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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布拉格之恋-上

(2014-05-15 15:55:00) 下一个

我的布拉格之恋

为什么叫布拉格之恋,这和布拉格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那年18岁。18岁是一个什么样的年龄?很多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也就这样过去了,但有时候,有些事是不会过去的。

和大多数18岁的孩子不同。我那时没有上学。而是成天在街上混,打架、抢小一些学生的钱,当然,有时候也会倒腾点东西,可并赚不了什么钱。我的那把刀就是在街上捡的。我爱把它叫做天意(也是命中注定吧,如果从后来往前看的话)。那是一把像水牛角一样的小刀子,可能就是他们叫的牛角尖刀。刀刃约摸有巴掌长,向上弯着,越来越细,尖端锐利得让人看着有些不放心。那个弯起的弧度,会让你在拿起它时,很自然地想做出一个向上一剜的动作。我当时拿着它就是这样一剜,一道寒光就闪了过去。刀插入鞘,可以挂在腰上,也可以放进裤兜里。只是刀柄有点让人失望,没有什么装饰,只有一个木头把儿。如果用牛角,再镶上几颗假宝石,那么看上去会更拉风些。

在我18岁那年,我还认识了她。

那年我经常去她家。每次去时,我都穿戴整齐,把头发向后背着梳好,抹上油,或者用摩丝固定。通常还带上我的那条很粗的金链子,那不是一条真金的链子,但也黄澄澄的,真假难辨。

她妈有时和我们在一起,有时只有我们俩。她说她爸死了。但我很怀疑这一点。我想只不过是她父母离婚,而她爸再也没有回来过。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也可能她根本没有见过她爸,也可能她爸真的已经死了。她们家里没有她爸的照片。这倒让我想起我在她们家里没有见过任何一张照片。这其实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但当时我并没有注意。

我第一次见到她妈时,告诉她,我在读大一,是学法律的(我说这些时,心里直想笑)。在外面混,有时不得不和警察一起做事,所以我就脱口而出了。那时她妈看着我很高兴,用手轻轻捏着我肩膀上那块隆起的肉,以后她就叫我“大学生”了。

这对母女的家里,总有一些说不清的东西,让我觉得怪怪的。比如说吧,那道门。她们家安了一道非常厚重的防盗门。当然了,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在我们那儿家家户户都安装防盗门。但奇怪的是,我站在她们家门口时,却总会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每次门铃都很刺耳。但铃声过后,屋里又出奇的安静,没有一点声息,也没有人问话。有几次我把耳朵使劲儿贴在门上,门却打开了,(我猜想她们是蹑手蹑脚走到门后的,眯起一只眼,探身透过门镜向外窥视。)当然,后来我有了房屋的钥匙,感觉就好多了。当房门打开,我会看见她,或者她,站在那里,和我隔着一道,已经打开的门。那时我常常会有一阵短暂的迷惑,一瞬间,分不清是她还是她。因为,她和她,长得太像了。

我的那个女友,(尽管我们都认识很多乱七八糟的人,不过我相信,我是她唯一的男朋友,后来发生的事情,至少间接地证明了这一点。)还没有发育完全,显得很单薄,(所以,我不相信她和我一样大。她告诉我她18岁,可那时她已经知道我的年龄了。)她长得算不上好看,只有眼睛还行,很大,双眼皮儿,总是笼着一圈淡淡的黑气。但当她妈妈发育丰满时,就非常有吸引力了,简直可以算个美人儿(至少在我的眼里),而且她又显得特别年轻。

不过,尽管她俩的长相活像是对儿双胞胎,可她俩的卧室就根本驴唇不对马嘴了。我那个女友的卧室乱透了,我都有些看不下去。但她的屋子,又干净又整齐,颜色素淡,里面有一张异常宽大的双人床,铺着白床单,平平整整,纹丝不乱。有一次她不在家,我进去了,心一直在跳。

那时屋子里很安静。

这又是一点让我说不清的。我总觉得她们家有点太安静了。我在家时,喜欢把音响开得大大的,让脑袋感到震动,人呆着就踏实。而她们家里几乎没有一点声音。

有一次我来时,我的女友不在,是她把我带进客厅的。外面很热,我一口气就喝下了一罐可乐,然后把可乐罐一把捏瘪。她又从冰箱里,给我拿出一罐,“啪”的一下,打开了。这回我喝得斯文多了。她,站在我的身旁,用手揉着我的脖子,很轻,说书看多了,是不是脖子会很痛?她“扑哧”笑了,我他妈的也笑了。看书?不过,的确很舒服。游戏打多了,脖子是痛。然后她又开始抚摸我的后背。我仍然在喝可乐。可在她柔软的手中,我的身子都酥了。那时我很想把手放在她的屁部上,那里翘着,很丰满,但这时外面的大铁门哗啦啦地开了。

