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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红林 辛达海 长篇小说《射日》第十七章

(2013-08-23 13:38:50) 下一个
第十七章


“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你的心中满是伤痕,你说你犯了不该犯的错,心中满是悔恨……”委婉低沉的歌声回旋在房间弥漫出一种哀伤,无奈的情感。


坐在潼关一家咖啡馆一隅的卜羿,双手下意识地旋转着咖啡杯,幽幽的灯光中折射出他脸上痛苦,寂寞的神情,他摸了摸白天托人从金矿买来的六四式手枪,慢慢地呷了一口咖啡,无奈地摇了摇头,几年来留给他的仅仅是心灵上难以愈合的创痛和记忆中无法抹去的烙印。


路过华山时,他想登山,因卜羿没到过华山,此时,他觉得不抓住这次机遇,恐怕以后不会再有,便临时决定上山一游,饱览西岳之美景,圆自己那长长的梦。


在没离开老家前,在清水河滩砸石头感到疲劳时,他经常手扶榔头把尾,面向东方,透过层层云雾,猜测着名冠华夏的真实面目。他只知道华山挺拔峻峭,势凌云天,奇险是特色,自古华山一条路是天下一绝,但到底有多奇多险,一条道在何方?卜羿迷惘了,想不出具体的真实景象。那时,他向往眼中雾气苍茫的华山,可惜,是那么的朦胧虚无缥缈。多少次,他产生去游赏的念头,转之一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由长长叹息,认为那是有钱有闲的人的天堂,有钞票作后盾有闲心才能品尝出那美妙独特言而无尽的赏心阅目滋味。整天为温饱忙碌,挣扎在日月之间。能去游赏吗?能体验出那沉醉在山水之中的感受吗?能不被……。卜羿收回目光,举起铁榔头,砸向围满脚边的乱石。


来到城里,在陌生的环境,面对工作生活学习,一切需要重头开始,卜羿深感身上的担子沉重,压力不轻,总觉得自己没站稳脚跟,一门心思抓工作,全心全意照顾家庭。好几次,他萌动到华山去尽兴游玩的念头,但环顾四周,妻的痴儿的幼使他放心不下,迫使想法不开花深藏心底。他总认为自己年轻,日子还长,机会也多,不必要刻意去争取,暂时的放弃是为了更好地达到目的。主意一定,卜羿自然而然地想起爷爷在世前经常挂在嘴边的人物——后羿庙主持——阴道长!他决定顺便询问阴道长是否还在世上?问他为什么给自己取名叫:“羿”?有何含意请他点明?


现在,天色已黑,几步之外就看不到人影,恰好有人喊上山,说明朝可观日出壮观,他也随之,途遇一庙,月光下,有一位颌下银须飘飘,白发苍苍的道长跪在苍凉的庙门前,合十仰天,嘴里吐出一团如仙雾般的气体,袅娜如同飘带般冉冉而上,一连串听不清的念叨在山腰传出去很远很远。他好象在念经祷告,卜羿想上前和他搭讪,道长冷冷地脾睨了他一眼,盯着卜羿的眼眸冒射出冷光,透漏出欲言又止的光亮,接着,道长掌扶飘须,纳闷地继续:“心中无他”闭眼念经。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道长环视了一下四周,见围绕的游人愈来愈多,便讲起一位华山道士的故事:


 


常厚是个单身汉,为人厚道,体强力壮,不论干什么,拼死拼活连身躺。财主董利书就是瞅准了这点,才愿出一年一头牛的价钱将他雇下。


常厚在董家,不论寒冬炎暑,风雨晴阴,一天到晚忙碌不闲,把各种农活见缝插针地安排得扎扎实实,有条不紊。因此,人们都说:董利书雇了个好长工,一个人能顶三个人。


在董家,常厚一口气扛了十年活。这年三十,他告诉董利书,下一年他不干了。


“不”董利书眼睛一瞪说:“你还得给我干!”


