的，更是羡慕赞叹不已，对他另眼相看。

去罗湖的火车很挤，没有空余的座位，吴曦只得站着，不料又看到那两个香港大学生也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们已经在公共厕所梳洗清理一番，换上干净衣裤，精神焕发，一点夜宿街头的狼狈痕迹也没有，正是能屈能伸的好汉。

不一会儿有几个边防警员上车检查证件，要求乘客们把各人的证件拿在手里。吴曦摸出护照交给警员，警员核对一下照片就完事了。

列车到站。乘客们一下火车，就被等在站头上的一伙广东就地男女民工团团围住，哇啦哇啦问的是要不要雇挑夫代为搬运行李。吴曦以为自己是年青男子，应该可以自己拿行李，不必雇挑夫。可是旁边有位香港女游客劝他还是需要雇个当地民工。凭她多次出入境经验，从这里火车站到边境检查站还有一段路，无交通工具，只得步行。如果背负着沉重的行李，又不熟识路径，再加上雨后道路泥泞不堪，十分难走，还不如花二块钱请熟门熟路的当地民工用扁担帮忙挑行李，自己只要空着两手跟随他们跑过去就得了。

香港女游客操着广东活粗声粗气与当地民工讨价还价，从五元减价到二元，价钱敲定当，替自己和吴曦雇了一男一女两个民工。

起先吴曦看着女民工帮自己挑行李有点不好意思，上路后才知道，女民工体格矫健，惯使扁担，挑起行李疾步如飞，而自己尽管两手空空，走在烂泥沼石子路上，歪歪扭扭跌跌撞撞。还好只要跟着女民工弯弯绕绕地朝前行，如果还需要辨别方向寻找道路的话，真是不堪设想。庆幸自己还好听从香港女游客的经验之谈。

路面高低不平实在难走。吴曦低着头看路，一步一个脚印，小心翼翼，生怕跌倒。一晃眼，女民工一路小跑，已经行得老远，看不见了。吴曦一阵焦急，无奈走不快，好在周围有些同路人相伴。有人不慎跌倒，爬起来继续走。大家互勉，说是边境检查站快到了，邓丽君歌曲中的“香港，香港”不再是远在天边，而是近在咫尺。

一会儿，只见前边人头攒动，边境检查站果然到了，大门旁有长长的队伍排得蜿蜿蜒蜒。听得有人唤叫，吴曦抬头，看见女民工正手搭凉棚遮住阳光向他微笑，她人排在队伍里，已经为他占好了位子，脚旁是他的行李。他跑过去付钱给女民工，队伍后面的人蜂拥而上，他赶紧推动行李朝前挪。一忽儿，回过头，女民工已不知去向。

队伍里的人继续往前行，挨个儿进入检查站的办公室。直到中午时分，才轮到吴曦，护照证件一应俱全，行李内无不当物品，只是准备送给韦吉玲父母的金华火腿有些麻烦，检查员敲敲打打摸摸闻闻了好一阵子，总算检查完毕。吴曦把整只火腿背在肩上，心里后悔，真不该带火腿上路，既重，又不雅观，检查时间也拖得长。他看见其他旅客的肩上也背着形状类似整只火腿的东西，有的形状比火腿小，有的形状比火腿大。检查时打开裹着的布袋，才恍然大悟原来形状比火腿小的是把小提琴，比火腿大的是把吉他。

出得检查站，走过长长的通道，一路上看到很多箭头牌子，牌子上写着“香港”的中英文字样，示意旅客此路直通香港。

接着又乘了一段火车，是香港的火车，样式比较摩登，与大陆的火车不同。车上车下有打赤脚或穿木屐的广东小贩对着旅客叫卖：“买水呀，买水呀！”有些卖水的小贩还是小孩子，吃力地背着箱子，拎着篮子，箱里篮里装有各色冰镇冷饮，有鲜橙汁、柠檬水、果子露、维他奶、豆浆、鲜奶、冰棒、雪糕、冰激凌、可口可乐、七喜汽水等等。吴曦向小孩子买了一盒维他奶，看着他开心地收钱，又走开去一路叫卖：“买水呀!买水呀！”

大陆老百姓普遍对英国殖民地香港充满好奇，无知的人以为自由世界遍地黄金，要发大财全不费功夫；明白的人晓得虽然穷苦的港人也在为生活拼搏，但毕竟不用经受文革等政治运动的压力。解放前夕有达官贵人以及政治犯去港避难；自然灾害期间有饥馑灾区逃港难民潮；文革初期有著名音乐家携带妻子儿女偷渡抵港后又转道美国，马路新闻传遍千家万户，市井民众钦佩羡慕赞叹不已。

吴曦回忆起在文革期间轰轰烈烈的抄家行动中，红卫兵抄去了他祖父母家的金条存款和红木家具。金条存款是祖父的毕生心血，红木家具是祖母的随身嫁妆。祖父捶胸顿足后悔莫及，自责没在解放前夕带着金条去香港重起炉灶，还埋怨祖母拖他的后腿，不让他去，怕他去了香港会讨小老婆，真是不可理喻。祖母自认晦气，整天以泪洗面，对失去的家财心疼万分，懊恼当年自己鼠目寸光，阻拦老公把资本转往香港发展，结果木材行和家具店在解放初期先实行公私合营，再由赎买政策归属国营企业，最后全部家当被红卫兵洗劫一空。

吴曦曾听爸爸说在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单位领导动员爸爸退职。爸爸考虑到失业后家里的生计问题，打算偷渡去香港另谋出路，与妈妈商量。妈妈胆子小，前怕狼后怕虎，担心风险，忧虑重重，结果当然是作罢啦。

还有一个秘密，是吴曦在似懂非懂的少年时代偶然获悉的，那时妈妈正和韦阿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的是妈妈的初恋男朋友于解放初期去了英国，后来又回香港做外贸生意发洋财了。消息是韦阿姨居住在香港的父母传过来的，十分可靠。妈妈听后扼腕叹惜，竟然说嫁给爸爸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错误，蛮好嫁的是初恋男友，就可以在香港做阔太太享尽荣华富贵了。

吴曦浮想联翩百感交集，任凭港式列车隆隆向前行，两旁风景嗖嗖往后退。（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