她进来时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记得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三个人围坐在桌子旁。她,和,她,相对而坐,互相看着,我觉得,就像是自己在看自己,一个自己在看着未来世界中的另一个自己,或者另一个自己在看着过去时光里的那个自己,也许,是梦中的自己。母亲看着女儿在微笑,但女儿的眼神有点可怕。这时,那种感觉又来了。安静,让人不舒服的安静。我感觉屋子太静了,透不过气儿来。幸好我开始打嗝儿,一个接着一个,声音很响亮。我一面坐直身子,一下一下地震动着,一面看见了走廊对面,她的卧室。门是开着的,我能看见那张大床的一角,和垂下的白色的床单。其实我一直觉得,那间屋子有点儿像一座灵堂。我想有一天我是会在这间灵堂里的这张大床上,把她们母女俩一块儿搞了的。

不过后来我又觉得,我的想法可能并不是很容易实现。因为她对我说,她恨她;她说她想杀了她。我当时笑着掏出刀,随手向上这么一挑,说,这不就行了。她伸手要夺刀,我连忙把刀收好,对她说,要小心,很快的。我总觉得她拿着这把刀是很危险的,尽管我以为她并不是认真的,只不过像街上的那些小姑娘在故意说些狠话。但有一天她开始跟我谈论如何处理尸体时,我可就有点儿迷乎了。那时她在说需要切成块儿,然后再冻起来,分批拿出去埋了。她看着我说,那样的话就需要一把很快的刀子,而且还要有点力气。我可不想和她一起去杀她妈。从那以后,我把我的刀子就看得更紧了。我可不能没有我的刀子啊。

那天我去她家,打开门,(那时她已经把钥匙给我了。这件事她也知道。)走进去,客厅里没有人,我喊她的名字,但没有回音,我伸头在她的卧室里看了一眼,屋子是空的,那张床也空空的,我的心开始跳了,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我慢慢往里走,又来到她卧室的门前,叫她,没有应声,小心敲敲门,听,仍然没有动静,我握着门把手,一拧,门开了,我从门缝中看见,她,正坐在地上。我出了一口气,推门进去,说,怎么也不答应声,吓我这一跳。她没有说话。屋里很暗,有一扇小窗户,但拉着厚厚的窗帘。窗帘是米黄色的,绣了很多银灰色的小花。屋里到处扔的都是她的衣服,奇形怪状地瘫在地上,有的蜷成一团,有的被扭弯,有的伸展开,偶尔可以看见她的乳罩,还有很细小的镶着镂空花边的三角内裤,好像她有很多条内裤。但都是黑色的。我看着坐在地上的她,问,你在干嘛呢?但她还是不说话,坐在那里,用一把剪刀剪衣服。全神贯注,一刀一刀地剪着。那都是些挺新的衣服。她的身边已经铺满一大片红色的、白色的、粉色的碎布片了。

我撇下她,走回客厅,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坐下来喝。我在进楼时,看见住在一层的那个老太太,坐在楼门口抹眼泪。我问她怎么了?她说狗丢了。她说,这一定是楼里的那些坏孩子干的。那是一只大黄狗,我怕狗,所以心里挺高兴。我拍了拍老太太,说: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然后我就上楼了。听见身后传来叹息声:我已经养了它十多年了。

这时,她已经一声不响地走出来,站在我的身边,用手轻轻揉着我的脖子。那时我正在喝可乐。然后她的手开始抚摸我的后背。我又有些恍惚了,我记得,当时她在开门,她,就坐了下来。她进来了,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后又盯着她坐下来。她,也在看着她,她们相互注视,坐在我的旁边。桌子很小。我看见她在对她微笑。我记起来了,那时她的手轻轻放在我的大腿内侧。她的手很软,皮肤滑细。那时我的腿僵住了,我的鸡巴就像现在一样,硬得不行了。这时她在说话。她告诉我,她走了,要半年以后才会回来。她问我,你会不会想她呢?我再也受不了了,一把把她抱进她的屋子里,扔在了那张大床上。我的故事,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当我扑上去的时候,她的反抗超出我的想象,吓了我一跳。当时她的脸已经变形,表情极度恐惧,那恐惧更让人恐惧,她拼命挣扎,嘴里尖叫着一些我听不清的东西。我并不是一个蠢头蠢脑的莽汉。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停下来,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很奇怪地看着她。我那年18岁。还没有上过女人。我在想,如果是和她妈在这张床上,可能会好得多。我在等她的解释。我很想听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开始抽泣。我看见她单薄的身体抖得厉害。我那时开始不停地摩挲自己的大腿。我想抽烟了。但她开始讲了起来。

