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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请你答应我

(2012-04-12 20:42:44) 下一个

妈妈,请你答应我

                                                                                                           

又是这个锥心刺骨的时节,已经七年了,七年里她不敢写下这个题目,不敢触摸这个要命的痛。遥看近无的新绿刚刚染上枝头,在凄沥的春雨里抖动,那雨下得滂滂沛沛,像是她的泪。七年前的这个时候,也是春天的寒,也是萧瑟的雨,她一路昏昏沉沉,磕磕绊绊万里赴家,奔向她那病危的母亲,转机,转机,再转机,再转机,她不知道转了多少次航班,只知道赶飞机,不要睡觉,不要吃饭,泪也不要一直流了吧,让她尽快飞到母亲的病榻前。

那个躺在医院床上的人是她的母亲吗?两年多不见,母亲竟然骨瘦如柴面如枯槁,她咬着嘴唇不让嚎啕迸出,扑上前,叫着妈,已成了泪人。当晚,她在母亲的病房陪夜,长那么大,她还从未侍奉母亲床前。她给母亲喂水,换尿袋,监视静脉点滴和各种仪器,她还想给母亲说话,好多话,就像她们以往见面,欲休还说,没完没了。但是母亲说不了,没有力气。细密的雨打在黑夜的窗棚上, “凄凄惨惨戚戚”,跟她的心绪一样,等母亲有些精神吧,这一次回去,她动用了联邦法律的直系亲人重病告假条例,可以不被工作束缚,在家照顾母亲了。第二天,她请专家给母亲会诊,她注意到母亲昏暗的眼睛闪出一线亮光,只有六十八岁,母亲多么渴求活下去。回去睡觉,母亲微弱地催她,再催她。专家调整了母亲的用药,给她莫大的希望,她离开了母亲的病房。

她不知道那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最后一句话依然是在心疼她。她不知道母亲已经奄奄一息,撑着最后的一点精神气儿等待远方的闺女,母亲终于见到了她,撑不下去了。半夜,她被电话惊醒,弟弟说母亲又一次昏迷而且脉搏紊乱,血压急降。之前母亲曾昏迷多次,但血压急降是一个可怕信号。她赶到医院,医生护士一阵抢救,没有回天之力。从此母亲再也没有给她说一句话,从此母亲再也没有看她一眼,从此母亲再也没有醒过来。她盼了那么久,费了那么多周折赶回去,只有一天时间,一天母亲清醒的时间。怎么可以这样,她拉着母亲的手哀求:妈妈别走,妈妈请你答应我。母亲不语,只有沉重的喘息,伴着窗外春寒里的车轮声,在她的心上轧过去,轧过去。她觉得眼前的一切是一场噩梦,一觉醒来,一切将如从前。

从前,在记忆的初端,母亲的整个心都在她身上,她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不知道怎么娇着才够。记得母亲喜欢打扮她,几岁的小人,两三个钟地给扎小辫,满头的辫子,满头的蝴蝶结,然后母亲领她上街,水灵灵的母亲,蝴蝶样的闺女,人见人夸。

等她长成大姑娘,她帮母亲做饭洗碗,可她怕在冬天洗衣服,冬天的水冰凉刺骨,手伸进去疼得只想掉泪。母亲说,你别洗,妈洗。母亲干净,一个冬天被子要拆洗几遍,严冬冱寒的日子,百泉冻咽,她只知道盖留着皂香味的被子,不去问母亲的手是不是伤痕累累。她发愁,我以后离开家怎么办呢?冬天我的被子怎么洗?有妈呢,母亲说。

那一年父亲蒙冤陷囹圄,没有法制的年代,瞬间 “黑云压城城欲摧”,她一时不知道怎么生存。母亲告诉她,你爸爸是无辜的,别害怕,妈都不怕你怕什么。惊风乱飐,密雨斜侵的日子,瘦弱的母亲,是她头顶上一片晴朗的天空,她跟着母亲去上访,从一个门到另一个门,看过了乱石穿空,惊涛拍岸 盼到了 爸爸平反出狱,她不再是那个爱哭的女孩。

她上大学了,那一次说好回家又临时改变主意,第二天有人敲宿舍门,竟然是她的母亲,风尘仆仆的头发,白雪覆盖的肩头,不见她回家,母亲放心不下。留下带给她的食物用品,母亲转身赶火车回去上班,顾不上歇息片刻,来回两百多公里的路程,雪虐风饕昼夜兼程,就是为了看一眼闺女可否平安。 

怀孕了,她吐得摧肝沥胆,丈夫在外地,母亲接她回家。她的胃里有魔鬼在兴风作浪翻筋斗打滚,叫她吃了吐,吐了吃,酸甜香辣,她馋什么是什么,一刻都不等。母亲上一天班,然后满城给她找吃的,到母亲买回来,她又时常掩鼻不看,母亲接着出去找别的。她躺了三个月,吐了三个月,母亲奔波了三个月。做母亲难,做母亲的母亲更难,没有母亲的百般照料,她怎么熬过那痛苦的一百天,她怎么做得了母亲。

她搬迁城市,渐行离母亲渐远。后来,她要漂洋过海,走到万里之外了,母亲到机场送她远行,  “挽断衫袖留不止”,只有仰面而泣,或是母亲不强留她,因为那是她的选择。她走了,留给母亲不尽的牵挂。从此,每当季节变换,她会收到母亲寄来的包裹,那远涉重洋的包裹里是风油精,补脑液,黑木耳,大红枣,茶叶,作料,也是悠悠慈母心。包裹一寄就是十年,到母亲重病不起,依然吩咐弟媳寄给她最后一个包裹。

两千年,母亲病了,病在心脏上 ,母亲是操碎了心。母亲说的轻描淡写,不让她担忧。手术是最好的治疗办法,但母亲害怕,犹豫,病就那么拖着,过一年,又一年。母亲说,我不要你担心,我照点儿吃药,量血压,不会有事。她愿意相信母亲的话,相信了她就获得暂时的心安。假如她坚持要母亲做手术,假如她带着母亲去做手术,是不是能留住她的母亲?她总是痛心地想,当一切都迟了,当手术失去了意义。药物的抵抗也节节败退溃不成军,母亲的心脏跳不动了。

六天六夜,她拉着母亲的手的哀求:妈妈,不要离开,不要离开!母亲多么不想离开,母亲没有留下遗嘱,母亲从未交代后事,母亲依然顽强地在与死神搏斗。一分钟,一分钟,她绝望地看着母亲被死神拽远,最后魂断气绝,撒手而去。白日无光哭声苦啊,从此 无家与寄衣,从此无娘话凄凉。她与母亲相处的时日太少了,不是母亲不给她床前尽孝的机会,是她走的太远,不,是母亲不愿连累她,母亲对于她,永远是给予。永痛长病母” ,“生我不得力,不是说她的吗?

七年过去了,好像就在昨天,她葬了母亲,在那个肝肠寸断的清明节前。她与母亲重壤永隔绝,隔不断的是对母亲的思念,那种刻骨的,刻骨的思念,不正是因为母爱的不可替代吗?



写于母亲七周年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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焕华 回复 悄悄话 真。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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