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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寂静只是孤独

(2019-03-15 12:01:36) 下一个

只是静寂只是孤绝
——谈谈史蒂文斯《秋日副歌》的翻译

 

 

Autumn Refrain

The skreak and skritter of evening gone
And grackles gone and sorrows of the sun,
The sorrows of sun, too, gone . . . the moon and moon,
The yellow moon of words about the nightingale
In measureless measures,
not a bird for me
But the name of a bird and the name of a nameless air
I have never—shall never hear. And yet beneath
The stillness of everything gone, and being still,
Being and sitting still, something resides,
And grating these evasions of the nightingale
Some skreaking and skrittering residuum,
Though I have never—shall never hear that bird.
And the stillness is in the key, all of it is,
The stillness is all in the key of that desolate sound.

—Wallace Stevens

秋的副歌
 
傍晚的尖叫和飞掠消失了
白头翁消失了,太阳的悲哀,
太阳的悲哀,也消失了……月亮和月亮,
关于夜莺的词语的黄色月亮
在无节拍的节拍中,不是为我准备的鸟
而是一只鸟的名字和一支无名曲的名字
我从未——也永远不会听见。然而
在一切均已消失的静止之下,静止地
有什么东西驻留着,安坐着,
某种残存的尖叫和飞掠,
反复刮擦着夜莺的这些遁词
尽管我从未——也永远不会听见那只鸟。
而静止就是关键,就是全部,
静止就是那孤寂之声的全部关键。

(马永波译)

麻烦的是,在探讨一首诗的翻译时,我们总要进行一下版本的对比研究。而不幸的是,现在许多诗歌的翻译,经不起研究。首先,“秋的副歌”这个名字我觉得不是太好听。当然,好听不好听是非常主观的。尽管,我仍然认为文学是存在好与不好的。至少英文题目的结构是两个名词并置的稳定庄重的结构。所以,我更愿意把它翻译成:秋日副歌。

接下来史蒂文斯一上来就用了两个非常怪的词“skreak”和“skritter”。马永波把它们翻译成“尖叫”和“飞掠”。我觉得这里应该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这样翻译。因为,这两个词在字典中根本没有,尤其是“skritter”在网上都几乎找不到,只有一个老外学习中文的软件叫:“skritter”。我费了很大力气在google图书中发现了一段扫描的内容,是一个美国研究史蒂文斯的学者对这两个词的详细解释:

“Skreak is one of the many unusual words in Stevens that appear to be made up, but are in 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a copy of which was on Stevens’ shelves. A screak is ‘A shrill cry; a shrill grating sound’, and ‘Screak of day’ is daybreak. Stevens has modified the spelling slightly and used it to describe the other twilight of the dawn. Skritter, however, appears to be of his making, a combination of scritch (to screech) and twitter, with perhaps connotation of the American skitter(‘A light skipping movement or the sound caused by this’) and the more skittish (capricious, high-spirited, playful)-a word appropriate to the final, unstable flickerings of the sun as well as birdsong.”-Robert Rehder, The Poetry of Wallace Stevens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1988) 

由此可见,罗伯特认为Skreak可能源于screak,是screak的变形。它有两个略微不同的含义:尖声哭叫;或摩擦时产生的刺耳噪音。如果结合后面的诗句“something resides,/And grating these evasions of the nightingale”,我认为Skreak更可能是指刺耳的噪音。而Skritter 就更难理解了。连美国学者都不肯定,一口气提出了四个或许有关的词:screak;twitter;skitter;skittish。它们的含义分别是:尖叫;鸟或人的高亢而无意义的叽叽喳喳、聒噪;轻快的小跳跃;亢奋,兴高采烈。罗伯特最后猜想这个词可能是指傍晚太阳坠落的最后不稳定的晃动的状态,或者是这样的不稳定的鸟叫声。这两个词尤其是最后一个的准确含义是不存在的,除非是史蒂文斯自己告诉我们它们是什么含义。这或许就是西方诗人热衷自己造词的原因之一吧。有一种上帝的感觉。我创造了词语,在这个宇宙之中。我给它们定义。不过,诗人们自造的词流行于世的好像非常少。NO ZAO NO DIE。乔伊斯或许曾立志要为英语带来新的生命。