她说,在两年前(可惜我当时没有注意这个时间上的细节),她妈因为生意上的事去了南方。她一个人在家。但她并不害怕,多年来已经习惯了。一天晚上,她早早睡下。她睡觉有个习惯,就是爱趴着睡(我当时在想,是否她妈也会趴着睡呢?又觉得可能不会是那样的。她妈那么丰满,趴在床上会显得非常丑陋)。她说她那天睡得很沉,一点梦都没有。但是在半夜,她朦胧中感觉到一双大手,把她翻了过来。她睁开眼,看见一个男人,头发凌乱,表情惊恐,满脸是血,而且在哭泣。他把她给强暴了。她说当时她拼命反抗,但没有用。她说她疼得都快晕过去了,但那是在干完之后,那个男人又哭着打她时,她才真的晕了过去。可是,她又说,自始至终她都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你相信这个故事吗?

我不信。这听起来像是个鬼故事。可我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有鬼呀。如果他们真的存在,那世界就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我想她是在编故事,她是想要隐瞒些什么,可她想要隐瞒什么呢?

那时我们坐在床边,四只脚垂在地板上,偶尔有一只脚挪动一下。过了一会儿,我问她,他是不是你以前的男朋友?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我还有很多问题,可她什么也没有回答我。

接下来的一周,我们俩的心情都不好。我们每天拉着手在街上闲逛,但各想各的心事。我也遇到了一些麻烦。那年我18岁,我觉得我已经到了人生的最低谷。生活糟透了,但并没有会变好的希望。我想那时候我是绝望的。她的妈妈还没有回来,我已经很想她了。

我们就这样在如织的人流中走着,身边的一切对于我好像都无所谓,都不能把我怎么样。因为我的人生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呢?但就在这时我感觉到,她,停住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完全像是一场梦了。一场噩梦。

我记得,当时,她在我的身边,突然停住不动。我感觉她好像是突然间凝固住了;突然被冻结在透明的冰里;或者像是被施了咒语,像是成排成排的兵马俑,永远地停止在黄色尘土般的魔咒之中了。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在市场的另一边,隔着一条过道,在往来的人影中,站着一个男人,正在微笑,向着她,在微笑,那是一种善意的具有安慰性质的微笑;也是一种经历痛苦煎熬而变得又苦又涩的微笑;也是一种嘲讽的微笑;一种打碎了别人心爱之物,却满不在乎,仍然洋洋得意的邪恶的微笑;一种带着明显的威胁性质的微笑;恐怖的微笑;但也像是一种疲惫的微笑;无力挣扎而垂落下来的凄凉的微笑;或者是一种血液正在一滴一滴流干时用苍白的嘴唇发出的微笑;一种爱恋过后追忆往昔时淡淡伤感的被稀释了的粉红色的微笑;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巨大僵硬的微笑;或者是复仇之后快意的微笑;一种毁灭性的微笑;原子弹爆炸后,腾起的黑色蘑菇云的微笑;一种完完全全绝望的微笑;世界上最后一次的微笑;但也像是一种传心术,消除了时空阻隔,直达内心的微笑;在世界开始之初,结束之末的,拈花一笑般的微笑。

然后我听见她细若游丝般的声音远远地飘移过来了:就是他。但我早就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到处找他。我对这个城市熟悉得已经到了厌恶的地步。而他的出现重新激起我对生活的兴趣。我想找到他,然后坐下来,和他好好聊一聊。可是他却哪儿也找不到。他变得无影无踪了,好像他并不曾存在过,那个浮在空中的微笑,好像只是个幻觉,是一个影子的微笑,一个夜深人静一场薄梦里的微笑。