“东家,我妈已是八旬的人了,身体又不好,需要人侍候。再说,我给你干了十年活,你连一头牛的钱都没给我哩。”


“你再给我干一年,我把前面的工钱全部给你结清”。


“不行,我要回去在我妈跟前行孝哩。”任凭董利书怎么说,常厚坚决要走。要求把十头牛的钱给他付清。董利书见挽留不住,眼珠一转,想出了赖帐的坏主意,干笑了两声说:“厚呀,你咋忘了?咱原来不是说一年一斤油吗?你咋记成牛了。记错了,不要紧,叔给你更正一下。这十年,你干的不错,叔不亏你,油麻,全给你灌成香油。”


听了董利书的胡说八道,常厚气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他想:告吧,自古是“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就自己的情况,官司肯定打不赢,说不定还要落个诬告罪,挨些冤枉打;不告吧,又觉得这老东西作事欺人太甚。他想来想去还是忍了,随叹了口气道:“那也好,油就油吧!”便找了两个小桶,灌了十斤油,用担一挑,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年春,百草显绿,百花争艳时,常厚见十斤油放在家里没多大用处,自己也闲着无事,便决定担油上华山敬奉神灵,晚上,他草草准备了一下,天不亮就起程了。


“今天有个特大施主上山来敬神。”华山老道对道童们说。“你们把山上山下,打扫得干干净净,每到一处,都要隆重接待,热情招呼,千万不可怠慢。”按照老道的安排,道童们一一照办,并在山口列队迎接,但接来的却是个挑着十斤油的普通农民。道童们深感诧异。


到了山顶道观里,老道叫拿最好的茶给他喝,端最好的饭给他吃,择最好的房子让他住。当然这些,道童们更不理解了。饭饱茶余之后,老道对常厚说:“既上山了,你就到各处去逛逛吧,看看华山的风景如何!”


常厚信步在山上游转起来,每到一处,他见到的,不是兀峰怪石,奇花异草;便是霞光彩云,麝气兰香;仙境般的山水,令他心旷神逸,如痴如醉。观赏间,忽听远处仙乐飘起,云霭中,一乘八人大轿,在乐队伴奏中,众人簇拥下,飘飘然向彩云深处怡去,直到消失,他才醒悟过来。时因夕阳西下,天色近晚,他便欣欣然回到了住所。


“今天都看到了些什么?”晚饭后,坐在客厅中的老道问。常厚讲了风景,讲了感觉,还讲了云霭中所见的奇观。


“那就是你。你本世心底善良,为人厚道,积德甚多,下世将是朝中重臣。”老道说:“你在任职后,一切要秉公办事,不可徇私枉法。要爱民,民为贵,君为轻。历来朝代更替,都是当政者涂炭百姓,自取灭亡的结果。你要记住,若能全心全意为民,下下世还会为九五之尊,切切牢记。”


听了老道的一番话,常厚连忙跪下作揖叩首,感谢教诲之恩。最后,老者告诉他:明天下山,还有大喜。途中若遇女尸处于草中,不必害怕,可将她背至山洞,以火暖之,令其复苏,她就成了你的爱妻。有人询问,不可实告,只说途中相遇,自愿成亲。经此事后,你便可知本道语言之不谬了。常厚听完,又谢恩不止。


第二天早,常厚梳洗一毕,用罢早膳,便下山了。


回到家中,村人见常厚引回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都夸赞不绝。就连董利书见常厚上了趟华山,带回了许多新闻不说,还引回了个漂亮的媳妇。他也心痒痒的跑来打问情况,也想从中得出巨大的效益来。


“常厚担了十斤油,就获得了那么大的好处。”董利书想:“我担它百斤油,就凭这量,说不定下世能坐个皇上,回来能引个公主呢!哈,到那时,自己也就是当朝附马叫呢!”(他飘飘然了)。


事不宜迟,董利书回家后,挑了个身强力壮的伙计,让他把油担上,自己也学着常厚的样子,不骑马,跟在后边步行,以示心底虔诚。


“今天有个很小很小的施主也上山来了。”老道对道童们说:“对他,一般招待。上了山,也引来见我。”道童们连连称是。太阳高升后,一个挑着两大桶油的汉子,后面跟着个穿戴讲究的人,一前一后上山来了。道童们一见,都觉奇怪。心想:师父真是老糊涂。上次那个担十斤油,说是特大施主。这次这人担这么多的油,反说是个很小很小的施主,连多少都分不清。接待后,上了山,也直接把他引到了师父的面前。


一切是一般的接待。饭后,象对所有施主一样,老道也叫董利书到山上各处去走走看看。


离开老道,董利书便在山上到处游览。所到之处,恶水恶山,草木带刺,臭气熏天,路道窄小而坎坷不平。不大会儿,一身新衣,被弄得破絮缕缕,污秽难堪。正走间,忽听远处赶喝鞭打之声,连连不断;转过山脚去看;见云霾深处有一草庵,庵前一个污面恶妇,手拿荆鞭,抽打着一个瘦嶙嶙,遍体疮疫的推磨毛驴。由于磨重,驴子拉不动,那妇人执着长鞭,只是一个劲地催打;几乎是一步一鞭。毛驴身躯烂处,几只恶鸦从树上轮番飞下啄食不止。每啄一嘴,毛驴都疼痛的抽搐几下。董利书实在不忍再看下去,便凄然回到了自己的歇处。