但是,对于这两个词我们似乎可以作出这样几点比较肯定的结论:第一,它们是用来形容傍晚的。而且,我们通读全诗后还可以认为它们是形容现实的世界。第二,它们的性质与刺耳的噪音、嘈杂等类似的意象有关,都令人不快,反感,甚至不安;第三,这样一来,它们本身的怪异和含义的模糊就有可能暗示了它们的空洞与无意义的本质。同时还要需要注意的是,这两个词在声音上显然是相互模拟的。这是十分重要的。因为,这首诗最重要的一个特色就是它的音乐性。这也是翻译这首诗时最大的挑战。如果我们足够大胆可以翻译成类似:“傍晚的哗哗和喳喳”,甚至可以考虑音译。但这样的效果似乎并不好。所以,我在这里给它们译为嘈杂与躁动,cao za与zao dong。那么接下来那只奇怪的鸟“grackles”,我检索的结果是拟椋鸟,或鹩哥。鹩哥,拉丁学名:Gracula religiosa。全身大致为黑色具紫蓝色和铜绿色金属光泽。善鸣,叫声响亮清晰,能模仿和发出多种有旋律的音调。而长尾紫拟椋鸟原产于墨西哥和美国得克萨斯州,雄鸟的尾翼很长,颜色鲜艳,极具攻击性,通常会在暮春时节袭击人类。不知为什么马永波将它翻译成白头翁。白头翁的学名是:Pycnonotus sinensis,英文名是:Light-vented Bulbul 或 Chinese bulbul。这很奇怪。我觉得应该翻译成鹩哥,而鹩哥也叫鹩,所以翻译成鹩可能更好。

Xxx xxxxxx xxx xxxxxxxx xx xxxxxxx gone
Xxx xxxxxxxx gone xxxx xxxxxxx xx xxx sun,
Xxx xxxxxxx xx sun, too, gone

在诗的开始用了三个声音奇怪的偏僻的单词的同时,史蒂文斯在这首诗中巧妙的还用了一个最常用的单词gone为这首诗营造出一种奇特的音乐效果。gone这个词的发音短促,有力,通过重复和长短错落的句式安排,并和sun,sorrow,too的配合,诗歌在开篇便奏响了强有力的悲壮的大调。之后又随着一句优美低迴重复递进的“the moon and moon”转入安静忧伤的小调,直到最后,结束于一个冷漠阴郁的绝望的句子里。

所以,这里gone翻译成“消失了”从声音上就有些冗长,不如“散了”更简短有力,而且,在含意上也不如后者精确。把“ too, gone”的结构翻译成“也消失了”就更失败。使这个败笔不太令人伤心的是接下来一段的翻译:“关于夜莺的词语的黄色月亮 /在无节拍的节拍中,不是为我准备的鸟”。这是一个令人绝望的翻译。首先,“关于夜莺的词语的黄色月亮”这样的句子还能算是诗吗?其次,“无节拍的节拍”是什么意思呢?我承认在诗歌的表达中这是可以接受的。但是,无论是歌咏夜莺的诗句还是夜莺诗情画意的歌咏,都应该是有节拍有节奏的呀。诗歌当然是应该有节奏的,不然诗歌不就成了诗歌的翻译了吗!而没节奏的夜莺的歌唱那不就成了现代音乐了吗!考察节拍一词,音乐术语中的英文是,meter。史蒂文斯的原诗是:In measureless measures。Measure一词也可以指音乐或诗歌的节奏,(严格来说,诗歌可能只能有节奏,没有音乐的节拍。)而我不太确定做为节奏measure是否可以是可数的measures。但是,measureless显然不能表达没有节奏或没有节拍的意思。我认为这里measure是“计量单位”的意思,而measureless是指“难以计数”的。那么,这个计量单位是什么呢?应该就是描写夜莺的词语。所以,我把它翻译成:在难以计数的记述中。