直到有一个夜晚,我坐在一家小酒馆儿里,要了瓶啤酒,慢慢地喝。好多天我都没有见到她了,也没有和她联系,甚至没有想过她。但现在我开始想她了。想得厉害。我现在真的需要她。我想我干嘛要去找他呢?我不想再找他了,不想再找任何人了。那时我终于清醒了。一下子,有很多事情我都想明白了。我想喝完这瓶就回去,去她家,和她躺在一起,看着窗外的那块小小的夜空。这就足够了。可是,就在这时他却出现了。他走进来,坐在屋子的另一个角落里,吃饭。小酒馆的昏暗光线里,声音嘈杂,烟雾缭绕,人影模糊。但我看得很清楚。我坐在座位里,一直心平气和地坐着,把我的酒一口一口喝完。然后点起一只烟。他也一直安静地坐在那,吃饭,喝酒。可我坐着坐着就想哭了。

我记得,后来他起身要走了,我也站起来了,跟着他走出酒馆。我一直跟着他。迈步。我们走过了一条冷清的商业街,孤独的街灯投下来,路面黑亮黑亮的,淌着一滩滩污水,上面反射着破碎的光;我们影子跟随着影子;我们穿过一条马路,在红灯中通过一个十字路口;然后我们又走过一座座亮着稀疏灯光的居民楼,这时我听见了狗叫,然后又不叫了;我看向那些还亮着灯的窗口,里面有黄色的灯光、有蓝色的灯光、还有通红通红像火一样的灯光,但没有一个窗口有人的身影;最后我们走进了一个街心花园。那时花园里已经没有人了,空气中弥漫着水、夜晚和花的气息。就在这时我上前叫住他。我想和他谈一谈,但有些时候想好好谈谈并不容易。我们于是就扭打起来。然后我就把他杀了。我坐了一会,起来查看了一下他,然后重新坐在地上,抬头向夜空看去,我看见天上正飘过一团团白云,相互牵扯着,像一家人在晚饭后散步。我从来没有想到,在夜晚,白云居然能看得这么清楚,厚厚的,一团一团的,白白的,上面有着丝丝缕缕的阴影。我记得那时我哭了。

后来我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在不远的水泥花坛里开满了鲜花,即使是在夜晚,都能看到那些暗暗的五彩缤纷的小花。可他竟然躺在花坛边的瓷砖地上,仰面朝天,双腿平伸,我吓得差点跌倒,但仔细一看,是一个流浪汉,他睡着了,身边放着一个破烂的大包袱。这时他把腿蜷了起来。我撒腿就跑了。

来到她家。打开门。走进她的卧室。我记得那天,她没有拉窗帘,月光从她的小窗口照进来,照在她的床上,她趴着,睡在月光中,睡得很香。我看见,她的身体是那么单薄,像一叶落在地上的风筝。我记得,我当时又哭了。我哭着,伸出手。把她翻过来。开始撕她的内衣。她醒了。她在挣扎。但我还是把她的内裤从她的腿上扯下来。然后压了上去。我流着泪,干了很久。非常粗暴。射出来后,我又哭着开始打她。很快,她就晕过去了。在洗手间里,我看见镜子里有一张脸,一张我不认识的脸。他头发凌乱,满脸是血,表情扭曲。我打开水龙头,却伏在了陶瓷面盆上,水哗哗地从龙头里往外流……

后来我跑了。这才记起,自始至终她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回到家,我知道事情闹大了,于是收拾东西连夜逃走。在路上,我发现刀子不见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没有它在身上,我总是有些心神不宁,感觉要出什么事情。

两年之后,风头过去了。案子因为没有线索被扔下。于是我又回来。两年过去了,城市没有任何变化。什么也没有变。我走在街上,却恍如隔世,一切都显得陌生。不知不觉中,我又来到了那个市场。两年了,那里仍然人流如织,走在其中,我仍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然后我站住了。我看见对面的人流中,她正牵着一个男人的手,走来,我看着她,笑了……

 

好吧,我就叫他石头吧。叫我立。叫她兰兰。(当然也可以叫她小芹,欣欣,或者霞,有什么关系呢。)兰兰是石头的媳妇儿,石头是我的铁哥们儿,我没有媳妇儿,兰兰不喜欢我,石头和我在一起时,一般不会带上兰兰,要不然在一起有点别扭,我也不太喜欢兰兰,但她是我哥们儿的媳妇儿啊。(我们那时管女朋友叫媳妇儿,管男朋友叫爷们儿,那时我和石头都16岁,我还是用女朋友和男朋友来讲这个故事吧。)他叫什么我也不知道,就叫他“­他”吧。你看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天我就是在市场街上,看见兰兰和他,拉着手走过去的。那个男的比我高出一头,长得并不是很壮,他看上去绝对不是个善主。不用说,我知道发生什么了。这才一下子想起,已经有几天没见石头了。我并不是想说兰兰和那个男的把石头给杀了。但我有一种预感,石头的失踪和这件事有关。