吃过晚饭,老道照样问董利书:“今天都看到了些什么?”董利书讲了所见所闻后,老道说:“你这个人,心狠手辣,这世亏人太多,下世将转为牲畜,那个毛驴就是你。”董利书一听,“卟嗵”跪下,连连叩头不止,求老道开恩,救他一救。老道说:“此乃天意人力难回,若继续作恶,遭遇比这更惨。如不信,下山便是报应。能忍,大难可以化小,不能忍,将为牢狱之苦。”说毕,离厅而去。


讨了如此个结果,董利书甚是懊悔。不过,他不相信,一个华山老道,有多大能耐,怎能料到人生大事?离开厅堂,便回房休息去了。


第二天,董利书下山刚行至一座村庄,忽见只恶犬狂吠而来。开始,他遮遮拦拦,不让其近身,谁知那犬偏拦挡他,且越吠越凶。伙计都走的很远了,他却寸步不得前行。一人一犬,足足在村口撕打有半个时辰。“杀死它,大不了赔几两银子。若为此纠缠下去,那要等何时哩。”想到此,他一时性起,拔出腰间剑狠狠砍去。手起刀落。咕噜噜一颗狗头落地,滚出了很远。狂犬的主人听到犬咬,想出来挡挡,好让过路人行走。不料刚到村口,见犬已被人杀死,不由分说,上前扇了董利书几个耳光,骂道:“哪里狂徒,竞敢在此行凶!常言道:打狗看主,此乃人之常理。你是什么东西,刑部尚书家爱犬,也敢持刀杀死,真是胆大包天。”他一声呼唤,早有三、五个人上前,连勒带捆,把个董利书绑得结结实实,死猪一般地动弹不得。


事一传出,华山道士的神应,不胫而走。各地上山的人,络绎不绝。为非作恶之徒,纷纷回头是岸,都怕下世转牛转马,任人鞭打;变猪变羊,任人宰割。持奉朝山,一时成了流传四方的习俗。


 


道长讲罢又:“心中无他”继续闭目合十了。


“他或许也曾经是一颗太阳,因为温暖引诱无数涉世未深者误入岐途,现在仍这样仁慈这样虔诚。菩萨会帮他吗?会宽恕他吗?”卜羿这样想着。


看着这位老者的神情。卜羿记起庄子《秋水》篇里的一段话:“以趣欢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虽然庄子抹杀了真理的客观性,却反映了是非的相对性及相互依存的关系。他想这些年来,离开家乡是失去了天赖自由,却赢得了亲朋乃社会上不少人的尊重;失去了属于人而应有的爱情生活,却完成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大学学业。也算作不幸中之万幸了。再说卜羿他的确是穷怕了,钻进山里孤苦零丁的生活,他永远也不想再回归和重复了。可他百思之中不得不走一条中庸之道,虽然他也摒弃中庸,庸俗之辈。


凌晨三点,近千人结集于西岳华山东峰等待壮美的日出景观,手电光束象节日城市广场的激光束在峰巅夜空不停地扫射。


在一处凹陷地,一堆消磨时光者围着一位占卜的道长,手电光将他的面前打得铮亮,如白昼的阳光曝照。卜羿无聊的凑过去看热闹消磨时光,发觉占卜者是在途中的庙前,给游客讲过故事,用怪光盯着自己的那位道长。卜羿望着道长闪烁银光飘逸的胡须,顿生疑窦,他也会算命?便灵机一动,何不请他为自己占一卦?顺便打听阴道长的下落?一路上,他找人问了好几次,都摇头不语。卜羿双手猛扒人群,挤进站在道长面前,请他占卦。道长睁大眼睛,盯住卜羿,转之,垂下眼帘,头微低,手掌上下翻滚,抚摸银须,沉默不语。围观者被道长高深莫测的神情蛊惑着,很快地都呆望道长,顿时安分了,沉静得只有吐故纳新的呼吸声。道长这才将一个竹筒里的签草取出来,一遍遍的演算着,让人觉得神秘而紧张。当卦面显出坤卦,道长诡秘地望望卜羿,又望望卦面,望望围观者又望望卜羿后,读出卦辞时,大家均用异样的目光瞧着卜羿。卜羿惊奇的从道长手中拿出卦书,细细地看着文言坤卦,书上清晰的写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必有余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