“不是为我准备的鸟”,那当然不是为你准备的鸟了。这是史蒂文斯在夜晚读到的一首写夜莺的诗,而且,这首诗还很长,也很优美。有着难以计数的黄月亮般的词语。但是,把“the moon and moon”翻译成“月亮和月亮”真是让人心酸的错译。那不是天上出现了“月亮和月亮”两个月亮,“月亮和月亮”,月亮和他在大爆炸后失散了亿万年又重新相逢的双胞胎弟弟,也不是天上的一个月亮渴慕着人世间掉进水里的“月亮和月亮”中另一个月亮,不是水中浸泡在水中的泡软的月亮向往着天上挂在天上的清爽又清脆的月亮,幻想变成一只白天鹅从水里飞起,在夜的黑暗的蛊惑的话语中,飞向天空中的那轮自己的明亮的轮廓,溶化进那轮月亮里,“月亮和月亮”,不,不,这不是“月亮和月亮”,不是爱情,不是科幻小说,不是思念,也不是私奔,不是潘金莲手中的炊饼掉到了西门庆的脑袋上,不是幻想的夜晚,也不是精神错乱的疯癫,不,不,不是错乱,是翻译的问题,是错译,是翻译的一个小错误。天上只有一个月亮。后裔射下了八九个太阳,但那是精神错乱,是最早的堂吉诃德,他的老婆受不了他了,就逃跑了。但他以为是逃到月亮上了,于是他就端起了弓,他搭上箭,他拉开了弓,他甚至闭上了一只眼,但不忍心射出那支箭,因为天上只有一个月亮,而不是“月亮和月亮”,只有一个月亮。他以为他放生了他的老婆嫦娥姑娘,但其实他根本不可能射到月亮,而他的老婆也没有去月亮。月亮仍然是单纯的,是无辜的,是不适合人类居住,只适合仰望的。

不过,还是算了吧。还是心平气和的写自己的文章吧。月亮正在歌唱,听听月亮的歌声,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没有什么比夜晚发现了真理或创造出美更让人快乐的啦。而如果现在我不写,我的生命就这样的荒废,那我所不堪的。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所写过的只不过是这些文字。

关于题目中的秋日和副歌。

副歌是音乐术语。根据百度百科的介绍:一般流行歌曲的结构是以主歌(Verse)(A),副歌(Chorus)(B),过渡句(插句)(C),流行句(记忆点)(D),桥段(Instrumental and Ending)(序唱,过门,间奏)(E)等组成。主歌是每首音乐的主干。它是对重要的人、事、情的主要交代;副歌内容区别于主歌,发展与概括性比较强,与主歌形成对比。副歌有重复、对比两大功能。它是流行歌曲普遍采用的曲式结构。大部分歌曲的流行句、记忆点都设置在副歌部分。在很多歌曲中,副歌部分经常作为感情的升华,是全词的点睛之处。

那么,这首由三个句子组成的没有分段的诗,第二句就应该是副歌的部分了。

我认为这首诗实际上写的是,一天傍晚,夜幕降临后,作者坐在家中安静的阅读一首写夜莺的诗歌的体验。在副歌中,当万籁俱静,世界消失之后,留下来的正是诗人的自我。而他内心的骚动泛起的噪音打破了夜莺歌唱的幻象。那不是真实的夜莺,而是诗中的夜莺,用黄月亮般的词语写出的关于夜莺的一首很长的诗。这会是谁的诗呢?可能是华兹华斯的《夜莺》,但也可能是济慈的《夜莺颂》。