石头他爸常年在外面,偶尔回来,就会暴打他几顿。所以他比我幸福多了。我爸总是在家,隔三差五就会暴打我和我妈一顿。石头的妈妈跟别的男人跑了。所以他比我自由。他是个幸福的人。像我们这样的人,旷几天课,消失几天,甚至永远不再出现,都没有什么大不了。我和石头都没有上高中,我们上的是技校,但技校也没意思。

石头失踪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失踪,都会发生点什么。有一次石头失踪三天以后才出现,来的时候,带了一条大黄狗。我问石头哪搞的?石头只说是一个老太太的。他告诉我,这件事他已经琢磨好久了。我有点怕这只狗,挺大的,但石头已经在和它玩了,显得挺亲密的,我看着都有点嫉妒了。我说,真是条傻狗啊。石头蹲在它旁边,搂住它的脖子,仰头对我说,可惜,我不能带它回去了。说完又看着狗,用手轻轻的在它壮实的身体来回拍着。我看见这只狗正仰头看我,那眼神儿好像会说话一样,真是通人性的东西啊。我笑了。

那天晚上我俩带着狗钻进小树林,那里有块空地。月亮很亮,都有些晃眼,照得空地清清楚楚的。石头坐下来,抱着狗玩,看来他斗狗有两下子。我不行,还是怕,但也能大着胆子凑过去了。石头把它翻过来,搂住它的脖子亲它。大黄狗仰脸看着石头,伸着舌头老要舔他,两只前爪蜷着,后腿乱蹬,像个小孩在撒娇。石头让我摸摸它。我伸手小心地顺顺它胸前的毛,很光溜,然后我触到了它怦怦的心跳,很快,很有力。我还是有些害怕,按住那个位置,抬头对石头说,抱住它。然后,把右手的刀子,插进去。刀真快啊,一插就没到刀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那狗四肢猛地一蹬,还没叫出来,石头就已经狠狠勒住它的脖子。我乘势右手一划,狗胸被豁开了,血喷出来,我吓了一跳,因为刀子挥出来时差点碰上石头,要是那样的话,石头的身上可就要掉点东西了。

这把刀是我的心爱之物。它是我捡的,是一把刀刃向上翘起来的牛角尖刀,极其锋利。每回在触摸它的锋口时,我都小心翼翼。那刀刃在月下正泛着点点寒光。

那天晚上的狗肉烧得半生不熟,不过我们吃的还是津津有味。它是一只公狗,我把它的阴茎割下来。它比我想象的小很多,但里面居然有一根骨头。这狗的鸡巴上怎么会长着根骨头呢?难道这是一只神狗?那天晚上,我们俩拿着这根小小的阴茎,在月亮下面,翻来覆去地看,但百思不得其解。

石头回来了。我看出来了。这事儿让他伤心了。我猜的一点儿也没错。石头是真的喜欢兰兰,我知道,这事没完。

我们俩开始琢磨怎么办。石头看着我。我没有说话。他打听到那个男的练过大成拳,很厉害。半天,石头无所谓似的说,要不就算了,你怕就别去。我自己去。我笑了。我并不是害怕他练过什么扯淡的大成拳,我是知道这次将和以往的打架都不同。我需要做几个深呼吸。

日子到了。那天走的时候,我带着我的牛角尖刀,别在腰间;石头拿了把三棱刮刀,掖在包里。在路上,我们截住他。我对他说,兰兰是我哥们儿的媳妇儿,你最好别动,离她远远的。他笑。看来他不是一个能听进劝的人。我们扔下包就动手了,其实就是让他来打。他确实厉害,到底是练过的,又比我们大。我俩长得都比同龄的孩子壮得多,在外面经常打架,也算小有名气。但说实话,在动手前,我是有点怵。可石头一点事儿也没有似的,他的楞劲上来了。后来就渐渐打红了眼,什么都不顾了。我记得那时石头已经被他踹在地上,他两手揪住我的头发,用膝顶我。我的鼻子在流血,肚子疼得眼冒金星。我急了,拔出刀,向他的腿、肚子胡乱捅去。他仍然死死揪住我的头发,我把刀向上一挥,他的手张开了。我看见他惊愕地瞪大眼睛,我也急忙一松手,他就仰面倒在地上。这时,我才看见石头正握着他的三棱刮刀站在我的对面。我们面面相觑。一起走到他的身边。一起低下头去看。血从他的身上不同的地方股股地流出来,聚在地上,变成一滩,慢慢在扩大。他还睁着眼,那把刀的刀柄就竖在他的左胸,像一个把手。我一屁部坐在地上,然后石头也坐下来了。在我坐到地上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有些事情不是像以为的那么容易的。