此时此刻,道长见自己给卜羿算出这么个充斥杀气的卦来,便推开眼前的人,朝旭日东升的方向,黑不见底的深处迈去,飘飘然然地消失在观者的视线里,给观者留下一个谜。卜羿也沉默不语,起身走向了一边。他想这卦辞分明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民本思想,可自己为什么偏偏会遇上这么个卦呢?难道太阳温暖到一定程度真走向了它的反面—恶毒了呢?自己除掉那颗温暖的太阳真是符合民意替天行道吗?他不愿去想那些神秘而复杂的问题,可近一时期的所见所闻让他不能不反思。


卜羿呆立着,凝望着占卦道长飘然而去的方向,是条弯曲贴岩而下的羊肠小道;看到墨黑得天地融化成一色的难分之景,深邃而迷惶。他在恍恍惚惚之中,促使自己感觉到眼前猛闪火光,有个强烈的意念飞扑进脑海,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惊醒地悟到:莫非占卦者就是阴道长?……。忽然,呼喊声在夜色中弥散,高低起伏绵绵长长;很快地,呼喊声越来越密集了,狂呼乱喊响彻四方;声音在峡谷中峰岩间滚动徘徊,飘来荡去,回响柔软绵长余音无穷,使心久久难忘。卜羿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恐吓得心惊肉跳,快速地伸展着肩膀,扭动着腰肢,无意中扫描到手腕上的夜光表。


北京时间四点四十四分零四秒,正东方遥远的海平面上闪出一个血红的日牙来,光芒四射,云霞撩绕,随着牙面的扩大,东方被烧的愈来愈红。圆面全部跳出来了,红日下面,海水仍拼命的往上窜,似要浇灭这颗太阳,可这颗太阳愈升愈高,那温暖迅速地送到了这批东峰观日者的脸上,融进了他们的血液,他们的身子也暖和起来了,他们的心也开始骚动了,他们狂呼:“太阳万岁!”喊声在西岳华山的峰峦间回荡着。


此间,卜羿偷偷地掏出了那只六四式手枪,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那轮蒸蒸日上、光耀群峰、温暖迷人的太阳。


人们痴迷地望着东方,彤云撩绕处,仿佛横卧着一位美丽待产的孕妇,令人神往又心跳。


面对充溢生命与希望的东方,卜羿突然大叫起来——


“我是卜羿,我不是后羿,我将放弃猎杀!我将不再射杀精神高地上的那缕初阳”。


“叭—叭—叭—”三声巨响,山谷回应,令早晨清新的空气不胜重负,让周围松柏上的冰凌,涮涮抖落,撒进深谷,到石岩上去粉身碎骨。


当人们从对太阳的迷痴迷狂中惊醒过来的时候,回眸现实,却金光乱飞,印象中,只见一道黑色的闪电在光天化日之下,割断了无数根阳光,从东峰峰巅直跨向眼前那万丈峡谷。


 


下了华山,卜羿脑子仍茫然一片,他真想复得深山,销声匿迹,不问尘世。他在华山脚下的玉泉院门前的小吃摊点,胡乱吃了点东西,买了几个圆烧饼用方便袋一提,盲无目的在沿山脚散起步来,山回路转,他搞不清他是往东走还是往西走。


下午三时许,面前出现一道峪口,他想也不想便往里走。黄昏时,他走到一处住有稀稀落落几户人家的小村,怕再往前走就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走到一户临河却居于一处高台上的人家门前,说明来意,主人特别热情。这是一个祖孙三代家庭,两位老人,一个儿媳,和一个刚过门三个多月的孙媳妇,听老大爷说儿子带上孙子去秦东市打工了。听卜羿说也是深山中人,现在秦东市工作,一家人对他异常热情,卜羿也感异常亲切,老大爷说他们的土坑太脏,要孙媳妇去跟她婆婆睡,为卜羿腾出新房来,老太爷从院里抱回一搂硬柴,新媳妇忙抢过来,抱回自家房里,为卜羿烧坑,硬柴在炕洞里发出辟哩啪啦的响声,散发出清馨的香味,火苗映得新媳妇的圆脸更加通红娇美,红缎袄更加火红。说话间儿媳将一碗香喷喷的农家碎面端上了桌子。这种生活,卜羿是再熟悉不过了。他端起很熟悉的那种瓷老碗很香的吃了两碗饭,他吃的很慢很满足;这种久违了的农家饭让他满口余香。