“in the key”,或许也可以说有“关键”的意思吧。但这是一个音乐的专业表达。如果我们说某支乐曲是D大调,那么用英文就是:The song is written in the key of D major。如果直译就是:这首歌是在调性中的d大调,但中文简化为:这首歌是D大调。所以,这一句马永波的翻译可能也是不对的。

但为什么一首关于夜莺的诗歌的读后感却被叫做“秋日副歌”呢?因为,无论是华兹华斯还是济慈写的夜莺的诗都是关于死亡的。但他们是一种关于死亡的浪漫主义的遐想。可是,这种浪漫的虚幻被史蒂文斯心中死亡的噪音所打破。在这里史蒂文斯的诗歌是现代的。死亡是真实的。它就是stillness,是死寂的虚无。于是,这时我们才理解了在诗歌一开始史蒂文斯一下子用了三个声音怪异的词,我们才明白了那个短促有力的gone、 gone、 gone其实就是死亡声音在回响。而这首秋日副歌中没有一个词是直接描写秋天,但诗歌的意境又与秋天紧密相连,这也可以说在文学史上是非常独特的,是史蒂文斯的一种玄思妙想。在幻象破灭后,史蒂文斯就用了一句冰冷而绝望的诗句把这首诗结束在一个阴郁的小调之中了。

在华兹华斯的《夜莺》中,他是这样结束的:

But if that Heaven
Should give me life, his childhood shall grow up
Familiar with these songs, that with the night
He may associate Joy! Once more farewell,
Sweet Nightingale! once more, my friends! farewell.

但如果天堂
会给我以生命,他的童年将成长
于这熟悉的歌声里,那么在夜晚
他或许会感到欢欣!再一次告别,
甜蜜的夜莺!再一次,我的朋友们!再见。

在济慈的《夜莺颂》里,他是这样结束的:

Was it a vision, or a waking dream?
Fled is that music:—Do I wake or sleep?

这是一个幻影,抑或是将要醒来的梦?
那音乐声消失了:——我是醒的吗或仍然在沉睡?

然而,到了史蒂文斯那个幻影就变成了虚无的寂静:

And the stillness is in the key, all of it is,
The stillness is all in the key of that desolate sound.

而那静寂就是,全部都是,
静寂就是那孤绝之歌的所有。

 

我的翻译:

秋日副歌

傍晚的嘈杂和躁动散了
那些鹩鸟散了那些太阳的悲哀,
那些太阳的悲哀,也,散了……那月亮而月亮
那黄月亮的词语关于夜莺
在难以计数的记述中,不是一只鸟于我
只是那个名字一只鸟儿的和一首无名的咏叹调
我从没有——也将不会听到。可然而在那
万物静寂散去之下,还有静寂存在,
存在并在静坐,某些东西留了下来,
某些嘈杂和躁动的残渣,
并碾碎了夜莺的那些避难所
尽管我从没有——也将不会听到那只鸟。
而那静寂就是,所有都是,
静寂就是那孤绝之歌的全部。

 

*

有时候我们忘记了月亮

 

有时候,在夜晚,
我们忘记了月亮,
竟然忘记了月亮。

我们没有意识到,
她又升起来了,
升向蓝色的夜空,
在那里发光,并用
水银的喉咙
歌唱。

有时候,我们忘记了
许多的事情,暂时的
把它们忘记了。我们
也不知道,在这样的
夜晚,是否会有人
想起我们,想念我们,

就像我们现在这样的
想念她们。
那么多的内心的渴望。
我们在想念着她们,

忘记了月亮,竟然
忘记了月亮。

那时,我们没有听见,
月亮对我们说出的话。
我们也无法走上,
她为我们照亮的路,
那些月光下
蜿蜒的小路。

有时候,
我们在夜晚驻足难行。
我们只有让夜色
把我们的心
慢慢揪碎。
这时候,我们就
忘记了月亮,
忘记了月亮。

有时候,在夜晚,
我们忘记了月亮,
竟然忘记了月亮。

 


2018/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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