我已经记不清我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了。爸妈不在家。我独自来到阳台,坐下,拿出烟,叼在嘴上,划火,手有些抖,划了好几只火柴,也没能点着那支烟,是因为有风,晚风宜人,却总是吹灭我手中的火。我把烟拿在手里,向外面看,那时太阳正在坠落。我闻到有谁家炒菜的香味。我听到许许多多隐隐约约的声音,那是,如果在这样的傍晚,你还活着,坐在阳台或者小区的花园里,就会听见的声音。但你不一定会在意。我看见对面的楼,有一家的客厅里,大彩电的屏幕,正在闪动着。那上面,一个外国的小伙子开始吻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孩儿。他们俩闭着眼,深情地吻了很久。然后太阳就落下去了。天越来越黑。而就在这时,对面楼房上的窗户几乎同时亮了起来,一下子显得那么辉煌,那么壮丽。我终于抱着头痛哭起来。我想,我已经16岁了,我还没有交过女朋友;还没有尝到过女人的滋味儿;还有多少事情我没有做过;还有多少地方我应该去看一看呢……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一直生活在惶恐不安中。每天晚上都做恶梦,每天晚上梦见那只神狗;梦见那段小小的长着骨头的阴茎;梦见成群的野狗在追我;梦见我躺在床上,满床的耗子不停地钻来钻去,吱吱地咬我,咬着我的手、我的鼻子、我的阴茎;我梦见我去拔那把刀,拔呀拔呀,拔不动,而石头却突然从地上坐了起来;我梦见我拉着兰兰的手,去亲吻她,石头那时背对着我,站着,看向远方,我于是也看过去,我想看看石头正在看什么,却听见兰兰在惊叫,我低头,看见我的胸口上已经插进了一把刀,但是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一点也不疼呢,这太可怕了。

直到石头因故意杀人罪被判无期时,我才松了一口气。但公安一直没有找到那把刀子。它怎么会神秘地消失了?难道它从他的身上不翼而飞?

我的噩梦并没有结束。它变成了一种可怕的习惯。经常我会在深夜里惊醒,一身冷汗,然后就久久地睡不着了。后来我开始害怕睡觉,总是想着各种借口熬夜。但是躲不过去,你总得睡觉,早晚的事儿。又时候在黎明前模模糊睡过去,又在黎明中惊醒。有时候因为太累,一头扎下去,昏昏沉沉睡到天亮,醒来时就会觉得特别幸福。

在接下来的两年里,开始我经常去看石头。头两次,看见石头就想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该怎么告诉他我的心情呢?但石头还像过去一样,满不在乎,反而安慰我。我那时天真地想,因为这件事,我们将成为永远的铁哥们儿。但是我错了。石头慢慢地有了一些变化。什么变化呢?怎么说呢。就是越来越像个杀人犯了。这也难怪,他现在天天就是和那些杀人犯生活在一起啊。而且我也在变。我越来越不想见他了。我们已不再是16岁时的立和石头了。永远不是了。如果生活中有些事情不发生,那我们可以永远像个孩子,的确有这样的人,他们多么幸福啊。我觉得我是个混蛋,卑鄙无耻,龌龊极了。但实际并不是这么简单,实际情况远比这复杂得多。我怎么说呢?