饭桌上老爷爷告诉卜羿,此地已是华山之阳,名为瓮岔,是华山与秦岭的分岔处,因了瓮岔,这道峪,被称作瓮峪。


晚上,卜羿躺在一对新人的新房里,睡在那新媳妇为他烧的热坑上,盖着那新媳妇特意换上的一床新棉花红绣花缎被子,美滋滋地,温馨而幸福。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婚姻,他想自己如果不走出深山,大概也已成婚了,不知能否娶上房东这样一个温顺漂亮的孙媳妇,想着想着,突然,屋后窑洞里的群羊们受了什么惊吓,咩咩地叫了。卜羿回过神来,听见屋外一声咳嗽,有拉拾棍棒的声音,他也忙起身,拾起靠在墙角,傍晚那新媳妇为他烧炕的炕圪叉,开门向后屋奔去,已从窑口折身的老大爷见卜羿也起来了,便说:


“没事,可能是栖于窑脑的山鸡、野鹰什么的惊动了羊群。快回屋睡去,这深山的初冬也已够冷了。”


“没什么,我过去在家里也常遇到这种事,一次还让狼咬死了山羊呢!”卜羿与老大爷说。


这时,月亮正好从东山头跳出来,卜羿脑子忽然浮现出“月出惊山鸟”的诗句来,他想,该不会是月亮惊动了山鸟,山鸟惊动了羊群,羊群又惊动了老大爷和自己吧。他再看那渐渐上升的圆月,银盘乍影,把松柏与树藤,把眼前的一切风景托得很轻很灵。那翁翁郁郁,绰绰暗影,支撑着一片碧蓝的天空。溪流上跳跃着月亮的磷片,溪边的冰凌发出冬的足音。这里的月夜是出奇的清静,只有溪水如泣如诉。重新躺进热被窝的卜羿还在想,尘世间的一切诗与画,歌与影、戏与曲,其实都是多余的,月光下的深山,你身居其中,从你的发梢到你的脚指,会清晰的感受到大自然的信息。


这天夜里,卜羿睡的很甜,很踏实,可黎明时分,却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自己的山乡,自己的土窑里处处挂红,他和一个漂亮山村女子在完婚,那女子漂亮的面容似盖了无数层薄薄的红盖头,掀开一层又一层掀了无数层,却总看不清新娘的真面目。最后他急得奋不顾身地抓牢盖头,顺手一扯,终于看清了,那新娘正是房东那孙媳妇。


第二天起来,新媳妇便为卜羿端来了放有一条新毛巾的一盆热水,拿来一块还未启封的香皂,要他洗面。卜羿心想,自己也出过几次远差了,出门住星级大宾馆也没受到过如此服务,他想到昨夜的梦,羞于正眼去看那新媳妇。


卜羿走出柴门,站在门前高台上极目四望,这里四面环山,中间平坦,还真像是一个天然的大瓮呢。极目远眺,只见远处有两岔流水汇于一溪,将南北的秦岭余脉与华山余脉截成两段。听老爷爷说,秦岭在这叫老爷岭,这溪流原是罗敷河,就是这条河养育了秦时的美女罗敷。它与南洛河为同一源头,又使卜羿不能不想到《汉赋》里的美女洛神。卜羿猜想,彪炳史册的秦汉雄风,是否就得益于这里的山水,因为这山水养育了两代的美女呵。卜羿看看脚下潺潺的溪流与这一带稀疏的几户人家,觉得很象是一幅富有情致的水墨画。


卜羿回头再望了望昨夜他与老爷爷起身曾抵达的屋后窑脑,发现那原是一座山峦,由于那山峦与房东农舍有一段路程,竞让卜羿先天傍晚就宿时竞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山峦让几棵虬秀的松柏装点着,俊逸中透出一些仙气来。在窑门之上,山崖的峻峭处,有几根湿漉漉黑莽蛇般裸出崖壁的古藤,盘根错节,携裹些许洁白的雪花,布设成一种意境,像谁狂草的一种生命文字,或者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摩崖书法,或者就是大自然镶嵌的一种什么暗语。它虽然寂寞,但活得象那位房东老爷爷一样硬朗,活得妙趣横生,生机勃勃,那钢铁般的劲杆,是生命的朴素、坦荡与真实。