最后一次我和石头见面,气氛非常诡异。

我们的谈话,几乎每一句都扎着我们的心,也许只是我的心。临分手,石头说,我怎么记不清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了?难道我杀人了?他没有看我,装着在使劲地想。我看着他,真希望他也能看看我。我没有权利说,我不喜欢他这种阴阳怪气的腔调。我想那时我们太小,都是孩子,有些事情没有弄好,而又赶上了糟糕透顶的运气。我这时镇定下来,看着他尽量轻描淡写地说:你要是现在后悔了也还不晚。你现在想做什么都行,什么都可以说,我不会怪你的。我追问他:你是不是后悔了?他不说话了,倔劲儿又上来了,仍然不看我,但神情变了。我又问,那把刀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事儿,但这个谜我猜不透。他还是不说话。后来我想安慰他,我说,你好好表现,争取减刑,十年,五年,然后就能出来了,到时候我会帮你的。这时石头看我了,他看着我笑了,笑得我后背发凉。在临走时,石头突然问我知道不知道兰兰怎么样了?我听着那个声音没有什么底气,甚至有些让人可怜。我站住没动,心在翻腾着,翻腾得让我说不出的难受。两年前,当我第一次来看石头,就是在临走时,他突然问我知道不知道兰兰怎么样了。我当时告诉他,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问他,要不要我去看看她,或者下次把她带来。他说不用了。然后两年中他再也没有问过兰兰。现在他又在问。他还是没有忘记兰兰,但他的声音就是听着没有底气。也许他听到了什么。我也真是的,他怎么会忘记兰兰呢?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看着车窗外。

我就是在路上明白的,实际上恰恰相反,正因为这件事我们从此分开,阴阳两界,再也不会成为朋友了。在这之后我再也没有去看过石头。

两年以后,我已经和兰兰住在了一起。这件事我很难说清楚。我平时不愿意动脑子,也不太会想事儿。但我那时是爱上兰兰了。我不能肯定兰兰是不是也爱我。反正做爱时我们很爽,但另一些事我不能肯定。我想兰兰可能还是会有一些想法,不甘心,一些想入非非。我没有了。我已经知道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了。我就踏踏实实地认命,过这样的日子吧。我们这样的人的世界很小,但永远走不出去。如果能走出去,那该多好。我们并不是像我们16岁时洋洋得意地以为的那样,是个什么狠角色。只不过,当我拉着兰兰的手在街上走的时候,我还是决定再等兰兰一年,就一年,不行就算了。我虽然没有什么本事,可我也想找一个爱我的女人啊。然而就在这时,兰兰站住了。我的手被她攥得紧紧的。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对面人行如流,往来不断,石头正站在那里。他长高了,现在比我都高了,也更壮了,他真的像一块石头了,他站在那,正向着我微笑……

 

2001年的春天,婷婷来到伦敦参加一个学术会议。那时她正在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攻读硕士研究生,这是她第一次参加国际学术会议,也是她第一次来到英国。对于婷婷,她的人生正在向她展开,前途一片光明。

会议第二天的下午,走在回旅馆的路上,婷婷注意到路边的一家很小的咖啡馆,吸引她的是咖啡馆的名字—布拉格。这里是伦敦,为什么叫布拉格?而且咖啡馆的招牌上还写着中文,很漂亮的行草,左下角的落款看不太清,但那方朱红色的篆刻印记却着实的优美。婷婷从小练习书法,她喜欢招牌上的那几个字,尤其在这样的异国他乡。但为什么要叫布拉格呢?又是谁开的这家咖啡馆?只是一闪念,婷婷已经和它擦肩而过。

第四天会议就结束了。傍晚时分,好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似的,婷婷,终于走进了布拉格。

咖啡馆很小,但干净雅致。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年轻人,应该就是店主人,是个中国人,长得很帅气。婷婷的脸颊微微发热,觉得有些进退失据,想退出去,却发现已经走到了前台。是啊,布拉格太小了。婷婷一直记得,那天是他先开的口。他不笑,酷酷的。他问她要喝什么。要喝什么呢?婷婷茫然仰起头,向着他的身后看去,墙上有价目单,写了很多英文。后来还是他说:来杯下午茶吧,这是英国的特色啊。他那时已经在对她说中文了。下午茶?婷婷想,这不是咖啡馆吗?咖啡馆里还有茶?她嘟囔着,好像咖啡和茶一个是资本主义和一个是共产主义,水火不相容。他还是没有笑,和气而礼貌地说:是的,有茶的。

茶端上来了。他在婷婷的桌上,还放下一只白底粉花的小瓷碟,上边有两块小小的白色的糕点,像是弯弯的桃子的形状,或者是两颗心。free,他轻声告诉婷婷,然后又问:我可以坐在这儿吗?她对他茫然地笑了笑,点点头。她记得,那两块小点心好吃极了。浓郁的奶香,一点淡淡的香草的甜味,一点薄薄的薄荷的清凉,还有浓浓的杏仁儿的味道,让人想起一些美好的时光,很美好,但已说不清为什么会觉得美好了。她想问这是什么点心,但没有问。