离开华阳瓮岔时,卜羿觉得自己的头脑单纯了许多,冷静了许多。轻松了许多,坐在当地人称作“嚓、嚓、嚓”的三轮车出山,脑海里又忆起头一天老爷爷为他讲述本村人引以为荣的秦时美女罗敷戏拒太守的音容来,他指了指对面说:


 


就在对面的山坡下住着一户姓秦的人家,人称秦员外,她生一女叫罗敷,从小长的聪明可爱,俊俏机灵。也是华山的日月精气,雨露滋润使她成为享誉乡里四方的美人儿,一直传到地方太守的耳朵里。


一天,太阳从东方升起,不远处的华山峰顶上便披上一层金色的彩虹。罗敷一大早起来,就准备好了到山峪里养蚕采桑的工具。如黑丝缠绕做成的笼系,桂枝杆儿做成挑支的钩。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头髻像云堆起,歪在一侧,耳朵上戴着名叫明月的耳环。下着浅黄色有花纹的罗裙,上身穿着红色的短袄,高高兴兴地出了门,往田里走去。


罗敷走着想着,山岭里的情郎王可一定在等着她,商量订终身大事呢。王可是一位英俊的后生。先前,华山西侧这条山岭里,常有凶恶的老虎呆在峪谷伤人,一些从商洛山中出来的商人或儒生常被老虎咬伤或吃掉,过往客人无不胆战心惊。王可知道这件事,平日练出一身打虎绝技,最厉害的一招,就是五十步之外可以用卵石击中老虎眼睛,使老虎无法施展伎俩。一次他竞连续掷出块块顽石,将一头母虎和两只小虎眼睛击伤。从此,这个山谷里的老虎便销声匿迹。这样,过路客人、樵夫和农人就放开胆子去峪谷里行路劳作。罗敷一次采桑叶时,正遇一虎跑来,王可不知从哪儿冲出,吓退小老虎。二人从此
相识,罗敷每次进峪,王可都在暗中守护,有时还帮罗敷采桑叶,搬运罗筐出峪,一来二去,二人竟恋恋不舍,三日不见,都心里发慌。


这时,罗敷打扮齐整,挎着篮子手持挑勾,正在通往峪口桑林的田间道上行走。她美丽的身姿,阿娜的脚步,竞惹得走路的人看着她停住了脚步,挑担的人放下担子捋着胡须专目注视,邻村的少年一见竞赶忙摘下帽子,犁地的人停下来发呆,锄地的人忘掉了锄田。众人一齐停在路边,只是看着罗敷。


这时,州上的太守一行官员威风八面地来到路边,五匹马拉着一辆豪华的轿车,太守端坐在车辕门看,对侍从说:“快去,看是不是罗敷姑娘?”侍者不敢怠慢,小跑过去忙说:“小姐,您可是秦罗敷姑娘吗?”罗敷自知来者不善,但她心里一点也不害怕,她大大方方迎上前去说:“是的,我就是秦罗敷,敢问大人,有何事?”


侍从道:“你今年贵庚几何?”罗敷回答:“二十岁不到,十五岁多一点。”侍从赶忙跑过去对太守说:“大人,姑娘嘴可馋呢,你去问她吧!”太守赶忙下车过去,揖首便问:“姑娘,坐上我的车子,我来养活你,保你一辈子享不够的荣华富贵!”


罗敷喜笑道:“大人,多谢了!你怎能这样说话呢?你是个有妇之人,我也早有了丈夫。我的丈夫,说起来也是个很了不起的军官呢,你抬头看,东方华山脚下的兵营里,千百匹战马中,我的丈夫领着他们正练骑射。不用你分辩,那骑着白骊马的就是我的丈夫。这匹马太值钱了,春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剑,可值千万金,他呀,还是个大官呢。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座城居,为人洁白晰,兼兼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人,皆言夫婿殊!”


这段话说得太守一头雾水,他想不到罗敷姑娘竟如此厉害。太守自惭形秽,灰溜溜地在一片嘘声中跑掉了。


自此,罗敷姑娘后来嫁给了王可,他俩个一生住在深山幽谷之中,为过往行人防虎兽。许多年以后,丈夫王可不幸掉入深渊身亡,罗敷趴在岩畔,思念丈夫,不吃不喝,每日流泪不止。时间长了,泪水冲成为一条溪流,至今还潺潺不停地从峪中流出。后人为了纪念这位美丽勤劳、多情聪明的姑娘,就把这条河叫罗敷河,把她的村庄叫罗敷村。


 


卜羿乘座的车子一直沿罗敷河而下,回忆着老大爷关于秦罗敷的民间传说,看着身边的罗敷河水,再吟颂着中学语文课本上《陌上桑》:“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的文言文,想那传说与文学作品之间的距离。想那民间传说中王可的形象和命运,以及何以在文学作品中被删去的道理。想着想着,千回万转,便走出了山川口。


“同志!同志!醒醒!醒醒!醒醒!终点站到了。”售票员见别的乘客都下了车,仍有个人扑在前排的椅背没动静,忍不住上前边喊叫边推摇这位乘客。


卜羿被推摇醒后,睁着一双睡眠稀松的双目,朝车窗望,发觉没半点熟悉的影子,映入眼里的尽是陌生物景,便顺口问,这是哪里?


售票员给了他一个合情合理的答复后,卜羿才起身走向车门;他从售票员口中得知,这里是开发区车站,也是外地客车的终点站,凡外地客车进入秦东市区都得停靠此站。卜羿只记得在中途换车时,此车是到秦东市区,原以为车的终点是市内老站,没想到内外有别,外地客车一律是新车站为终点。同时,他还得知,要到市中心方便得很,站门口有公交车,一元钱就能到达目的地。


卜羿出站后,站在马路边,那吊在半空明晃晃的圆球不见了,没有踪影,环顾了一下周围,发现四处高楼林立,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他听说过市里成立了开发区管委会,寻找着新的增长点,没想到开发区搞得如此红火,使他吃惊又叹服,这真是一帮办事的人。


他到公交车站,看了下公交站牌,望到四路车直达自家门口,就向此车迈去。他上车见没几个人,就找个靠窗的椅子坐下,忽听前面传来交谈声。


“大哥!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看看再说。”


“还看,你不知道,这几年变化可大哪,那前面就是私营工业园,不知有多少人在那里发财?条件优惠得很,你不想去试试?”


“我那几个钱是血汗钱;看不准的事,我能干吗?还靠那几个钱活命呢!”


“好!好!你要看,我明天带你去,让你看个够。大哥!不是我说你,你们这些在外发了财的人,对谁也不相信,非要亲自考察。兄弟我说的,你也不相信吗?大哥!”


“兄弟!不是我不相信你。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说起来,我们在外发财,其实那每一分每一厘都是吃苦得来的,是真正的血汗钱,我下半生就靠它,你说,我能不慎重吗?”


“做大哥的总有理!”


卜羿听清了哥俩的对话,但看不清他的表情, 客车缓缓地挪动,眨眼间,车速加快了,奔驰在宽宽的大路上;那平展新鲜的水泥路面,几乎让乘客感觉不到车在急行,
只是窗外的物景快速地映入眼里,又快速在眼里消失。


“那是……?”


“体育馆!”卜羿听到前面那位年轻的帅哥自豪地说,“这你没见过吧?你以为还是以前,什么体育馆,图书馆,博物馆,文化馆,都有,大哥!你说怎么样?发展得快不快?值不值得回家投资?”


“让我想想。”


“想也是白想。要我看,主要是行动,干!”


卜羿望着那圆形的高大建筑物,那只有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华丽物体映入眼中, 不免在惊喜之余感到不可思议,怎么这么有特色的城市标志物自己不知道呢?听说过体育馆落成的消息,还以为是片围着的空地,那知眼前的体育馆与电视中的体育馆相似,如不细看,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卜羿注视着前排,发现有只手,指向窗外,问:“ 这又是何地?”


“这你又不知道吧!这是秦东学院的新校区。原来在火车站那边的老地方成了教学点。现在的秦东学院可大呀,有师范教育分院、工商管理分院、财经政法分院等等……,光本科生就近万人。”


卜羿望着窗外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建筑群,深感诧异,早已知道秦东学院搬迁了,但眼前如此之大的规模迫使他意外地惊喜。他为这个城市的巨变感到自豪,觉得改变得如此之快速,不可理解是个谜疑。


“大哥!你也许不知道,这学院是市长亲自抓的项目。为了在开学前完工,那市长可厉害呀,睡在工地不走,现场办公,解决实际问题,硬是在新学年到来前的三天,顺利地完工,让老师和学生皆大欢喜。我劝你不走,就是这个道理,听说那私营工业园的管理,也是这位姓邱的市长亲自抓。”


“有这种事?”