后来他俩聊了起来。他告诉婷婷,他叫陈飞。他说他在伦敦读了硕士之后,工作过一段时间,然后赶上一个机会,就自己开了这家店。他喜欢自己的这间小店,他下了很多功夫。他说他从小到大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好。陈飞还告诉婷婷,他业余时间在写小说。但婷婷问他在写什么?他没有说。婷婷又问,为什么叫布拉格?还没等陈飞回答,婷婷已经自己猜了起来。因为你喜欢米兰•昆德拉,喜欢他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要不,是因为布拉格之春?陈飞小吃一惊,你居然还知道布拉格之春?然后说,都不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就是喜欢这个名字,听起来觉得特浪漫。但他还没有去过布拉格。他又说总有一天他会去的。

那天婷婷告诉陈飞,她从美国来这里开会。今天会议已经结束了,明天她在这里再留一天,后天就要回去了。陈飞说他想明天为她做导游,陪她在伦敦转一转。那当然好了。但婷婷担心陈飞的生意受影响。陈飞说不要紧,他会找人来帮忙照料的。

这时有客人,陈飞起身去忙。婷婷临走,突然想起来,凭着直觉她问:门牌上的字是你写的?但并没有抱什么希望。陈飞没有回头,只应了一声:对。于是,婷婷走出来时,就觉得特别幸福了。

第二天,陈飞带着婷婷一直玩到深夜。在回旅馆的路上,婷婷坐在车里嘘了一口气,她说,伦敦就像是一座迷宫。陈飞告诉她,很多大作家都说过类似的话。然后又问婷婷,她是否知道为什么?陈飞准备好了一个很妙的回答,但已经被婷婷说出来了。她说,因为伦敦就是一个迷宫。过了一会儿,婷婷又说,那这就不是一个比喻了。但陈飞说,不,这还只是一个比喻。在旅馆门前,婷婷对陈飞说,谢谢你了,真的十分感谢。陈飞问婷婷,今天还开心吗?婷婷说,开心极了。那我明天送你去机场。不了吧,太麻烦你了,我都不好意思了。你是几点的飞机?九点半。那我七点半来接你,你等我电话!

婷婷走了。陈飞仍然坐在车里,低头摆弄他的手机。

到了2001年的夏天,陈飞给婷婷发出了一封email。信里他对婷婷说,他再也不愿意这样地思念她了。思念是一头没有用的永远也咬不死人的怪兽,只能让他永无休止的痛苦。他想要见她,马上见到她。他让婷婷把地址立刻发过来,他马上就要去机场。他说,伦敦,距离巴尔地摩并不远。大西洋虽然辽阔,但那只是连接我们的一种方式,它不能成为分开我们的一个理由。

婷婷几乎是立刻给他回复了。她说,马上就要放暑假了,让我们在布拉格见吧。布拉格的夏天应该是优美的,你不是说过吗,布拉格,听起来就让人感觉浪漫,而不需要一个理由。

陈飞一头倒在床上,但马上又弹起来。他伏到电脑前问,你说的是哪个布拉格?婷婷说,是那个可以从日出走进日落的布拉格。

接着婷婷还让他带上好多好多那种好吃的小点心。“romanlatti”,现在她已经知道它的名字了。

在那个夏天,陈飞是开着他的minicooper上路的。穿过英伦海峡和欧洲大陆来到了布拉格。回来时,婷婷已经坐在他的身旁,很快,他们就要到家了。

那时,李梢背着旅行包,拿着地图,正迷失在伦敦的街道中。这里人说的英语他一句也听不懂,那些地名让他看得眼晕,他感觉伦敦就像是一座迷宫。就在这时,他终于看见了“布拉格”这三个中国字。他笑了。来到店前,店门是关的,于是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擦了把额头上冒出的细汗。然后,李梢迷茫地看着这座未知而著名的城市。

那时,陈飞和婷婷已经开进了伦敦。婷婷这才意识到,伦敦开车是左行,她问陈飞是否适应。陈飞摇摇头,说,非常不适应,觉得像是在小说里。尤其是当累了路上又安静,有时一拐弯儿就开上了对面的车道,你会感到有一瞬间的困惑,非常困惑而且危险。说着他转动方向盘,拐过一个弯,向着他们的布拉格开去了……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回忆往事,为什么叫布拉格之恋,这和布拉格又有什么关系呢?

 

 

2013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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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Rotlyc' 的评论 :
谢谢评论.是刻意如此处理的.
Rotlyc 回复 悄悄话 两人个就不能都只用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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