“不相信就算了。明天到产业园区去,说不定还能碰到邱市长呢。”


卜羿听到市长二字就引起警觉,又闻到市长姓邱,就认定此人一定是岳父大人——邱善,因为,当市长中姓邱的,别无分号,只有邱善一人。


提到岳父,卜羿就记起邱市长的一些言行,那情景映入眼里刻在脑中。


那次,是为星儿过周年的便宴后,几位至朋亲友围坐在一起,抽烟,品茶,闲聊。邱市长开口了,说:“今人与古人在为人处世上有同而不同;古人讲究人活着的目标是三立:立德、立言、立功。那立德之事是程朱理学提倡的,讲贞节,立牌坊;是封建伦理道德,没有人性,现在被时代所淘汰了,那立言是著书立说,是知识分子的专利,我们这些人没那么深的学问,达不到那水准。只有那立功,照我的理解,立功就是办事立业,也就是事业。只要认准一件事,是为人民办好事,可以利用各种社会关系,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能,说句不好听的话,不择手段也是可行的,目的是主要的。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只要树上能结有价值的果,谁还追问那过程?一盘美味佳肴端到桌上,只管吃就行了,谁还有闲心去问是怎么做出来的?”


当时,不仅是卜羿,其它几位也没把此言当回事,以为是闲扯,很快就转入别的话题。现在卜羿看到眼中的事实,听到外人的议论,才明白岳父大人那次的话是有所指有目的的。


卜羿有点高兴了,感到邱善是座内容丰富的山,尽管自己从山脚起步向上爬了许久,还没到半山腰,那山顶被雾气萦绕着茫茫一片,但从白茫深处飘流而下的香气扑入他鼻内,使他沉醉,吸吞着那美味就是猜不透,嗅不明美在哪里,味在向方?


左右扫望大道两边街景的卜羿,在被那些陌生的形状多变的高楼抛弃后,渐渐地发现映入眼中的街景越来越熟悉,这些是他在家每天必须经过的物体,他看到道路边的那根电线杆,明白自己到了目的地。他夹紧黑包,不等车停稳,就到了车门口,
门开后,他跳下车,走了两步,发觉脚有点飘移,神志是恍惚的,便顺手在衣上摸,想掏支烟来振作精神,从上摸到下,又从下摸到上,发觉口袋里没有要的东西。


他怀着最后的希望扯开黑包的拉链,扒开包口,扑入眼里的是个奇怪的铁东西。他好象不明白地注视,才追忆起是王姐的一句话,使自己丧失理智,直奔潼关,找到在市场上认识的熟人,通过他的关系在金矿花了几千元钱,才买到了这非卖物品。上华山、宿农家,梦游似的转了一圈,又回到起点地。自己是怎么哪?何以有这种举动?他想扔掉铁东西,转瞬他又放回包里,几千元就这么手一挥没了,让他感到可惜,便决定回家藏好,等待出手拿回本钱。


卜羿在回家的途中,买了合烟,燃着用劲吸了几口,喷出浓浓的白雾,进院上楼开锁推门进房后,见没个人影,寂静得死气沉沉,把铁东西埋藏在认为别人找不到的位置后,环顾着眼里熟悉得近似陌生的物景,感觉到太冷清了,有股寒气围包着身体,绕缠得深感压抑,便决定到岳父家去接回妻子,让虚空满满的房间产生人气;不能横蛮不讲理,玉兔也没什么错,看来一切都是注定的,只好认同这个命。


他出门走在天空已昏沉,眼里迷惘,物景朦胧的空间,出院门转弯时,突遇一股有力的狂风扑杀过来,穿透他的身心,裹走体温,衣冰意冷,忍不住寒栗;有个突如其来的念头钻进心底,促使卜羿深深地觉得只有接回玉兔,继续与她保持夫妻关系,好好善待她,真正付起责任来,做一个有良知的男人,与她并肩同行,才能有胆量回到不愿看到,但必须天天面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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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NDAHAI 回复 悄悄话 谢谢评论,常来往长来往!我是个新手,尚无吸粉的计谋,也无吸粉的心愿;但希望有些长久的同道人,在业余创作的路上一同前行,享受7小时之外的时光。祝周末愉快。-达海
jingzhang91 回复 悄悄话 他出门走在天空已昏沉,眼里迷惘,物景朦胧的空间,出院门转弯时,突遇一股有力的狂风扑杀过来,穿透他的身心,裹走体温,衣冰意冷,忍不住寒栗;有个突如其来的念头钻进心底,促使卜羿深深地觉得只有接回玉兔,继续与她保持夫妻关系,好好善待她,真正付起责任来,做一个有良知的男人,与她并肩同行,才能有胆量回到不愿看到,但必须天天面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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